铺了青石砖的院落, 路旁放了两个半人高的太平缸,衣着干净的青头小厮领着他们绕过照壁,才到了正当中的堂屋。
踏入正厅,只觉陡然一静。
正厅中坐着两个人, 右边女子穿着秋香色的衣裙, 乌青的发松松挽髻, 斜簪一支石榴花步摇,样貌娇艳。左边男子生得严肃端方,方巾广袖, 目光清正。周围聚着不少丫鬟婆子小厮都露着笑,似乎就等着他们来。
黎恪不知道姜遗光把他们身份想成了什么样子,也不好问。
当中这位男子应该就是白司南?这女子不知是传闻中那位将离姑娘还是白茸?芙蓉姑娘又去哪儿了?
还没等他想清楚,方才还严肃的白司南满脸喜色地起身,亲自迎他:“黎兄!”
“许久不见黎兄, 清减了不少,近来可好?”
黎恪一怔,立刻笑着回应他过得很好,有段时间没见面所以今天特地来见见他, 顺道请教一下文章。
白司南答应下来, 又忙叫仆人们备好酒好菜,上茶水点心, 不一会儿桌前就摆了应季四时点心,甜咸口都有,倒显得他们贸然空手上门十分无礼。
白司南没提, 他也不会扫兴提起。
他察觉这些人似乎都忽略了身边的姜遗光, 就连小厮倒茶也只上了一个杯子。
他狐疑地侧头看一眼,姜遗光低着头, 一言不发。
白司南笑问:“黎兄,在看什么?”
黎恪反应过来,连忙笑着摆摆手。
心里纳闷:这些人看不见姜遗光?
他推一把姜遗光手肘,示意他可以借此机会在白家走动,查探一二。
后者被他轻轻一推,低垂的头微微晃了晃,却依旧安静一言不发。
黎恪顿时浑身血液都凉了一瞬。
“你……”刚才善多顺从地跟着进来,他不知道姜遗光是什么时候出事的!他没发现!
白司南看着他笑:“黎兄在看什么?”
白茸也在笑,下人们也在笑,一院子的人都看着他笑。细细看去,每个人脸上带的笑别无二致。那是一种很空洞、毫无意义的笑,不像是个人,倒像是别的什么和人很相似的东西,吊着嘴角笑。
事到如今,跑也跑不掉了。不如打探清楚白家异样。
黎恪说:“有位与我相熟的姑娘,名叫芙蓉,她来了白家想找将离姑娘叙旧,现在天也晚了,我来接芙蓉姑娘回去。”
说来也怪,他折腾大半天,按理说太阳早该西斜,可直到他们进门,太阳都在天上挂得老高,亮堂堂的。
而当他说完那句话后,天空忽地就暗了几分。紧接着晚霞涌来,铺了半边天!
黎恪也是冒险才说出将离的名字,他抓紧了姜遗光,预备见势不妙就立刻逃跑。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儿去,但姜遗光在身边,利用他身上“出口成真”,或许能行。
白司南微笑:“芙蓉姑娘?”
下人们窃窃私语层层叠叠,像一重重黑暗中的浪卷上来。
“芙蓉姑娘是谁?”
“府上哪里有芙蓉姑娘?明明只有将离姑娘。”
“你见过芙蓉姑娘吗?”
“没有……”
眼前事物似乎都在打转,有那么一瞬间,黎恪看见白司南身侧站了个人,穿着春日桃红的薄衫,发间簪子垂下一颗明珠摇曳,她微笑看着自己,脸色青白,嘴唇红鲜红似血。
是芙蓉……
再定睛看去,白司南身边站着的分明是个小厮,弓着腰奉茶水。
是他看错了吗?
黎恪不信。
再看去,他眼前画面好似不断破碎又拼凑起来,头上照下有些白惨惨的光也变成了碎片瓣一样重叠的碎块。
“黎兄?黎兄?”白司南微笑。
“爷……你明知白家有鬼,你害我……”芙蓉哭泣。
“黎公子?醒醒?”
……
天旋地转,黎恪都分不清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
模模糊糊间,他甚至错觉自己看见了京城。
朱瓦白墙,青石砖面,来来去去的马车,元宵灯会不夜城,大小各色灯笼将京城照耀得亮如白昼,恍若仙境。大梁盛世之景,三分匀天下,七分在京城。那是天下无数人心心念念的京城。
一晃眼,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的家乡。江南水乡,烟雨笼罩小道,来来去去的青油布篷船只,岸边洗衣的妇人,小孩穿着虎头鞋跑来跑去……夜间桥边,蕙娘和他同放一盏莲花灯,鬓间发钗。银镯叮当、水中涟漪、羞红脸颊、低声许诺……
不!是假的!都是假的!
黎恪有些失神地想,十重前的劫难不过是鬼怪可怕些,精心测算不算难。十重后后死劫则以攻心为主,凡入镜者,无一不是在同自己的心魔争斗,却没有一个能逃脱的。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心魔……他的心魔又会是什么?
是蕙娘?是乔儿?还是他的父母?还是其他?
重重迷雾堆叠,笼在眼前,一切又变得模糊。
黎恪忽地心底一慌。
扪心自问,他真的准备好面对心魔了吗?他真的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吗?他一直觉得自己除了蕙娘外,对一切都问心无愧。可他真的问心无愧吗?他真的只对不起蕙娘一个人吗?
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夫……他真的全都做到了问心无愧吗?他以为自己的心魔是蕙娘,但真的只有蕙娘吗?
心魔……
他的心魔到底是什么?要杀要剐为什么不来个痛快!
黎恪忽然感觉到了厌烦与暴躁,他费力地伸手拨开眼前重重迷雾,却怎么也拨不开。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偏生想不起来。
头痛欲裂……
*
姜遗光跟在黎恪身边坐下后就觉周身陡然一静。
他没说话,放空心绪,环视四周,面上连同心底一样平静无波。
四周景象没变,花木桌椅、仆从成群,热热闹闹的庭院一棵草都没少,唯独在此刻静得不像话。
那些人脸上都挂着假面一样的笑,黑眼珠直直看着他,笑得好生古怪。
大白天点了蜡烛,一点火星从烛台里跳出来,轻巧落在面前人衣摆上——
他面前突兀地站了个女人。
那人身着银红色轻薄的衣裳,裙摆下露出一点精巧红色鞋尖,和他的脚尖完全对在一起。
她不知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站的和他极近,近得几乎要贴到他身上,浓郁的花香从她身上飘出来。
姜遗光在她凑上来的前一瞬就低下了头,垂着眼睛不去看对方。
不要去想……不该去想……
姜遗光默默在心里念着一些毫无干系的杂事,可仍旧有大片大片红色跳进他眼里。
那点火星跳到了身前人的裙摆上,她的两条腿却依旧一动不动。
上半身往侧边弯,伏得极低,姜遗光坐在椅上,她站在姜遗光身前,腰侧弯下去,像没骨头似的,低到和他头碰着头,脸贴着脸。
逐渐变大的火星子从她的裙摆烧到了姜遗光的衣裳下摆,灼得姜遗光低头往下看的眼睛发疼,两条腿也热辣辣发烫。
可他也没法扭头,那个东西的脑袋就放在他肩头,转也转不过去。
他微微闭着眼睛,僵持着没有动,心里默默想着让这团火熄灭。
可事与愿违,一阵又一阵风穿堂而过,火吹得更烈,腾地蹿升到膝边,肆无忌惮地灼烧着他放在双膝上的手。很快姜遗光两只手背就被火苗尖燎出水泡,发出滋啦啦的灼烧声响。
他嘴唇咬得更紧,身上绷得更厉害。
姜遗光不是察觉不到痛,他只是能忍而已,能忍不代表就真的不会痛。被火烧着,血肉都要被烫熟了,发出熟肉焦香,可他依旧不能跑。
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额头渗出汗水,被火烤着的地方流淌血水,又很快被烤个干净,浑身湿了干,干了湿。被火炙烤的痛苦,让姜遗光再怎么想着不要去想,头脑也不由自主飞转起来。
他早就知道了,将离就是自己分离出去的念,就是属于他的“鬼”。
为什么他会没有人的感情?因为他的七情六欲都被剥夺了出去,世间鬼怪几乎都是人死后的执念所化,而他还活着,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执念脱离开肉身,独自变成了“鬼”。
这个鬼,就是将离。
从小时候起,就跟在了他身边。
所以,他周围的人才会不断遭受厄运。
所以他才会在长大后,写出《将离》来。
《将离》是他和自己的“念”共同写的故事,故事被他掌控着。但在将离故事之外,还有人写着他的故事,有人掌控着他的故事。
他写着将离的故事,将离是他的念,是他的鬼魂。
那么……又是谁在写他的故事?是谁放的这把火?他自己又是谁的念?
答案呼之欲出——是将离!
他写着将离的故事,将离又写着他的故事。
将离是他的鬼,他是将离的人。他们本为一体,不过现在一个在阴间,一个在阳间。阳间的将离,就是他。阴间的他,则是将离。
现在,他也到了镜中,到了“阴间”,自然就落到了将离手中。
轮到将离写他的命运了。
但将离杀不了他。
将离不断接近他,用各种真真假假的幻象去欺骗、诱导自己,也诱导黎恪,想让他们以为幻境就是他的话本,他所思所想都会成真,并最终伤害到他们。
姜遗光正是误以为此,才会刻意不去想,不去说话。但他这么做的结果,却是一念间把自己关进了黑暗密室中,差点无法逃离。若不是他给自己留了余地,又有黎恪来找他,恐怕他真的会在那片黑暗中彻底失去神智。
大火即将蹿到腰际时,姜遗光突然完全明白过来。
他原先认为将离是他的念,从他身上分离出来,又操纵他写下这个故事。所以他的许多念头都是被念操纵着成真的。
但现在,很显然他这个猜测错了。
他的念能成真,因为他和将离本就是一体。
镜外,将离能通过他影响到现实中的人。所以在镜中,他也能通过将离影响到镜子里的世界。
若把镜中世界也一分阴阳,此刻他在阴,将离在阳。他们就如一张纸正反阴阳两面,无比接近,却无法真正触碰。但他们到底还是一体的。
所以,现在接近自己的这个东西,不是她……因为她根本碰不到自己!
姜遗光用力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两只被炙烤的手出其不意地将那颗落在自己肩侧的头颅用力扯下来——
那果然不是人的头,只是一颗圆溜溜看起来像是用羊皮包着木头做成的彩球,边缘处缝了粗糙的一排排彩色线头。
他刚才明明感觉到了人肌肤的触感,也摸到了头发!但现在,握在他手心的头发不过是一排排粗糙褪色的彩线。
随着他一拽,面前整个“人”掉下来。
那是个穿着粗糙的红衣服的木偶人,刚才亲眼看见的精致绣花鞋也变成了质地粗粝的红布包。木偶人烧得更快,转瞬间就烧得只剩一半身子。
姜遗光一把踢开木偶人,手上燃着的彩球用力扔在地上,身体猛向后倒去,顺势在地上翻滚几圈,扑灭火后起身就往里跑。
火虽然扑灭了,可腿上的烫伤没那么容易好,破碎的衣料黏在腿上往下淌血水,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要去找到真正的将离在什么地方。
他回忆着记忆里的大火。
随着他的回忆,整个白府都燃起了大火,却出奇的寂静,没有人逃跑,满院子的人静悄悄站在原地,任由大火卷上他们的衣袍。
慢慢的,烧成灰烬。
被火焚烧的木材砖石哔哔剥剥往下落,当中有一道人影往里冲。
《将离》第七折戏,白茸怒烧白府。但现在,这把火变成了他放的火。那是他写在故事里的火,所以,不会烧到他这个故事外的人。
果不其然,当他生出这个念头以后,掉在身上的火星子、扑面而来的浓烟都好似隔了一层,对他毫无影响。
姜遗光飞也似的穿过堂屋,穿过长廊,躲开从上方掉落的房梁瓦砾,速度极快地往里冲,带起一阵风。
他记得将离在府上的房间位置,书里写过,白茸把她安置在过二道门再过走廊,正院右侧的西厢房里,厢房外的院里放了太平缸,后面还栽了一小片竹林。
他在大宅中穿梭,终于见到了竹林,看清了大火中的西厢房位置后,翻身过走廊直接踢开了大门。
门里房梁上绳索吊下一道被火燃着的身影,长袖晃荡,浑身散发出难闻的又腥又烫的焦臭味,黑糊糊一长条在空中晃晃悠悠转过来……那不是将离。
也是个木偶人。
吊着的绳应声断裂,木偶人摔在地上,头颅带火苗骨碌碌滚远了。
姜遗光踢开那颗头颅往里冲。
他猜想,将离在避开他。
他和将离,同为一体,如阴阳两极,此消彼长。
如果将离能够在那间密室里把他逼疯,现在就该是她对自己步步紧逼了。但黎恪把他叫醒了,他又完全想明白了自己和将离的关系。所以这会儿,变成了将离不断躲避他。
至于找到将离以后要做什么,他也没想清楚。
将离杀不了他,他也杀不了将离。
不过转念一想,将离一直躲避他,不和他碰面,或许也有其他原因……
他们撞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姜遗光也不知道。
但他打算试试。
衣柜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砰砰巨响,似乎有人在里面拼命往外撞要出来似的。
姜遗光用力踢开被烧得几乎只剩下架子的衣柜,柜门哐啷撞开,露出里面又一个烧着倒下的木偶人,黑糊糊一团,看不清穿着样貌,但看身形,同样是女子打扮。
将离在哪儿?是真的在躲他吗?还是因为,他们为阴阳两面,所以无法碰面?
里间的架子床噼啪作响,轰一声落地。姜遗光掀开帘子就闯进去,他晃眼间看到一抹黑白分明的乌发白肤,可等他拍开灰再定睛看去,地上滚落的那个还是个木偶人,穿着女子衣裳,头上包裹羊皮,缝了一圈彩线充做头发。
他不觉得自己会看错,刚才自己看到的,应该就是她。
窗户大开,通往后院的竹林,竹林边挨着小池塘。烈火熊熊中,飞快飘过一道比火更红的身影。
姜遗光翻过窗追出去。
*
正在台下听戏的李芥已经完全沉迷了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听到了第几场戏,也忘了自己是入镜人,入了幻境就是为了破局出去。
他忘了一切,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坐在戏台下看着台上戏子们舞动,大声叫好,扔银子打赏。
这出戏已经听了四折,说的都是一个白家的事。前三折说了上一代人的恩怨,第四折讲了婢女带着替换后的假小姐上京,白公子对王家的怨气彻底消散,把那个孩子养在了正妻名下,取名白茸。
他膝下已有个长子,名叫白司南,不过两岁大。小孩记性没那么好,只要告诉他这是他妹妹,他便真的认为这是从他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妹妹。
婢女到底还是心虚,带着一大笔钱回乡。
在她归乡途中,下游一户人家洗衣时,看见了从上游飘下来的一个襁褓,那妇人连忙喊人把襁褓捞出来,发现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见着人就会笑。
那个村子里的河水里已经溺死了不知多少女婴,可这个孩子实在太漂亮了,肉眼可见的美人坯子,天生就讨人喜欢,妇人和丈夫商量后还是决定留下她,养到七八岁,也能挣钱了。
这个女孩越长越美,不过四五岁就能看出将来的倾城之色。
没等她长大,她的养父养母都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
一户富商看中她,要收养。那户人家后来生意也出了岔子,家破人亡。
这个女孩一路磕磕绊绊流落到了青楼。老鸨一见心喜,将她好好养着,不许晒太阳怕晒黑,不许做针线伤眼睛,教导琴棋书画、四书五经。
但那间青楼也出了意外,楼里的一位姑娘无意间得罪了一个大人物,那大人物也不必明着对付他们。他只要表露出自己不喜的态度,自然有人上来踩一脚。
于是这位姑娘又流落到了更南边。
像是意外,也像是巧合,她一步步往白家靠近了。
白家,白夫人李氏因为妇人病早早去世了,当年白公子、如今的白老爷在白司南考中秀才后也生病去世了。
临死前,他抓着儿子的手,将妹妹的身世告诉了他。
他要白司南发誓,一定要好好守着妹妹,要护着她,不要让她像当年的绣娘和王姑娘一样。
“……要是你做不到,我在地下知道了也要找阎罗王告你一状!让黑白无常勾了你的魂去,让你在地府里受苦……”
白司南跪在父亲床前痛哭,发誓自己一定护着妹妹。
“……若我让亲妹妹受一点苦,不必父亲动手,我自己堕入阿鼻地狱,受一切苦难,不得善终!”
白老爷这才露出解脱的微笑,阖上眼,安详离世。
后来,白家新雇了个下人。
那下人正是当初绣娘妹妹的丈夫,婢女早就死了,临死前……兴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把这件事说给了丈夫听。
她丈夫是个忠厚憨实的庄稼汉,一辈子老老实实在地里刨食,婆娘生病了也想办法花钱给她治病。但他没想到,自己那个看着同样老老实实的婆娘,背后藏着这么个大秘密。
他觉得良心不安,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一个好好的大小姐,就被换了……
他把家里的两亩地、木房子,连同水牛都卖了,按着媳妇说的,一路往南去,边走边打听这个白家。
但他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好不容易来到白家所在城池,翻山时却跌倒了。要不是经过的小沙弥喊人把他抬回寺里,他估计早就没命了。
寺庙里,他遇见了一个姓白的公子,庙里还有个漂亮女人,也来上香。
老实的庄稼汉大喜过望,他根本想不到这人到底是谁,也不会想到自己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只知道自己要替自己的媳妇赎罪,要把真相说出来,而眼前这个人姓白,又在这个城里,他肯定是自己要找的人。
不幸中的万幸,他真的找对了人。
庙里,白司南骤然得知自己疼爱多年的妹妹并不是亲妹妹,几如地动山摇,无法接受。
第一反应甚至是,他要保守这个秘密,不能让人知道。
但白司南来这座庙就是为了给父母点长明灯。他知道这件事以后,当晚便做了噩梦。梦中,死去多年的父亲血淋淋站在他面前,问他可还记得自己发的誓?
是了……他发誓时,口中说的可都是亲妹妹。
他亲妹妹不是白茸。
白司南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亲妹妹,否则,他的誓言一定会应验。到那时……他不敢想象。
但他对白茸多年的疼爱不是假的。即便回去后想了办法滴血验亲,证实了白茸的确不是亲妹,他也不想让这件事暴露出去。
白司南独自甩袖,长叹道,父亲既然给他托梦,说明他的妹妹一定还活着。他要避着白茸小心探访。
于是白司南叫来了自己在庙里遇见的男人,问出他媳妇生前说的地方,发现竟然就在隔壁州府。白司南带上人去了,一路询问,找到了当初婢女丢下孩子的那条河。
眼看着,白司南就要循着线索找到将离了。此时……李芥却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眼前忽然刮起大风,再睁开眼一看,自己竟然站在了高台中,他身上穿着样式极老的戏服,像个庄稼汉,面上抹了厚厚脂粉,涂得花脸夜叉也似。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扭头看去,正看到自己。刚才在台下看见了白司南模样的戏子,忽地露出狰狞面庞,狠狠将他推了下去。
高台边下,河水涛涛。
李芥被一推之下脑子里才如同过电般迅速反应过来,他变成了戏里的庄稼汉!
那庄稼汉把自己知道的事儿都告诉白司南以后,白司南就起了杀心。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他不愿意让白茸的身份暴露,所以,他选择了灭口!
他要杀了自己!
而原本台下该是看客坐席的地方,竟然变成了真正的江水!
不……他不是戏里的人!
李芥奋力挣扎起来。
他明明会水,可现在他仿佛真的变成了戏里的那个庄稼汉,眼看着就要水里淹死……等等,好像有东西在抓他的脚……
李芥拼命挣扎,不断拍打水面,水中沉浮时,酸涩的眼睛看见水下漾起的黑发,和一身红衣。
活像是水中晕开的一滴墨和红血水。
黑发中的那张脸,洗去了台上浓墨,隐隐约约有些熟悉,再一晃眼,红衣身影又不见了。他在水里脑袋翻转过来往上看,看见了台上抓着栏杆对他露出笑的白司南。
水波荡漾,晃得那张脸扭曲诡异。
憋气也憋不了太久,呛了几口水,就在李芥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水上那张白司南的阴冷面庞换成了另一张更加熟悉的脸,那人隔着水面伸出一只手,只听哗啦一声,李芥被用力拉了上来。
李芥伏在岸边大口喘气,吐出好几口水,好半天才有气无力道:“善多?你怎么也在这儿?”
“也?”姜遗光问,“还有其他人?”
他刚才看见水里有一点动静,伸出一只手来。寻常人看了估计要吓死,可他却感觉那只手不像是死人的手,反而像活人,才用力拽出来。没想到竟然是李芥。
李芥边咳水边回答:“对,沈姑娘他们都进来了,只是我们在看戏时没看见你。我们还以为你在外面。”
他抬头环视一圈,看这里不像戏台,也不像自己遇到的河边,反而处处有生火痕迹,身后宅子燃着大火,他们就在大火不远处竹林下的池塘边,不由纳闷:“这是哪儿?不是戏台?”
“我们出来了?”
姜遗光一怔:“什么戏台?”
李芥比他更惊讶:“我们进来后都在一个戏台子底下听戏。难道你不是吗?”
姜遗光说:“不是。”他心里猜到了什么,立刻问,“你们看了什么戏?”
李芥见姜遗光两条腿连同手都有大片烧伤的痕迹,还淌着血水,看起来十分可怜,连忙小心地拽了他起来:“边走边说吧,这火又要烧起来了。”
姜遗光追问:“无妨,这火烧不到我们,你们看的是什么戏?”
李芥:“我不清楚这戏叫什么名字,但说的事儿都和一户姓白的人家有关。我们几个在台下听着听着,就到了戏里……”
姜遗光说火烧不到他们,李芥起初没信,要是烧不到,对方怎么一副惨样?可背后的大火距离他们不过几丈远,他竟真的没有感受到太多热烫气息,不免半信半疑。
他神智恢复后,自然也想起了其他几个入镜人又在台上充了个什么角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这出戏……这出戏竟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死在了戏里。
李芥把自己的经历飞快说了,又问姜遗光的遭遇,他挺好奇自己怎么没见着对方。
姜遗光倒没有太大意外,把《将离》的源头隐去了,只说自己曾经看过一本话本,然后就来到了和话本内容一模一样的幻境里。
至于什么戏台、唱戏……他倒没见过。
姜遗光猜测,那个戏台,就相当于他揣测的镜内阴阳的界限一般。他和黎恪、商持等人在戏里,李芥他们在戏外,但戏里“死了人”,这条界限就会模糊,将戏外的人也拖进戏中。
那……他们要出去,就要先从戏里到戏外?
该怎么离开?
戏里死去,估计就是真正死去了。
不过……也不对,如果李芥看到的戏就是他们所在场景,戏台上应当有他们的身影才对。李芥却明显没见过他们,所以李芥看的戏并没有出现他们的身影,没有被他们搅乱。
姜遗光把自己的猜测说了,李芥则回答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因为他看的戏只到一半,白家家中后来发生的事还没看到呢,他就落水了。
两人心里都浮现出一个猜测,如果让这出戏顺顺利利唱完,是不是就能解了死局?
但两人都不确定。
现在这出戏早就乱套了。黎恪带出来一个芙蓉姑娘,其余人又大闹百花楼。原本将离还要回到百花楼做些事,现在肯定也回不去了。
排在后的白茸放火烧白家,这把火也提前了好几折戏,甚至转嫁到了姜遗光身上。其他白家人也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姜遗光带着李芥找了很久,也没有再见到一个木偶人。他知道自己估计很难找到将离了,只得作罢,和李芥离开。
临走前,李芥问起:“你看见王武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他不在你们那儿吗?”
李芥一摊手:“我也没看见他,我还以为他会在你这里。”
姜遗光:“他没进来么?”
李芥:“应当是进来了,我亲眼看见他消失。”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
王武的入镜,会和他们在同一个幻境中吗?
以往死劫,入镜人们进入幻境后几乎都是聚在一块儿的,很少有在同一个幻境却分散开的情况。这也是为什么李芥后来碰见姜遗光觉得奇怪的缘故。
放在以前,他只会以为王武和他们去了不一样的死劫幻境。
可现在,两人都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要是王武也和他们在同一个幻境里,只是……他也在戏中呢?更或者,他在不同的戏中呢?
他们当然不是担心王武的死活,他们只是想知道,这场幻境到底有多少层?
一路向外走,断壁残垣、狼烟动地,就是没看见人。偶然瞧见被烧的焦黑的人形的事物,凑近了一看,那也不是人,而是个穿了人衣服的木偶。
“白家的人都去哪儿了?”李芥好奇。
他现在的样子比姜遗光好不到哪里去,两人一个水深,一个火热。可他自觉这死劫找到了点应对方法,反而很兴致勃勃。
相反,姜遗光的面色愈发凝重。
“原来街上不是这样的。”他解释道。
从白家大门出来向外走,走出这条安静小巷,外面原来热闹得很。现在也安静得可怕,听不到一点人声。
李芥:“是了,要是没出岔子,白家走水怎么可能没有人来帮忙?”
不管哪儿烧起来了也没这么安静的,更何况是个举人的家里。
出巷子一看,两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一条长街横在巷道前,往前的大道,往左往右的街,放眼望去,所有摆摊的、沿街叫卖的、路边背箩筐走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无一例外全都成了木偶,安静地站在原地。
一张张粗糙地好像用烧火的炭棍随便画出来的五官,头发是脑袋顶缝了一圈的粗线,草草穿着人的衣服,那衣服的料子看上去也很奇怪,又艳丽又粗粝,就像是……贫穷人家家里用的寿衣一般!
李芥刚踏出去,就被满街和人一样大小的木偶人给看得浑身发毛。
平心而论,这些木偶也不过只剩个人形有点像罢了。传闻中技艺精巧的木偶不仅面容栩栩如生,更是会在骨头关节处装了球形的环,让它们的肢体能够像人一样转动。这些木偶不仅动也动不了,那张脸更说不上和人有什么像的,不过黑炭随便涂抹了四道弯,看起来就是两道眉毛和两只眼睛。
但是……但是……那些脸孔,看着就是让人觉得浑身凉气从心底冒出来。
李芥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站在原地不敢往前挪一步。
他有种诡异又古怪的感觉……好像自己走进去以后,就会和他们一样,也变成一个木偶。
“走吧。”姜遗光说道。
他体会不到什么叫害怕,也不清楚李芥在怕什么。
只是一些木偶人而已。
恐怕……在将离心中的戏里,除了入镜人这些活人以外,其他人都是受她掌控的木偶吧?
不过,在鬼眼中,活人和木偶也没什么区别吧?
“没关系,走吧。”姜遗光走在前面,踏进了这片木偶丛林中。
“李兄,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李芥咬咬牙跟上去,干脆眯着眼睛低头拉着姜遗光手臂亦步亦趋往前走,闻言道:“我来时看见的人都遭了不测,其余还有谁进来我也不清楚。”
姜遗光又问了一遍李芥刚才看到了哪一折戏,确定下来后,带着李芥就往某个方向去。
李芥看的那折戏,白司南为掩盖真相,将庄稼汉推入了水中。这才导致李芥来到了他们所在处。
按照他的说法,戏台上下一次杀人时,应该也会用一个入镜人替代。他们现在到相应的地方去,说不定能把人救下来。
而他记得,下一出戏,死的人会是……
*
镜外,天下太平。
边关动乱,陛下派了大军前去。好在这些年虽不生战事,可东西山大营的兵马从未少过操练,陛下更是年年拨军费,养马、养粮草、养武器。因为陛下一手提拔的武将多,这些将士深喑不打仗自己就没功劳的道理,整日在朝堂上和一帮以和为贵的文臣们吵得天翻地覆。
这个派兵去边关的活儿也抢来抢去,最后还是陛下拍板定下,很快那将军就带着虎符连同粮草、军队,一路往边关去。
随行的还有一位容将军的女儿。陛下亲口褒奖,军营里谁也不敢动她。这位容将军的女儿倒也乖觉,凡事不掺合,不喊累,看在陛下和容将军的份上,谁都要卖她个面子情。
一路急行军,入秋后天也一日比一日凉,路上能见着的流窜的百姓越来越多,表情惊慌,背着包袱往东边走。
这些平民都被他们赶回去了。
要是真打起来,这些老百姓也是有用的,他们能在后面种地、送粮、打完后上来收拾战场。再不济,还能顶个人头用。
于是越走队伍越长。
前面的人衣裳整齐,有些还戴盔甲,手里也拿了长武器,长矛长刀什么的。后面的渐渐参差不齐。两侧跟着神情惶然瘦骨嶙峋的百姓,拖着脚往回走。要是慢了,就会有人一鞭子抽过来。
小半个月后,众人终于看见了远处高耸厚重的连绵起伏的城墙。容楚岚深深嗅了口弥漫着尘沙与血腥气息的风。
再往前一座城名叫月牙城,那里已经打起来了。城中太守倒还算忠心,没有跑,但也把家中老小都送到了后边来。这座城的守官就不是个东西了,老早卷了铺盖逃跑,他一跑,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儿也跟着逃。搞的城里人心惶惶,一团乱,大军到来,叫这城里的百姓更加惊慌又害怕。
若不是月牙城太守的亲眷在这儿顶着管事,恐怕整座城的大梁人都跑空了。
此刻就有个满脸坚毅的小姑娘流着泪接待他们,和他们说前方月牙城的情况——她是月牙城太守的小女儿,她哥哥战死在了城外。
看见有援兵来,这小姑娘高兴极了,自告奋勇要给他们带路。她说自己从小在月牙城长大,城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户人家她都认识。她不怕死,只怕朝廷忘了他们。
边关早就打起来了,人也死了城也丢了,可京城里的人还没有收到消息,朝堂上的官宦们还在歌舞太平盛世,说甚么打仗劳民伤财,有违天和。
容楚岚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摸了摸她的发顶,让她下去休息。
月牙城情况危急,可大军疾行数十日,正是疲惫之时,没那么容易拉去打仗。他们要在这座城休整一两日,才好去支援。
更何况……
容楚岚摸了摸放在心口的铜镜。
陛下希望真正派上用场的,不是这些军队。
和她一起来的近卫并另外两个入镜人都在她的房中。那两个入镜人又兴奋又恐惧。
他们知道,这是无比的荣耀,能叫他们家族一步登天的荣耀。
可他们也清楚,选择了这条路,就必死无疑!
大军最多休整两天,他们的时间只有两天。
近卫们面容冷肃:“确定好了吗?”
容楚岚默不作声,点点头。
其他两人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点了点头。
“好,收拾了东西,今晚就动身。”近卫们没有说废话。
蛮族那边肯定也得了消息大军今天到达,他们也一定知道军队需要休整几天。这几日蛮族的探子一定会想尽办法混进军队里来捣乱。
但他们不会想到,军队才是幌子。
陛下真正用来对付他们的手段,不过三个人而已。
近卫们说完这话就要退出去让他们休息。
“等等。”容楚岚叫住他们,“刚才那个女孩……劳烦你们事后问问她,如果她愿意的话,我认她做个义妹。我名下的田地庄子,都分些给她……”
近卫们耐心听完,记下来:“还有其他的吗?”
容楚岚摇摇头:“……没有了。”
她想要的,近卫们也给不了。
几名近卫行一礼,把其他两个入镜人各自带走回房。
是夜,狂风大作,尘沙遍地,烈风呼啸如鬼哭。
这样恶劣的天气,反而方便了他们动身。
从城墙边放了绳索下去,避开陷马沟和陷阱,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中,十来人一道疾驰,像一抹逆行的暗风。
这批近卫都是最顶尖的死士,武艺高强,确保都能带着山海镜全身而退。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不动用马匹,一人背着一个入镜人向月牙城飞奔。
奔袭到一半,便换一人继续背。轮换几次,终于在太阳升起前到了月牙城。
月牙城中乱糟糟一片,尽管天晚了,这座城中大半人也没有休息,在城外都能听到喧嚣嘈杂声,夜里仍要练兵,来来去去的兵戈相击声,粗鲁叫骂,拖沓行走,战马时不时打个响鼻。
一些老百姓们倒是早早地睡了,反正上面的人打仗不管输赢,他们都跑不了,干脆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还有人则被叫去了干活儿,在城里运东西、收殓尸骨什么的。
十来个人悄悄爬过年久失修的背面城墙——大约因为城背面是大梁,这边城墙修得又矮又低,很轻易就能翻过去。
他们没有惊扰到任何人翻过城墙,进入月牙城后,其中两名近卫和他们分散开,预备在城中打探地形,顺便等他们回来。
另外的近卫继续带他们往前方城墙前行,花费小半个时辰横穿城池,总算看见月牙城对外新修的格外高大的城墙。
但这难不倒近卫们,飞檐走壁间,他们已经寻摸到了个低矮的地方翻过去。
月牙城本就兵力不足,夜里放哨的人瞪大眼睛看也只是防着外面的人会不会进来,至于里面的人出去?哈哈哈哈开什么玩笑,谁会在这时候跑出去?就算是探子也没那么傻。
这就给了近卫们可乘之机。
山海镜一事,不需要太多人知道。
再度往前,于荒漠中前行。饶是近卫们个个经历过严酷磨砺,跟铁打的没区别,此刻背在他们背上的人也听到了这些近卫们有些沉重的喘气。
可他们不能停。
他们最好今晚就能到达蛮族军队外沿。
上头不是没想过,用入镜人慢慢渗透入蛮族腹地,将山海镜送进去。可实在是时间不等人,山海镜只有入镜人能携带,寻常低等的入镜人也不会那召鬼又收鬼的法子,即便现成培养两个也太费时间了。再者,如果让探子把山海镜送进去,恐怕镜子还没送到,一路上的人就都要被鬼怪害死。
所以……也只能选出几个人来,做这急匆匆送命的活儿。
又往前行了约几十里路,天边翻起了鱼肚白。
容楚岚觉得边关的天都亮得比京城里早些,抬头望望天,很是新奇。
就着微光,他们伏在一座小山坡上,容楚岚低声道:“就在这里吧。”
再往前,他们就真的要被发现了。
更何况,这条路也处在去往月牙城的必经之路上。蛮族军队想要去月牙城,就必须走这条路,经过这个山坡。
想必在他们到来之前,前方城池的军队在这里和蛮族有过。不止一场激烈的厮杀,但最后他们还是失败了,被蛮族夺去了这片地。
他们一路走来,地面堆积尸骨成山成海,尸体腐烂臭气浓郁到几不可闻,处处可见凶狠野狼。有些瞧着是狗,但吃了人肉,也变成了狼。
用人间地狱形容丝毫不为过。
若非他们之中不是饱受训练的近卫就是看多了真正地狱场景的入镜人,恐怕他们一见着眼前的可怕情形,当场就要吐出来。即便如此,三人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隐隐有些反胃。
近卫们把三人放下,点点头,闪身消失了。
他们要先避开,以免被鬼怪所累。等几人将鬼怪重新收回去后,他们还要回来将人带走。
——或是,给他们收殓骸骨。
“开始吧。”容楚岚对另外两人说。
她已经认命了。
她看得出来另外两个人还有些怕,一边怕还一边带点儿向往,就像是她曾见过的狗,既怕被打,又想吃肉。可是怕有什么用呢?她也怕过,害怕就只能什么也得不到。
容楚岚当先取出了山海镜,照向自己。
镜子里清晰地浮现出她的面容,发鬓散乱,嘴唇干裂,神情憔悴不堪,甚至萦绕着几分解脱的死气。
之后,她闭上了眼睛。
山海镜依旧照着她的脸。
镜子里的她跟着闭上了眼睛。
她没能看到的是,镜子里的那张脸闭上眼睛后,面容一点点变得狰狞、可怕,五官扭曲在一起,那是一张人根本无法形容的可怖阴毒的脸孔,根本不像是活人能表现出的模样。如果容楚岚睁开眼睛看到,恐怕也要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
据说,山海镜能照出主人的模样。
但……它的主人在照镜子时,必须时刻看着镜子里的人才行。
否则,镜子里的影子就会生气,还会引来周围其他鬼魂。
这片土地上死去的鬼魂实在太多了吧?
容楚岚不过闭上眼睛一小会儿,就听到了古怪的声音。
有人在她耳边念念叨叨,用嘶哑的声音说着什么,可那声音太奇怪了,她根本听不清,只能听出其中的绝望悲鸣。
渐渐的,古怪的声音大起来。
不光是在耳边!还有在远处的!在山坡脚下,黄土里,草丛里!在树上!在河边!
哭嚎的声音响了起来。
又像是风声。
容楚岚的眼睛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感觉天都亮了起来。
她察觉到有东西在自己周边摩挲,类似于人或者野兽的毛发一样的东西,贴着她的脸颊。还有一一些又圆又沉,湿漉漉散发腐臭味的硬物,在她头顶转悠。
她没有睁开眼,但她就是能感觉到那些东西挂在自己脑袋顶上,不断地撞击着,间或落下来一些血肉沫,腥臭得让人恶心。
天亮了。她想。
但阴冷的气息比昨天夜里更加猛烈。
似狂风一样的鬼哭在怒号!在盘旋!呼喇喇热烈地吹起来,满城血腥腐臭不仅没有被吹散,反而吹得更浓郁。在狂烈的风声中,容楚岚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不会回应的。
容楚岚睁开了眼睛,差点吓一跳。
果真有个东西,从她背后树上倒吊下来,一张惨白腐烂的脸倒挂在她面前,那双已经烂得生蛆的眼睛和她不足一寸远,还盯着她笑。
这一笑,又有几只扭动的白色蛆虫从那双腐烂的眼眶里掉落出来,在地面打滚。
容楚岚心跳都停了一瞬,她下意识往后一退,却又撞上了一具冰冷僵硬的躯壳,他根本没有回头看,反手用山海镜将她背后的身体砸下来。
那具还穿着大梁士兵盔甲的恶鬼被她一砸,跌落在地不动了。
其他两人听见了动静,只以为是鬼的动静,没敢睁眼。容楚岚站了起来,开口叫上他们,三人一同往山下去。
他们在的地方不过是一座不太高的小山坡,上山下山加在一块也用不了两刻钟。容楚岚本想着这块地方离蛮族驻军腹地有些远,希望借着鬼怪之力深入敌军腹地。
可令她失望的是……
他们在山上转了近大半个时辰,仍旧没有离开这座山。
通往山下的路似乎消失了。
“又是鬼打墙。”其中一人叹道。
“这样我们还要下去吗?我们招的鬼已经够多了吧?”另一个入镜人问。
容楚岚斩钉截铁道:“不,还不够,全都是些小鬼,长期还好,短期估计顶不了太大用处。必须再招来些鬼魂才行。”
她道:“刚才我们三人是分散的,现在我们得在一块儿才行。”
其他两人没有意见。
三人聚到了一起,重新取出山海镜,对准自己,闭上眼睛。
镜面中的他们的面庞越来越狰狞可怕,而他们听到的怪声也越来越多,可那些怪声、那阴寒的气息……还不够,完全不够!
突兀的,于万千嘈杂声中响起一声清脆马蹄。
紧接着,马蹄声如雷般滚滚而来!
蛮族人打过来了?!
容楚岚一惊,握着镜子睁开眼,推推其他两人。
如果真是蛮族人,他们要藏好才是。
从小山坡又高又密的荆棘丛里望出去,远远而来一大批军队!战马嘶鸣,杀气腾腾,身后卷起尘沙无数。乍一看,真像是千军万马之势奔腾而来!
而那高高在马上飘扬的战旗,无比眼熟!
“是大梁的军队!”容楚岚一喜,紧接着又僵住。
她能看出来,这批军队……这批军队,已经不是活人了!
骑着的马匹瞧着像马,靠近就能发现那些马嘴里都长着野兽般的獠牙。
如阴云沉沉般迅速逼近,在马上的战士们铁甲头盔下,露出一张张苍白腐烂的脸,有的甚至是一张白骨面庞。而他们袖中伸出的手腕,也大多是细骨伶仃的一根白骨。
“阴兵过道……”容楚岚抖了抖唇。
她自然想起来了二皇子曾遇到过阴兵借道。现在,轮到她亲眼见证了。
阴兵借道,凡人不可见,见之即死。
这批大梁阴兵不知是何时死去的,也不知将领姓甚名谁,从何而来,望不到尽头的军队带着满身阴冷的仿佛从地底带出的黑雾,山呼海啸地向着蛮族的方向奔去。
容楚岚还呆呆地趴在荆棘丛中望着远处。
她看到……阴兵当中有个将领,他背上披风破破烂烂,绣了一只四不像的野兽。只是那披风早就烂得不成样子,所以野兽的模样也实在难认出来。
可容楚岚认出来了。
那是她亲手给父亲绣的披风!
容楚岚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滚落。
队伍最后,一个不起眼的士兵回过头来。
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看了一眼容楚岚。
早已经发青的脸……和二皇子格外相似。
容楚岚不可置信地瞪着那道身影,她甚至想追出去。可那道影子不过转过来一瞬间,立刻又回过头去。它的背影便如石沉大海般藏在众多阴兵中,再也分辨不出来。
“容姑娘?”其中一人感觉异样。
容楚岚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摇头示意无事,却侧过身,连忙取出荷包里的纸张和炭笔,佯装镇定地写下几句话。
*
京城,皇帝从梦中惊醒。
他挥退要上前伺候的大太监,皇帝披衣床来到窗边,推开窗向外看去。
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空中,那轮月亮格外清晰,灿烂到周围星子都变得黯淡无光。
可这月亮并不如以往那般银亮,反而呈现出偏暖黄的颜色,甚至……还带了些红光。
看上去竟更像是一轮挂在夜空中的太阳,泛着红光。
是红月……
红月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