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
黎恪站在原地, 犹豫了好一会儿。
放以往,他一定会过去提醒那个姑娘及时离开,就算她不愿意走,也会悄悄用山海镜帮她摆脱这个厉鬼。可现在……他却犹豫了。
世间厉鬼不计其数, 被鬼所害的人也不在少数。即便他能救这一个, 那下一个呢, 他又能救多少?
更何况……救人的代价,是要把自己搭进去。
黎恪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还是唤她一句:“这位姑娘, 天要黑了,早些回去吧。”
在闽省这么多日,他也会说些闽南语了。
义地坟外,松柏林立,天确实暗了, 几分风也变得阴凉,他站在松树下,穿着素衣,声音嘶哑, 无端让人感觉有些发毛。
起码那位云姑娘的其中一个丫鬟就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冲他行一礼,道:“多谢公子提醒, 我这就劝小姐回去。”
那位云姑娘仍旧发出哀戚的哭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但黎恪知道, 那个黑影听见了。
黝黑的只有一条瘦长的影子, 弯腰俯视着坟前哭泣的几人,顺着黎恪的话转头看向他, 那张脸也是模糊的,看不清它的五官。
黎恪觉得自己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盯上了,浑身有些不舒服,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被打上了某种标记似的。
黎恪最后劝了一句,这树林里不安全,几位姑娘早些回去。而后,他转身离开,没有再管。
即便那些人被恶鬼盯上,那也是他们命不好,他已经劝过了。
脚踩在断裂的树枝上,不断发出声响。除却这脚步声外,林中一片死寂,好似只有他一个人。
连那女子的哭声也听不见了。
可黎恪却在自己的脚步之外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比他慢一些,却牢牢地跟在他身后,紧紧相随。
黎恪顿住了,停下脚步。
那脚步声慢一些,也跟着停住。
这下,本就安静的树林中彻底没了声音。黎恪慢慢回过头去,手里握紧了不知是谁的镜子。
他还没试过用别人的镜收鬼,想来也是可以的。
不过,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身后什么也没有。
但……刚才那三个女子已经不见了。
难不成,她们也是鬼?变成了活人的模样来骗人么?
黎恪心里嗤笑自己的烂好心,转过身去,从他前方猛地倒坠下来三具血淋淋尸体,血肉模糊的脸正正好对上黎恪的脸,漆黑的长发一直垂到地面,随着倒吊的姿势轻晃。
正是方才来上坟的云姑娘和她的婢女们。
在那一瞬间黎恪的心跳都停了一拍,噔噔噔后退几步,警惕地看向四周。
没有人。
什么也没有。
他狠狠心,绕过三具女尸,拔腿就跑。
可那东西却并没有放过他,跑着跑着,他的前方再度从树上直直坠落下三具倒挂的女尸,黎恪躲闪不及差点撞上去。
他不得不一边跑,一边用铜镜照向四周。
不知是不是因为山海镜起了作用。他竟然真的跑出了这片树林,回到大路上。见到路上行走的活人那一刻,黎恪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只是,接连几日,黎恪都在做鬼压床的噩梦。
梦到了什么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在他入睡后,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动弹不得,喘不上气,叫也叫不出声,无法入睡,也无法醒来。
只是,一旦天亮,鸡鸣响起,那压着他的东西就瞬间消失了,浑身上下为之一松。
黎恪睁开眼,发觉自己的手再一次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拿开后,对着房内普通的铜镜一照,还能看见脖子上的掐痕。
再看过去,镜中自己的脸刹那间就变成了一张惨白腐烂的狰狞鬼脸。
黎恪一把将铜镜扣下,起身出门洗漱。
已经好几天了。
鬼杀不了他,却不会让他好过。这几日,黎恪根本没睡好,出门后,又听见了茶馆中其他人闲聊,说本地一个有名的青楼中的花魁娘子不知怎的失踪了,又过几日,有人在郊外义地处发现了那位花魁娘子连同其婢女的尸首。
这桩案子闹得很大,不少人都在猜测,到底是谁下的毒手,说着说着,便论起了那位花魁娘子的帐中事。
黎恪只听了一耳朵,觉得这事儿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当他正要离开时,却听见了一个自己耳熟的称呼。
云姑娘?
电光石火间,黎恪想起了自己之前见过的那位女子。
死在义地……云姑娘……连同她的婢女……
就是她?
心中升起小小的愧疚感。那位云姑娘虽不是他所害,可如果他当时坚定地把人叫走,或许那三位姑娘不会死。可这愧疚也只升腾了一会儿,便烟消云散。
黎恪向讨论的那两人走去,先是行礼道声好,又问起云姑娘葬在何处,可有办丧礼,道自己想要去祭拜。
谈论的那两人都是本地闲汉,看这位书生眉眼生得端正,谁知道心里也想着青楼妓子,当即兴奋起来,指点他。
“云姑娘的丧礼早就办过了,也葬在义地。”
“老鸨报了官,现在义地那块儿有官兵巡逻哩……”
“也不妨事儿,有不少公子哥都往他墓地上去了,我听说还有些书生也过去了,要给云姑娘作赋什么的……”
“现在那云姑娘的妈妈在卖云姑娘生前用的事物,我可听说有位公子哥花大价钱买了云姑娘的妆奁、手帕什么的,说什么要……睹物思人!”
黎恪打听清楚后,冲那两人拱手道谢,起身离开,经过柜台时,顺便帮那两人结过账,那两人瞧见了,更是高兴。
黎恪去了一趟云姑娘所在的软烟楼。
即便是白日,软烟楼中,依旧人流如织,穿着艳丽的女子们从窗边探出头来,目光矜持又直白地勾着来近处的公子哥儿们。偏生近前又是丝竹绵绵、吹拉弹唱无一不有。
也有人盯上了黎恪,笑着望他,又矜持地站在窗边不下来,只用眼神欲说还休地注视着他,怯生生的,想邀请,又不敢邀请似的。
黎恪从来没有进过这种地方,进门后,微一皱眉。
他发觉这里头迎来送往的女子们面上都带着笑,没有人流露出难过。即便是那位据说伤心欲绝的老鸨,也头戴艳红芍药花,笑容满面。
不论是真的还是做戏,都叫人心寒。
黎恪在心里又嘲笑了自己一句,环视一圈后,多看了一位蓝衣男人一眼。
那个男人就坐在大厅中,怀中正抱着另一位粉衫女子说着他对云姑娘的思念,以及他把云姑娘的遗物通通都买下了云云,说着说着,眼中落下泪来,身旁一众女子不免为他的痴情所动,纷纷给他敬酒。
大约是他盯着的时间长了些,老鸨看他脸色不好,小心地问他,是不是看上了那位粉裳女子,那位姑娘现在有客,可以给他安排其他的。
黎恪摇摇头,道:“那位公子是什么人?”
老鸨以为他来生事,已经使了眼色给小厮,让他时刻准备叫打手上来,没料到他竟然问的不是楼里姑娘,而是来楼里作乐的客人,更是为难。
黎恪没工夫听她扯其他的话,冷声道:“告诉我的人是谁就行,其他的,不用你多管。”
在死人堆中打滚久了,黎恪身上也带着寻常人没有的肃杀气,看着文弱寻常人还真不敢进犯。
老鸨被他这么冷冷一瞥,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连忙小声道:“那是本地一位富户的小公子,姓刘,家中做船运生意的……”老鸨把能说的都说了,那公子点点头,留下几两银,起身离开。
黎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事儿本和他没什么关系才是,他几乎是鬼使神差的,出门前,又看了一眼那位怀抱着姑娘,却还说着自己思念云姑娘的姓刘的男人。
收回视线。
眼角余光看见了什么,又猛地回过头。
大厅角落里,从房梁上倒垂下三具血淋淋女尸,长发垂落,飘在刘公子上方,遮住了他伤心的面庞。
黎恪快步离开。
他知道,这位刘公子也不会有好下场了。
果不其然,又经过一夜鬼压床后,第二日,黎恪出门,听手下人和他说起本地一户姓刘的富商人家,一夜间被灭了门,据说死相格外凄惨,发现的下人们连同去收尸的衙役几乎都要吓疯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少人都认为是那位云姑娘的冤魂作祟,还有人以为是杀了云姑娘的凶手,又去害了刘家人。
“……这几天大家都在去寺庙进香呢,实在太可怕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和他禀报的那位下人话多些,他又害怕,不免多说了两句。
“确实可怕。”黎恪道。
下人好似得了鼓励一般,继续滔滔不绝说起来。
“……现在也有人说是云姑娘招惹上了晦气才会死在义地,那刘公子又把云姑娘的遗物带回家,可不就是把晦气也带回去了?……”
“小的听说官府要把刘家给烧了,好让那些沾了晦气的东西都烧干净……只是刘家人来了不少,不肯呢……”
义地本就是葬穷苦人和外来人的坟地,云姑娘平白去那儿,说不定沾上了什么。
晦气……
黎恪在屋里来回走两步,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眉头皱得死紧。
这一切本该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多问?
不,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情,被他忽略了……
云姑娘的死……刘家灭门……
他们无缘无故,为什么会招惹上鬼魂?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云姑娘得到了某个会招来厉鬼的东西呢?而这个东西,又作为遗物,被那位刘公子买走了?
算算时间,她死去的日子,恰好自己的山海镜丢失不久……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黎恪再也坐不住,腾地起身:“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他要拿回自己的镜子。
要是刘家真被烧了,山海镜放在里面,也要引来厉鬼。
他怀中,属于姜遗光和黎三娘的两面铜镜冷如冰,好好地叠放在一起。
……
镜中,姜遗光站在石碑前,不断思索。
穆家最有名的人是穆云,可进了穆家祖宅,他看到的到处都是穆云的父母留下的痕迹,就连这块功德碑,也是给穆云的父母修建的。
穆云本人呢?
目光再度从功德碑上掠过,正面歌颂了穆云父母的功劳,只是没写完。他绕到背面,发觉上面也刻着字。
上面记载着穆云父母教导其子的方法。
年幼时就严格对待,不能犯一点错,父母不能因是自己子女就心软。因为他们认为,小时候犯小错,长大必定犯大过。
日日让他铭记父母养育之恩,陛下圣恩,以免养出不忠不孝之人。
还刻了一处凹槽,凹槽中放着一把戒尺,下方注明,此戒尺长三尺三寸,厚一寸,但凡穆云犯错,便以其惩戒,直到他彻底认错改正为止。
这些还好些,不算什么。
再往下,多了些奇怪的内容。
和上面工匠刻出的端正遒劲的小字不同,下方的文字扭曲,又奇怪,却偏偏能叫他看清。
那是一段,格外古怪,奇怪到完全不像正常人写出的文字。
“父母子女亲缘,永世难忘,子女即便万死也不能回报一二……”
“父母在,不远游,若远游,子女……”后面的字被刀划去,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划痕。
原文出自《论语·里仁》,为: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碑上文字把这句话改了,却又不知改成了什么样。
“为人子女者,当事事以父母先……”
再往下,更加扭曲的字迹。
大意都是,父母所做一切都是为子女好,子女离不开父母,一旦子女要离开父母,便会变得一无是处,成为一个废人等等。
正面和背面,简直天差地别。
背面的文字看似恭敬孝顺到极致,可姜遗光却能从其中分辨出一些怨气来。
是穆云写的么?
他对父母……到底是爱戴还是怨恨?
姜遗光又想起自己和镇上那些人背后的肉团,还想到了口口声声说要孩子落下,却在孩子即将落下时几乎发疯的赵叔。
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穆云会是被他父母逼死的吗?
不,有些不对。
他想起来,穆云辞官回家照顾父母后,没多少年,他的父母就因病去世了,之后,才是穆云重病而亡。
他盯着那块石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穆云的父母……真是因病去世的吗?
世间父母大多希望儿女出人头地,为什么穆云却会辞官回家?还是以照顾父母的由头?他如果真的希望照顾父母,大可以把父母接上京城,为何要回来在这小镇中?
穆云的父母那样逼迫穆云上进,又怎么会同意穆云辞官?
有没有可能……
穆云并非主动辞官,而让他辞官的人,正是穆云的父母?否则,如果他的父母不愿意,穆云作为一个大孝子,又怎会违背父母之命,辞官回家?
还要再看,姜遗光却在刹那间感知到了什么,用力一蹬,后退几步。
那座功德碑上,骨碌碌滚落下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落在他面前。
姜遗光拔腿就跑。
穆家祖宅很大,外面看着不显,姜遗光仍旧处在虚弱中,他以往也不怎么长肉,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瘦得仿佛一具骨架,背上也剥去了一层皮肉,还在发疼。
他原路返回,往大门口跑去,想要离开。
可……被他放在门槛的,长着自己模样的肉团,不见了。
大门紧闭。
姜遗光疾冲过去要推开门,撞上去的一瞬间就感觉不对劲,他撞着的似乎不是门,而是一副冰冷僵硬的躯体。
他立刻退开,回到屋中。
挂在墙上的两幅画,啪嗒一声掉落。
这反而给了姜遗光以启示。
是了,如果宅子中的厉鬼正是穆云,如果他的执念是孝顺父母……这两幅画的面容为什么会模糊不清,甚至带着一丝诡异?他应当把画护得好好的才对。
他在恨自己的父母!
如果是这样……该怎么做?
要撕了这画像吗?还是其他的?
屋内刮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那两幅画卷卷起,飘飘扬扬荡在半空中,两幅模糊不清的人影好似狰狞厉鬼,就要向姜遗光扑来。
姜遗光再度奔逃,冲进回廊,往正院中跑去。
他也终于看见了那个肉团。
它缩在角落里,已经爬出了小半边身子。一只手伸出来,身躯在地面扭曲、爬行。下半身拖着的巨大肉茧已经完全干扁下去,像被水打湿的一层皮,湿漉漉包裹出下半身轮廓。
它看见了姜遗光。
露在外的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他,一刻不放。
此刻,姜遗光却发现,这条回廊好似也活了过来,不论他怎么跑都仍旧在原地,根本跑不到院中。
不会错的,它来了。
自己一进入小镇,就多了个“孩子”,他成了穆云眼里的“父亲”。
而如果自己的猜想为真,穆云最恨的,应当就是父母。
它不会放过自己。
既然跑不了,姜遗光干脆不跑了,站在原地微微平复呼吸,他也盯着地上那个肉团。
父母……子女……
穆云杀了他的父母。
现在,这个东西,姑且认为它是自己的孩子,它也要杀了自己,然后,取代自己……
还是有些错漏。
外面镇上那群人,也被从茧里爬出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取代了,这又是为什么?
父母……子女……是意味着,子女和父母一样么?
这群已经被替代的人,他们脖子后会不会又长出一根脐带来?也生出他们的“孩子”?到时候,这群“孩子”又将替代他们?
姜遗光不断环视四周,试图找出答案。
那个在地上不断扭曲爬行的肉团,一点点向他爬过来。
它仍旧怨毒地盯着他看,好像还在笑。
穆云的父母,又是怎么制住穆云的?
姜遗光的视线,看向了院子正中,嵌在石碑上的戒尺。
会是那个东西吗?
那把戒尺……穆云的父母把它当做了穆家的传家宝。
不论怎样,都可以试试。
姜遗光再度向院里跑去。
院里回廊再度变得很长、很长。那个肉团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姜遗光已经很虚弱了,两条腿几乎要跑不动,可他不能停下,一旦停止,那个已经把两只手都伸出的东西一定会爬过来,抓住他。
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喘气,眼前的石碑,看着离他不过几尺远,可就是这点距离,成了难以抵达的天堑。
反而是那团东西,离他更近。
近到,只差一点点,就能抓住他。
在那个东西触碰上他的一瞬间,姜遗光重重一踢,竟真的将那个东西踢远了几步,但他也被抓着脚踝,绊倒在地。
不过,他倒下后,竟然离那块石碑更近了些。
姜遗光连爬都来不及爬起身,顺势就着这姿势滚落出去,背脊处脱了皮的地方碾过地面,生疼。
但他也触碰到了石碑的边缘。
石碑底渗出血来,碰上去像是碰着了一块冰,阴冷无比。同时,他的小腿,也被某个冰冷的东西死死抓住。
在即将被拖走的前一瞬,他伸出手去,用力将那根戒尺抽出,狠狠往身后抽去。
一下击在那个东西脸上。
他清楚地看见,抓着他脚踝不放的那块肉团,脸上怨毒扭曲的神色分明多了几分惧怕。
穆云杀了自己的父母。
这个肉团也会杀了他。
戒尺真的能够克制住它么?
姜遗光一步一步向那个肉团走去,那个东西在地面拖行,一步步后退。
现在,猎人和猎物对调了身份。
姜遗光举起了戒尺,眼看就要落下——
戒尺停在了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