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这是……倭国?”有人不确定地问。

他们临走前, 倭国也没这样啊?入镜再怎么久也不会超过一旬吧?才几天啊倭国就变得这样惨了?

绝大多数人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有个别被眼前血腥场景吓得白了脸,反应过来后忙不迭从包裹里去找自己的镜。不管是因为什么,拿着镜子总不会有错。

唯独一个穿着和他们不太一样的年轻男人顾不上拾镜, 呆呆环顾一圈, 忽地跪地悲戚痛哭起来。

姜遗光念出一个词:“是百鬼夜行?”他在问斋宫贺也。

后者已被眼前惨烈的如地狱般的景象震惊到失去了大半神智, 痛哭不已,被人推了推后,才哽咽点头。

百鬼夜行……怪不得这样惨烈。不少人心里有底了。

斋宫贺也脸白得厉害, 推开凑在自己身边的人,踉跄几步,想走又不知去往何处,好半晌,喉咙里挤出似困兽般悲怆凄厉的嘶吼。

大多数入镜人虽见惯了生死离别, 却也不至于到姜遗光这样冷血的地步,知他是倭国人,看他哭的可怜,不免心生怜悯。

有人就劝他:“与其在这哭, 不如去你那神州看看还有没有人活下来, 总不至于没有活人了吧?”

“就是,听说你们以前也有百鬼夜行, 可能就是这条街比较惨点,其他地方说不定好些。”

斋宫贺也听着他们的话,逐渐回了心神, 连连点头:“你们说的有道理, 我现在就回去。”他抹一把脸问,“诸位,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可要一起回神宫坐坐?”

他没有多看姜遗光。在那个可怕猜想的冲击之下,姜遗光做的事情都不算什么了。

“走吧走吧,还要麻烦你带路。”

所有活人都拿到了自己的镜子,包裹中还剩下好几块无人认领,数数,和地上新出现的干尸正好能对上后,镜子放进包裹里装好。

有人为了讨好姜遗光,想把包裹递给他,后者接了,问:“他们的尸骨怎么办?”

名叫王艋的人抢先说:“以往都有近卫处置,收殓了交给家人。我们不如先回去和近卫们说,让他们来办。”

说来也巧,地上这几具尸体和其他人都没什么交情,即便有人觉得就这么放在这儿不太好,看其他人不说话,便也不提要把尸骨带回去,装着没看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说了,谁来搬?谁也不乐意啊,这不是平白得罪人嘛。

他们不说,姜遗光也不坚持,他又不是什么领头人,赞同了王艋的话后,又请斋宫贺也带路。

斋宫贺也还真知道这个地方,指向西边道:“这里距离伊势神宫不远,往这里穿过两条路就到了。”

“那就快些过去。”姜遗光说,“我怀疑神宫出了事。”

其他人也纳闷呢,明明入镜前在伊势神宫的大殿内,怎么出来后是这么个鬼地方?难不成他们的镜子被人带着逃跑到了这里?

李芥盯着地上车辙痕迹,面沉如水。

不只是他,也有其他人发现了。有人指着地面说:“看,是新鲜的马车痕迹,正好通向你说的伊势神宫方向。”

百鬼夜行,这种时候怎么会有马车在外行走?

又有人倒回去看包裹所在的地方,伸手一摸:“砸出了一点坑,有一点点溅出来的痕迹,只是被脚印盖过去了,正好落在马车车辙旁。”

姜遗光顺势提起包裹,包裹底部还在淌血,黏了一点红白软烂之物,得出结论:“包裹应当是从马车上被丢下来的。”

斋宫贺也才注意到他们的山海镜,嘴唇哆嗦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认为八咫镜是本国至宝,独一无二,却没想到这些人每个人手里都有一面。实在是,实在是……

是了,若不是这样,他们又怎么会和自己一起进入到武子内亲王的执念中呢?

斋宫贺也甚至以为,大梁每个人手里都有一面八咫镜。

他们举国上下,也不过一面而已。

上天何其不公?让大梁人占尽天时地利,而这群大梁人……明明都拥有宝物,却不愿意为付一分力,反而一直推脱大梁没有高人。

明明可以救他们的……明明可以……

如果王室真的出事……这群大梁人,都是凶手!尤其是这个姓姜的,他竟敢杀了大王,他必须以死谢罪!

不能慌……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斋宫贺也深吸口气,强笑道:“还是尽快去神宫吧?你们的将军也在那里。”

天照大神庇佑,若真有鬼怪,还请先除去这群大梁罪人,让他们的灵魂在地下为先王奴役,生生世世谢罪!

众人往伊势神宫去。

一路满目疮痍,触目惊心,一切怪状皆惨不忍睹,再不见一个活人。

斋宫贺也脸越发苍白,越走越快,恨不得再生双翅膀飞到

马车车辙……的确是往伊势神宫去的。

神宫里的先王后、大王的妃子们……还有王子王女们,他们又会遇见什么?

少顷,到了伊势神宫大门外。众人为之一震。

铺天盖地的红。

整个伊势神宫都成了血红色,砖石瓦砾、一草一木,满目鲜红,没有一丝杂色。再看去,便发现上面全都均匀地铺满了细碎血肉,才能染出如此均匀的鲜红。

彼时庄严庙宇,此刻看上去仿佛阎罗地狱一般可怖,叫人遍体生寒,几欲作呕。

大门前,台阶上,停了一架马车。马安安静静站在原地,车帘紧闭,看上去很平常。可平平常常一辆马车怎么可能停在这儿?更怪异了……

起码,入镜人们都不太愿意进去——简直是明摆着告诉他们有鬼,他们又何必耗费自己的死劫去帮倭国人驱鬼呢?

唯有斋宫贺也失去了神智,提刀咆哮冲进去。

脚踩在鲜红台阶上,一步一脚印,鲜红染料沿着他衣料飞速往上晕染开,却在染了两条腿以后就没动静,远远看过去,他的两条裤腿染得鲜红。

余下人也有些惶恐。

“整座神宫都……马将军和那些近卫怎么办?”

“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出事了吧?”

李芥说:“说不准,这倭人的百鬼夜行邪乎呢,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女子一怔,揪紧了衣摆:“那……那没有其他入镜人留下吗?总该有人留下吧?”

“……不知道,听说留了一些人在海边驻扎。”

“应当没有了,我们这回进去了那么多人,恐怕所有牵涉到长眠诅咒的人都进去了……”

一群人站在神宫外议论,惶然地发现:百鬼夜行到来时,马将军周围可能……真的一个入镜人都没有!

许久,有人轻轻发问。

“如果真的……那我们该怎么回去?”

姜遗光看一眼四周,“我进去看看。”

其他人说话,既是恐惧下心乱,也是对他若有若无的暗示。

见他要去,其他人也想跟上。

姜遗光没阻止他们,说了一声后独自轻巧迈上台阶。他脚尖踮起,正好踩在斋宫贺也的脚印上,不让那些东西靠近。

其他人有样学样,一个接一个上去。

一小部分人不愿意进去,约好在外接应。李芥便是其中一个,眼看着他们都走上高高台阶,正小声和其他人商议,却听见奇怪声响,以及从上方传来的大喝——

“躲开——”

姜遗光掀开了马车轿帘,车厢中,静静放着一颗人头,脸颊青白双眼爆凸,是马将军,不知他生前看见了什么才会露出如此惊恐的神色。

姜遗光还没动作,那颗人头露出个笑,一歪,当着他面骨碌碌滚落下去。

似乎打开了某个阀门,自他以后,无数人头井喷般从马车车厢中爆涌而出,大批大批带着长黑发的人头滚下台阶,顺带沾一沾台阶上的血肉。

李芥等人吓得连忙逃跑,他们才不想试试碰到死人头是什么滋味。

长阶顶,姜遗光维持着掀帘姿势,一手扣上山海镜,但直到人头涌尽,也没有出现怪事。

他放下车厢帘。

“姜兄,如何?有什么发现吗?”身后有人问他。

入镜前他们关系还不算好,可谁也不是蠢人,都到这个地步了,起内讧没什么意义。

姜遗光说:“人全都死了。”他语气很温和,带了点悲悯,眼睛垂下,像是不忍。

“我数了数,少说三千人……马将军带来的兵就正好……”

闻言,其他人沉默下去。

那个可怕的猜想……成真了。

“全都没了?”有人不敢置信,却连疑问都无力。

姜遗光嗯一声,往里走去。

他仍旧踩在斋宫贺也的脚印上,穿过外间,步入正院,一路往里去。

斋宫贺也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寺庙内像是被狂风席卷过,狼藉一片,到处都是砸坏损毁的杂物,间或夹杂着无头尸体,已经过去一段时日,血都干涸了,唯有地面铺就的血层还带湿迹。

他们小心往里走,大声喊着马将军等人,手里都持着山海镜,时刻警惕可能出现的鬼怪。

无人应答,鬼怪也无。

这不过是鬼怪肆虐后留下的废墟罢了。

“人全都没了……全都没了……”

“海上航行凶险,没有好手,我们可怎么回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陛下总不会不管我们。”

这件事情太大了,一时间他们甚至并不觉得震撼,反而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来。

姜遗光没有参与身后那些人,他快步往里去——不出意外,整个倭国都已经无人,斋宫贺也留着也没用,不过难保皇帝会要留他一命。

倭国留下的唯一一个阴阳师,这层身份会让他得到重用的。但斋宫贺也在恨他,如果不能为他所用……那就必须在他到大梁之前杀了他。

“斋宫贺也!你在哪儿?”姜遗光“担忧”地叫起来,“这里危险,我们必须尽快回去。”

地面堆积的杂物太多,脚印渐渐难找,姜遗光独自叫喊着,和其他人渐渐拉开一段距离。

姜遗光找了很久。

身后的人渐渐都被他甩掉了,在阴森空旷又杂乱的神宫中独自行走,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渐渐的,脚步声也没了。

眼前的红也渐渐褪了色,薄薄一层,能显出些原色来。

穿过大堂,沿着脚印走上一间二层阁楼,长长的木质地板走廊,血水渗进了木头中,显出一种鲜红偏乌黑的颜色。再往里走,一路走到走廊最尽头的房间,推门进入。

房间狭小,地面铺了倭国特有的一种厚垫子,被人用刀劈开似的四散一地。血迹滴滴答答往前,落在一面柜子前。这里原本供奉了一座神像,如今神像已被打翻,在地面碎成两截,只有一个空座放在和他同高的木柜顶。

脚印停在木柜前。

姜遗光迟疑片刻,推开门。

木柜中空无一物。

“斋宫贺也?”他又叫出声,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他不信邪般伸手摸了摸,面露沉思。

总觉得……这里应该会有什么机关暗道,会在哪儿?

他正摸索着木柜,神情专注,似乎听不见周围一切。

身后一道身影缓缓走近。

那身影通体血红,无声无息来到姜遗光身后,缓缓抬手,握住一把尖刀。

只要刺下去。

这个人就会死在这里,没有人会察觉。

“斋宫贺也!你在哪?”蓦地,姜遗光背对着他再度喊叫出声,“你在里面吗?”

那身影一顿,差点以为要被发现,反应过来后更加恼怒,抬手狠狠刺下去——

眼前人却如泥鳅一般滑溜扭过身,快得他根本没看清手腕便一疼,刀飞出去,手臂反扭在背后,膝窝被用力一踢,跪倒下去。

姜遗光在他身后制住他,微笑道:“斋宫贺也?你为什么要偷袭我?”

斋宫贺也如案板上拼死的鱼拼命挣扎,可双手反扭在背,膝窝又被强压住,少年力气大得很,一手攥住他两只手腕,另一手按住他的脑袋压在地面,斋宫贺也动弹不得。

“为什么?”斋宫贺也笑声尖利,“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姜遗光打断他的话:“你自己说过,出来后找我决斗,我答应了。现在偷袭,是要出尔反尔吗?”

“什么出尔反尔,像你这样的人就该死!”

“是吗?你的命也是我救的,我该死,那你呢?”姜遗光不在意他的咒骂,继续说,“你自己也看到了,你们国家的百鬼夜行闹得这样大,即便没有我,你们的大王也不会有好下场。他总归要死,不如我给他个痛快。”

“你们的王室消灭在鬼怪手中,你不敢找鬼怪报仇,却只敢毁约来偷袭我,甚至偷袭还输了。我特地进来找你,担心你出事,你却这样回报我……”姜遗光说着,发出少年嗓音带点儿趣味的笑声。

“你的样子……真是可怜啊。”

并不掺杂怜悯,甚至好似只是随口一说,却更显得是实话。

杀人不过头点地,不如诛心、攻心。但如果斋宫贺也不能为他所用,不如就死在这里。

“闭嘴!你闭嘴!!”被他按住的男人从脖子到额头都爆出青筋,悲怆得不能自已。

“你闭嘴……别说了……”

“我说什么?我自然不会说了,你心里很明白,不是吗?”姜遗光又是一声轻笑。

“这世道便是如此,人杀人,人吃人。我敢做,就不怕你报复。我在杀了你们的大王时,就等着你来复仇。可惜,你连堂堂正正复仇都不敢,你真懦弱。”

姜遗光放开了他,他瘫软下去,呼哧呼哧喘气,目光空洞。

现在就算把刀放在他手里,他也没法动手了。

姜遗光蹲在他身前,抬起他的脸,笑道:“我们来算算账,你自己放弃了和我决斗的机会,偷袭也失败了,按理说,你这条命该归我了。”

“不论怎么说,我在镜中救了你一命,没有我,你也出不来。算起来,你欠我两条命。”

“你前半辈子都在为你的大王效忠,现在你的大王没了,原本你的命该归我,可惜……你太懦弱,脑子也不清楚,仍在恨我,你的命我也不想要。”

姜遗光松开他,看他彻底瘫软下去。

他从喉咙里发出呜咽,那是全然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哀鸣,痛苦到了极点。

可惜,注视着他的人,心中没有一丝一毫怜悯。

世间人人如此,没有谁能逃掉,如果刚才斋宫贺也偷袭成功了,也不会有人同情他。

姜遗光来到门边,拾起刀,一步步逆光向他走来,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斋宫贺也直愣愣地看他,半晌,缓缓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

大王……我……是臣下无能……

过了片刻,他却感觉那把刀被放在自己手心。少年手指冰凉,比刀身暖不到哪里去。

“连刀都拿不起来了吗?”姜遗光说。

“这把刀还是还给你吧,你就算拿着它,你也杀不了我。”姜遗光道,“你的心已经彻底崩溃了,你赢不了我。”

“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道。

斋宫贺也茫然又哀戚地呜咽着,手里尖刀哐当一声掉落,他抱着头,无比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呜呜痛哭。

主君之死,镜中梦境消磨,灭国之殇……足够将人意志压制到最低。

姜遗光看着他,看了很久,心里默默盘算。

良久,哭声渐歇。

斋宫贺也陷入巨大的渺茫痛苦之中。

比苦痛更痛的,是无力回天,无可奈何,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要走了,你身上带着镜子,也得和我们一起走。要么你带着镜子一起走,要么,你把镜子交出来。”姜遗光环视一圈,状似无意道,“至于这座神宫……已经毁了,不如全部烧掉,以免再有恶鬼。”

“不行!不可以!”斋宫贺也从瘫软中回神,连忙反对。

“为什么不行?因为里面有你们国家的秘密是吗?”姜遗光轻描淡写问,“否则,你知道人都死光了还急匆匆跑进来,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