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姜遗光来到南夫子坟前时,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出乎意料的是,坟边没有人,南夫子的坟墓已被打扫的干干净净,还上了供果, 洒了酒水, 一看就知刚有人来过。
姜遗光就着原来的灰堆同样烧上了封包, 亮腾火苗蹿起,身前的火苗和身后夕阳余晖一前一后把人影照亮。四周,暖风徐徐。
他和近卫都察觉到, 不远处有人在偷偷看。姜遗光往那个方向瞄了一眼,看到树后露出来半片青绿色衣裙,无声地对近卫摇摇头,示意他不要闹出动静。
近卫本想过去把那人抓来,见他这样, 便也没说什么,装作不知。
烧完封包,上过香,敬过酒水后, 他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站在坟边立了一会儿,准备离开。
“姜公子, 晚上要去放灯吗?”近卫问他。
姜遗光答道:“去看看。”
上了马车,近卫驾着车往回去。姜遗光最后从车窗里往外看,正见到从树后走出来的赵瑛。
她似乎想把自己插上的香拔了, 几度弯下腰去, 最终还是没动手,气得自己在原地狠狠跺脚后, 还是转头离开。
近卫也看见了赵瑛,再看看姜遗光,自以为摸出些什么,略带些警告对姜遗光说:“你身为入镜人,和其他人相处时该守些分寸。”
“那姑娘瞧着性子烈,你要真和她在一块儿,少不得干涉我们的大事。”
姜遗光听了才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平静地反驳:“不会,我没有成家的心思。我和她之间不会发生任何事。”
“没有就好。”近卫也不知信没信。
“她已经认出你来了,她晚上也要去看灯,你要是再被她碰见,又要闹事。”
姜遗光沉默片刻,道:“回客栈后,我自会换身打扮。”
近卫听他口吻冷淡,才放下心来。
天色渐暗。
赵瑛回到了家中。
厨房里的蒸锅上蒸了东西,飘出热气腾腾的甜香味。赵夫人坐在厨房里烧火,火光映着她半边久病憔悴又蜡黄的脸,神情却冷冷,让晚归的赵瑛心里打了个突。
“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回来?”赵夫人往炉灶里添了一根柴,状似不经意地问。
她近来得了风寒,去亡夫坟头草草上了柱香后就回来休息,剩下的活儿都交给了赵瑛。
赵瑛连忙说:“我在爹坟头前呆久了些,给他认错。”她看见旁边水缸里的水只剩浅浅一层,忙提了桶说道,“娘,我先去打水。”
“站住!”
赵夫人的眼睛很利,像一把刀,直直戳穿赵瑛本就心虚的外壳。
“我问你,你是不是去姜家的坟了?”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震得赵瑛手脚冰凉,说不出话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娘知道了。
赵夫人继续说:“……你在你爹坟边等这么久,真的,只是为了认错?”
赵瑛嘴唇哆嗦着,脸色发白,忽地腿一软,扑通一声,给赵夫人跪下来,她眼里含着泪,什么也没说,却好似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她哆嗦着跪了很久,赵夫人也坐了很久。
久到炉灶里的火都要烧完了,赵夫人才如梦初醒似的,又慢慢添了几根柴。
赵瑛听见一声很长很长的叹息,她更加抬不起头来。
“把锅里的东西吃了,再去打水,打完水后,你就去放灯吧。”赵夫人喃喃道,“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说多了,也只是叫你心烦。”
赵瑛连忙道:“娘,我没有,我不心烦,我巴不得娘管我一辈子。”
她也饿了,看见娘似乎消气了,眼里还带着泪就忙着掀开锅盖。
白水汽热腾腾往脸上扑,水汽散去后,露出隔水蒸的蒸笼,再打开蒸笼,露出白软软几块面点心,捏成了羊羔的形状,白软香甜。
以往七月半,长辈都要给还子送羊,活羊或者面羊都好,喻以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之意。
以前,娘也会做,可这几日她病了,筷子都拿不稳,又该怎么和面,做面点?
乌鸦反哺,羊羔跪乳。
畜牲尚且知孝道,她又是怎么做的?
赵瑛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蒸笼里捏成羊羔的精巧面点,又看看赵夫人花白的头发和那双苍老冷厉眼角隐约闪烁的泪光,脑子里乱成一团,终是没忍住,哇一声大哭出来。
“娘……我错了……我错了……”
赵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站都站不稳,伏在母亲膝边,她死死地抱住赵夫人,贪婪地嗅着母亲身上还带着面点香的气息,哭得背脊一耸一耸。
“……求娘原谅我,我,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听见了母亲同样带着泣声的话。
“……傻姑娘。”
“世界上好人家多的是,娘给你挑,一定挑个好的,对你一心一意的,你又是何必……”
“娘,我知道了,我明白的……”赵瑛喃喃,“……我明白的。”
赵夫人抚了抚女儿的发顶,道:“快吃吧,吃过了就去放灯,娘做了两盏莲花灯,替娘放一个,放过灯,早些回来。”
“……好。”
赵英狼吞虎咽地吃着面羊,冲赵夫人笑:“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赵夫人只是看着她笑。
她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赵瑛吃了两个,剩下两个留给母亲吃。刚才她脸上哭的乱七八糟的,就着厨房里剩下的一点水洗干净脸后,出去打了水,装了小半个水缸,才揣上莲花灯离开,往河边走去。
小河上游已聚了不少人,映照出月亮和星星银光的漆黑河流带着一盏又一盏亮起的莲花灯往下漂,点点荷花开在银河中,流光浮影,恍若一场美梦。
赵瑛带着灯往上游跑去,那里有人放了一盏大灯笼,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了,可供人借火。赵瑛就着光亮将两根小蜡烛取出来,排队点着,再安进莲花灯里,扣紧了,小心地托着往河边走去。
“……只愿……爹在天之灵……”赵瑛边走,一边心中默念。
她深吸口气,弯下腰,手里荷花灯顺水流去,飘飘悠悠汇聚进荷花灯流中,成了点点烛光中的一朵。
河边草丛茂盛,飘出点点萤火虫,漫天绿荧星光飞舞,引得人伸手去捉。
赵瑛没捉,她在人群中张望了一会儿。
有不少人带了灯笼来,加上天不算太晚,河边还算亮堂,只是,看了几眼都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赵瑛才安心些,准备等人放过孔明灯后再走。
她没放过孔明灯,很想试试,放不了,看别人点也是一样的。
离她不远处,有一位个子高挑、脸戴面纱女子,正要点孔明灯。
一盏孔明灯就要许多钱,赵瑛舍不得买,又见那女子气质高洁,却只有一个人,主动上前去询问要不要帮忙。
姜遗光无声地摇摇头,冲不远处近卫使个眼色,那近卫连忙过来,帮忙架住了孔明灯的竹架顶,拎起来。
姜遗光再在下头用火折子点着铁丝捆住的蜡块。火光跳动,白色灯罩一点点撑起来,慢慢往上鼓。
那近卫这才松手。
白色孔明灯一点点升起,渐渐飘过他们头顶,飘飘忽忽往天上飞去。
远处也有其他人放了灯,无数孔明灯飘向夜空,又有无数莲花灯顺水漂流,恍若两条带着生人对亡者思念的银河,交相辉映。
赵瑛没帮上忙,还有些尴尬,可等那孔明灯放起来后,她仰起头,脸上些微的尴尬神色慢慢沉了下来。
她看清了孔明灯上写着的字。
“……奠亡父姜讳怀尧,亡母宋氏……”
如果只有一人重名,赵瑛还能说服自己是巧合,可上面有父母二人名字清清楚楚的告诉她,放灯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姜遗光。
竟然还是他……
他竟然还特地扮成女子,是专门躲自己么?!
赵瑛心头不断涌起一些恼怒情绪,又很快咽回去,装作不知道,扭头匆匆离开了。
“他竟然又认出你来了。”近卫很不可思议。
姜遗光说:“明日就要离开,认出来也无所谓。”
“那便好,回京后,不要再来往了。”
那厢,赵瑛回了家。
赵夫人还在咳嗽,她病得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沉闷的咳嗽声不断从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听得让人心情也沉甸甸的。
“娘,我回来了。”赵瑛不想说自己又看见了姜遗光这事儿。
进门后,赵瑛主动说起自己所见所闻,说长河里的莲花灯有多么漂亮,说天上的孔明灯飞高以后,像一颗又一颗漂亮的星星。
赵夫人在她进门时就坐起身,含笑听了,时不时问一两句。
她今晚出奇的耐心,一点都不像以往那样暴脾气,不论女儿说了什么,都笑着回应她。
赵瑛也一反常态,拼命抓着娘的手念叨,一点点小事也不断翻来覆去絮叨。
她心里有种恐慌感,好像这一回不说,下次就再也没机会了。她说了很久很久,把自己平日里想对娘说出口又不敢说的话全讲了出来。不知不觉间,她抓着母亲的手,越来越紧,眼里再度蓄起了泪光。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已经到了他无法忽视的地步,就好像,她前方是一处望不见底的深渊,而她即将坠落那般。
说到最后,她也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了,又如下午那般符在床头,手贴着赵夫人有些发冷的掌心,唤她:“……娘。”
赵夫人只是笑。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反握住赵瑛的手,在女儿掌心慢慢地、用指尖划下一个字。
“娘在。”
那些监视他们的人还没走,她什么也不能说。
“如果……你想去找他,别忘了……”她的手在哆嗦,可仍旧坚定地在女儿掌心划下那个字,而后,将赵瑛的手掌握紧,握成拳,两只手将她的拳头包裹在里面,用力握住。
“你爹去了……娘也要走了。”赵夫人不舍地打量着赵瑛漂亮又英气的面庞,声音很轻。
“爹娘耽误了你,你要是想过自己的自在日子,就把它忘掉,寻个好人家……如果你想寻个公道,就把它牢牢记着,一刻都别忘……”
“娘知道,你很聪明……你只是爱生气……”
“以后,脾气收敛些,娘担心你受人欺负……”
那个不好的猜测被证实,赵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莫大的恐慌将她整个人都淹没进去。她感觉自己走在一条漆黑的长路上,手里握着一盏灯笼,那盏灯笼让她有了走下去的勇气,可现在……这唯一的一盏灯也要熄灭了。
从此以后,她只有一个人了。
她只有一个人了!
她要孤零零在这世上行走,这条路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来陪她。
她没有娘了……
赵夫人闭上眼睛,握着女儿的手掉落下去。
“娘——”赵瑛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她的拳头依旧握得很紧很紧。
娘临终前,写给她的那几个字……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娘暗示她的秘密太大了,大的简直像一座山压在她身上喘不过气来,可她现在又好像轻飘飘的,仿佛一个局外人般从上往下看着她自己在床边哭。而娘说的那件事又像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甚至想不起来娘在她掌心写了什么,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
她没有娘了……
……
“赵夫人去了,昨天夜里走的,你要去看看么?”
姜遗光一觉醒来就被告知了这件事,穿衣的手一顿。
“为什么?”姜遗光手上的动作快了些,洗漱后,往楼下走去。
近卫换了一个,是个陌生面庞,告诉他:“她早就病了,昨晚没撑住,走了。”
“现在她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操办后事,还有人要闹事,上门讨债,你要去帮忙么?”
姜遗光盯着他看一会儿,摇摇头:“说好了今天要走。不过,可以请你们去帮忙么?”
近卫奇怪地反问:“她又不是入镜人,做甚要我们?你当真不去?”
姜遗光缓缓摇头:“不去。”
“如果你们没有监视她们,又怎么会这么快知道赵夫人离世?”
他语气冷淡地戳穿对方试探:“你们可以放心,不用试探了,我和她没有任何私情。”
那近卫为他的回应一惊,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去。”
“不过……或许过不久,你就能见着她。”
要是赵瑛连丧礼上闹事的人都解决不了,要她也没什么用,若她能顺利解决,才算过了近卫们那关。
姜遗光直直地看他,半晌,问:
“你们想让赵瑛成为入镜人?”
似赵瑛这样,胆子不小,有几分聪明,又家中无亲,没有负累的人,是近卫们最爱找的入镜人。
这话却没人回答,那近卫恭敬地向他行一礼后,下楼去准备马车。姜遗光走下楼,就见马车堵在门口,看着他的近卫笑容温和,示意他上车。
以免他跑去通风报信。
姜遗光沉默地上了车,一言不发。
他记得,裴远鸿以前程诱他为皇帝效命。
以黎恪、容楚岚为例,他们也可为了家人奔波拼命。
换做是赵瑛……近卫们又会用什么手段?威逼?利诱?
马车从柳平城离开,往京城外的庄子上去。
街道两边,仍能见纸张灰烬。今日天不大好,阴沉沉,灰扑扑厚重云层闷闷地罩着天。
等到了庄子上,马车直接驶入他所在的小院,姜遗光没见到其他人。
问起来,只说有人死了,有人去海津镇,还有些人入了镜。以至于偌大一处庄子里,入镜人只有姜遗光一个。
他刚坐下不久,正要去找闫大娘习武,仆从就递来了好几份拜帖。
面上第一份拜帖的日子在昨天,是黎恪递来的,可那时姜遗光不在,去了柳平城,庄子上的仆从们便先扣下,等他回来了再递交。
姜遗光打开帖子。
黎恪的拜帖上口吻轻松,先问过他身体如何,若有不适及时看大夫,又到自己先回了家,让他不要见怪,最后才说起,他家中似乎有什么怪事。
下一封来自凌烛。
凌烛那头也很简单,先是同他为镜中的行为道歉,而后又邀他入京一叙,说有重要的事和他商量,请他赏面。
他大概是问过近卫们姜遗光的去处,拜帖上约定的日子正是今明两天,帖上也提到,若暂时不便回庄,就在京中小住两日,这几天他随时恭候。如果不去了,也请托近卫转告一声。
姜遗光把黎恪的帖子放在一边,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下人说道:“可以给我一匹马吗?我现在要进城。”
入镜人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近卫们都能做到,很快,院子外就牵来一匹马,姜遗光侧身上马后,一扬鞭,打马向京城奔去。
藏在暗中的两个近卫连忙同样策马跟上,进了城,才换人继续跟着。
到约定的酒楼中已是申时末,姜遗光下马叩门。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凌烛的脚步声,那扇门打开了。
凌烛请他进去,比在信上更加诚恳百倍地道歉,说他一时糊涂,他在镜里看见幻境太多,迷了眼。而后,他才小心地问起海津镇一事。
“我寻思着,这海津镇的事就发生在前几天,恰好你们回京的路线,也要从海津镇走,在那里换船后才能入京。这海津镇的事儿,你们估计也知道不少,或者说,正和你们有关。”凌烛道。
“我原来也不想打扰你,可是唐垚也去了海津镇,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左右这也不是什么机密,还请小兄弟告知。”
“我可以用其他消息来换。”凌烛压低了声音,“一些你一定感兴趣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