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中, 他们没遇见任何一个人,不论怎么走,夜里如何放灯,都找不到人。每一日的气氛较之昨日都更压抑、紧绷, 焦灼不安。
有好几次, 沈妍都以为王武要下令了, 刀把握紧又松开,可王武还是没有动手。
两方人各自心怀鬼胎,维持着比春日溪水表层浮冰还要不堪一击的平静。可他们都知道, 这平静迟早会被打破。
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握紧了刀,绷紧了弦,一刻不敢放松。
在这样焦灼的氛围中,他们竟平静地到达了海边的小木屋。
自西向东,横穿了这座狭长的孤岛。
既出乎意料, 又在意料之中的是,木屋里没有人,甚至也没有任何活人留下的痕迹。
看上去……就好像这间木屋从来没有被居住过一样。
“你们说的同伙在哪里?不是说你们做了标记,迟早能碰见吗?”前前后后翻过一遍, 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终于憋不住。
士兵们再也忍不住了。
如果不是为了找到姜遗光, 为了回去讨赏,他们何必多跑好几天路?
这一路上, 弟兄们莫名其妙死了好几个!结果到现在竟然没看见人?!
九人被士兵们团团围住,王武从人群里出来,脸色很不好看:“你们说见过的姜遗光到底在什么地方?”
“说话啊!人呢?!”
“不是说按照你们的话走就能找到吗?你他娘的骗人?姜遗光呢?”
无人回答。姜遗光面上毫无异色。
这个时候, 真说出来, 王武反而会立刻宣布处死其他人。
“不应该啊……”李芥喃喃自语。
甄广生那群人就算要离开,总该留下点什么让他们找到。他们之间又没有死仇, 还要一起回大梁呢,根本没必要躲避到这个地步。
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们突然离开,连印记都来不及留下。
沈妍垂着眼,弱声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应该在这儿的……我们走的时候,也和他们说过了……”
“说了,然后呢?”王武一步步紧逼,忽地狠狠攥住她手腕,凑头嗅了一口女子身上香气,“我看你们有用,才让你们一直跟着,现在连个人都找不到……倒不如拿你来给弟兄们泄泄火……”
士兵们哄笑起来,再不掩饰的凶煞眼神在几人身上扫来扫去。
沈妍慌了,用力要甩开王武,她看着只是个弱女子,可也不知是不是她拼命挣扎或者别的什么缘故,王武手腕一麻,膝盖窝又一疼,竟真的被沈妍挣脱了出去,躲在化名宋霜的姜遗光身后:“宋公子救我。”
姜遗光张开手臂,把她挡在身后,另一只手反握抓住了她的小臂——若有变故,他还是能带着沈妍离开的。
即便被所有人包围着,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目光一直盯在王武身上。王武被那双眼睛盯着,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一片。
王武……只要除掉他,其余士兵不足为患。姜遗光心想。
但麻烦正在于此,王武已经偷取了山海镜,他甚至还利用镜子收了鬼魂。如果现在杀了他,那镜中的死劫……很有可能会转嫁到他们身上!
也正因此,他们不能直接除掉王武。
王武被稀里糊涂就给推了出去,回神后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地就给推到了外圈,离沈妍远远的。
这完全激怒了他。
多日奔波,以及被其他士兵们当成首领养出的自大,让他根本不能忍受自己竟然被个弱女子推开了。
他盯着藏在人后的沈妍,缓缓眯起眼,其余本要起哄的士兵们也低了声音,兴奋又粗重地喘气。
眼睛像狼一样,注视着被围在圈里的九人。
只待头狼下令,就要冲出去,将他们撕碎!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血了。
森林过于茂密,太阳光几乎照不进来,阴影下,士兵们忽略了被围在正中几人的表情不太对。
若是平民,现在早就跪地哭喊着求饶了,他们脸上却没有一丝惧色。
王武也没有发现。
他一手握刀,另一手缓缓抬起——
杀了他们,再返程回高句丽。
这镜子是个宝贝,到时想办法瞒着,不管是拿去卖还是……都是条发财的路子。
手用力挥下!
“上!一个不留!”
手挥下的瞬间,王武却突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他晃晃头,还以为自己脑袋晕了,但等他站稳后,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他头晕……
是他们脚下的土地,正剧烈地震颤起来!
九人都做好准备各自杀出去再召鬼逃脱了,谁知突然来这么一出?地动的动静太大,大多数正要扑过来的士兵猝不及防下被一震,直接扑倒在地面,慌乱又迷惑地四处张望。
“咋回事?”
“是地龙翻身?”
“快跑!地动了!!”
“别跑!”一片混乱中王武大声吼叫起来,“先弄死他们!别跑——”
震动更剧烈!
翻天覆地!恍若真有一条庞然大物在地底翻腾!树木和木屋稀里哗啦往下坍塌,远处山石滚落,地面崩裂开,晃荡不止。
在地面站不稳的士兵们早就乱成一团,好几个被倒下的树干当场砸死,躲避落木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追那九个人?
“不是地龙翻身!”
一片吵嚷中,一个士兵无意间转了身,惊呆了,扯着嗓子尖叫起来:“是闹鬼——是闹鬼啊啊啊!”
木屋离海不远,所有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瞬间脊背发凉。
漆黑大海中,不知何时涌出无数鬼魂。
地面裂开的缝中也涌出无尽鬼魂。实在太多太多了,铺天盖地面孔惨白的鬼魂,扭曲着,阴冷的,一点点往活人在的地方靠近。
士兵们全都吓破了胆,就连自信能收鬼的王武,也吓得腿软地跌在原地,惊恐地举起镜子四处照去。
“快走——”
九人早就跑了。
那些鬼太多了……只有一两个,他们还能试试,这么多鬼,他们可不想直接对上。
一个名叫季仲衍的边跑边问:“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鬼魂来?会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姜遗光:“不清楚,先离开再说!千万不要靠近海!”
向来平静的大海像是发了怒,一层又一层海浪往上冲刷,涌起,落下,不断逼近他们。
地面震动得太厉害,地皮不断崩裂、起伏,深深扎根的树木在此刻也仿佛轻附在地表的苔藓一般,轻轻晃动后便再承受不住,狠狠砸下。
也因此,他们跑得其实很慢。
“不要分散!”姜遗光已经怀疑了什么,拔高声音,“背后的东西,恐怕就是要让我们分开!”
九个人不敢分离,靠得极近,背对大海拼命往岛中央跑。
不会错的,岛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是不知这件大事是什么,竟让岛上所有的鬼魂全都现身。
此刻,他们九人都死死地握紧了镜子,不敢松开。
厉鬼不能直接杀他们,却能用别的方法让他们死!要是被卷进海里,那就真活不成了。
他们心头浮现出疑问。
这段时日的平静,莫非就是为了引他们到海边去?再引起海啸地动?
厉鬼……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除此外,他们也没忘记那个没有完全消散的公主的诅咒。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间跑到某个高处然后跳下去?身上会不会突然又长出恐怖的眼睛?
“快走!”微生绛拉住差点掉下地缝的应桓。他们因为躲避一棵断裂的巨木已经有些落后了,又被应桓一耽误,更是慢了点。
跑在他们前面的李芥下意识回头看向两人。
而后,他的神情变得呆滞且惊恐,就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以李芥的阅历,就算看见再怎么离奇诡异的事,也不会这样震惊了。可现在,他甚至差点忘了逃跑。
“怎么了?”微生绛跌跌撞撞跑到他身边,也下意识同样回过头去看,然后……她也震惊地惊在原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们……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在他们身后……在岛屿后方,高高涌起海水的地方,出现了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情形。
*
时间倒推,三天前。
皇宫,高塔。
今天不是陛下入塔的日子,可陛下不知为何还是来了,且这一回入塔后待的时日比以往更长、更久。
直到午夜子时,穿着金黄龙袍的皇帝才从高塔中出来,面色沉郁。
宫女、太监、侍卫皆低头行礼,大气不敢出一声,针落可闻。
皇帝也没说话,遥遥望向东方一眼,似乎能从这个方位看到还未升起的朝阳,和位于大梁东边的海上某座孤岛。
时间提前了么……
身着龙袍的男人心里叹口气。
这样一来……计划也该提前了。
*
又再三天前。
这一日,容楚岚收到了堂兄容楚毅的来信。
她甚至有些不敢打开,当着下人的面还好,回到自己房里时,容楚岚像被抽走了浑身骨头般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如果兄长知道了嫂子的事……知道了那个鬼胎……
容楚岚痛苦地闭上眼。
他会不会认为是她的缘故?会不会怪在她头上?
容楚岚颤抖了很久,才勉强打起精神,打开家书。
她甚至有些不敢读,一目十行看完给自己的那部分后,松了口气。
犹豫了很久,才拿起兄长给嫂嫂向氏的信,以刀裁开,迟疑罢,同样飞快地简略看完。
家信很简单,嘱咐嫂子照顾好身体,孝敬母亲,还提到要和她好好相处。
堂兄那样的性子,在信中对向氏竟也说了不少软话,还写了几句诗。
他甚至……给孩子起了小名。
如果是男孩儿,就用他起的小名,如果是女孩,就让向氏自己起个小名。大名要等周岁了再让长辈按字辈排,否则小孩儿命轻,怕压不住。
容楚岚攥着写满温情话语的信纸,浑身都在发抖。
妆台上,水银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可怕,像鬼一样。
她疯了一样地抓起胭脂给自己上了层厚妆,直到镜中人气色再看不出一点憔悴后,才停手。
“拿个新的信封来。”容楚岚哑着声音叫侍女,“去嫂子那边看看她醒了没,告诉她哥哥来信了,我去看看她。”
容楚岚不假人手,亲自装好信,再特地压出几分褶皱,看上去和原来一样。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拆开来偷看似的。
她实在太不安了,一直处在惶然中,也因此前去通传的侍女迟迟不归,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又等了片刻,独自抓着信匆匆往向氏院子里去。
容府上下,安静得吓人。
向氏院子外,负责看守的人沉默地站在门口,见大小姐来了,面无表情地行礼,表情呆板。
容楚岚正如火焚烧般焦躁不安,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份古怪,匆匆穿过院子回廊来到向氏房门外。
快点……再快点!
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她心里有一个急切的声音让她一刻也不能等,不知为什么,进入这院子后所有的侍从也都安静下来,一声不吭,也不进门通传,就这么让容楚岚直接来到向氏房门外,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
是向氏挂在房梁下的尸体。
她在孩子“死后”的第七天,穿着红嫁衣,精心梳洗打扮后,自缢而死。
女尸正面对着大门,长长白练挂着她的脖子,硬生生将脖颈拉长几分。足后一张翻倒在地的板凳,穿着鸳鸯戏水红绣鞋的脚尖在大红裙摆下轻轻晃动。
已经来不及了。
她来晚了。
容楚岚扶着门,呆呆地看了许久。
半晌,腿一软,跌坐在原地。
她感觉自己喉咙里涌上血腥气,眼前也模糊了,可她仍旧执着地瞪大眼睛,看着向氏那张狰狞又平静的脸,心乱如麻,脑袋里尖锐地一阵阵发疼。
混乱中,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终于她摸到了混乱模糊之中的一点头绪,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
向氏为什么要寻死?因为那个鬼胎?是不是那个鬼胎迷惑了她?
还是说……嫂嫂在报复她?
是报复,对吗?
你在恨我是不是?你恨我到宁愿自尽也要报复我。
如果只是孩子没了,堂兄只会遗憾。但你也死了,堂兄回来只要一问就知道并不是难产而死,你是自己寻死的。
这样一来,只要堂兄回来,他即便嘴上不说,也一定会发怒,一定会和自己离心,爹也会责怪于她。
娘和老太太,不也因为失了那个孩子在心里怨自己吗?那个鬼胎……看上去健康又结实,被自己抱走后就“没了”,她们都在怨自己。
都在怨她!全都在怨她!
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个鬼胎!说出去他们也不会信的!
向氏那张脸依旧平静。
很奇怪,她的眼睛爆凸出来,嘴巴不受控张开,舌头伸出老长一截,可她的脸上就是能看出一种安详的笑意。
就好像……
向氏已经预见到了自己计谋得逞一般。
无人打扰,容家上下安安静静。容楚岚就这么跌坐在门边,和女尸对视了很久很久。
半晌,她捂住脸,指缝中溢出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哭泣声。
……
容家又要办丧事了。
听说容家刚诞下的小少爷体弱死去后,容家的少奶奶也一病不起,跟着去了。
还听说,从那以后,每个夜里都能听见容家传来婴儿与女子的啼哭声。
太可怜了,孩子就是母亲身上的一块肉,是心尖尖的宝,孩子没了,那不是要了娘的半条命吗?
渐渐的,有人传开了不一样的流言。
那孩子听说足月生的,养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没了?若是因为下人照顾不周,也没见容府处罚下人。向氏同样出身武官人家,身子康健,能骑马能拉弓,这样一位女子,怎么会因为孩子没了就跟着病逝?
是那容家大小姐心地恶毒,嫉妒嫂子美貌,与兄长情谊深厚,才对嫂子下了毒手。也有说法称容家大小姐是担心小少爷长大后影响自己的地位,故而对幼子下毒手。
容楚岚听到这些流言,就知道糟糕了。
可她能怎么反驳?大家都知道府上是她在管事,偏偏就是她管事的时候,嫂子和孩子都死了!
那些嚼舌根的人他们难道还能到府上来调查清楚向氏的死因吗?她难道能说是向氏自己求来鬼胎吗?她难道能和外面的人一个个解释吗?她什么都不能做!
这个坑不知是谁给她挖的,但这一招实在阴毒,直接把整个容府拖下了水。
她没法澄清……
除非,这时能有个位高权重的人替她说话,哪怕只是说几句做个表态都成。
可朝阳公主近日被和亲一事缠得厌烦,住进宫里去了。当今中宫之位空悬,即便她请求母亲递牌子进宫里和娘娘们说说话,难道能因为这事儿让娘娘们把公主叫来?
先前一直赏赐东西的陛下也早就停了赏,宫里很久都没来人了。
说出去都好笑!容家……一个容家,哪来那么大颜面?
容家再度上下裹素,容楚岚本该主事,许多心里藏着疑问的人上门吊唁,看见她后,却又觉得她这幅仿佛失了魂魄的苍白憔悴模样实在不像做戏。
难道……真和容楚岚无关?
向氏的娘家人也来了,杀气腾腾在灵堂里烧纸,因陛下不喜佛门,因此连念经的和尚都没有,只有他们自己喃喃念叨着往生咒。
容楚岚知道这群人在想什么,换以前,她一定是强撑着不露出一点弱态。可现在,她已经不想伪装了。
任由自己呆呆地坐在灵堂中,不施脂粉,脸色苍白得可怕,无神的双眼眼眶发红,那是毫不掩饰的心痛与悲哀。
丧事一直办到傍晚,许多人都走了,容楚岚也不去送客,仍旧坐在灵堂里,望着满院空寂白幡发呆。
“客人都走了,都退下吧,留两个人守夜。”容楚岚挥退下人们,自己也要回房。
侍女却一脸为难:“不……大小姐,还有个客人没走。奴上去问过,他说想见小姐一面。”
顺着侍女指的方向,容楚岚才注意到,有个人影站在角落。
回想起来,那人很早就来了,却一直安安静静等到现在。
“他……他是哪家的?”
侍女头更低:“不清楚,奴问过,他不说。”
容楚岚没生气,平静地问:“他的拜帖呢?找出来我看看。”
侍女扑通一声跪下:“他应当是跟着向家的人来的。”
向家人早就下去休息了,他却还待在这儿。
容楚岚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既然如此,把他叫来吧。”能通过向家进来,估计来头不小,不能直接赶出去。
正这时,灵堂外匆匆来了个报信人,身上戴着容家的标志,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容家大门,连收拾都来不及,带着满身风沙气息求见大小姐。
容楚岚恹恹道:“收拾间客房让那人先休息吧,”
那人面白无须,个子不高,声音带点儿尖,身上惯用香粉遮住气味,一举一动带着宫里规矩淹透的味道。
等那人走后,容楚岚还在恍神中,手里摩挲着一块那人留下的玉佩。
宫里的贵人……
她别无选择。
*
那厢,三皇子已带着谢丹轩来到两广灾地。
灾情已经平复不少,虽说死了不少人,但在这样的干旱下,百姓们死了比落草为寇来得强。
虽说有些乱民纠集起来抢了当地的地主商人们,但没发生什么大事,后头这群人也跟着“睡着了”。传出去多少会被判个造反,官府就压着没报上去,只说两方人都是“睡着了”才死的。
当地的官儿牢牢把守着城池,没把人放跑出去,于是后面可能会有的疫病也没有传开。
这样一来,报上去反而成了他们的功绩了。一场灾祸,倒稳固了头顶上的乌纱帽。
三皇子可不管功绩不功绩,他只遵循陛下旨意,安心带着人浩浩荡荡住进当地孝敬出来的园子里。
赈灾、施粥、查账、查案等都交给了底下的官员来做,一切不必他操心。
他要是操心,陛下反而要不安心了。
陪三皇子来的人中也有不少天子近卫,其中也带了两个入镜人。三皇子虽不大清楚带这些人做什么,也不好问,任凭他们跟着待在园子里。
这一日,其中一个近卫求见。三皇子把人叫来一问,才知道他们又带了几个人来住进园子里,预备等赈灾结束,一起带回京。
至于是什么人?为什么带回京城?近卫们没说。
三皇子面上笑笑,很大度地任由他们带人住进来,召见后,还赏了些银子下去。
他能看出这些被近卫们带来的人似乎有什么秘密。他们说官话,带着京城口音,看上去经历了不少事,形容狼狈,却不似那些愚民般无知,瞧着……反而是群聪明人。
看上去正和近卫们带来的人类似,他们才像是一路人。
三皇子甚至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警惕的意味。
太可笑了,贵为龙子龙孙,三皇子自生下后就是被奉承着长大,这群人竟然在提防他?
三皇子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好奇才把人叫来看看,看过后就让他们退下,却不知他们私下又在商议什么事。
近卫们来两广,除了要护卫三皇子和入镜人们外,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接当初来两广的入镜人们回京——重点是山海镜,绝不能少。
可现在,同行的近卫们全没了。
入镜人也死了一个。
死去的那人,名张盛昶。
最糟糕的是……张盛昶的镜子不见了。
前来的近卫小头目听说这消息后脸顿时刷白一片,冷汗往下冒。
山海镜少了一面……
入镜人们应当不会私藏,他们都知道这镜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和张盛昶也没什么仇,不至于害他。
据入镜人们说,醒来时他们身在荒郊,周围全是已经烂了的尸体,他们忍着恶心看过后,发觉属于张盛昶的尸体腐烂得最厉害,应当是一群人中最早死去的那个。再一核对,估计就是死在了蝴蝶幻境之中。
但……近卫们又为什么会死?
没有打斗痕迹,天气热,尸首都开始腐烂,他们不是仵作,也查不出来。
他们仔仔细细搜过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山海镜,唯独帐篷外看见一个空了的木匣,看样子那木匣就是用来装镜子的。
更古怪的是……
地上明显有多余的死人痕迹,可那些痕迹上应当有的尸体,却不见了。
入镜人们发现这些痕迹后,又去看了看帐篷以及沿途生火的火堆、脚印等,断定应当不只有近卫们,估计还带了其他人同行。
从近卫们死去,到入镜人出镜这期间,一定有人拿走了镜子。
想到这儿,近卫们皆心急如焚。
山海镜的数目都是登记在册的,未经允许不得添增,少了更是不许。
要是落在不懂的人手中……必会引发无法预料的恶果。持镜人轻则疯癫,重则发生某些诡异变化,甚至死亡。
个别经验老道的近卫们还记得,许多年前,也丢了一面镜子,至今没找回来。当年涉事的那帮人早就没了踪迹,也不知是关在了哪里,或是早就处死了。
况且……就说最近,前几个月,方家的两个女儿都是入镜人,都没了,却只找回来一面山海镜。
方家分崩离析,日日闹鬼,不少下人莫名其妙就没了。近卫们把方家搜了个遍也没找到山海镜,问也问不出来。方家二老爷早早带人躲到老家去享乐,也被带了回来,日夜审问。
王连苍和李三可不知道自己酿成了什么大祸,仍旧带着镖局的尸体们往回赶。
昼夜兼程下,仅仅靠着两条腿,真让他们赶到了镖局。
此次干旱大灾涉及县州不知有多少,全都被圈起来了,不让人进出。当时镖局跟着那批人往北走时没办法,只能绕开那些地。
但现在,听说朝廷派人来了,带了不少粮食和兵马,管得虽然严,却好歹能让人进出城了。
只是王连苍和李三正赶尸呢,哪里敢进城?只得继续绕开城池乡村走。
王连苍所在镖局名平安镖局,取平平安安之意,在当地很是有名。
干旱来时,平安镖局因为打手多,关紧门过日子,倒没受什么牵连,损失不大。镖局主人也是总镖头姓常,据说早期在江湖中很有名,三教九流、不论哪条道上的都给他些面子。
常总镖头手下镖师众多,他自个儿没孩子,收了不少徒弟,最宠爱的却是小徒弟王连苍,资质好是一回事,主要瞧见他那股鲜活气儿就让人高兴。
常夫人谢氏也喜欢这个小弟子,结果王连苍前段时间闹着要和师兄们走镖,说要去京城见识见识,要不是此地旱灾严重,谢氏也不会放他出门。
好长一段时间不见,夫妻二人都想他想得紧,骤然见他回来,先是喜,后是惊。
“怎么回事?不是说去京城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常总镖头听到手下人来报,趿拉着鞋匆匆忙忙就跑了来,急切问,“你师兄们呢?其他人去哪里了?”
谢氏拧他:“孩子刚回来,你这么凶做什么?天大的事儿,也让他吃饱饭再说。”
扭头一看王连苍,上下仔细打量他,看他浑身上下灰头土脸,因为一路吃不好睡不够还要赶路,两边脸颊都凹进去,颧骨凸得吓人,眼睛都没了神采。谢氏瞧着心疼,也要掉泪:“出去这么久,都瘦成什么样了?今晚我下厨,给你好好补补。”绝口不提其他事。
如果是被责骂还好,偏生一回来就得了熨帖关怀,王连苍再忍不住,伏在师母怀里呜呜咽咽哭起来,哽咽着把事情说了。
从中途遇见的鬼,到那面奇怪的镜子,再到自己遇见的赶尸人。
听说小师弟回来,不少住在镖局里的镖师都聚过来。平日走镖有伤亡也是常事,却没有哪一次像这回一样惨烈。
除了王连苍……全都没了?
听他说,还是因为闹鬼?
小小一面镜子,被众人传来传去观看。他们自然发现了镜子明明磨得光亮,却照不出他们的脸,只能照出王连苍一个。
再着,他们这么多人摸过碰过,镜子却还是没一点热乎气,冷冰冰的。
实在古怪又诡异。
镖师们想让王连苍把镜子给扔了,可王连苍不愿意,抽抽噎噎的,还要让他们把镜子还回来,宝贝一样藏在自己怀里。
王连苍只哭了一会儿眼泪就停了,他想起师兄们就觉得恨,恨那些人,也恨自己。
他自己都还活着,有什么脸哭?
“……那位赶尸的兄弟一路上很照顾我,如果没有他,我也回不来。”王连苍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说,“我本来要让他一起回来,只是他说自己晦气,就非要睡在城外。师兄们的尸首……也在城外……”
谢氏哎呀叫起来:“怎么能这么对恩人?我们得把他请回来才是。”
常总镖头不是不心痛,可事已至此,他能怎么办?跟着道:“正是如此,哪有什么晦不晦气?他能带着我平安镖局的手下人回来,那就是我们平安镖局的恩人。”
说罢,当即点了七八个人,让他们去城外把人请进来。因担心带着尸体让人害怕,还特地嘱托走小路,别让人撞见。
王连苍担心他们找不着,也跟着去了。
不多时,一群人把人迎了回来。
一同回来的,还有立在院子里,穿黑衣,带斗笠,挂五彩线,整整齐齐站了一列的七具尸体。
镖局上下大怮!
谢氏忙得团团转,先请李三把“人”安排到一间偏房,又让其他人去定棺材、请高僧讲经、买素布等等。
虽说死了人难过,可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
王连苍和李三结结实实洗了个澡,每个人身上都搓下来二两灰,晚上谢氏亲自做了两个菜,又请了当地一间酒楼的厨子来掌勺,给二人接风洗尘。
李三是个踏实性子,别人请喝酒就喝,请吃菜就吃,坦然没有半点拘束。镖局的人都是好酒量,酒过三巡,他们没一点醉意,反而是李三晕熏熏的,被人扶着吐了一地,谢氏又让人煮了醒酒汤给他服下。
酒吐出来了,李三眼神渐渐清明几分,只是那股酒劲还在。
借着酒劲,嘴上没把住,一些事儿倒豆子似的说出来。
“……我也就是个半吊子水平,据我师父说,我,我只得了他一分功夫。以前赶尸……只被师父带着赶过两三个,再多就不成了。”
李三乐呵呵笑:“这回一口气带了七个,还顺顺利利的,说不准也是托了平安镖局的好风水,平平安安。”
“说起来,我都跟做梦一样……我咋就给办成了?”李三抱着酒碗傻笑。
师父要是能瞧见这一幕,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吧?
席面上说这个,还是说起平安镖局死去的镖师,不怎么吉利,可人家就是干这行的,再加上他的确把人带了回来,叫他们能落叶归根,大伙儿感激他,自然不好说什么。
王连苍打岔道:“李大哥,吃菜吃菜。”说着挟根肉条放他碗里,见李三不吃,转移话题道,“我听你路上说起过那些怪事儿,这会人多,李大哥不如再给我们讲讲?”
李三又乐呵呵笑,点头:“成啊。”
席面上其他人就安静下来,听李三这个赶尸人说他遇见的怪事。
李三是湘西人,也不算湘西,都偏湘南了,挨着广西的地界。他从小就学赶尸,跟着师父碰见不少奇人轶事。
李三举起三根手指头,就开始讲了。
话说,湘西有三个古怪传说。
一为湘西赶尸人。
二为落花洞女。
三为湘西巫蛊。
“第一个嘛……就是我了,赶尸人其实……不是什么好事。”李三打个嗝儿,第一根手指头举起摇了摇,“这里头的秘密,我也不能说,说了犯忌讳。”
“第二个,落花洞女。”
落花洞女指一些有灵性的未婚妙龄女子,能将树上的树叶哭落,被山洞的洞神眷顾,又没有找到合适的能托付终身的人,遂进入一种迷蒙、兴奋、羞怯、自言自语的状态,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最终衰弱死去。
世人以为她们得了洞神的眷宠,或是爱上了洞神,才陷入这种境地。
女子未婚不是好事,可沾上“神”的名头,却又显得很光荣了。但凡哪一家出了“落花洞女”,其他家必定又是怜悯又是羡慕,这证明他们家拥有好女子,才能得了神灵眷顾。
“那些个落花洞女,也没好下场。说是给洞神准备的老婆,也不知道准备到哪里去了……”
李三的师父就遇见过一个落花洞女。
据说,那个女子从山里走出来,眼睛亮晶晶的,面带桃花,陷入神往之中,出来后,好几天不吃不喝。家人们无奈之下把她送回了山洞中。恰巧李三的师父正赶尸经过那座山,瞧见有个山洞就进去休息,正好碰见了这位落花洞女。
那落花洞女被李三师父身后跟着的尸体吓了一大跳。后来估摸着对方是好人,便吐露了实情。
她不是真的落花洞女。
她家里曾经阔过一段时间,连带着她也能念书,识文断字,后来家里穷了,她不想嫁给年龄比她大两倍的人当小老婆,才假借落花洞女的名义不出嫁,情愿在山洞里饿死。
李三的师父就给她吃了点自己带来的干粮,第二天要上路,那女子请求顺便把她带走。
带去其他地方,那个富商就找不着她了。
于是李三师父把她装扮成和尸体一样的打扮,混在尸体中最后一个,有人看见也没事。
听到这儿大伙都来劲了,以为李三师父就这么寻了个漂亮女子当老婆,谁知李三话锋一转,故事又变了个模样。
他们走了一整天,李三师父特地放慢了速度,晚上到死尸客店休息,李三师父担心那女子和尸体们挤在一起过夜害怕,悄悄让那女子进房间来睡觉。
他千算万算,没料到斗笠一揭开,里面赫然是一张苍白起斑的脸,早就没了气息。
那位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或许早就没了,或许是途中因为她装扮成尸体,总之,她真的成了一个死人。
这件事让李三师父大受打击,他本以为自己能救下一个可怜女子,谁知自己却害了她。
后来,师父把这件事告诉了李三,并千叮咛万嘱咐,绝对、绝对不能在赶尸时让活人扮成尸体。
听完这事儿,席上众人唏嘘不已,既为那个贞烈女子,也为热心肠的李三师父。
有人问:“那巫蛊一说,又是怎么回事?”
李三酒醒了大半,慢慢道:“这事儿……我们那边传的广,邪乎得很,但没什么人见过。”
他摇摇头:“至少我师父就没见过,他见过很多被认为是蛊婆,也叫草鬼婆的人,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湘西那边山多,湿热,毒虫毒草到处都是,有巫蛊传言不足为奇。那些女子也不像真正会用“蛊”的人,她们摆弄草药,不少还是为了救人,却被以讹传讹编造了那些怪事,可叹,可叹……
“不过……”李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我倒碰见过一个人,他到处收毒虫,那个人看上去倒很像用巫蛊的。”
这句话立刻让众人起了好奇心,忙追问起来。
李三也说不太清楚。
他只记得,那个男人自称是个商人,卖什么却没人清楚,别人只知道他很有钱,也不知钱从哪儿来的。
南方毒虫多,那个有钱人就在南边到处跑,湘西、川渝、两广、闽、赣等地四处收毒虫。什么蜈蚣蝎子毒蛇等等,毒性越强越好。
李三就碰见过有一回他从闽省回来,据说收了不少毒虫。那人和他闲聊,对赶尸一道很是好奇,还说自己在闽省认识了一个“神婆”,姓丁,神通广大,能掐会算。
那位姓丁的神婆给他算了一命,说他会遇到贵人,会心想事成。
不过他们也就见过这么一次,李三因为缺钱,在野外捉了条五步蛇卖给对方,那人看了高兴才和他说这么多。
后来,他也再没见到过那人。
湘南湘西那边,也不见有人来收毒虫了,不知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
见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李三笑道:“反正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遇着的怪事多得很,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当个乐子听听吧。”
大多数镖师听入了神,见李三不打算说了,还有点遗憾。坐在上首的常总镖头笑道:“李兄弟说得是,见得多了,总会碰上一两桩怪事,没什么稀奇的。”
他也想起了自己尚算年轻时,碰见的一个古怪。
“说起来,我曾经走镖,到江西。”常总镖头沉声道,“在那里,我也碰见过一点奇怪的事,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环视一圈面露向往、好奇之色的众人,他缓缓问:“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种生基?”
众人皆摇头,疑惑不解。
“什么意思?”
“师父,就别卖关子了,告诉我们吧?”
谢氏也拽拽他,示意他赶紧讲。
常总镖头仰头想了会儿,才继续说。
“种生基我也不知准不准,反正也只是听说,大家就当听个故事。”
“……据说,在江西那边,有个道派,种生基就是他们传出来的,名为生命根基之意,又叫葬生基,也就是——把活人当死人办丧。”
底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还能这样?”
“那……那岂不是活埋了?”
常总镖头晃晃脑袋:“非也非也,是把人的皮肤、血肉,或是牙齿、头发、指甲、衣物等,加上人的生辰八字,做法葬进风水宝地,借此转运。”
“不过嘛,还有种说法,把活人当死人葬了,不止是为了转运,也是为了避开地府仙官,让阎王爷以为人早就没了,在生死簿上把人的名字勾掉。这样一来,虽然到了时辰还是该死,但是后面要过的劫难都能避开了。”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有幸见过一次这场面……”常总镖头要押镖,途中见过一回后就走了,等返程时,他又去打听,发现那户让道士算风水宝地做葬生基的人家已经搬走了,不知所踪。
席面上热热闹闹。
无人看守的偏僻院落,房里摆放了七具尸体,忽地,七人眼睛缓慢眨动一下。
紧接着,齐刷刷扭头。
它们看的方向,正是开了宴席热闹的正院。
正吃席的人毫无所觉,依旧其乐融融。
菜都要吃光了,月亮也爬得老高,眼瞅着一切该结束,常总镖头端着酒杯站起来正要说些话,王连苍突兀地站起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在催促他去做什么事,可到底要做什么,他又不知道。
“怎么了?苍儿,可是喝多了酒不舒服?”谢氏关切道,给他使眼色让他坐下。
“不,不是……”
王连苍张张口,想解释什么,可又说不出来。忽地,金光一闪,众目睽睽下,他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藏在他怀里的镜子哐啷一声落地。
满堂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