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公主的病一日比一日重。
她躺在宫里, 望着顶上漂亮的帐子发呆,只觉得宫里静悄悄得可怕,一点儿人气也没有了。
好安静啊……
她想到了二哥。
他被带走后,躺在那棵槐树底下时, 也这样安静吗?
月亮升得老高, 星星也亮得晃眼。
朝阳公主想到了父皇曾和自己说过的话。
那位的预言中, 红月之日似乎是某种不详征兆。至于是如何不详,又为何会有红月,父皇却又不愿意说了。
是父皇不愿意说……还是他也不知道?
朝阳公主可随意出入御书房, 宫中书库浩如烟海,她一辈子也看不完。可她却也从未见过关于红月的记载。
古时若有红月此等凶险异象,不可能一点记载都没有流传下来。要么是从未有过,要么……就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血月为大凶之相,引人恐慌。不论谁当权, 都不会在史书中特意提到吧?
想到这儿,朝阳公主侧头向窗外看去,似乎能穿过厚重床帐过漆黑苍穹,看到那轮明月。
她不知道二皇兄到底对父皇说了什么, 才叫陛下把自己关在这儿。
可能和他没关系, 也可能和他有关系。满宫里的人都可能有关系,她得父皇圣宠多年, 她多一分,其他人就要少一分,谁能不恨她?
就连母妃, 不也在隐隐怨着她吗?
不知是谁做了什么, 总之,现在父皇顾不上她了。
宫里的奴才们消息最灵通, 她刚有“失宠”的迹象就能觉得身边冷清了不少,剩下不少人没踩一脚,是还在观望吧?
否则……她现在屋里的炭盆估计也不会有。她见的多了,宫里不受宠的、地位低的小妃嫔们,冬日连多求些炭都难,只能熬过去。
今年冷得快,她还好些,早早就加了衣,屋里也送来了炭。
她得好好想想,该做什么……才能让父皇重新重用她。
陛下最近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西北战事是一回事,两地大旱死了不少百姓,又要安抚、要减税、拨粮、赈灾……当地官员该升的升该贬的贬。今年又是开恩科,满京目光都放在了恩科上,朝中整日都在吵。
除此外,新年也快到了。
皇帝私下还有一件奇事要查。
他隐约记得,自己派了人去接谢丹轩,是个也姓谢的官儿。可不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人叫什么了,实在奇怪,之后去问谢丹轩,他也说没有,只有九公子等人。
陛下心里存着这事儿,私下不断去翻折子、帖子,找各种名录,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姓谢的人。
可不论他怎么找怎么问,都没能得到答案。
他终于想起来还有几个同行人,召来姬钺问了一句。好在姬钺还记得一些,道有一位谢文诤大人跟去,只是被厉鬼所害,等谢大人死去后,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陛下听了便皱眉,问姬钺,既有这事为什么他不禀报。
姬钺当然想过禀报,但他父亲经历早年夺嫡一事早就吓破了胆子,平时没事绝不和宫里扯上关系,向宫中递帖子也少,他根本进不了宫。
这事儿只能说给陛下听,连近卫们都不好说,他不能随意进宫,又能禀报给谁听?
姬钺回京后也去了谢文诤府上一趟。令他心惊的是,谢家上下也都把这谢文诤忘了。他再去查谢文诤原来所在官位,发现早就有了新人上任,已经当了好几年。
查到最后,姬钺自己都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谢文诤这个人,还是自己记错了?
既然都忘了,他再说这家原本有个人,只是死了以后就被人忘了,谁信?
说了,只会扰乱人心。
姬钺也不辩解,利落跪下请罪。
皇帝在上首看着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临安王当年,也和姬钺一般英气勃勃,如今却……
皇帝没有责问,安抚几句后赏赐了些东西下去。
他知道姬钺在府上地位尴尬,只赏赐了些不打眼却实在的东西,其余的自有近卫补给他——姬钺名义上挂了个御前侍卫的差事,只是没什么机会进宫,需要入镜的时候才会在宫里“轮值”。
即便这样,回王府后他也不受重视。
临安王的孩子太多了,一个当御前侍卫的老九,实在不算什么。
更何况,世子还没定呢。陛下要是大张旗鼓赏他,姬钺回去后就该招人恨了。
姬钺退下后,皇帝坐在原地良久。
朝阳那儿……最近冷了冷她,京中公主之名太过炙热,再把她提起来那就是放在火上烤了。
听说她身上不大好,但有她二哥照顾着,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老二那孩子虽有些愚钝,难得的是心眼实在,对他母妃、对妹妹、对其他兄弟姐妹都有几分真心。
倒是北边战事……虽有容家女愿意豁出命去,可能不能成也难说,要是把控不好,反而会殃及边关百姓。
姬钺说谢文诤死后便被人遗忘得彻底,轻车督尉等职也被人顶替了。满朝上下竟无一人察觉古怪……连他身为天子,也看不穿厉鬼诡计。
以此类推,京中、乃至整个天下,又发生了多少被人“遗忘”的惨事?怎么可能只有谢文诤一个人?若是有一整个村、一整个县?是不是也这么被忘了?
若是有一天,他这位天子也鬼所害,岂不是又有一个人顶替他坐上龙椅?朝堂后宫之中也不会有人觉得离奇?
陛下越想,面色越冰冷。
殿中不知不觉静下来,杜尝上茶后就定在桌边低头等吩咐,一个眼神不敢多看。其余小太监宫女等侍人也和自己鞋尖较上了劲儿,好像能在地面盯出花儿来。
和前朝不同,大梁地域极广,出京城往西走三千多里近四千里才到西边边关。但在前朝时,一度落入异族手中。
前朝国号为宣,宣朝末期天下大乱,皇帝不顶用,送出多少和亲公主也不能防住西边北边的异族来犯,南边又冒出不少小朝廷。于是宣朝后头的皇帝们只能一边不断送出金银财宝、美人、国土,一边对南方招安,试图让这些人往北方打仗。但这也没能让宣朝续命太久。
再后来,就有了大梁。
梁太祖牢记蛮族之祸,肃清国内各小朝廷登基为帝后依旧继续征战,将占领前朝十七州的蛮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赶回了沙漠对面。
没有梁太祖狠下心的几十年“劳民伤财”,也换不来如今的疆土。
国土不能丢,更何况……这也是那位的意思。
他一直对“那位”格外警惕,可那位迄今所有的预言都被证实了,那位似乎对大梁也没有恶意。
可陛下依旧觉得,派入镜人去边关、利用鬼对付异族这一招暗棋,无异于与虎谋皮,恐怕会造成某些谁也无法预料的恶果。
可……多吉那边,似乎也用了某些特殊手段,才会在短短时间内收拢各部族。
密探来报,说是拥有“鬼神莫测之能”,可夜行千里,不留痕迹。
这让他想起了莫名消失的赤月教。
赤月教……这些乱党,他本以为和瀛洲上的小国有关,这样看来,似乎又和北边异族扯上了些关系。而赤月教的这种古怪能力如何来的,暂时还不清楚……
容将军的死、边关突如其来的战败……以及多吉放出的流言。他为什么非要朝阳不可?会不会是他也知道了什么?
*
镜中,台上戏还在唱。
黎恪目送芙蓉走进了白家。
自芙蓉踏进门的那一瞬,他就有了某种预感似的扭头向周围看去。
举人的名头在京城中跟蝼蚁没区别,放在小城里还是很显眼的。起码白家外面的道路就没多少人敢随便经过,小摊贩也不敢在这儿做生意。
黎恪刚才拽着芙蓉过来,没有惊动一个人——那些人都忽视了他们。
但现在,有人瞧过来了。
那些人脸上神色都是:这人是谁?在白老爷家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
很快有人过来盘问,黎恪也换上笑脸,道自己是外地来的书生,想请这位有名的才子指点一二。
他虽没做读书人打扮,但一身书卷气看着就不一般,这个说法倒没惹来怀疑。读书人到哪里地位都不会低,那些人也不敢拦他,由他离开了。
黎恪发觉一切又变得“正常”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客栈找人。可转念一想,姜遗光和那些定在原地的人不一样,他是消失了,如果他现在也有变化,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就算姜遗光回来了,他身边的东西……自己贸然去找,要是不小心说错什么话,恐怕也会出事。
这么想着,黎恪快走几步,寻了个路边租的骡车,付钱后让他拉着自己重新去百花楼。
百花楼里,其他入镜人清醒后就被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们好好坐着吃酒吃菜,怎么在里间的黎恪和芙蓉姑娘就不见了?
该不会是黎恪打听出来什么事,然后就……
越想越害怕,更可怕的是他们抬头一看天,少说过了一个时辰。可他们根本没感觉!他们以为才过了不到两刻钟而已!
再蠢的人也察觉到百花楼有古怪了,黎恪那样的智者都失踪了,他们哪里还敢待?匆匆忙忙就要跑。可芙蓉也不见了,老鸨带着百花楼里一众打手将他们团团围住,不让他们走,非要他们交出芙蓉姑娘不可。
黎恪赶过去时,百花楼外面聚了一大帮抄袖子看热闹的闲汉。
他在人群里看一眼就忍不住摇头。
这些人实在是……也不知他们到底历过多少次劫,怎么还能把幻境里的“女人”当真?甚至还不好意思同老鸨争吵。
须知进来以后,里面不论男男女女还是老叟稚儿,他们都是假象,都是厉鬼的幻象。没看见他对那位芙蓉也是毫不手软吗?
这样一批人,又为什么会和他卷入同一场幻境?来送死的吗?
商持那边还在叫嚷,说他们同行的一个人也不见了,就是在百花楼的地界上没的。他们楼里肯定有问题,他们要去报官!让官府来查!
听商持这么说,黎恪更不会跑出来拆台,特地后退两步藏在人堆中偷听。
芙蓉清醒后,不记得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商持他们呢?还会记得吗?他们的记忆是否也被篡改过?
为什么他自己又能保持清醒?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因为他是十重后的死劫更难,还是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又或者,他的记忆也被改过?
姜遗光不在客栈,会不会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原因?他发现周围人都静止不动,所以才跑了?他要跑的话,又会跑到哪里去?
黎恪冷静地想:他会去白家吗?
应该不会,他应该会和自己一样,找一个人让他进白家替自己探路。
所以……还是出事了。
就算没出事,姜遗光也没办法帮上忙。
姜遗光知道将离这个故事。所以幻境才要对付他吧?让他没法说出口,连动笔写也做不到。
更何况,要是让其他人察觉这是他写的话本,恐怕还要对他不利。
姜遗光坐在黑暗中。
他还没死。
在他心里生出“逃跑”心思的下一息,一脚踏空,没入了客栈地板。
但他没死,只是来到了一处完完全全的暗室中。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声音。
姜遗光试图说话,声音如石沉大海,于是他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看不见,听不见,完完全全的漆黑与虚无。他似乎在往下坠落,又好像只是站在原地。
能把人逼疯的黑暗……
姜遗光曾听闻一种酷刑,不打不骂不用刑具,只要将人关进暗室,不让他见光,也不让他听见声音,不和人说话,让那人什么都做不了。不出几日,心智再坚定的人都会变成疯子。
厉鬼想用这个方法来折磨他吗?
刚冒出这个念头姜遗光就暗道不好,连忙止住自己的糟糕想法,但人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却很难控制住自己在想什么。
他尽力去想些杂事填充心神,不要去想糟糕事,可他也没法控制住。越让自己不要去想,思绪越是止不住地如洪水汹涌,拉也拉不回来。
*
李芥坐在台下,一个晃神,差点把台上吊死的女鬼看成了沈妍,再细看去,那女鬼脸色惨白如雪,面目狰狞,和沈妍没有半分相似。他才稍微放下心来,暗道自己果然是太紧张,多心了。
第二折戏紧锣密鼓开场了。
第一折戏,平心而论,即便是假的,李芥也忍不住同情那位大小姐,既觉得她蠢笨,又觉得她可怜。
第二折戏却完全扭转了他的印象。
戏一开场,穿着书生长袍、头戴方巾的小生亮嗓开唱。
小生姓白,自幼家境富裕,衣食无忧,却没有富家子弟的惫懒性子,反而整日刻苦用功读书,待长大后好考取功名。
不料十岁那年,白家变故突生。
这位小生的父母在外跑商时,途中遇上暴雨,山塌了,夫妻二人连同商队都被留在了山中,尸骨无存。
白家自此败落,重担都压在了这年轻人身上。可他前半生都在念书,哪里懂什么做生意?不出半年就被各路“亲戚”吞了大半家产去,无奈之下,只得收拾了行囊卖了家宅,回江南老家读书。
却说白家做的是布匹生意,他祖上传下一种染色法,染出织锦色泽艳丽,如晚霞、如青空。染色之法自是一大机密,白公子也是怕这染色法被外人窃走,才亲自回乡。
白公子做生意不通,好在他未过门的岳家并不如何嫌他,时时派人来照顾,生意上也多有提携。白公子心里感激,越来越信重那对夫妻,生意上事情大多交给了那对夫妻,自己一心苦读,只待将来出人头地。
可人心难测,后来这织锦的染色之法还是没保住,被岳家特地派来的小工学了去,白家自此生意一落千丈。白公子心急如焚,当年下场便没考上,差一名才上榜。而这时,岳家也提出了退婚一事。
岳家靠着织锦生意更上一层楼,自然希望将女儿嫁给更好人家。白公子不敢相信,写信去问,却只换来一封退婚书,气急之下卧病不起。
主家靠不住,白家养的染工、绣娘等全被白公子亲家带走了,唯有其中一位绣娘的女儿仰慕白公子,自愿留下,日日衣不解带照顾他。
白公子骤然遭遇大起大落,悲痛过后,反而挺了过来,他深知自己颓废下去,白家只会败落在自己手上。人有了心气儿,其他便不算难事。病好后,白公子一心苦读,准备来年继续下场。
对那位爱慕他、愿意留下照顾他的绣娘,白公子心里自然也感激,赠与她玉佩,答应自己高中后就娶她进门。可惜福无双至,白公子苦读后再度下场,绣娘跟了去,要在路上照顾他。
不料,白公子与人相约出门后,绣娘一个人在客栈中被毒蛇咬伤,毒发身亡。
却原来,白公子的前岳丈也知自己做事不地道,他又听说白公子才名远扬,还新拜了老师,恐怕这回真要让他考上。
要是白公子高中,他一家老小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他为女儿寻的新亲事,也不过是一员外郎家中的小儿子而已。
因此,那对夫妻狠下心肠,打听了白公子住处后,让自己手下人买通一猎户带了条毒蛇丢进白公子住的客房里。事后再说这毒蛇原本是要卖给医馆的,只是不小心跑了出来,到时再打点打点,那猎户顶多挨几板子。重金之下,猎户自然心动了,可他没挑准时机,没害死白公子,却害死了随他一道来的绣娘。
白公子大怮,悲痛后就要替绣娘报仇。他直觉有人谋害绣娘,或是谋害自己,只是绣娘替自己挡了一劫。他心里怀疑上了王家。
王家人早就买通当地衙门,叫来猎户打了十几板子,猎户仍称自己抓了蛇本是为了卖给药铺。他把蛇装在布袋子里,系得好好的,绣娘贪便宜捡了去才会被咬。
猎户不承认,这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白公子仍不死心,他认定一定是王家人所为,写了帖子上报到巡抚大人处。他最近名声不匪,又费尽心思写了陈冤帖,字字泣血,果然打动了巡抚大人。
巡抚接了案子,命人彻查。
手下人从猎户身上查,发现那猎户回家后,不知从哪儿得了一笔大钱,不出一个月就盖了新房,修了祖坟,别人都说这猎户发家了,手下人却觉得可疑,肯定有鬼!
贸然去问,恐怕打草惊蛇。猎户对山里地形熟悉,要是让他跑了往山里一钻待个十天半月,那哪儿成?于是手下人也精明,买通了一帮混混和那猎户打交道,没几天呢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了,再后来,想办法给猎户灌了酒,问了出来,
严刑之下,果然从猎户口中得知了真相——一切都是白公子的前岳家王氏夫妇所为。
于是,青天大老爷替白公子申了冤,王家夫妇下狱,家产全部充公。巡抚老爷还特地褒奖了那位绣娘,在当地为她立一座牌坊,以示后人。
大仇得报,白公子并不快慰,只觉悲痛。
和对绣娘的感激不同,他对王姑娘是真心爱慕,不忍见她受苦。于是在王家败落后,花钱将流落教坊司的王姑娘赎出来。
可他又深恨王家人无情,到后来也无情地抛弃了王姑娘,任由她饱受磋磨,凋零而死。
从定亲到退亲,再到家破人亡,王姑娘从来身不由己。当初退婚时她也哭闹过,可到底拗不过父母。现如今被抛弃,也由不得她。
到后来,婢女带着孩子上京寻白公子。白公子早已娶妻生子,夫妻间相敬如宾,恩爱和睦。
婢女找上门后,白公子想起年少时自己和王姑娘第一次见面——上巳节,三月三,初春时桃花林,许多少男少女穿彩衣在河边踏青、嬉戏。
王姑娘送他一个绣了芍药花的荷包,而他赠与王姑娘一块玉佩。桃花灼灼,王姑娘的笑脸仿佛在桃林中生了光。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可他们到底无法白头偕老……
白公子向妻子坦诚了过去,请求妻子留下这个孩子。妻子宋氏在上个月也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怜惜这孩子无辜,便答应了下来,将孩子放在自己名下,充做龙凤胎,一起养大。
这是第二折戏。
不少人看得出了神。李芥也在其中。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周围的入镜人又少了一个。
李芥脑子里模模糊糊映出沈妍这个名字,而后便忍不住疑惑:沈妍是谁?他为什么会觉得耳熟?
不对……他是来听戏的,他自个儿来的,哪有别人?
听戏……听完了才能回去……听戏……
第三折戏,再度开场。
这回说的还是白家的事儿,只不过从那婢女开始说起。
婢女有个姐姐,姐妹俩从小被父亲卖了,卖到白家一处庄子上当下人。后来,姐姐不知从哪里学了绣花,长大后勉强靠做绣活养活自己。
妹妹也想学,可她没这个天分,布料、丝线、绣架都要花钱买,她们姐妹二人也没有这么多银两供妹妹浪费。于是妹妹死了这个心,想办法进了白家主家后当了个婢女,等长大些,主人家好心说不定还能寻一门不错的亲事。
姐妹两人一个在家里当婢女,一个在绣坊里当绣娘,日子倒也快活。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白家的两位主人就去世了,小主人撑不起来,把白家家产变卖出去许多,做婢女的妹妹也一道被卖了。
当绣娘的姐姐没奈何,还是决定追随小主子,跟着年轻的小主子回了老家。
妹妹换了主家后,主人非打即骂,一个不顺心就抬脚踹过来,屋里的下人们个个狗仗人势,很快把她挤下去,从大丫鬟变成了小丫头。
加上她样貌平凡,原来定下和白家一个管事儿子的亲事也吹了。妹妹越来越绝望。
这时姐姐托人送了信和钱来,她在外地担忧妹妹过不好,拼命做绣活儿赚钱给她寄来。妹妹起初是感激的,后来心思渐渐也变了,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学不会绣活儿。
姐姐长得比她美,也比她手巧,更可气的是,她还在信中写道,白家的公子可能会娶她为妻。到时他们一同上京,途中她就可以把妹妹赎出来了。
妹妹饱受磋磨,无数次想要寻死,都挺了过来,偏偏姐姐过得越来越好,再过几年都要当上官家太太了!
越想越是气恼,同是姐妹俩,为什么她们一个如天上的云?一个就如脚下的泥,任人糟蹋?
再想到白公子样貌俊美,妹妹心里直泛酸水。她也生了点小心思,心想那白公子能看上姐姐,未必不能看上妹妹,到时姐姐说点好话,让她做小,不就成了?男人总是要纳妾的,让她做妾,她一定不和姐姐争,姐姐一定肯的。
抱着这个念头,她只等白公子带她姐姐来救她。
可她等了很久很久,姐姐也没来,信一日日寄出去,都如石沉大海,再没有回音。
到这时,王家又听说得罪了人,全家被打入大牢。她和王家大小姐一起流落到了教坊司。
王家小姐心地纯善,听说她是王家下人后,即便落到这个地步,也想办法保她,把她要来当自己的贴身侍女,不让教坊司里的姑姑折腾她。
吃了王家半生苦,到头来,还是靠王家小姐庇佑。妹妹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王小姐能待她好,能救她。她亲生姐姐为什么不来救她?是不是知道她在教坊司,觉得丢脸了?
再后来,王家小姐被赎了出去,带她一起逃离这火坑。
妹妹这才知道,为她们赎身的正是当初王家小姐退亲的白公子,而她姐姐……早就被王家人害死了。
所以,她姐姐才没能来找她。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无人时,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鬼使神差的,她没有告诉王小姐自己姐姐的事儿,继续在王小姐身边当个忠心耿耿的婢女。
她不会让王小姐知道自己的恨。
姐妹俩都识一点字,妹妹也爱听说书。她知道,自己就是外面人说的“小人”。
小人又怎样?有时候小人使绊子,能让那些大人物也跌得不轻。
白公子赎小姐花了太多钱,他又要苦读,王小姐便接了绣活,日日做针线补贴他。
王小姐到死也不会知道,这些钱并没有到该去的地方。
她知道,以王小姐的为人,她绝对不会开口问。而白公子也不可能提起,向王小姐要钱。
王小姐临死前苦苦哀求,让她带小小姐去找白公子。她也答应了。
但……她在路上就把孩子扔了。
那是个漂亮的女孩,玉雪可爱,眉眼像极了王小姐。被她亲手扔进了河里,小小的襁褓沉下去,决计活不成了。
她一路上京。
在一个穷村子里,用半斗米买了一个和小小姐一样大的女孩。
她把这个孩子抱到了当初的白公子、如今的白老爷面前,告诉他,这是王小姐为他生下的孩子,王小姐已经死了,临走前还在念叨他。
果然,白老爷信了,还把这个女孩养在了自己名下。
她带着一大笔钱回了老家。
一切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
黎恪在路上,又看见了戏台。
濂溪城中,处处有戏馆、茶楼,说书先生和戏班子随处可见。有时甚至不拘于茶楼,随便一个街角端个条凳坐下,手里惊堂木一敲,就能开始说一出好戏。
黎恪从百花楼外悄无声息往外退,他拿不定主意该去哪儿。
姜遗光和另一个留守客栈的入镜人都不见了。
商持等人困在百花楼。
去凶肆的两人没回来,也不见了踪影。
芙蓉去了白家……
正这时,街角一处说书地儿,一群闲汉围着,可说书人的声音还是往他耳朵里钻。
黎恪听了一耳朵,起先不在意,后来他猛地回过神来——这故事,不也是姜遗光写的话本吗?
因“念”一事,他曾被甄二娘叫去过,知道姜遗光身世后,他有几回买话本回去给蕙娘看打发时间,便特地挑了姜遗光名下的话本。
蕙娘爱看,他自己也看过些,这故事……他听过。
说的是三人从小住在同一条巷,分别姓蒋、李、侯,三人感情深厚,便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但等十几年后,三人境遇截然不同。
大哥姓蒋,因一桩冤案家破人亡,后来落草为寇,成了有名的山匪;
李二哥勤练武艺,做了个小小的武官头领。
侯三弟寒窗苦读,得了功名,成为某大官的幕僚。而那大官姓吕,正是当初害得蒋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太平盛世,武官难当。李二弟想升官就得立功,他在一次刺杀中救下吕老爷,也认出了蒋大哥。
李二弟和侯三弟都听说了蒋大哥的名头,侯三弟将这事儿告诉了姓吕的大官。
吕老爷哪里晓得自己不过随便断个案子就养出了这么个大祸害?竟然还敢刺杀朝廷命官?只可惜他调不动本府兵马,不能立刻剿匪。
侯三弟为他出了个主意。
于是,吕老爷假意以“和劫匪勾结”的罪名,将李二弟逐出去。李二弟“打伤狱卒”,越狱投奔蒋大哥。
蒋大哥起初怀疑李二弟,但小时候结下的情分不是假的。加上满城贴满了李二弟的海捕文书,他便慢慢放下心来。
再后来……李二弟趁其不备给他下药,杀了他,里应外合下,庄子果然被攻破。
李二弟原本要带着蒋贼头颅回官府复命。
只是,李二弟没有想到,当晚他也被侯三弟如法炮制,设计杀害了。
李二弟的海捕文书发出去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成了犯人。
难道还要吕老爷去解释一个手下人是如何深明大义、亲自进山匪窝里当探子、为他翻案吗?那不是自打嘴巴?
真开了这个口,以后官府发的海捕文书岂不是没有人信了?海捕文书上说他是反贼,他就是反贼!
至于剿匪功劳嘛……自然都是吕老爷和其上官的的,若非几位老爷明察秋毫,又怎么能顺顺当当剿匪?
这话本内容黎恪印象极深,私下也与妻子议论过,叹息道本该善恶终有报,可世上太多恶事做尽却过得快活的事儿,当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但现在……这出戏他为什么会在镜中听到?
厉鬼探听到姜遗光的心声?还是说……这话本也和《将离》那本一样,也是厉鬼操纵着姜遗光写下来的?
他顾不得多想,快走几步上前去,掏了银子打赏。等那说书人累了,抿一口茶水润喉时,黎恪上前问他这故事从哪儿听来的。
说书人气愤道自然是他自己写的,他说的故事都是自己写的!
黎恪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明白过来,转身走了。
路边说书的、唱戏的,渐渐多了起来。
每一个名字都那么耳熟!都是镜外他买过的话本!
全都是姜遗光写的话本……
而现在,这些话本故事被幻境中的鬼怪一一说来,更添了几分恐怖。
黎恪一路听一路走,他心里十分茫然,望着长长的、似乎看不到边境的街道尽头,忍不住再次想起那个可怕的疑问。
他的记忆……是真的吗?
他真的在镜子外看到过同样内容的话本吗?这些记忆会不会也是厉鬼用来迷惑他的幻境?
将离是话本里的人,却又真实存活在幻境中。那在幻境里的他,会不会也是别人笔下的人物?
镜里,镜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姜遗光又在哪儿?
黎恪不让自己想太多,他有种很恐慌的直觉,要是自己再想下去,恐怕会和其他十重死劫后的人一样步入癫狂。
他决定先回客栈看看,说不定姜遗光在那儿。
同时,黎恪也确定下来,善多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这么多话本故事……他死了,厉鬼还能从哪里听到?
他一定还活着,只是不知被关在了什么地方。
黎恪脚程快得很,先去租了一头骡子,骑着它飞快赶回客栈。
这回店小二连同账房先生、客栈掌柜、店里客人都正常极了,清醒了过来。黎恪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二楼客人,全都摇摇头,说没见过没印象云云。
账房先生更是指着册子给他看,说黎恪指的那间屋子根本就没人订,怎么会有客人住呢?钥匙都还在他身上呢。
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姜遗光的踪迹从所有人脑海中抹去了一般。
黎恪没搭理他们,丢下钱之后开始一间间翻找。
客栈不大,很快就把所有房间都找了个遍,地窖和厨房、柴房也没放过。并不意外,黎恪没找到任何踪迹。
但……既然这些人都说没看见姜遗光,那就证明善多不会是自己离开的。
还有一种可能……他就在这间客栈里。
*
黑暗之中,姜遗光听到了一点声音。
他不知过去了多久,起初他还能耐心地数自己脉搏,借此推断时间。每数一千下,就给腰带上系个结,可数着数着,他也陷入了迷茫中。
再一摸腰带,结不见了。
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
听不见,看不见,摸不着,碰不到。上下左右俱是一片黑暗的虚无,他像是在坠落,又好像一直悬浮在空中,无处着落。
还好,他不会害怕。
姜遗光动弹了一下手脚,继续按着自己脉搏。
时间过去太久了……他几乎以为自己成了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不,不能这么想,否则他真的会变成……
就在下一刻,他听到了一点点声音。
姜遗光循着声音扭头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来,不知具体方位在何处,声音听着隐约有些熟悉。可这几分熟悉也在空旷回音中似乎变得陌生。
好像有人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是在叫他吗?
那是他的名字吗?
“善多……姜遗光……你在哪里?”
姜遗光有点迟钝地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这个声音是谁的,该不该回应。
是人?还是鬼?
还是自己的想象?
他分不清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了。
要不要把它当真呢?
如果我现在觉得这声音是真的,那么……会不会真的有人在叫自己?
会是谁在叫自己?
爹娘?……不,他们早就没了。
这是镜子里,他们不会在镜子里。
奇怪……爹,娘……他好像也忘了他们的样子了。
他有爹娘吗?他不是在……
电光石火间,姜遗光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
一个温和的男人抱着个不到他膝高的小孩儿,清楚的知道那个小孩子就是自己,而他也能看出来,那个男人是……是……是他父亲。
父亲抱着他,要他记下一组数字。
那组数太长了,长到普通小孩念都念不顺畅,更不用说背下来。可他就是不断念,让自己的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记下这串数字。
是真的吗?
突然冒出的回忆让姜遗光有些拿不准主意,他不知道这段记忆到底是真是假,可是……不像是假的。
父亲左脸眼角有一颗小痣,左手虎口有一条寸长的被烫伤的疤,他身上不熏香,房间里只有浓浓的书墨气味。闷热的夏天,桌上的蜡烛一点点往下淌蜡油,更加炎热……
不知不觉间,姜遗光将那串数字在嘴上默念了一遍。
无比顺畅,就好像他原本就背下了这串数字,熟记于心一般,每念出一个字,下一个便很自然而然地落在嘴边。
所以……他真的背过这串数字吧,这段记忆是真的,就算厉鬼能够修改他的记忆。却不可能改得了他的习惯。
可为什么他会忘记这段记忆,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背过什么数字?
接下来他便明白了。
父亲抱着他,让他一遍又一遍把这串数字记熟后,又勒令他必须把这段给忘掉。
“记着,不论是谁问,你都不要说出来……”
“不到合适的时候,你永远也不要想起这件事,到了该想起来的时候,你自然会想起来的。”
父亲如是说。
他生来记性好,忘不掉。于是……父亲把他关进了暗室中。
在地底下,见不到光的暗室,闷热潮湿,没有一点点声音。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在一片黑暗中独坐。
他的父亲会不定时地通过门边开的一个小口送来饭食,不让他饿着。
每次来送东西时,他的父亲只会问他一句话:“你忘记了没有?”
起先他说谎,说自己忘记了。可习惯哪有这么容易骗人?父亲报出一列数字后,他下意识接下去,于是他又被关了起来。
不能记住,也不能真正忘记。要到……该想起来的时候才能想起来。
于是,他真的把这件事忘了。
黑暗中,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过去十几年回忆如白驹过隙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很多东西。
大火、火里的尖叫,和模糊的人影……
黑暗的房间,来来去去走动的人,金色的光……他似乎很早就见过……
他的父亲到底要做什么?那串数字又是什么?
姜遗光再次听到了叫着他名字的声音。
有点熟悉。
……是谁?
可他的脑子像淋过雨的铁块,生了锈,转也转不动了。他只知道,外面被叫着的的确是自己的名字。
他叫姜遗光,小名善多。
他叫姜遗光,小名善多。
不能忘了,不能忘了……
他想起来小时候听人说起过的一个故事,说如果你自己独处时,听到了有点熟悉的声音,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随便答应,一定要先确认是谁叫自己才能应声。
当时他还小,说故事那人为什么不能答应?那人回答他,谁也不知道叫人的是什么东西,要是贸然答应了,恐怕夜里那个东西就会来勾他的魂!吃他的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这个故事。但他现在有种感觉,那就是自己似乎可以开口说话了。
……该回应它吗?
*
黎恪上上下下跑了很久,喊了很多遍,没有一个人回应,大家都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可黎恪不在乎。
他得找到姜遗光才行。
他需要找的姜遗光。
客栈里找不到,他就去白家找。
这场死劫一定和他有关系,否则,为什么出现那么姜遗光写过的话本?故事都成真了?
就在黎恪决定出门的前一瞬,一只脚勘勘迈出大门时,他听到了一个很微弱的声音。
“……我在这儿。”
黎恪不可置信地猛回头看去。
他听到了!是善多的声音。
“善多?你在哪儿?你在客栈里对不对?”
那声音又没有回答了。
而在那道微弱又细小的声音发出的瞬间,客栈里所有人再度停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门外原本有些吵嚷的声音也瞬间停滞住,从客栈里到客栈外,所有人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黎恪声音更高了,直接喊大名:“姜遗光?!你在哪里?!”
一瞬间,他明白了。
这个幻境……恐怕就是姜遗光写下的话本吧?可能还不止一个话本故事。
除了将离以外,还会有别的。
黎恪想:因为姜遗光对自己有印象,可能印象最深刻,他知道自己不是被写出来的,所以自己才能自如活动。
而其他人恐怕都在他的想象中变成了他笔下的人物,只能按照他的心意活动。
可一旦话本的内容被他们打破,例如他在百花楼里逼问芙蓉——很显然话本里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内容,所以他这么做了以后,话本的内容恐怕也会飞快更改。
所以,芙蓉才几次毫无知觉地改口。
为什么只有自己?因为他对自己更熟悉吗?还是因为自己身处十重后的死劫?所以显得特殊?
“姜遗光,善多,你听着,我不知道你被困在了哪里,你一定要想象我把你救出来。”
姜遗光如果能自己脱困,一定早就出来了。作为话本主人,他应该早就想过话本的问题,可他被束缚住了,不能想,不能写。要不是自己看过善多写的话本,恐怕他也摸不到边。
姜遗光现在估计就像是被锁在一间屋子里,他能想象出自己不断破开房屋,可房屋是厉鬼“造出来”的。他在幻境中就没办法打破这间屋子。
但他可以再写出、或者再想象出一个人,这个人能够从外面打开门。
黎恪继续大声说道。
“……你听见了吗,善多?不要再耽误了,你要想着,让我帮你出来。”
就像一个人,自己踩着自己的脚、自己提着自己的衣领,再怎么用力也是没有办法让自己悬空的。
他想要悬空,就必须让别人把他提起来。
黎恪高声喊了很多遍。
“如果你听见了,你就想办法藏在厨房的门后,我来找你……”
“姜遗光,你不要想着你,你要想着我……你该这么想,黎恪去厨房,然后发现了藏在里面的姜遗光。”
他重复说了好几遍。
他不知道姜遗光到底被关在了什么地方,能不能听见,但想着自己喊了那么多句对方才回应一次,恐怕他正处艰难中,难以回应吧。
他穿过一路上僵硬站在原地的人们,来到了厨房门口。
打开门,里面只有一个男人弯腰炒菜,炉灶里烧着柴的火苗都好似被封住了,不见一点动静。
姜遗光不在里面。
门被关上。
“……姜遗光,善多,听着,你忘掉你自己,你想着一个叫黎恪的人,想他的事儿。他进客栈住店,朋友姜遗光不见了,他找了很久,就在刚才,他在厨房里找到了姜遗光,姜遗光藏在了厨房里……”
门被打开,里面依旧没有人。
黎恪复述了一遍又一遍。
他猜测对方应该在某个地方听着,只是出不来。
厨房门一次又一次关闭、打开。一切都禁止了,唯有黎恪一个人,反反复复开关门,不断的说着同一段话。
在他不知道第几次开关门后,黎恪都有些丧气了,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听见的声音会不会是听错?又或者是自己的猜测错了?姜遗光没办法改变幻境?
他心里生出了一点点退意。
可是……他想起了上一回,两人同渡的死劫。
那一次,他也是因为没有坚持下去所以才……
想到这儿,黎恪深吸一口气。
不过再等等罢了。
厨房窄小的门再度关闭。
“……你能听见吗?如果听见了,就照做吧。你要想着一个叫黎恪的人,他的朋友不见了,于是黎恪去找。他打开厨房门,看见姜遗光站在里面……”
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黎恪几乎有点麻木地推开了门,旋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炉灶里的火苗发出噼啪声,厨子挥舞锅铲炒菜,饭菜香气飘出。而姜遗光正靠在厨房一角堆放的柴禾边缘,有气无力地朝他点点头。
黎恪的声音,他听见了。
只是照做很难,他的脑子里不断闪过自己十几年来的记忆,根本没法控制脑海里的念头。
到后来,黎恪一遍又一遍念,他按着对方念叨的话慢慢去想,总算让自己解脱出来。
黎恪长舒了一口气,冲进去把他从柴房里扶出来,也不去问对方刚刚关在了哪里,又为什么出不来,他怕万一姜遗光一想,又被关进去。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想,我都知道了。”黎恪道,“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什么都不去想。”
姜遗光点点头。
外面的人全都恢复了。
黎恪能察觉到,这些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不管是客栈里的人,从客栈大门口经过那些路人的眼睛,也有意无意的注视在他们身上。
那是一种很古怪很诡异的眼神,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可一旦回头去看,那些人又立刻扭过头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客栈里不能待了。”黎恪说。
姜遗光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喝了杯茶,又吃了一点点心,坐在门边点点头。
他什么也别去想,什么也别做、别说,这才是最好的。
刚好黎恪在这儿,他也明白。
姜遗光的眼睛看向外面,可他脑子里仍旧盘旋着那串数字,还有父亲熟悉的模样……不,不要去想。
炎炎大火,烧光了连绵的房屋……不能再想了!想点其他事情。
后厨房,厨子正在生火做饭。炉灶中柴火烧的正旺,火光融融。
一点火星噼里啪啦跳动,其中一丁点从火堆里蹿出来,落在了一块干抹布上,渐渐烧起来。
抹布放在油壶边,被烧着的抹布逐渐萎缩一点边角料探进油壶底下托盘中,油渗了进来——火更大了。
风从窗户口吹进来,点燃的带油的抹布从灶台上被吹落,落在一捆柴禾上。
厨子这时端着菜出去了,没看见。
很快!厨房里浓烟滚滚。
“走水了!走水了!”食客们尖叫,四蹿逃跑。
“后院里不是有井吗?快打水去!”掌柜的气急败坏。
在看见浓烟的下一刻,黎恪就带着姜遗光飞快离开了,远远的望着客栈处,火光冲天。
黎恪发觉后者脸上有点苍白,只以为姜遗光还没缓过来,没有多问。
一桶又一桶水不断泼过去,火势丝毫不见减小,反而越来越烈,很快蔓延到了别家。相邻的几处人家裹了大包小包逃出来,望着自己被点着的房子哭天喊地抹泪。
街坊邻居都来了,县衙里也来了衙役,一桶接一桶泼水。火势仍未消减,一桶水泼过去,连响声都听不见,就跟倒进了河里似的。
姜遗光捂住了额头。
眼前烈火熊熊。
他回忆里,也有一片大火,那片火烧了很久很久……
不能再去想了。
火里冲出来一个人,那个人……
帮忙泼水的、抹泪哭喊的,声音连成了片。还有人匆匆忙忙回来,一见到眼前场景,立刻大哭,他家中有人正在睡觉,估计没跑出来,哭喊着把这话一说,其他人也经不住同情了。财物还好,人没了那才是大事。
就在这一片嘈乱之中,忽地有人惊呼起来。
火海里冲出来一个人!
他全身都被烧着了,看不清长相,立刻有人当头泼一桶水过去,那人顺势在地面打几个滚,总算把身上的火苗都浇熄了。
一切都和他的想象对上了。
“走……”头痛得更厉害,几欲裂开。
姜遗光一拉黎恪,咬牙低声道。
他如果还停在这儿,这场火就永远不会停止。
黎恪本来还想着上去帮帮忙,借此套点话,看他这副苍白的模样明白了什么,连忙拽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跑出很远,看不见火了,姜遗光脸色才好转些。
黎恪不能问刚才那场火,他若无其事地说起其他事:“和我一起去百花楼的那几个人没回来,看样子也不会出事。我们去白家看看?”
只要姜遗光想起白家,再将白家发生的事儿按照他的心意改一改,或许他们就能找到生机!
姜遗光基本努力保持着一个头脑放空的状态,听了黎恪的话,他想了想将离的内容,不知又想了什么,轻轻点头。
骡子早跑了,二人快步往白家去。
为了避免让姜遗光心里生出一丁点“恶念”,黎恪想办法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全都用好话转述,好让对方往有利的一面想。
“刚才芙蓉拿着我拜帖进去了,等会儿我们应该也能进去。白家很安全,白家兄妹应当也是和善的……”
“商兄等人在百花楼,应该能打听到不少消息……”
黎恪一路走一路说,二人很快来到白家门外。
果不其然,白家的大门样式变了个样子,门竟然也敞开了。
估计是善多刚才动了念头吧?
黎恪说得更起劲,他知道,人心中恶念会比善念多得多,只是很多时候恶念都被克制住罢了。
就像有的人,看见稚儿,心生怜爱。可在心里会控制不住地生出一点恶意的念头,想把这个小孩狠狠摔在地上。又或者见着飞翔的鸟儿,寻常人会向往其飞向高空,有些人也会克制不住地要把那双翅膀剪下来。
会生出恶念并不代表这是恶人,但如果一个人内心最细微的恶念都会成真,那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
就像现在的姜遗光。
谁知道他会无意间冒出什么念头?刚才那场大火,或许也是他的无心之念。
黎恪反复讲,不断说,似乎起了效果。
两人直接踏进了白家家门,很快有人迎上来,穿着管事衣服的男人笑着请二位贵客进去,说白家两位主子早就在等他们了。
于是黎恪知道,姜遗光还在心里给他们两个安了个身份,估计还是什么贵客。
跟着这位仆从一路往里走,姜遗光头也不抬,不断在心中默默做想。黎恪则扶着他肩膀,一路打量。
即将进门时,地面上一小块凸起的石头绊了前头带路的管事一跤。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管事的从地上爬起来后,咧开嘴,抬手一抹脸——满手鲜血。
他的脸竟生生被划破了一道大口子!
管事的暗叫晦气,连忙叫来另一个下人带路,他显露出了那么点觉得两人晦气的意思,于是在他匆匆离开踏出的下一步——
轰一声!
他脚下地面骤然崩裂开一道一人多深的大坑,管事惨叫一声,整个人都栽了进去!
其余人都震惊了,忙围上去看。还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地上突然会陷开一个大洞,当先跳下去的人就惊叫起来:“死人了!”
十几个仆人、婢女白了脸,茫然又惊恐地叫起来,窃窃私语。
忽地又全部停住,一动不动。
黎恪则是猛地盯住姜遗光。
善多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想看管事摔死,最多可能是他看到管事跌倒,在心里留下了印象,所以才……
后者捂住额头,用力按捏着太阳穴,一言不发。
刚才进门时还没这么痛苦。
黎恪又想:往话本里新增一些内容,比如把他们俩变成白家人的好友,似乎不会有大问题。
是他们变成白家人的好友,姜遗光改的是他们两人。
可要是让书里的人发生改变,比如这位管事。原本书里管事应当也多少算个角儿,现在他死了,后面该管事出场的地方岂不是都要改?
姜遗光头痛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疼痛消散后,院子里的人才开始走动。
地面平平整整,方才尖叫的人安静下来,笑着引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管事就像从没来过这世上一般,无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