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子带着谢丹轩等人先往荃州去。
荃州也有港口, 通江也通海,顺着江往上还能到前朝开凿的运河中去。谢丹轩对此并无异议。
姬钺站在船头,望着茫茫江水,目光沉沉。
谢文诤没了。
可……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谢文诤。
那一日, 他起身后, 让下人去请谢大人来。谁知那人却把谢丹轩请来了, 来者是客,他也不好赶人走,随口问了几句后就客客气气送客, 再让下人去请另一位谢大人。
谁知……那个下人,竟然问出一句另一位谢大人是谁,一脸迷惑,好似从来没听过自己主子的名头似的。
那时姬钺已经感觉到了不妙,再叫来其他人一问, 竟然所有人都不记得谢文诤。
他的贴身小厮和路上地方官送上来的通房丫头也不见了,消失的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一般。
而那群人的印象中,他们都是跟着自己才来到夷州的。
实在是……实在是……
姬钺攥紧了船沿扶手, 阴郁地注视远方和海平面相接的蔚蓝的一条线。
他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姬钺扭头看去, 叫出来人身份:“兰姑,你怎么出来了?”
兰姑穿着一身粉橘色长褙子, 头戴玉兰花簪,腰间环佩叮当作响——下人们误解了兰姑的身份,自作主张送上来这样的衣饰, 兰姑却不介意, 她预感自己的死劫没那么快来,在空闲时, 她很乐意打扮一番。
兰姑直白道:“看你心情似乎不大好,来陪陪你。”
现如今,和他一样记着谢文诤的也只有兰姑了。
想来那些人也是被厉鬼所惑,而因为他和兰姑拥有山海镜,不易为鬼怪惑心,才能记着谢文诤吧。
只是……也只有他们还记得了。
也不知回京以后,陛下还能记住谢文诤吗?谢家人会记得他吗?
谁不想要做出番事业?谁不希望能青史留名?如谢文诤这般,人死了,还要被人遗忘,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实在是比单纯的死还要可怕。
九公子一时间没有回话,兰姑问他:“还在因为谢大人的事难过吗?”
姬钺摇摇头,慢慢开口。
“并非难过,我只是觉得……”
他一时间觉得胸口憋屈、愤懑之气翻腾,堵得慌。可他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堵得慌。
江海辽阔,天际无云,正是好天气,可他高兴不起来。
兰姑默默地注视着天边,和他一道长长叹气。
“总归……我认为还是和那个孩子有关。”兰姑道,“他很邪门,我怀疑他就是那种东西,只是谢丹轩此人被他迷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兰姑摆明了要说正事,九公子便也抛却心里那点儿扯不断说不清的烦闷,理智拉回,思索道:“可是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法见到他。”
谢丹轩把这个小儿子藏的严严实实,谁表露出一点儿想见见的意思他就要大发雷霆。不光是他,谢丹轩的亲眷连同谢家所有下人都如出一辙,坚决把他护得好好的。那个孩子也几乎不露面。以至于到现在,他们明知道这个小孩有问题,却根本收不了对方。
“他或许知道我们能对付他,所以才故意躲着我们。”姬钺冷笑,“藏的再好有什么用,等下次靠岸……”
他没说完。
等下次靠岸,他直接调兵,动用近卫,把谢丹轩和那批疯魔一样的谢家人全部拉走,看那个东西还能靠什么躲躲藏藏。
海水翻涌,慢慢推着大船往岸边去。
大海何其辽阔,寻常人见着山海,少不得胸中生起一番豪情。姬钺却只觉得厌烦,海风将他们的衣袍吹得翻起,飒飒击风,吹够了,姬钺才转身要走。
“回去……”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咽了回去。
他和兰姑站在船尾处,那头没什么人离床仓也远,其他官兵们见他们在那儿谈话,也不会凑过去讨没趣。
转过头后,姬钺才发现……
那个孩子,就站在船舱后,他穿着一身深蓝到近乎墨色的衣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他的脸很白很白,白得完全不像是活人能有的脸色。
他站在那儿,不知看了多久。
见两个人回过头来,还没等他们从袖里取出山海镜,小男孩便露出个笑,白净一口细牙渗血,刹那间消失在原地。
兰姑和九公子瞬间抽出照过去的镜子都落了个空。
“让它跑了。”九公子更加阴郁,“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
兰姑道:“无妨,总归在这艘船上,它跑不了。”
“谁知道它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
船舱内,谢丹轩在屋里忙活。
小孩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抬手删了敲门。
“进来。”里面的男人说道。
他的声音,也和小孩面无表情的脸一样,冰冷的,没有丝毫感情。
矮小的身子推开门,迈过高高门槛。
屋内很暗很暗,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打开门后,还有一层草编的厚厚的门帘。本就处在酷暑中,一切陈设都让屋内更加闷湿潮热。
谢丹轩却宁愿在这么闷潮黑暗的屋子里,也不点灯,就着窗户缝里的一点光不知在忙活什么。
见儿子进来,才吹亮火折子,点起不远处桌边的烛台。
亮起的一点烛火,照亮了屋内情形。
谢丹轩的身前,立着一尊比他矮小些,精美漂亮的白瓷瓶,瓷瓶顶端,顶着一颗秀气的女子头颅,脸很白,脖子以下都藏在瓷瓶里。
赫然是一尊花瓶姑娘。
花瓶姑娘的头发还没梳完,湿漉漉黑油油一大把蜿蜒在白瓷瓶外,美得诡异。
谢丹轩站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木梳和发绳、发簪,正在给她梳头发。
那个花瓶姑娘看见小孩儿进来,下意识一哆嗦,又强行遏制住。
“狸奴,你怎么来了?”谢丹轩看见儿子过来,很是高兴,给花瓶姑娘梳完头发后,来到了小孩儿面前,蹲下去。
他人精瘦,个头却不低,小孩儿身子矮小,蹲下去了也要仰头看他。
“来……找你……”小男孩张开口说话。
一口细白森森的尖牙,在血红的唇里发出锋锐光芒。声音也完全不似正常孩童那般清脆,稚嫩又沙哑。
谢丹轩却没有在意,或者说他早就忽略了自家儿子身上一切的反常。
“爹现在在忙,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好不好?”
小男孩就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
歪歪头,脖颈骨骼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响。
“不好。”他说。
他向那个花瓶姑娘走去。
花瓶姑娘见他要过来,方才还掩饰的淡然再也伪装不下去,惊恐地瞪视他。
“别……你不要过来!”
“我什么都没说,你不要过来!!”
小男孩看着她,露出一个笑:“我听见了,你说了。”
话音刚落,花瓶姑娘顶在纤细瓶口的头颅便好似流水一般从瓶口挤了进去。
偏偏这“水”流得还慢,花瓶姑娘能清楚的听到自己头骨发出咔咔碎响声。她不受控制地慢慢往瓶子里沉去,就好像……有一只手正拽着她,不断往瓶子里扯进去。
很快,花瓶姑娘的头颅便完全落进了花瓶中。
花瓶不断摇晃,逐渐平静。再从瓶口往里看,一切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好似这东西就是个普通花瓶而已。
谢丹轩眼神木愣愣的,即便眼前发生了如此恐怖的一幕,也没有任何反应。
像一尊死气沉沉的木偶,任人操控。
……
用过晚饭后,天色还早,众人在甲板上吹风,欣赏落日。
谢丹轩也在。
他也不记得谢文诤了,在他的印象中,就是九公子上岛将他接回去,因而他对姬钺很有几分推崇——只要不牵扯到他儿子。
九公子冷眼看着,面上却做出一派和煦的模样,问他在夷州可有什么新奇的事儿。
他本不过随口一提,他也听过,夷州岛四面环海,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群贫困的渔民和时不时来打秋风的倭寇。
谁知道,谢丹轩竟然还真有些稀奇事。
“在夷州岛呆久了,见的倭人也多了,也能说几句倭国语。那群倭人都在说,我们大梁有宝藏,有永生不老的秘密。所以他们才会一直想要来大梁……”谢丹轩说罢,摇头苦笑。
其他人听了也跟着哈哈大笑。
就算世界上真有什么长生不老药,那和他们能有什么关系?在这海上打鱼打久了,海里的古怪事确实多,却从来没听过什么长生不老。
九公子和兰姑却一听就上了心,对视一眼,偏偏又不能追问太急,以免让人看出不对劲。姬钺状似无意地问道:“他们为什么这么以为?”
谢丹轩陷入了回忆中。
“据他们说,他们的古籍记载,一千五百多年前,秦皇梦见海上有仙山,命徐福率数千童男童女出海求长生不老之术……”谢丹轩开始说起来。
“他们认为,当年的徐福其实悄悄回来了,也带回了长生不老之术。只是秦皇殁去太早,才没能让秦皇长生。”
姬钺听着,面露嘲讽之意。
世上总有人相信长生不老这样可笑的谎言,越是富贵位高权重者越是相信。
可偏偏,世界上还真有。
他摸了摸袖中铜镜,再度和兰姑对视,他们都想起了那个传言——据说,渡过山海镜中的十八种死劫,那人就能获得长生。
长生不老……实在对人有莫大吸引力。姬钺相信如果这个消息放出去,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夺得镜子,为自己牟利。
可……真的能长生吗?
如果可以,为什么陛下会允许让他们来渡劫?
如果真有长生,从至少前朝就已经建立起的藏书阁的记录来看,为什么找不到一个能渡过十八重死劫之人?
有时候,姬钺都怀疑十八这个数字会不会是编造出的谎言,毕竟谁也没经历过,谁也不能确定十八重死劫后就真的解脱了,可它们又必须相信这个说法,总好过……看见前路是望不到尽头的绝望。
“谣言而已,不愧是弹丸之地,这也能当真。”姬钺得知真相后就失了兴趣,不想再多说。
众所周知,徐福出海后,再也没能回来,或许是死在了海中风浪里。偏偏总有人相信这长生不老的传言。
谢丹轩笑道:“听说是他们的大王把他们派来的,他们大王的弟弟对此信得很。”
兰姑坐在一边吃点心,闻言也忍不住发笑。
心理甚至伸出一点恶意的念头。
如果他们真想要长生,让他们拿个山海镜去渡着十八重死劫吧,恐怕到那时他们就会发现,平平淡淡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谢丹轩不过说个玩笑话,谁也没当真,甲板上热热闹闹,有谢丹轩开头,一众人起哄,各自说起自己碰见的稀奇古怪的事儿。
兰姑听着,心情也好些。
正迎着风微笑,却感觉到某处传来阴冷恶毒的目光,直直投射在她脸上。
兰姑微一皱眉,状似不经意的转眼过去,就见船舱二层房间的一扇小窗户内,迅疾地闪过一张苍白的脸,转眼消失不见。
这个鬼东西……
即便它害不了自己,可让它就这么待在船上,实在是不舒服,就像一只藏在暗处的毒蛇,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起来咬自己一口。
这还是在海上……兰姑更担忧了。
那个东西,只要随便对船只做一点手脚,都有可能让他们这一整船人葬身海底。
“又是它?”九公子凑近前,低声问。
兰姑点点头:“是它,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把自己的担忧说了,九公子心里也有些忧虑,当下拍板:“下一次靠岸,我们先休整两天,到时候……”
到时候做什么,他没说完,兰姑心里也清楚,默默点点头。
人群中,谢丹轩说起了自己又几出不寻常经历。
他曾在岛上,见过几回蜃景。
“……第一次见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吓呆了……”
书中虽有记载蜃景,也说其多出现在海上或沙漠中,可见过的人到底是少数,他一说,其他人顿时来了兴趣,催他快讲。
“第一回见到,大概是十七八年前了,我也记不太清楚,那时我来岛上还没多久,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岸边吹风,慢慢的,风小了下去,渐渐停止……”
“从大海的另一头,慢慢生起雾,在雾中,慢慢能见到模糊的影子,一大片,横在天边,起初还模糊着……后来,就慢慢清楚了……”
“……一大片青绿连绵的仙山,山中有清泉、有宝寺、有人影,乍现乍隐,浩荡飘渺,真如仙境……”
其他人听得入神,心生神往。
“该不会真是仙山吧?谢大人,您可是见过神仙的人了。”
“海上有仙山……或许,是真的?”
谢丹轩摆摆手,苦笑:“非也,非也。那不过是一场幻境。即便真有仙山,也不是我们能去的。”
他才说过秦皇之事,大家有些读过书的便想起来,即便是皇帝派人去求药,也未必能求着呢,不免泄气,心头怅然。
姬钺也听过蜃景传闻,只是没亲眼见过,闻言来了兴趣,不免多问两句。
没有人注意到,原先还鼓起的船帆渐渐扁下去,船只行进得也慢了些。
风在停歇。
但到底没有逆风,不至于叫船走不了。
阳光渐渐朦胧模糊起来,远处。原本清晰的天海交接处也渐渐模糊成一片看不清的蓝线,隐约有雾升起,飘飘渺渺,朦朦胧胧。
在那片淡白色云雾中,渐渐出现了些庞大的影子。
“是蜃景!蜃景出现了!”不知谁第一个发现,指着远方兴奋地大喊出声。
“是蜃景!是海上仙山!”
“真的有仙山!!”
姬钺和兰姑也是一惊,扭头向身后看去。
的确,从天水相接处,升腾起淡淡薄雾。薄雾中黑色阴影渐渐清晰,形成一道。几乎笼罩了半边天的幕布。
“想不到今天还能见识到海上蜃景。”九公子喃喃道。
兰姑无暇去听他在说什么,已完全陷入了对眼前浩大恢宏蜃景之中。
不光是她,小小一艘船上数十来人,全都聚精会神地望着天边,舍不得眨眼。
和这蜃景比起来,他们的船只是多么渺小。甚至让人油然生出一种天地间只剩他们几人的空旷的恐慌感。
一船人心向往之,唯有九公子眼皮不断跳动,好似有什么不妙的事情要发生。
半空中的蜃景渐渐清晰。
依旧是一片漆黑,朦胧云雾缭绕,隐约可见黑影起伏,似磅礴仙山虚影。
众人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的呼气,会将这海上仙境惊跑,也有人注视着这几乎望不到边际丈量不到尽头的仙山。不知怎么的,落下泪来。
九公子却感觉越来越不安,他几乎要坐不住了,浑身寒毛都要炸起,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那股危险的感觉越来越近,逼得他几乎要跳起来逃走,可他们都在这艘船上,即便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僵在原地,和其他人一样,看着天边更加凝实,也更为浩瀚的蜃景。
可那根本不是蜃景,更不是仙境。
云雾中的黑影微微扭动,好似一副画在丝绢上的画,被人从后面扭曲翻卷一般。
渐渐的,那团黑影动得更厉害,不断扭曲,抽动,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更大了。
大得几乎笼罩了一半以上的天幕,左半边蓝天白云,右半边是云雾中的黑影。
而后,那黑影不断扭动,慢慢往上扩……
终于,它露出了一点巨大恐怖中的冰山一角。
黑影中,好像有什么东西。
白色的,镶嵌在上方,随着如山影一样拱起的黑影不断动弹,越来越清晰。
而后,终于……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个白色的是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海上仙山,甚至于……那根本就不是一座山。
那是一颗巨大的,能遮住半边天的人的头颅。
从前方垂下的黑发缝隙中,露出一只阴冷的眼睛。另一只眼睛,仍旧被黑发覆盖住,看不清楚。
只有露在外的眼睛,终于摆脱了头发的覆盖,渐渐扩得更大,就好似盯着他们看的那个人凑上前,看着眼前一群小蚂蚁似的。
“啊啊啊啊——”第一个人尖叫起来。
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双目赤红,神态癫狂,周围的人拉不住他,任由他发出像野兽一般的嘶吼,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有一就有二,再度有人受不了这折磨,胡乱撕扯自己的头发,指甲划破脸,满手血肉。而后,那些人又哭又叫着冲到船边。
“扑通、扑通……”
不知多少人跳进了水里,黑色发顶迅速被水没过。
大风骤起!
吹皱满镜江水,也将那蜃景外的雾气胡乱吹去。那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凑得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模糊。
终于,那只眼睛……连同漫天舞动的黑发,全都被风吹散了。
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船上的人也少了一大半,只剩下十来人。
谢丹轩,和谢家家仆。
九公子从谢文诤那儿得来的人手,无一例外,全部跳水死去。
兰姑也呆呆地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尖叫着捂住了脑袋。
刚才……刚才她差点也要往水里跳去,还好九公子拉住了他。只是现在九公子脸色也很不好看,憔悴不已,他同样忍受着几乎要把脑袋涨破的痛苦,取出镜对着自己一照,那阵尖锐的痛苦总算过去。
可镜中……还照出了其他东西。
在他身后的甲板上,挨挨挤挤,站满了浑身湿淋淋、面色惨白发青的恶灵。
……
姜遗光在镜中,也几乎要逼到绝境。
他被强行推入穆家祖宅,入目一片漆黑,只能摸黑行走,走过几步后,却又摸到了一扇门,推开,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大亮。
是一处天井。
可就在这时,紧紧黏连着他背后皮肤的巨大肉团,拼命挣扎弹动起来,伸手去摸,还能摸到不断鼓起的一个又一个凸起,就好像……里面真的有一个人,在想办法要脱离皮肉包裹似的。
姜遗光痛得更厉害。
他本是不怕痛的,再怎么痛也能忍耐,可他现在虚弱至极,浑身几乎没有一点力气,平日能忍住的疼痛也就变得格外难捱起来。
额头渗出汗水,姜遗光不断擦去,以免流进眼睛里,睁着眼,不断去看周围环境。
天井中间的集水坑中种了花,还活着,鲜红似火,再往后,又是大门紧闭的正屋。
姜遗光扶着墙,正要踏出一步。
长在背后的那个畸形古怪的肉团……不能让它再继续下去了。
姜遗光跌跌撞撞往前爬,逐渐来到集水坑边。
扭头看去,鲜亮花枝下,堆积着人皮。
他看到了熟悉的几张脸,其中,就有谢锦的一张皮,有些发黄的,还连着头发,眼睛处是两个空洞,可他还是能认出来,那是谢锦的人皮。
孩子落下……
落下的是什么东西?
他吃力地扭过头,往自己背后去看。可是那东西就长在背上,黏连着脖子,根本转不过去。
他听到了皮肤连同布帛一起撕裂的声音。
一颗湿漉漉的头颅,穿破了背后肉团顶部,就像一只蝴蝶终于钻破茧那样,露出了脑袋。
它的脖子很长,伸到了趴在地面的姜遗光的面前。
那是一张模糊的根本没有五官的脸,空白一片,嘴巴的位置微微上扬,好像在对他笑。
它还在不断往外爬。
每爬一寸,姜遗光就能感受到百倍的痛苦,他的血肉和精气都在被抽走。
姜遗光面前那张空白的脸上,一点点生出五官来。
先是额头,然后是眉毛,再然后,是左眼……
那个东西,正逐渐变成他的样子。
不能再拖延了。
即便是死……他也不会坐以待毙。
姜遗光身上带了一把刀,很锋利。
他的手肘伸到背后,摸到了那团肉和自己背部皮肤相连处。
从脖子开始,用力捅入,一大股鲜血喷涌而出,不知是他的,还是那个鬼东西的。
那个脸还没长完全,只长到鼻子的东西,张开嘴尖叫起来。它的嘴巴还没长出来,只能看到应当长着嘴的地方凸起一圈儿圆。
姜遗光没在意它的尖叫和怨毒眼神,喘口气平复力气后,再度狠狠往下划。
那个东西察觉到了姜遗光的意图,拼命要往外爬。
姜遗光的动作却更快,左边完全划开后,刀换到右手,再度划下,反手过去,生生将黏连的皮肉撕裂开。他感觉到自己背上一阵阵火辣的痛,就像是在上个死劫中,生生被活剥了皮一样。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姜遗光用力撕扯下最后一点皮肉后,拽住了那个东西伸长的脖子,将它从自己背上扯了下来。
狠狠掼在地面,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