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朝阳公主的病一日比一日重。

她躺在宫里, 望着顶上漂亮的帐子发呆,只觉得宫里静悄悄得可怕,一点儿人气也没有了。

好安静啊……

她想到了二哥。

他被带走后,躺在那棵槐树底下时, 也这样安静吗?

月亮升得老高, 星星也亮得晃眼。

朝阳公主想到了父皇曾和自己说过的话。

那位的预言中, 红月之日似乎是某种不详征兆。至于是如何不详,又为何会有红月,父皇却又不愿意说了。

是父皇不愿意说……还是他也不知道?

朝阳公主可随意出入御书房, 宫中书库浩如烟海,她一辈子也看不完。可她却也从未见过关于红月的记载。

古时若有红月此等凶险异象,不可能一点记载都没有流传下来。要么是从未有过,要么……就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血月为大凶之相,引人恐慌。不论谁当权, 都不会在史书中特意提到吧?

想到这儿,朝阳公主侧头向窗外看去,似乎能穿过厚重床帐过漆黑苍穹,看到那轮明月。

她不知道二皇兄到底对父皇说了什么, 才叫陛下把自己关在这儿。

可能和他没关系, 也可能和他有关系。满宫里的人都可能有关系,她得父皇圣宠多年, 她多一分,其他人就要少一分,谁能不恨她?

就连母妃, 不也在隐隐怨着她吗?

不知是谁做了什么, 总之,现在父皇顾不上她了。

宫里的奴才们消息最灵通, 她刚有“失宠”的迹象就能觉得身边冷清了不少,剩下不少人没踩一脚,是还在观望吧?

否则……她现在屋里的炭盆估计也不会有。她见的多了,宫里不受宠的、地位低的小妃嫔们,冬日连多求些炭都难,只能熬过去。

今年冷得快,她还好些,早早就加了衣,屋里也送来了炭。

她得好好想想,该做什么……才能让父皇重新重用她。

陛下最近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西北战事是一回事,两地大旱死了不少百姓,又要安抚、要减税、拨粮、赈灾……当地官员该升的升该贬的贬。今年又是开恩科,满京目光都放在了恩科上,朝中整日都在吵。

除此外,新年也快到了。

皇帝私下还有一件奇事要查。

他隐约记得,自己派了人去接谢丹轩,是个也姓谢的官儿。可不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人叫什么了,实在奇怪,之后去问谢丹轩,他也说没有,只有九公子等人。

陛下心里存着这事儿,私下不断去翻折子、帖子,找各种名录,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姓谢的人。

可不论他怎么找怎么问,都没能得到答案。

他终于想起来还有几个同行人,召来姬钺问了一句。好在姬钺还记得一些,道有一位谢文诤大人跟去,只是被厉鬼所害,等谢大人死去后,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陛下听了便皱眉,问姬钺,既有这事为什么他不禀报。

姬钺当然想过禀报,但他父亲经历早年夺嫡一事早就吓破了胆子,平时没事绝不和宫里扯上关系,向宫中递帖子也少,他根本进不了宫。

这事儿只能说给陛下听,连近卫们都不好说,他不能随意进宫,又能禀报给谁听?

姬钺回京后也去了谢文诤府上一趟。令他心惊的是,谢家上下也都把这谢文诤忘了。他再去查谢文诤原来所在官位,发现早就有了新人上任,已经当了好几年。

查到最后,姬钺自己都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谢文诤这个人,还是自己记错了?

既然都忘了,他再说这家原本有个人,只是死了以后就被人忘了,谁信?

说了,只会扰乱人心。

姬钺也不辩解,利落跪下请罪。

皇帝在上首看着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临安王当年,也和姬钺一般英气勃勃,如今却……

皇帝没有责问,安抚几句后赏赐了些东西下去。

他知道姬钺在府上地位尴尬,只赏赐了些不打眼却实在的东西,其余的自有近卫补给他——姬钺名义上挂了个御前侍卫的差事,只是没什么机会进宫,需要入镜的时候才会在宫里“轮值”。

即便这样,回王府后他也不受重视。

临安王的孩子太多了,一个当御前侍卫的老九,实在不算什么。

更何况,世子还没定呢。陛下要是大张旗鼓赏他,姬钺回去后就该招人恨了。

姬钺退下后,皇帝坐在原地良久。

朝阳那儿……最近冷了冷她,京中公主之名太过炙热,再把她提起来那就是放在火上烤了。

听说她身上不大好,但有她二哥照顾着,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老二那孩子虽有些愚钝,难得的是心眼实在,对他母妃、对妹妹、对其他兄弟姐妹都有几分真心。

倒是北边战事……虽有容家女愿意豁出命去,可能不能成也难说,要是把控不好,反而会殃及边关百姓。

姬钺说谢文诤死后便被人遗忘得彻底,轻车督尉等职也被人顶替了。满朝上下竟无一人察觉古怪……连他身为天子,也看不穿厉鬼诡计。

以此类推,京中、乃至整个天下,又发生了多少被人“遗忘”的惨事?怎么可能只有谢文诤一个人?若是有一整个村、一整个县?是不是也这么被忘了?

若是有一天,他这位天子也鬼所害,岂不是又有一个人顶替他坐上龙椅?朝堂后宫之中也不会有人觉得离奇?

陛下越想,面色越冰冷。

殿中不知不觉静下来,杜尝上茶后就定在桌边低头等吩咐,一个眼神不敢多看。其余小太监宫女等侍人也和自己鞋尖较上了劲儿,好像能在地面盯出花儿来。

和前朝不同,大梁地域极广,出京城往西走三千多里近四千里才到西边边关。但在前朝时,一度落入异族手中。

前朝国号为宣,宣朝末期天下大乱,皇帝不顶用,送出多少和亲公主也不能防住西边北边的异族来犯,南边又冒出不少小朝廷。于是宣朝后头的皇帝们只能一边不断送出金银财宝、美人、国土,一边对南方招安,试图让这些人往北方打仗。但这也没能让宣朝续命太久。

再后来,就有了大梁。

梁太祖牢记蛮族之祸,肃清国内各小朝廷登基为帝后依旧继续征战,将占领前朝十七州的蛮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赶回了沙漠对面。

没有梁太祖狠下心的几十年“劳民伤财”,也换不来如今的疆土。

国土不能丢,更何况……这也是那位的意思。

他一直对“那位”格外警惕,可那位迄今所有的预言都被证实了,那位似乎对大梁也没有恶意。

可陛下依旧觉得,派入镜人去边关、利用鬼对付异族这一招暗棋,无异于与虎谋皮,恐怕会造成某些谁也无法预料的恶果。

可……多吉那边,似乎也用了某些特殊手段,才会在短短时间内收拢各部族。

密探来报,说是拥有“鬼神莫测之能”,可夜行千里,不留痕迹。

这让他想起了莫名消失的赤月教。

赤月教……这些乱党,他本以为和瀛洲上的小国有关,这样看来,似乎又和北边异族扯上了些关系。而赤月教的这种古怪能力如何来的,暂时还不清楚……

容将军的死、边关突如其来的战败……以及多吉放出的流言。他为什么非要朝阳不可?会不会是他也知道了什么?

*

镜中,台上戏还在唱。

黎恪目送芙蓉走进了白家。

自芙蓉踏进门的那一瞬,他就有了某种预感似的扭头向周围看去。

举人的名头在京城中跟蝼蚁没区别,放在小城里还是很显眼的。起码白家外面的道路就没多少人敢随便经过,小摊贩也不敢在这儿做生意。

黎恪刚才拽着芙蓉过来,没有惊动一个人——那些人都忽视了他们。

但现在,有人瞧过来了。

那些人脸上神色都是:这人是谁?在白老爷家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

很快有人过来盘问,黎恪也换上笑脸,道自己是外地来的书生,想请这位有名的才子指点一二。

他虽没做读书人打扮,但一身书卷气看着就不一般,这个说法倒没惹来怀疑。读书人到哪里地位都不会低,那些人也不敢拦他,由他离开了。

黎恪发觉一切又变得“正常”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客栈找人。可转念一想,姜遗光和那些定在原地的人不一样,他是消失了,如果他现在也有变化,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就算姜遗光回来了,他身边的东西……自己贸然去找,要是不小心说错什么话,恐怕也会出事。

这么想着,黎恪快走几步,寻了个路边租的骡车,付钱后让他拉着自己重新去百花楼。

百花楼里,其他入镜人清醒后就被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们好好坐着吃酒吃菜,怎么在里间的黎恪和芙蓉姑娘就不见了?

该不会是黎恪打听出来什么事,然后就……

越想越害怕,更可怕的是他们抬头一看天,少说过了一个时辰。可他们根本没感觉!他们以为才过了不到两刻钟而已!

再蠢的人也察觉到百花楼有古怪了,黎恪那样的智者都失踪了,他们哪里还敢待?匆匆忙忙就要跑。可芙蓉也不见了,老鸨带着百花楼里一众打手将他们团团围住,不让他们走,非要他们交出芙蓉姑娘不可。

黎恪赶过去时,百花楼外面聚了一大帮抄袖子看热闹的闲汉。

他在人群里看一眼就忍不住摇头。

这些人实在是……也不知他们到底历过多少次劫,怎么还能把幻境里的“女人”当真?甚至还不好意思同老鸨争吵。

须知进来以后,里面不论男男女女还是老叟稚儿,他们都是假象,都是厉鬼的幻象。没看见他对那位芙蓉也是毫不手软吗?

这样一批人,又为什么会和他卷入同一场幻境?来送死的吗?

商持那边还在叫嚷,说他们同行的一个人也不见了,就是在百花楼的地界上没的。他们楼里肯定有问题,他们要去报官!让官府来查!

听商持这么说,黎恪更不会跑出来拆台,特地后退两步藏在人堆中偷听。

芙蓉清醒后,不记得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商持他们呢?还会记得吗?他们的记忆是否也被篡改过?

为什么他自己又能保持清醒?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因为他是十重后的死劫更难,还是因为姜遗光的缘故?又或者,他的记忆也被改过?

姜遗光不在客栈,会不会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原因?他发现周围人都静止不动,所以才跑了?他要跑的话,又会跑到哪里去?

黎恪冷静地想:他会去白家吗?

应该不会,他应该会和自己一样,找一个人让他进白家替自己探路。

所以……还是出事了。

就算没出事,姜遗光也没办法帮上忙。

姜遗光知道将离这个故事。所以幻境才要对付他吧?让他没法说出口,连动笔写也做不到。

更何况,要是让其他人察觉这是他写的话本,恐怕还要对他不利。

姜遗光坐在黑暗中。

他还没死。

在他心里生出“逃跑”心思的下一息,一脚踏空,没入了客栈地板。

但他没死,只是来到了一处完完全全的暗室中。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声音。

姜遗光试图说话,声音如石沉大海,于是他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看不见,听不见,完完全全的漆黑与虚无。他似乎在往下坠落,又好像只是站在原地。

能把人逼疯的黑暗……

姜遗光曾听闻一种酷刑,不打不骂不用刑具,只要将人关进暗室,不让他见光,也不让他听见声音,不和人说话,让那人什么都做不了。不出几日,心智再坚定的人都会变成疯子。

厉鬼想用这个方法来折磨他吗?

刚冒出这个念头姜遗光就暗道不好,连忙止住自己的糟糕想法,但人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却很难控制住自己在想什么。

他尽力去想些杂事填充心神,不要去想糟糕事,可他也没法控制住。越让自己不要去想,思绪越是止不住地如洪水汹涌,拉也拉不回来。

*

李芥坐在台下,一个晃神,差点把台上吊死的女鬼看成了沈妍,再细看去,那女鬼脸色惨白如雪,面目狰狞,和沈妍没有半分相似。他才稍微放下心来,暗道自己果然是太紧张,多心了。

第二折戏紧锣密鼓开场了。

第一折戏,平心而论,即便是假的,李芥也忍不住同情那位大小姐,既觉得她蠢笨,又觉得她可怜。

第二折戏却完全扭转了他的印象。

戏一开场,穿着书生长袍、头戴方巾的小生亮嗓开唱。

小生姓白,自幼家境富裕,衣食无忧,却没有富家子弟的惫懒性子,反而整日刻苦用功读书,待长大后好考取功名。

不料十岁那年,白家变故突生。

这位小生的父母在外跑商时,途中遇上暴雨,山塌了,夫妻二人连同商队都被留在了山中,尸骨无存。

白家自此败落,重担都压在了这年轻人身上。可他前半生都在念书,哪里懂什么做生意?不出半年就被各路“亲戚”吞了大半家产去,无奈之下,只得收拾了行囊卖了家宅,回江南老家读书。

却说白家做的是布匹生意,他祖上传下一种染色法,染出织锦色泽艳丽,如晚霞、如青空。染色之法自是一大机密,白公子也是怕这染色法被外人窃走,才亲自回乡。

白公子做生意不通,好在他未过门的岳家并不如何嫌他,时时派人来照顾,生意上也多有提携。白公子心里感激,越来越信重那对夫妻,生意上事情大多交给了那对夫妻,自己一心苦读,只待将来出人头地。

可人心难测,后来这织锦的染色之法还是没保住,被岳家特地派来的小工学了去,白家自此生意一落千丈。白公子心急如焚,当年下场便没考上,差一名才上榜。而这时,岳家也提出了退婚一事。

岳家靠着织锦生意更上一层楼,自然希望将女儿嫁给更好人家。白公子不敢相信,写信去问,却只换来一封退婚书,气急之下卧病不起。

主家靠不住,白家养的染工、绣娘等全被白公子亲家带走了,唯有其中一位绣娘的女儿仰慕白公子,自愿留下,日日衣不解带照顾他。

白公子骤然遭遇大起大落,悲痛过后,反而挺了过来,他深知自己颓废下去,白家只会败落在自己手上。人有了心气儿,其他便不算难事。病好后,白公子一心苦读,准备来年继续下场。

对那位爱慕他、愿意留下照顾他的绣娘,白公子心里自然也感激,赠与她玉佩,答应自己高中后就娶她进门。可惜福无双至,白公子苦读后再度下场,绣娘跟了去,要在路上照顾他。

不料,白公子与人相约出门后,绣娘一个人在客栈中被毒蛇咬伤,毒发身亡。

却原来,白公子的前岳丈也知自己做事不地道,他又听说白公子才名远扬,还新拜了老师,恐怕这回真要让他考上。

要是白公子高中,他一家老小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他为女儿寻的新亲事,也不过是一员外郎家中的小儿子而已。

因此,那对夫妻狠下心肠,打听了白公子住处后,让自己手下人买通一猎户带了条毒蛇丢进白公子住的客房里。事后再说这毒蛇原本是要卖给医馆的,只是不小心跑了出来,到时再打点打点,那猎户顶多挨几板子。重金之下,猎户自然心动了,可他没挑准时机,没害死白公子,却害死了随他一道来的绣娘。

白公子大怮,悲痛后就要替绣娘报仇。他直觉有人谋害绣娘,或是谋害自己,只是绣娘替自己挡了一劫。他心里怀疑上了王家。

王家人早就买通当地衙门,叫来猎户打了十几板子,猎户仍称自己抓了蛇本是为了卖给药铺。他把蛇装在布袋子里,系得好好的,绣娘贪便宜捡了去才会被咬。

猎户不承认,这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白公子仍不死心,他认定一定是王家人所为,写了帖子上报到巡抚大人处。他最近名声不匪,又费尽心思写了陈冤帖,字字泣血,果然打动了巡抚大人。

巡抚接了案子,命人彻查。

手下人从猎户身上查,发现那猎户回家后,不知从哪儿得了一笔大钱,不出一个月就盖了新房,修了祖坟,别人都说这猎户发家了,手下人却觉得可疑,肯定有鬼!

贸然去问,恐怕打草惊蛇。猎户对山里地形熟悉,要是让他跑了往山里一钻待个十天半月,那哪儿成?于是手下人也精明,买通了一帮混混和那猎户打交道,没几天呢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了,再后来,想办法给猎户灌了酒,问了出来,

严刑之下,果然从猎户口中得知了真相——一切都是白公子的前岳家王氏夫妇所为。

于是,青天大老爷替白公子申了冤,王家夫妇下狱,家产全部充公。巡抚老爷还特地褒奖了那位绣娘,在当地为她立一座牌坊,以示后人。

大仇得报,白公子并不快慰,只觉悲痛。

和对绣娘的感激不同,他对王姑娘是真心爱慕,不忍见她受苦。于是在王家败落后,花钱将流落教坊司的王姑娘赎出来。

可他又深恨王家人无情,到后来也无情地抛弃了王姑娘,任由她饱受磋磨,凋零而死。

从定亲到退亲,再到家破人亡,王姑娘从来身不由己。当初退婚时她也哭闹过,可到底拗不过父母。现如今被抛弃,也由不得她。

到后来,婢女带着孩子上京寻白公子。白公子早已娶妻生子,夫妻间相敬如宾,恩爱和睦。

婢女找上门后,白公子想起年少时自己和王姑娘第一次见面——上巳节,三月三,初春时桃花林,许多少男少女穿彩衣在河边踏青、嬉戏。

王姑娘送他一个绣了芍药花的荷包,而他赠与王姑娘一块玉佩。桃花灼灼,王姑娘的笑脸仿佛在桃林中生了光。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可他们到底无法白头偕老……

白公子向妻子坦诚了过去,请求妻子留下这个孩子。妻子宋氏在上个月也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怜惜这孩子无辜,便答应了下来,将孩子放在自己名下,充做龙凤胎,一起养大。

这是第二折戏。

不少人看得出了神。李芥也在其中。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周围的入镜人又少了一个。

李芥脑子里模模糊糊映出沈妍这个名字,而后便忍不住疑惑:沈妍是谁?他为什么会觉得耳熟?

不对……他是来听戏的,他自个儿来的,哪有别人?

听戏……听完了才能回去……听戏……

第三折戏,再度开场。

这回说的还是白家的事儿,只不过从那婢女开始说起。

婢女有个姐姐,姐妹俩从小被父亲卖了,卖到白家一处庄子上当下人。后来,姐姐不知从哪里学了绣花,长大后勉强靠做绣活养活自己。

妹妹也想学,可她没这个天分,布料、丝线、绣架都要花钱买,她们姐妹二人也没有这么多银两供妹妹浪费。于是妹妹死了这个心,想办法进了白家主家后当了个婢女,等长大些,主人家好心说不定还能寻一门不错的亲事。

姐妹两人一个在家里当婢女,一个在绣坊里当绣娘,日子倒也快活。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白家的两位主人就去世了,小主人撑不起来,把白家家产变卖出去许多,做婢女的妹妹也一道被卖了。

当绣娘的姐姐没奈何,还是决定追随小主子,跟着年轻的小主子回了老家。

妹妹换了主家后,主人非打即骂,一个不顺心就抬脚踹过来,屋里的下人们个个狗仗人势,很快把她挤下去,从大丫鬟变成了小丫头。

加上她样貌平凡,原来定下和白家一个管事儿子的亲事也吹了。妹妹越来越绝望。

这时姐姐托人送了信和钱来,她在外地担忧妹妹过不好,拼命做绣活儿赚钱给她寄来。妹妹起初是感激的,后来心思渐渐也变了,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学不会绣活儿。

姐姐长得比她美,也比她手巧,更可气的是,她还在信中写道,白家的公子可能会娶她为妻。到时他们一同上京,途中她就可以把妹妹赎出来了。

妹妹饱受磋磨,无数次想要寻死,都挺了过来,偏偏姐姐过得越来越好,再过几年都要当上官家太太了!

越想越是气恼,同是姐妹俩,为什么她们一个如天上的云?一个就如脚下的泥,任人糟蹋?

再想到白公子样貌俊美,妹妹心里直泛酸水。她也生了点小心思,心想那白公子能看上姐姐,未必不能看上妹妹,到时姐姐说点好话,让她做小,不就成了?男人总是要纳妾的,让她做妾,她一定不和姐姐争,姐姐一定肯的。

抱着这个念头,她只等白公子带她姐姐来救她。

可她等了很久很久,姐姐也没来,信一日日寄出去,都如石沉大海,再没有回音。

到这时,王家又听说得罪了人,全家被打入大牢。她和王家大小姐一起流落到了教坊司。

王家小姐心地纯善,听说她是王家下人后,即便落到这个地步,也想办法保她,把她要来当自己的贴身侍女,不让教坊司里的姑姑折腾她。

吃了王家半生苦,到头来,还是靠王家小姐庇佑。妹妹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王小姐能待她好,能救她。她亲生姐姐为什么不来救她?是不是知道她在教坊司,觉得丢脸了?

再后来,王家小姐被赎了出去,带她一起逃离这火坑。

妹妹这才知道,为她们赎身的正是当初王家小姐退亲的白公子,而她姐姐……早就被王家人害死了。

所以,她姐姐才没能来找她。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无人时,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鬼使神差的,她没有告诉王小姐自己姐姐的事儿,继续在王小姐身边当个忠心耿耿的婢女。

她不会让王小姐知道自己的恨。

姐妹俩都识一点字,妹妹也爱听说书。她知道,自己就是外面人说的“小人”。

小人又怎样?有时候小人使绊子,能让那些大人物也跌得不轻。

白公子赎小姐花了太多钱,他又要苦读,王小姐便接了绣活,日日做针线补贴他。

王小姐到死也不会知道,这些钱并没有到该去的地方。

她知道,以王小姐的为人,她绝对不会开口问。而白公子也不可能提起,向王小姐要钱。

王小姐临死前苦苦哀求,让她带小小姐去找白公子。她也答应了。

但……她在路上就把孩子扔了。

那是个漂亮的女孩,玉雪可爱,眉眼像极了王小姐。被她亲手扔进了河里,小小的襁褓沉下去,决计活不成了。

她一路上京。

在一个穷村子里,用半斗米买了一个和小小姐一样大的女孩。

她把这个孩子抱到了当初的白公子、如今的白老爷面前,告诉他,这是王小姐为他生下的孩子,王小姐已经死了,临走前还在念叨他。

果然,白老爷信了,还把这个女孩养在了自己名下。

她带着一大笔钱回了老家。

一切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

黎恪在路上,又看见了戏台。

濂溪城中,处处有戏馆、茶楼,说书先生和戏班子随处可见。有时甚至不拘于茶楼,随便一个街角端个条凳坐下,手里惊堂木一敲,就能开始说一出好戏。

黎恪从百花楼外悄无声息往外退,他拿不定主意该去哪儿。

姜遗光和另一个留守客栈的入镜人都不见了。

商持等人困在百花楼。

去凶肆的两人没回来,也不见了踪影。

芙蓉去了白家……

正这时,街角一处说书地儿,一群闲汉围着,可说书人的声音还是往他耳朵里钻。

黎恪听了一耳朵,起先不在意,后来他猛地回过神来——这故事,不也是姜遗光写的话本吗?

因“念”一事,他曾被甄二娘叫去过,知道姜遗光身世后,他有几回买话本回去给蕙娘看打发时间,便特地挑了姜遗光名下的话本。

蕙娘爱看,他自己也看过些,这故事……他听过。

说的是三人从小住在同一条巷,分别姓蒋、李、侯,三人感情深厚,便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但等十几年后,三人境遇截然不同。

大哥姓蒋,因一桩冤案家破人亡,后来落草为寇,成了有名的山匪;

李二哥勤练武艺,做了个小小的武官头领。

侯三弟寒窗苦读,得了功名,成为某大官的幕僚。而那大官姓吕,正是当初害得蒋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太平盛世,武官难当。李二弟想升官就得立功,他在一次刺杀中救下吕老爷,也认出了蒋大哥。

李二弟和侯三弟都听说了蒋大哥的名头,侯三弟将这事儿告诉了姓吕的大官。

吕老爷哪里晓得自己不过随便断个案子就养出了这么个大祸害?竟然还敢刺杀朝廷命官?只可惜他调不动本府兵马,不能立刻剿匪。

侯三弟为他出了个主意。

于是,吕老爷假意以“和劫匪勾结”的罪名,将李二弟逐出去。李二弟“打伤狱卒”,越狱投奔蒋大哥。

蒋大哥起初怀疑李二弟,但小时候结下的情分不是假的。加上满城贴满了李二弟的海捕文书,他便慢慢放下心来。

再后来……李二弟趁其不备给他下药,杀了他,里应外合下,庄子果然被攻破。

李二弟原本要带着蒋贼头颅回官府复命。

只是,李二弟没有想到,当晚他也被侯三弟如法炮制,设计杀害了。

李二弟的海捕文书发出去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成了犯人。

难道还要吕老爷去解释一个手下人是如何深明大义、亲自进山匪窝里当探子、为他翻案吗?那不是自打嘴巴?

真开了这个口,以后官府发的海捕文书岂不是没有人信了?海捕文书上说他是反贼,他就是反贼!

至于剿匪功劳嘛……自然都是吕老爷和其上官的的,若非几位老爷明察秋毫,又怎么能顺顺当当剿匪?

这话本内容黎恪印象极深,私下也与妻子议论过,叹息道本该善恶终有报,可世上太多恶事做尽却过得快活的事儿,当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但现在……这出戏他为什么会在镜中听到?

厉鬼探听到姜遗光的心声?还是说……这话本也和《将离》那本一样,也是厉鬼操纵着姜遗光写下来的?

他顾不得多想,快走几步上前去,掏了银子打赏。等那说书人累了,抿一口茶水润喉时,黎恪上前问他这故事从哪儿听来的。

说书人气愤道自然是他自己写的,他说的故事都是自己写的!

黎恪看他神情不似作伪,明白过来,转身走了。

路边说书的、唱戏的,渐渐多了起来。

每一个名字都那么耳熟!都是镜外他买过的话本!

全都是姜遗光写的话本……

而现在,这些话本故事被幻境中的鬼怪一一说来,更添了几分恐怖。

黎恪一路听一路走,他心里十分茫然,望着长长的、似乎看不到边境的街道尽头,忍不住再次想起那个可怕的疑问。

他的记忆……是真的吗?

他真的在镜子外看到过同样内容的话本吗?这些记忆会不会也是厉鬼用来迷惑他的幻境?

将离是话本里的人,却又真实存活在幻境中。那在幻境里的他,会不会也是别人笔下的人物?

镜里,镜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姜遗光又在哪儿?

黎恪不让自己想太多,他有种很恐慌的直觉,要是自己再想下去,恐怕会和其他十重死劫后的人一样步入癫狂。

他决定先回客栈看看,说不定姜遗光在那儿。

同时,黎恪也确定下来,善多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这么多话本故事……他死了,厉鬼还能从哪里听到?

他一定还活着,只是不知被关在了什么地方。

黎恪脚程快得很,先去租了一头骡子,骑着它飞快赶回客栈。

这回店小二连同账房先生、客栈掌柜、店里客人都正常极了,清醒了过来。黎恪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二楼客人,全都摇摇头,说没见过没印象云云。

账房先生更是指着册子给他看,说黎恪指的那间屋子根本就没人订,怎么会有客人住呢?钥匙都还在他身上呢。

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姜遗光的踪迹从所有人脑海中抹去了一般。

黎恪没搭理他们,丢下钱之后开始一间间翻找。

客栈不大,很快就把所有房间都找了个遍,地窖和厨房、柴房也没放过。并不意外,黎恪没找到任何踪迹。

但……既然这些人都说没看见姜遗光,那就证明善多不会是自己离开的。

还有一种可能……他就在这间客栈里。

*

黑暗之中,姜遗光听到了一点声音。

他不知过去了多久,起初他还能耐心地数自己脉搏,借此推断时间。每数一千下,就给腰带上系个结,可数着数着,他也陷入了迷茫中。

再一摸腰带,结不见了。

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

听不见,看不见,摸不着,碰不到。上下左右俱是一片黑暗的虚无,他像是在坠落,又好像一直悬浮在空中,无处着落。

还好,他不会害怕。

姜遗光动弹了一下手脚,继续按着自己脉搏。

时间过去太久了……他几乎以为自己成了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不,不能这么想,否则他真的会变成……

就在下一刻,他听到了一点点声音。

姜遗光循着声音扭头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来,不知具体方位在何处,声音听着隐约有些熟悉。可这几分熟悉也在空旷回音中似乎变得陌生。

好像有人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是在叫他吗?

那是他的名字吗?

“善多……姜遗光……你在哪里?”

姜遗光有点迟钝地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这个声音是谁的,该不该回应。

是人?还是鬼?

还是自己的想象?

他分不清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了。

要不要把它当真呢?

如果我现在觉得这声音是真的,那么……会不会真的有人在叫自己?

会是谁在叫自己?

爹娘?……不,他们早就没了。

这是镜子里,他们不会在镜子里。

奇怪……爹,娘……他好像也忘了他们的样子了。

他有爹娘吗?他不是在……

电光石火间,姜遗光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

一个温和的男人抱着个不到他膝高的小孩儿,清楚的知道那个小孩子就是自己,而他也能看出来,那个男人是……是……是他父亲。

父亲抱着他,要他记下一组数字。

那组数太长了,长到普通小孩念都念不顺畅,更不用说背下来。可他就是不断念,让自己的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记下这串数字。

是真的吗?

突然冒出的回忆让姜遗光有些拿不准主意,他不知道这段记忆到底是真是假,可是……不像是假的。

父亲左脸眼角有一颗小痣,左手虎口有一条寸长的被烫伤的疤,他身上不熏香,房间里只有浓浓的书墨气味。闷热的夏天,桌上的蜡烛一点点往下淌蜡油,更加炎热……

不知不觉间,姜遗光将那串数字在嘴上默念了一遍。

无比顺畅,就好像他原本就背下了这串数字,熟记于心一般,每念出一个字,下一个便很自然而然地落在嘴边。

所以……他真的背过这串数字吧,这段记忆是真的,就算厉鬼能够修改他的记忆。却不可能改得了他的习惯。

可为什么他会忘记这段记忆,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背过什么数字?

接下来他便明白了。

父亲抱着他,让他一遍又一遍把这串数字记熟后,又勒令他必须把这段给忘掉。

“记着,不论是谁问,你都不要说出来……”

“不到合适的时候,你永远也不要想起这件事,到了该想起来的时候,你自然会想起来的。”

父亲如是说。

他生来记性好,忘不掉。于是……父亲把他关进了暗室中。

在地底下,见不到光的暗室,闷热潮湿,没有一点点声音。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在一片黑暗中独坐。

他的父亲会不定时地通过门边开的一个小口送来饭食,不让他饿着。

每次来送东西时,他的父亲只会问他一句话:“你忘记了没有?”

起先他说谎,说自己忘记了。可习惯哪有这么容易骗人?父亲报出一列数字后,他下意识接下去,于是他又被关了起来。

不能记住,也不能真正忘记。要到……该想起来的时候才能想起来。

于是,他真的把这件事忘了。

黑暗中,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过去十几年回忆如白驹过隙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很多东西。

大火、火里的尖叫,和模糊的人影……

黑暗的房间,来来去去走动的人,金色的光……他似乎很早就见过……

他的父亲到底要做什么?那串数字又是什么?

姜遗光再次听到了叫着他名字的声音。

有点熟悉。

……是谁?

可他的脑子像淋过雨的铁块,生了锈,转也转不动了。他只知道,外面被叫着的的确是自己的名字。

他叫姜遗光,小名善多。

他叫姜遗光,小名善多。

不能忘了,不能忘了……

他想起来小时候听人说起过的一个故事,说如果你自己独处时,听到了有点熟悉的声音,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随便答应,一定要先确认是谁叫自己才能应声。

当时他还小,说故事那人为什么不能答应?那人回答他,谁也不知道叫人的是什么东西,要是贸然答应了,恐怕夜里那个东西就会来勾他的魂!吃他的心!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这个故事。但他现在有种感觉,那就是自己似乎可以开口说话了。

……该回应它吗?

*

黎恪上上下下跑了很久,喊了很多遍,没有一个人回应,大家都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可黎恪不在乎。

他得找到姜遗光才行。

他需要找的姜遗光。

客栈里找不到,他就去白家找。

这场死劫一定和他有关系,否则,为什么出现那么姜遗光写过的话本?故事都成真了?

就在黎恪决定出门的前一瞬,一只脚勘勘迈出大门时,他听到了一个很微弱的声音。

“……我在这儿。”

黎恪不可置信地猛回头看去。

他听到了!是善多的声音。

“善多?你在哪儿?你在客栈里对不对?”

那声音又没有回答了。

而在那道微弱又细小的声音发出的瞬间,客栈里所有人再度停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门外原本有些吵嚷的声音也瞬间停滞住,从客栈里到客栈外,所有人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黎恪声音更高了,直接喊大名:“姜遗光?!你在哪里?!”

一瞬间,他明白了。

这个幻境……恐怕就是姜遗光写下的话本吧?可能还不止一个话本故事。

除了将离以外,还会有别的。

黎恪想:因为姜遗光对自己有印象,可能印象最深刻,他知道自己不是被写出来的,所以自己才能自如活动。

而其他人恐怕都在他的想象中变成了他笔下的人物,只能按照他的心意活动。

可一旦话本的内容被他们打破,例如他在百花楼里逼问芙蓉——很显然话本里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内容,所以他这么做了以后,话本的内容恐怕也会飞快更改。

所以,芙蓉才几次毫无知觉地改口。

为什么只有自己?因为他对自己更熟悉吗?还是因为自己身处十重后的死劫?所以显得特殊?

“姜遗光,善多,你听着,我不知道你被困在了哪里,你一定要想象我把你救出来。”

姜遗光如果能自己脱困,一定早就出来了。作为话本主人,他应该早就想过话本的问题,可他被束缚住了,不能想,不能写。要不是自己看过善多写的话本,恐怕他也摸不到边。

姜遗光现在估计就像是被锁在一间屋子里,他能想象出自己不断破开房屋,可房屋是厉鬼“造出来”的。他在幻境中就没办法打破这间屋子。

但他可以再写出、或者再想象出一个人,这个人能够从外面打开门。

黎恪继续大声说道。

“……你听见了吗,善多?不要再耽误了,你要想着,让我帮你出来。”

就像一个人,自己踩着自己的脚、自己提着自己的衣领,再怎么用力也是没有办法让自己悬空的。

他想要悬空,就必须让别人把他提起来。

黎恪高声喊了很多遍。

“如果你听见了,你就想办法藏在厨房的门后,我来找你……”

“姜遗光,你不要想着你,你要想着我……你该这么想,黎恪去厨房,然后发现了藏在里面的姜遗光。”

他重复说了好几遍。

他不知道姜遗光到底被关在了什么地方,能不能听见,但想着自己喊了那么多句对方才回应一次,恐怕他正处艰难中,难以回应吧。

他穿过一路上僵硬站在原地的人们,来到了厨房门口。

打开门,里面只有一个男人弯腰炒菜,炉灶里烧着柴的火苗都好似被封住了,不见一点动静。

姜遗光不在里面。

门被关上。

“……姜遗光,善多,听着,你忘掉你自己,你想着一个叫黎恪的人,想他的事儿。他进客栈住店,朋友姜遗光不见了,他找了很久,就在刚才,他在厨房里找到了姜遗光,姜遗光藏在了厨房里……”

门被打开,里面依旧没有人。

黎恪复述了一遍又一遍。

他猜测对方应该在某个地方听着,只是出不来。

厨房门一次又一次关闭、打开。一切都禁止了,唯有黎恪一个人,反反复复开关门,不断的说着同一段话。

在他不知道第几次开关门后,黎恪都有些丧气了,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听见的声音会不会是听错?又或者是自己的猜测错了?姜遗光没办法改变幻境?

他心里生出了一点点退意。

可是……他想起了上一回,两人同渡的死劫。

那一次,他也是因为没有坚持下去所以才……

想到这儿,黎恪深吸一口气。

不过再等等罢了。

厨房窄小的门再度关闭。

“……你能听见吗?如果听见了,就照做吧。你要想着一个叫黎恪的人,他的朋友不见了,于是黎恪去找。他打开厨房门,看见姜遗光站在里面……”

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

黎恪几乎有点麻木地推开了门,旋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炉灶里的火苗发出噼啪声,厨子挥舞锅铲炒菜,饭菜香气飘出。而姜遗光正靠在厨房一角堆放的柴禾边缘,有气无力地朝他点点头。

黎恪的声音,他听见了。

只是照做很难,他的脑子里不断闪过自己十几年来的记忆,根本没法控制脑海里的念头。

到后来,黎恪一遍又一遍念,他按着对方念叨的话慢慢去想,总算让自己解脱出来。

黎恪长舒了一口气,冲进去把他从柴房里扶出来,也不去问对方刚刚关在了哪里,又为什么出不来,他怕万一姜遗光一想,又被关进去。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想,我都知道了。”黎恪道,“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什么都不去想。”

姜遗光点点头。

外面的人全都恢复了。

黎恪能察觉到,这些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不管是客栈里的人,从客栈大门口经过那些路人的眼睛,也有意无意的注视在他们身上。

那是一种很古怪很诡异的眼神,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可一旦回头去看,那些人又立刻扭过头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客栈里不能待了。”黎恪说。

姜遗光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喝了杯茶,又吃了一点点心,坐在门边点点头。

他什么也别去想,什么也别做、别说,这才是最好的。

刚好黎恪在这儿,他也明白。

姜遗光的眼睛看向外面,可他脑子里仍旧盘旋着那串数字,还有父亲熟悉的模样……不,不要去想。

炎炎大火,烧光了连绵的房屋……不能再想了!想点其他事情。

后厨房,厨子正在生火做饭。炉灶中柴火烧的正旺,火光融融。

一点火星噼里啪啦跳动,其中一丁点从火堆里蹿出来,落在了一块干抹布上,渐渐烧起来。

抹布放在油壶边,被烧着的抹布逐渐萎缩一点边角料探进油壶底下托盘中,油渗了进来——火更大了。

风从窗户口吹进来,点燃的带油的抹布从灶台上被吹落,落在一捆柴禾上。

厨子这时端着菜出去了,没看见。

很快!厨房里浓烟滚滚。

“走水了!走水了!”食客们尖叫,四蹿逃跑。

“后院里不是有井吗?快打水去!”掌柜的气急败坏。

在看见浓烟的下一刻,黎恪就带着姜遗光飞快离开了,远远的望着客栈处,火光冲天。

黎恪发觉后者脸上有点苍白,只以为姜遗光还没缓过来,没有多问。

一桶又一桶水不断泼过去,火势丝毫不见减小,反而越来越烈,很快蔓延到了别家。相邻的几处人家裹了大包小包逃出来,望着自己被点着的房子哭天喊地抹泪。

街坊邻居都来了,县衙里也来了衙役,一桶接一桶泼水。火势仍未消减,一桶水泼过去,连响声都听不见,就跟倒进了河里似的。

姜遗光捂住了额头。

眼前烈火熊熊。

他回忆里,也有一片大火,那片火烧了很久很久……

不能再去想了。

火里冲出来一个人,那个人……

帮忙泼水的、抹泪哭喊的,声音连成了片。还有人匆匆忙忙回来,一见到眼前场景,立刻大哭,他家中有人正在睡觉,估计没跑出来,哭喊着把这话一说,其他人也经不住同情了。财物还好,人没了那才是大事。

就在这一片嘈乱之中,忽地有人惊呼起来。

火海里冲出来一个人!

他全身都被烧着了,看不清长相,立刻有人当头泼一桶水过去,那人顺势在地面打几个滚,总算把身上的火苗都浇熄了。

一切都和他的想象对上了。

“走……”头痛得更厉害,几欲裂开。

姜遗光一拉黎恪,咬牙低声道。

他如果还停在这儿,这场火就永远不会停止。

黎恪本来还想着上去帮帮忙,借此套点话,看他这副苍白的模样明白了什么,连忙拽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跑出很远,看不见火了,姜遗光脸色才好转些。

黎恪不能问刚才那场火,他若无其事地说起其他事:“和我一起去百花楼的那几个人没回来,看样子也不会出事。我们去白家看看?”

只要姜遗光想起白家,再将白家发生的事儿按照他的心意改一改,或许他们就能找到生机!

姜遗光基本努力保持着一个头脑放空的状态,听了黎恪的话,他想了想将离的内容,不知又想了什么,轻轻点头。

骡子早跑了,二人快步往白家去。

为了避免让姜遗光心里生出一丁点“恶念”,黎恪想办法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全都用好话转述,好让对方往有利的一面想。

“刚才芙蓉拿着我拜帖进去了,等会儿我们应该也能进去。白家很安全,白家兄妹应当也是和善的……”

“商兄等人在百花楼,应该能打听到不少消息……”

黎恪一路走一路说,二人很快来到白家门外。

果不其然,白家的大门样式变了个样子,门竟然也敞开了。

估计是善多刚才动了念头吧?

黎恪说得更起劲,他知道,人心中恶念会比善念多得多,只是很多时候恶念都被克制住罢了。

就像有的人,看见稚儿,心生怜爱。可在心里会控制不住地生出一点恶意的念头,想把这个小孩狠狠摔在地上。又或者见着飞翔的鸟儿,寻常人会向往其飞向高空,有些人也会克制不住地要把那双翅膀剪下来。

会生出恶念并不代表这是恶人,但如果一个人内心最细微的恶念都会成真,那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

就像现在的姜遗光。

谁知道他会无意间冒出什么念头?刚才那场大火,或许也是他的无心之念。

黎恪反复讲,不断说,似乎起了效果。

两人直接踏进了白家家门,很快有人迎上来,穿着管事衣服的男人笑着请二位贵客进去,说白家两位主子早就在等他们了。

于是黎恪知道,姜遗光还在心里给他们两个安了个身份,估计还是什么贵客。

跟着这位仆从一路往里走,姜遗光头也不抬,不断在心中默默做想。黎恪则扶着他肩膀,一路打量。

即将进门时,地面上一小块凸起的石头绊了前头带路的管事一跤。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管事的从地上爬起来后,咧开嘴,抬手一抹脸——满手鲜血。

他的脸竟生生被划破了一道大口子!

管事的暗叫晦气,连忙叫来另一个下人带路,他显露出了那么点觉得两人晦气的意思,于是在他匆匆离开踏出的下一步——

轰一声!

他脚下地面骤然崩裂开一道一人多深的大坑,管事惨叫一声,整个人都栽了进去!

其余人都震惊了,忙围上去看。还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地上突然会陷开一个大洞,当先跳下去的人就惊叫起来:“死人了!”

十几个仆人、婢女白了脸,茫然又惊恐地叫起来,窃窃私语。

忽地又全部停住,一动不动。

黎恪则是猛地盯住姜遗光。

善多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想看管事摔死,最多可能是他看到管事跌倒,在心里留下了印象,所以才……

后者捂住额头,用力按捏着太阳穴,一言不发。

刚才进门时还没这么痛苦。

黎恪又想:往话本里新增一些内容,比如把他们俩变成白家人的好友,似乎不会有大问题。

是他们变成白家人的好友,姜遗光改的是他们两人。

可要是让书里的人发生改变,比如这位管事。原本书里管事应当也多少算个角儿,现在他死了,后面该管事出场的地方岂不是都要改?

姜遗光头痛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疼痛消散后,院子里的人才开始走动。

地面平平整整,方才尖叫的人安静下来,笑着引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管事就像从没来过这世上一般,无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