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朝廷上的人吵吵嚷嚷, 底下小老百姓照样过自己的日子,没有人会关注千里之外一个和自己搭不上关系之处的干旱。

一群人在千里之外死去,他们只是纸上的一排数字,谁会因为一排数字担忧?无非茶余饭后感叹两声, 再替他们念几句佛已经是顶顶好的善心人了。

姜遗光也是听凌烛和他说的, 不过凌烛自己知道的也不多。

像他们这样的人, 一旦入镜,就彻底隔绝了走仕途的可能性,凌家也早早退出了官场, 凌烛打听不着。

三皇子主动请缨的消息,还是凌烛从其他入镜人口中东拼西凑得知。

似容楚岚那样倒向朝阳公主的少有,她知道的肯定更多。

凌烛是直接来庄子上找姜遗光的,这庄子还算不错,他又和庄子上几个近卫有过一面之缘, 因而有时回不去,干脆在庄上住下。

白日里和姜遗光说起自己听来的一些消息,又和他一起探讨在藏书阁中见过的死劫。

多跑几趟后,众人都以为这两人交情不错。

“唐垚去了海津镇, 至今未归, 也没有与我写信。现在近卫们又说需要人手去海津镇。”凌烛对姜遗光问,“你去不去?”

姜遗光正在练下棋。

他没有任何棋风可言, 背下规则以后就自己左右手练习对弈,相互搏杀毫不留情,虽有些稚嫩, 却叫凌烛看出了其中残忍淡漠之意。

他内心没有任何偏向, 执白子时,他自然的站在了白棋一方, 到左手黑棋时,他又在站在黑子的角度想如何赢得棋局。

凌烛问时,他恰好下完一局棋,黑白双子相互厮杀,各自损失惨重,一眼看过去没辨出输赢。

“也有人同我说了,你要去吗?”姜遗光问。

凌烛支着下巴慢慢说:“我倒也宁愿规避风险不去。可如果这次不去,总还会有下一次,这回人多,倒还好些。”就算要入镜,也不是他一个人被针对。

姜遗光道:“依我看,不止海津镇,很有可能是流窜到了其他地方。”

海边人都有危险,谁知道跑出来多少倭国人?要是那些倭国人都和伊藤次郎一样会说大梁官话,再换上大梁的人的衣服,说自己是外乡人,恐怕大多数老百姓都要被瞒过去。

“你说的有理,近卫和我说时,告诉我可能会待久些。”凌烛陷入沉思,“我不确定该不该去。”

凌家虽不贫穷,却也不算大富大贵之户,又因为长辈的缘故,家教甚严。凌烛穿着打扮瞧着贵气,手里却是没太多余钱的。偏生那些个古籍、字画,哪样不是开出了天价?要不是每过一关死劫都能拿不少银子,他过得还要更紧巴些。

“你倒不如去了,左右你都收过那些鬼东西,再多收些和少收些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凌烛压低了声音,“你不是不想去两广吗?依我看你的确别去,三皇子接了这事儿,恐怕有麻烦。你去海津镇也好避一避。”

姜遗光点点头:“多谢,我明白了。”

知道姜遗光有自己的主意,凌烛也不再多催促。

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姜遗光,即谢丹轩进京述职后,接下来就要去任两广总督。

朝中官员调任,哪里是外人可以知道的?他不提,谢丹轩和其他人不说,姜遗光自然也不知道。

这段时日凌烛偶尔提起容楚岚,又提起两广,再提到北方战事,似乎在暗示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一说。

凌烛走后,姜遗光坐在水塘边钓鱼,盯着平静的水面发呆。

三皇子主动请缨两广旱灾一事,皇帝能不能答应,尚且不提。在提出这件事后,凌烛就立刻帮自己想出了办法——去海津镇。

看来,他不想让自己和三皇子有接触。

他一直想拉拢自己。

寻常入镜人,没有犯下大奸大恶之罪是不会被处死的,私下相互暗害也要被近卫们制止。

镜内且不提,在镜外,凌烛不能害自己,所以他要么拉拢,要么远离。

他既然也不能走仕途,又为什么要拉拢自己?

在姜遗光眼中,做一件事必然有缘由。要么能得利,要么不做会利益受损。

凌烛是属于哪一样?他又希望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凌烛是拉拢的话,姬钺呢?黎恪呢?

他们又是因为什么?

第二日,原来也住在庄子上,这几日入镜的张淮溪突兀地出现。

他从死劫中出来了。

他气色还有些不太好,庄上仆妇们给他炖补汤喝,张淮溪盯着桌上汤碗,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间冲出去站在廊下吐了出来。惹得赵瑛不太高兴,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再一想起自己看见的卷宗,目光又瞄到姜遗光腿上,赵瑛忽然间也觉得有些反胃,那碗香甜的肉汤喝不下去,捂着嘴同样跑了。

好在到第二日,张淮溪瞧上去好了许多,也不像初见时那般不好说话,看见姜遗光习武回来,一反常态主动和他攀谈。

张淮溪不过入了三次镜而已,没怎么收过鬼怪,犹犹豫豫问起姜遗光如何用山海镜收诡异一事,又问及一些死劫中的关窍,听得很是认真。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看见赵瑛也在同一间大堂里,喝茶吃点心,偶尔插一两句话,就是不走,便吞吞吐吐半天也没问出来,不断给赵瑛使眼色。

赵瑛一来就和张淮溪不大对付,瞧见他那样,心里冷哼几句,又故意拖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走了。

等她一走,张淮溪就连忙问姜遗光海津镇一事。

却原来,他出来后就被近卫告知,过几日离京去海津镇。

事情竟然还没解决,想来有些难办。姜遗光心想。

张淮溪犹豫着问起姜遗光要不要去,要是他们能够同行,那就更好不过。

刚来时,他还有几分自负,在经过一两次死劫后,他那点自负和骄傲就被打击的一点不剩。思来想去,他决心还是找个同伴为好。

他特地翻过近来不少人的卷宗,尤其是庄上同住之人,很难不发现姜遗光,加之对方年纪小,他心里认为年纪小的人总是有那么几分心软的,因而态度变得极快。

“如果可以,善多能同行就最好不过,若有什么不得当的,可以提点在下。”张淮溪架子放得很低。

他已经意识到了,死劫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他也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聪慧胆大。

姜遗光光明正大撒谎:“实不相瞒,我才从闽省回来,出门实在太耗心神,我恐怕不会去了。”

张淮溪很失望,可他不能强求。再者他听庄上人说,姜遗光的武功学得极好,要是惹怒了他,自己在他手下恐怕走不过一个来回。

倒是赵瑛,她也听说了海津镇一事,有些异动。可她比张淮溪入镜的次数还少些,近卫们并不打算直接让她去,决定再看看。

能用的入镜人实在太少了,赵瑛还嫩着呢。

不过,张淮溪和凌烛的行为到底还是给姜遗光提了个醒。第二日,他带上银子进京城,买了些礼物后,往谢丹轩处交了拜帖。

替他转交拜帖的近卫确认过名字后,警告他,最好不要和朝中大臣多有来往。姜遗光应了,道自己不过是念旧情,好歹在海上一块同行过,有几分情意。

入镜人都是拿命在拼,他也不知自己哪一天命就没了,倒不如在生前多结交些人,以免留下遗憾。

他这副模样勉强骗过了近卫们,那近卫拿着他的帖子,找上谢丹轩住处,递过拜帖给门房。

当晚,谢丹轩从宫里出来,归家,坐在书房里疲惫地捏着鼻骨。

底下人把当天收到的帖子、礼单送上后,他还得打起精神来一张张看,以免漏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儿。

“咦……”其中一张拜帖的名字出乎了他的意料。

姜遗光怎么会想见自己?

谢丹轩本想回绝,可想起那少年,似乎不像是趋炎附势之辈,加之过两日又是休沐,便决定答应下来,让底下人回了份帖子去。

过一日,姜遗光如约来了。

他身边只跟了一个侍从,还带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七月下旬,近入秋的天,早晚渐渐发凉,他却仍和海上时那般穿着薄衣,看着有些单薄。

更出乎意料的是,姜遗光没有提太多其他事儿,也不像是来套近乎的。

姜遗光只道自己最近又接了个活儿,估计还是要去海津镇一趟,才来找他。一是叙叙旧,二是问问倭国一事。

“谢大人您也清楚,倭国一定出了大乱子,长眠诅咒已经到了大梁,现在压着不发,不过是还没闹大。”姜遗光道,“我不清楚圣人心意,才冒昧来问谢大人,陛下对倭国有什么打算?”

“倭国人一日不绝,大梁就随时可能再陷入危险。”

谢丹轩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份杀气腾腾的话来,抚着自己的胡须,说道:“你说的自然有理,可上头也是为难……”

“一些事儿,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打听太多,不是好事。”

姜遗光道:“我不过是怕这长眠诅咒蔓延到大梁各地,到时恐怕无法收场。”

谢丹轩回来后就忙得团团转,船上那段时日过去不过小半个月,对他来说却好似隔了大半年。姜遗光不刻意提起,他甚至都没想起来,他叹口气,对这年龄能当自己儿子的少年郎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心里该有个分寸,今天这些事我就当做没听见,你也不要在外面多提,只会给自己引来祸端。”

姜遗光点点头,恭敬道:“我明白,我也是心里担忧。”

至于担忧什么?很明显了。

送走姜遗光后,谢丹轩也陷入了深思。

他的确可以一走了之,可即便他离开京城去了两广之地,又能如何?那长眠诅咒如果不控制住,真如姜遗光所说,到时恐怕无力回天。

倭国只要还有人在,他们就会往外逃。

源头一日不灭,大梁一日有危险。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给陛下再上一道私折,陈明此事利害。只是他也清楚,陛下恐怕腾不出空来。

北边战事要起了。

陛下正筹备军饷,才会连这百年难遇的旱灾都顾不上。

说实话,他也能理解陛下的心思。

桂、粤一带产粮不多,不似豫、鄂及关东一带,为产粮重地。

说得再难听些,即便那些灾民马上要饿死了,陛下手里放着一万担粮,他也会选择将这些粮投到北疆的战事去,而不是用作赈灾。

那些人死了,过几年还会有人。

国土一日不可丢……

恐怕……这一回的赈灾,要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了。

谢丹轩在书房里来回走几步,愁眉不展。

其他人还可推脱,可他即将任两广总督,明知眼前就是一处大坑,他也不得不往前走。

官印官袍都在他的府中,要是这会儿他乞骸骨,不用陛下,其他文武百官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陛下啊陛下……

谢丹轩长叹息一声。

这几日,京城中的皮子、北边宝石、牛羊、连同金银价格都飞涨。米粮价格本也要涨,被杀住了,维持在一个偏高、却又不那么离谱的位置。

官员和商人永远是最敏锐的,底下小老百姓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嗅出来了这京城中的风气逐渐紧绷,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姜遗光特地去找谢丹轩,故意叫他以为自己年轻气盛,口不择言。他心里知道寻常人会容易渐渐忘掉和山海镜有关的诡异事,这才去提醒。

他并非不愿去海津镇,而是他得弄清楚,去的地方到底是海津镇——

还是倭国。

否则,为什么去的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谢丹轩的私折呈上后,并未得到陛下召见。

他在府里读书、写字、待客,到时间上朝。可陛下似乎把他忘了似的,朝堂上商议的大事已经从两广大旱变成了北疆战事。

陛下的态度很明确——必须打,打赢后,再来谈和谈一事。

陛下素日作风强硬,更何况,边关传来战报,最北边已经丢了两座城,陛下断无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大臣们自然明白,可他们也有顾虑。

其一,一旦生了战事,必定死伤无数,有违天和。

其二,打仗远比赈灾更要钱。那些个兵马、盔甲、刀剑、粮草……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个吞银子的无底洞。更何况这太平盛世的,平日不过征些劳役,当兵的没几个。要真打仗……恐怕又得大肆征兵。新兵没法立刻上场,又需养兵……零零总总如此算下来,实在不值当。

再者,两广大旱,少说死了上万人,虽大多是老弱妇孺,可精壮男人死的也不少。不论钱还是人都有些亏空,这种情况下又何必再死人?

最后,即便打赢了,也讨不了什么好处。那些个草原上的蛮人,简直如同未开化的野人一般,打下来也不过得到他们的牛羊、兽皮和奴隶,得不偿失。

大多数朝臣不愿意开战,试图寻找一个既能维护大梁尊严,又能避免开战的平衡点。

多吉已经传来了消息。

他声称自己很喜欢大梁,羡慕中原文化,可他们今年也因为大旱,牛羊都饿死了不少,所以才不得不攻打大梁。如果陛下愿意将他膝下一位最美丽的公主嫁给他,他一定立刻退出那两座城池,再也不来进犯。

这些话还是私底下传来的,可天底下哪有秘密?不少朝臣都听说了这个消息,流言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泄。

和打仗一比,嫁个公主实在不算什么。

要命的是,多吉几乎是指名道姓地点出了,他想要的,是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坊间甚至有传闻,公主与太子平起平坐。陛下早就答应过让她自己择夫婿,他绝对不可能将公主送去草原,行这等屈辱的和亲一举。

这几日在御书房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无一不绷紧了弦,生怕自己一个犯错,就被拉出去。

凌烛再一次来找姜遗光,他眉间也沾上愁绪。

“善多,恐怕北疆那边也不好去了。”凌烛一开始不过是觉得,即便打仗,但大家都不想打,这场仗很快就能停止。但现在……陛下的怒火,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平歇。

凌烛在宫里有些算不上眼线的人脉,他打听不了什么,但能从那些人嘴里知道,朝阳公主近日心情不好,破天荒砸了东西。

那个名叫多吉的部落首领胆敢觊觎朝阳公主,陛下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不过这样一来,朝阳公主的名声恐怕算不得好。

“边关冤魂过多,怨气横生,的确难。”姜遗光道。

“正是如此,我现在就是在发愁,两边都不得去,海津镇那边……似乎也有些蹊跷”凌烛深深叹口气。

有些人在棋局中被人牵着走。他却连棋子都算不上,他顶多是棋盘上一粒小小的灰尘,上面那些个大人物随便一拂袖,就能让他摔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他就是想当棋子,也没这个资格……

和凌烛不同,姜遗光听着听着,心里一动,想到了什么。

他觉得……恐怕皇帝不会真正打仗。

这段时间,满京上下犹如一张绷紧弦的弓,谁也不知那支看不见的箭矢何时射出去。可姜遗光就是感觉,那位皇帝,恐怕已经射出了几箭。

譬如……海津镇那儿到底去了多少人?

姜遗光原先认为,皇帝可能以海津镇名义,悄悄派人去倭国斩草除根,所以才需要一批又一批入镜人源源不断前去。所以,他才借此试探谢丹轩。

可如果那些人不是去倭国呢?

或者说,不是全部去倭国呢?

皇帝为什么要养着入镜人?除却消除厉鬼怨念,维持天下太平外。当他想要除去谁,或想要灭掉某地乱民时,厉鬼也是个很好用的武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