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在那张脸开口说话的一瞬间, 姜遗光便抱起已经有六岁孩子大小的肉团用力往地上一砸。

那张……藏在肉团下一直被带着跑的脸消失了。

笑声还在。

姜遗光继续抱着肉团飞快奔跑。

肉团很敏感,轻轻触碰都会感受到疼痛,更不用说这样用力一摔,简直像把他自己从高处往地上砸一般。

很疼, 但还能忍受。

他不能停下, 一旦稍稍放慢些, 就会听到那个东西的声音。

它变幻成了余怀诚的模样,装作同样是入镜人,和虞瑶一起, 欺骗他。

不过……

真的有余怀诚这个人吗?

姜遗光边跑边在心中推敲。

如果真是厉鬼从初入镜就伪装成了入镜人来骗自己……以往卷宗记载应当会有才对,近卫们也会提醒他们在镜中提防他人。但近卫们从来没有说过,反而很是鼓励他们在镜里携手合作。

有没有一种可能,余怀诚和虞瑶的确是死劫中的入镜人,他们来早了, 却被厉鬼杀害,而后,厉鬼又装成了他们的模样?

这厉鬼的执念,到底会是什么?

跑着跑着, 他又来到了先前赵叔让他居住的破旧房屋, 一片低矮的旧屋,高高低低林立在街尾, 灰蒙蒙的天和地,将那些房屋笼罩在其中。

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心生寒意。

他有种预感……那里,藏着某种极为恐怖的东西, 一旦到那里, 进门去,就一定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而随着他的奔跑, 被他抱在身前的巨大肉块已经长到了七岁孩童大小。

比他还要粗些,鲜红的一块肉,连在脖子后的根茎缩得很短,再长大些,就没法抱在身前,只能背在背上了。姜遗光把那团肉放在地上,发觉它已经长到了自己腰间。

不是错觉,它好像长得慢了一点。

以刚才的速度,这么会儿时间,他应该能长到自己肩膀的。

为什么会突然变慢了?

姜遗光回想起刚才肉块突然长大的时候,那时候……他在做什么?

起初……在和赵叔说话。

之后,和赵叔一块儿走……再之后,碰见了虞瑶和余怀诚……赵叔的“孩子”的异样,人群聚上来……

难道,越和其他人交谈,“孩子”长得越快?

他刚才只顾着一个人拼命跑,所以长势慢了些。

可如果是这样,他既不能进那些人的屋中,也要尽量避免和他们交谈,又该如何得知死劫破解之法?

这是镇上人认为的孩子……

他们一边不愿意让孩子落下,一边却又希望孩子长大落下。

莫非……死劫背后的执念来源于一对父子?

姜遗光不是没有见过父母和孩子之间生出的矛盾,当今陛下虽以孝治国,可不孝的儿女也是有的。

他就听闻,柳平城有一老妇,年轻时丈夫去了,孤身一人卖豆腐辛苦拉扯儿子长大,后来,她将这点豆腐的手艺传给了儿子,结果等儿子娶了媳妇、得了手艺后,就把老母亲赶出了家门,让她孤苦伶仃,独自一人冻死在街头。

因着民不举,官不究,这类事情并不少。相反的,父母逼死儿女的也有,因儿子读书不争气,便用棍棒活生生打死的;还有因怀疑女儿和男子私下幽会、败坏家风,便砍了她手脚的;不喜儿媳便强硬要求儿子和离的……还有不少单因为儿女几句口角,便仗着父母的身份用孝名强压下来的。

姜遗光就见过一桩案子,是位父亲状告他的儿子,那时他做了伪装,站在人群里看。

那儿子似乎并没有犯什么错,可他的父亲却不依不饶,以不孝之罪,让衙门的衙役打他板子,在那儿子被拉上长凳打板子时,他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眼中的快意。可等打完后,那父亲却又扑过去,痛哭流涕地心疼儿子了。

姜遗光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事情。

他在脑海里将自己看到或听到过的事情往这小镇上比对,却发现好像都不太能对上。

父母……儿女……谁之恨?

究竟是谁害死了谁?才让另一方生出这样的怨念?亦或者都有之?所以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如果肉团就是孩子……父母想着孩子离开自己,却又离不开孩子。孩子要脱离父母,可又牢牢扒在父母身上吸食血肉。

穆云镇……会和一个名叫穆云的人有关吗?他会是父母还是孩子?

他又在恨着谁?

跑着跑着,脚下道路逐渐崎岖,这条路似乎变活了似的,不断拉长道路也变得坑坑洼洼,通向未知的诡异处,姜遗光不得不更小心地奔跑。

这会儿,反而没什么人隔着门窥视了。

那群暗中打量他的镇上的居民,不知都去了何处。

穆云……镇上有谁姓穆的么?

姜遗光又穿过了一条街。

他能感觉到,那个厉鬼还在追逐他。

唯一庆幸的是,或许因为他现在还没有犯忌讳,那厉鬼无法杀死他,只能不远不近的追逐着,但他怀疑,再这么下去,他会被这团肉生生吸干。

他听到了自己喘气的声音,和已经凌乱的步伐声。

在这二者之外,他听到了第二人的脚步声。

渐渐的,还有隐隐约约的念诵。

似乎是在唱歌,太模糊了,姜遗光此刻虚弱得很,头脑里一阵阵发晕,听不清楚。

而后,那唱歌的声音逐渐大了些,慢慢清晰起来,辨不清是男是女,朦胧又模糊的好似在梦里传唱,又低又轻,却清晰得好似就在耳边。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是……《蓼莪》?

南夫子知他父母皆亡,仍教过他这首诗,让他不要忘了自己父母的恩德。虽然,姜遗光也并不认为有多少恩德,但他知道世人崇孝子,他不会故意和世人推崇之道背道而驰。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那个声音还在唱,更加响亮,且不断重复着这一句。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出入——腹我——”

肉团连接着的根茎越来越短,已经没有办法再抱在怀里,姜遗光只能和其他人一样把它放到脖子后,那团肉很快就贴在了背后,紧紧地扒在身后。

像背上了一个再也甩不掉的累赘……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姜遗光喃喃念着。

这一句,本意为父母想念我,不愿离开我,出入家门时,怀抱着我。

可如果……把背上那个肉团当成是孩子?

虽然奇怪,却又能说通了镇上的一切。

怨念,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爱?

爱是一种比恨还更让姜遗光无法理解的东西。

既然是爱,为何又生出执念?以至死后化作厉鬼?

在姜遗光念出那句诗后的下一刻,他脚下的土地骤然崩裂开。姜遗光想要跑,却来不及。连带着他背后的大肉团完全掉了下去。

这一回,他依旧是被那句唱颂惊醒的,有人在他身边不远处拍手唱歌。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清脆响亮的童声,回荡在周身。

姜遗光睁开眼。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截然不同的繁华小镇。

和他原来见过的那座破旧不堪的“穆云镇”相似,又完全不同。眼前的小镇同样不大,却干净热闹,来来去去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女,跑来跑去的孩童拍手唱歌。从镇门口,进进出出不少牛车、马车。

这一回,他依旧站在小镇门口不远处,和一些要进镇的人站在一起。

姜遗光环视一圈,没看见有谁像入镜人。

如果虞瑶和余怀诚不是真正的厉鬼,他们恐怕也早就已经死了吧?

他再后退几步,抬起头,去看那小镇的名字。

还是穆云镇。

姜遗光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这一回,他脖子后面的大肉团不见了,那根脐带也没有长出来,平整一片。

是为什么?

因为他念出了那句诗?

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对站在镇门口的少年郎指指点点。有些年龄相仿的少女大着胆子,径直盯着他看,边看边和身边同伴捂嘴嬉笑,说些什么。

最先和他搭话的是一个也要进小镇的中年男人,先和他套近乎,问了怎么称呼后,给姜遗光看自己挑在肩头的两个竹筐。

前面的筐里挑的是他的一对儿女,蜷缩在竹筐里睡得正香,后面的筐里则摆了不少竹笋——都是他昨天上山挖出来的,就等着卖个好价钱。

姜遗光只说自己要找一户姓穆的人家。

他不知穆云是谁,是男是女,抬手示意那块牌匾,道:“我是外来的,有一事不明,这小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中年男人看他不清楚,乐呵呵告诉他,穆云本名不叫穆云,只是个小名,是他们本地出的一位大孝子,也是文曲星下凡,一路读书到京城,成了大官以后,却辞了官回家专心孝敬父母,听说还得了圣上和当时很有名的大儒的夸奖呢。

只可惜啊,好人不长命,在穆云回家侍奉父母后的第三年,他的父母双双去世,穆云悲痛之下,同样吐血而亡。

当地人感念他的孝道,就把他的小名刻在了牌匾上,作为镇名,让后人都明白何为至孝。

随着那中年汉子的叙说,旁边也有不少人凑上前来,他们显然都听过穆云的故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补充着,有些说那穆云生下来就天降神光的,还有人信誓旦旦自己曾经见过穆云,他看上去就是天上神仙转世云云。

姜遗光都听了,也不说自己信没信,一一道谢。

“不过啊,我们这小镇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这位穆老爷在天上保佑着我们,能够分出谁不孝顺。”

姜遗光咦了一声,问:“如何分辨?”

那中年男人再度和他解释。

却原来,等到穆云老爷去世后,这镇上就有些人得了一种怪病,他们脑袋后面会突然长出一根像花茎又像脐带一样的东西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可能长,有些有,有些没有。

起先大家都很害怕,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有人去穆云老爷坟前磕头,希望降下神通,却发现穆云老爷的墓碑前也长了这种东西,不同的是,穆云老爷坟前的根茎长出了一朵花。

“一朵花?”

“可不就是一朵花?虽然那花很快就谢了,那玩意儿也不见了,但我们镇上有人被穆老爷托梦知道了,这东西啊……会专门长在那些不孝顺的人的身上!这就是他们将来的孩子,也是他们不孝的恶果。”

“越是不孝顺的人,越会长,长得越快。”恰巧此时,他们不远处有个身上背着一块巨大又丑陋的肉团的人走过,中年男人指着他,不屑道,“你看,就像那样,到时候,他背上的肉团就会变成他的孩子,回来给他报应。”

没有人觉得有疑义。

老百姓心中,都信奉着因果轮回。不孝之人,当然也要被自己不孝的孩子治治,才明白自己对父母做了怎样恶劣的事。

这肉团也成了穆云镇上批判好恶的准则,凡是生了肉团的,必定是不孝之人,连父母都不孝敬,也必定是大奸大恶之辈,即便现在不做坏事,将来也一定会做的。

正说着,长队也排到了他们刚进门的时候。

姜遗光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还是抬脚踏进镇门。

进去后,脖子后顿觉格外鼓胀、发痒。

有什么东西从他脖子后突破了皮肉,猛地迸发出来。姜遗光伸手去摸,再次摸到了那一根通红的根茎,长长的,细细的,像是长在脖子后的一条尾巴。

“你……你竟然也是?”刚才还一脸热情和他搭话的中年男人当即变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满脸不可思议。

“你竟也是个不孝子,亏我刚才和你说这么多,简直晦气。”

脖子后伸出的根茎实在太明显,没有办法掩藏。周围一圈人见着他长出那条脐带来,神色都变了。

由方才的惊艳,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憎恶、嫌弃、痛恨。

姜遗光放下触碰的手,没在意,往前走去。

他已经见过这样的目光十来年,习惯了。

不过,可以确定,这东西和人孝不孝顺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哪里还能评判出孝或不孝?更何况,孝和不孝的界限,又在哪里?又是以什么来评判的?

如果只论迹不论心,他并未对父母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举。若论心不论迹,世间也有不少打着为他人好的名义行凶之举,小镇上应当也有。

但是……按照他方才所说,这个东西或许真的和穆云有关。

穆云身上发生了什么?才会吐血而亡?

他的执念又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人背上生出肉团?还被认为是孩子?

只可惜,他进入小镇太快了,应当打听到穆云的坟墓在什么地方才好。

或许,可以去问问那些同样背上生了肉团的人?

姜遗光朝着那些人走去。

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回避,指指点点,还有一些想伸出腿来给他使绊子,被姜遗光及时避开,自个跌倒在地后,愤怒地指着他大骂起来。

在小镇门口被中年男人嫌弃的那个年轻男人走到一处小摊前,蹲下去买菜。

卖菜女背后也顶着大肉团,坠在脖子后生疼,不得不用布条包裹好,就像背着孩子的妇人一样。

周边小摊贩们都离她的摊位远远的,生怕惹上一点晦气。

那位卖菜的女孩却好似已经习惯了似的,对其他人时不时投来的轻蔑恶毒的目光视若无睹,等那男人来买菜,才向男子露出一个笑脸。

“今天要买什么?我摘了些荠菜……”

“一样来一点吧。”年轻男人面色疲惫,也露出了个笑。

他们被镇上所有人排挤,因为他们不孝顺,丢了穆云镇人的脸。

落到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卖菜的年轻女子一样称了一些,拿稻草捆扎好,正要交过去,脸色微微一变——她看到了不远处明显冲着他们来的姜遗光。

她以为又是跟以前一样来闹事的,浑身绷紧了。

等她看见,姜遗光身后随着步伐微微甩动出来的又细又长的根茎,才放下戒心。

“二位,我是从外地来的,进镇后就长了这个……”姜遗光把那条脐带一样的东西拉到身前,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想问你们一些事,可以吗?”他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卖菜的女子和摊前的男人都有些为难,在姜遗光几度央求下,还是答应下来。

老实说,他还以为这个外来的少年要问些什么为难的事情,没想到只是想问清楚穆云的墓到底在哪。他称自己想过去祭拜,以尝试能不能让背后的根茎收回去。

卖菜的女孩指给他看。

“从这里一直往后走,再朝右拐两个弯,那里有一片房子,是穆云老爷的老家。穆老爷生前爱民如子,又清廉,所以才住那样的房子。他膝下没有孩子,穆家也没人了,所以只有镇上的人时不时去修一下……”

“至于穆老爷的坟……”女孩咬咬牙,“你还是别去了。”

姜遗光:“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们去吗?”

来买菜的男人一直很沉默,这时也终于忍不住回话:“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问,去那里做什么?自取其辱吗?”

“是因为我们不孝顺,他的在天之灵才要这么惩罚我们,老老实实赎罪,不要起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姜遗光直视他,问:“冒昧问一句,你做了什么?才要被惩罚?”

年轻阴郁的男人被追问,脸色不大好看,还是告诉他:“三年前,我母亲令我以七出之罪休妻,我不愿意,起了争执,第二天起来后,就长出了这个。”

“之后,不论我如何向母亲赔罪,又休妻命她归家,我的惩罚都还在,没有变少。”买菜的男人死气沉沉地转看向姜遗光,“所以,你也别白费力气了。”

姜遗光微微摇头,又看向卖菜女子。

卖菜的年轻女子苦笑一声,道:“父亲要我嫁给本地一个人做妾,我嫌他大了我二十岁,不愿意,和父亲争吵过两句,醒来后……我也遭到了惩罚。”

“只是后来……那人也不愿意娶我了,我想赎罪也没有办法。所以……我才顶着这个东西一直到现在。”

谁让她要和爹爹顶嘴呢?

也是她活该,落到这个地步。

卖菜的男人转而问姜遗光。

“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

姜遗光平静道:“我也想知道。”

“我的母亲生下我后不久就殁了,父亲在我三岁时,也去世了。”姜遗光看向他们,语气平静,却似乎在隐喻着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不孝之举,所以才想去祭拜,问一问。”

卖菜女子沉默下来,她很难相信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可看着姜遗光认真的脸,却又不得不相信对方说的是真的。

那个年轻男人反而无法接受,难以置信地猛地扭过头,死死盯住姜遗光。

“怎么可能?你……你没有?”

姜遗光道:“我没有骗你。”

年轻男人嘴唇都在哆嗦,咬着牙:“不可能!我不信!你肯定做了些什么事情,你还有没有其他长辈?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不孝的事?”

“你肯定有!”他斩钉截铁道。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罪孽,却被告知,这惩罚很有可能是错的,他几年来受的屈辱……很有可能都是白费?

这让他怎么可能甘心接受?!

甚至于他听到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能脱罪的喜悦,而是惶恐,还有愈发高涨的愤怒。

“你不要骗我们了,我知道,你肯定也是想来挑拨离间的。你是谢锦那边的人对吧?你回去告诉谢锦,他别再来试探我们!”

听到谢锦这个名字,卖菜女子不像男人那么厌恶,眼神却也多了几分复杂,张张口,还是道:“如果你真是谢锦那边来的,还是回去吧。我们已经认命了,不想再折腾了。”

姜遗光问:“谢锦是谁?”

“还装模作样!”买菜男人冷哼一声,提了自己的菜就走,临走前,对卖菜女子劝道,“别理他。”

等男人走了,姜遗光继续问:“谢锦是谁?我该怎么找他?”

说话间,他脖子后的脐带尾部已经长到了两岁孩子的大小。

其他人根本没有长得这么快的。

长得越快,代表越不孝,那群人看姜遗光的眼神也越发恶毒。

卖菜女人看着姜遗光背后几乎肉眼可见长大的肉团,脸色也有点发白,咬着牙摇头。

“你告诉我,谢锦是谁,在哪里找,我就不为难你,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一直缠着你。”姜遗光轻描淡写地威胁道,“或者,我去追上刚才那个男人……”

“你别去!”年轻女孩痛苦道,“我告诉你就是了。”

“谢锦是镇上谢家人,他背上也长了这个……但是他不承认自己不孝,他还嚷嚷着要把穆云的坟给……给……”后半句话那女孩支支吾吾没说出来,换了个话头接着说下去。

“反正,大多数人都认为我们不孝,但那谢锦不愿意承认,还有一小批人也跟着他,说这病其实就是诅咒,不只是他们有,如果不把穆云身上的诅咒除了,到时,镇上所有人都会长……”

“谢锦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谢家没什么人,谢锦的爷爷不管事,所以也没人能管得了他……”

她说话声音很小,应当是怕周围人听见。

姜遗光听罢,又问过谢家在何处。

女孩嗫嚅道:“其实……就在穆家老宅边。”

“谢家有钱,谢锦的父母在穆老爷归乡后就把那片都买下了,要不是穆家老宅不卖,谢锦也要买下,听说他一直嚷嚷着,要把那片地方买下来,拆掉……”

“要不是因为他这么不收敛,镇上的人也不会这么讨厌我们……”女孩叹气道,“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不认识谢锦,但是你不要和一起混……那样不好。”

“镇上的人会更讨厌我们的,到时候……说不定我们都要被赶出去。”

她还想说什么,姜遗光背上的肉团已经重新长到了三四岁孩子的大小。

他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劝,礼貌地点点头,道个歉后,起身快步走了。

看样子,他就是要去谢家找谢锦。

谢锦就在家中。

他名声臭得厉害,没有人愿意卖东西给他,没人愿意和他做生意,要不是靠着父母留下来的财产,和手里招的几十个同样受了诅咒的人,他还活不了这么滋润。

正在家中喝小酒呢,就听说有个人想要见他。

下人还说,来见他的那个人也是受了诅咒的。

换其他人,谢锦可没这么好的脾气,但换做同样受了诅咒的人,谢锦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连忙让人把他叫进来,发现是一位形容狼狈、可那张脸却让人过目不忘的少年郎,随口问两句,更是惊喜地发现他父母早就没了,不由得大喜过望。

看这帮人还说是不孝顺……他自认对父母恭敬顺从,如何就不孝顺了?什么破肉团子,还扯上孝不孝顺了?

若不是父母不在,他也不会如此行事。

更何况,就他的了解……穆云究竟是不是因为父母去世才忧思过度吐血而亡,还有待商榷呢?

谢锦当着屋内一众人的面说出这句话,满意的看到这位外来的少年脸色变了。

“不是因为父母去世才病重吗?”姜遗光问,“那会是因为什么?”他很好地做出了这副年纪常见的求知模样。

谢锦耸耸肩,笑得幸灾乐祸:“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毕竟——他去世那会儿我还小呢,但我可听我爹娘说过,穆家家里头经常吵架,又哭又闹。就这还说什么孝感天地?哈哈哈哈——”

一屋子长了肉团的人跟着附和笑起来。

姜遗光也跟着露出微笑。

事情已经发生了,到底在哪里才能知道当年真相?

这个诅咒……又和什么有关?

谢锦觉得新入镇的外乡人十分投缘,至少,他一来就没信这什么不孝惩罚的破说法,更是让他心情舒畅。

“不如这样,夜里我们去看看穆家老宅好了。”谢锦试探道。

穆家老宅的位置,恰巧就是先前姜遗光靠近后,心生不详之感的那一片低矮房屋。

他摇摇头:“还是不要,那里……我感觉有危险。”

谢锦脸立刻拉了下来:“能有什么危险?我还经常带人去呢。”

看着胆大,原来也是个怂包。

姜遗光平静道:“不论你信不信,我还是劝你不要去那里,那里真的会有危险。”

谢锦就不是个能听劝的人,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他和手下人都去过,全都摸遍了,要是那位穆云真有什么神通,有本事的话,就来收了他。

姜遗光的劝说没有任何用处,他本意也不是为了劝阻,说过两句后,便不再说了。

晚饭后,天黑得很快。

镇上人大多不富裕,没什么要紧事不会点灯浪费油,早早就着夕光睡下。

谢家亮起的灯笼便格外显眼。

一溜儿灯笼,十几个人拎着,压低了声音,从谢家一路往穆家去。

姜遗光睡在谢家客房里。

他背后的肉团,已经完全长大了。

放在地上立起,能到他胸口,背着格外厚重,摸上去湿滑黏腻,轻轻触碰,便觉格外疼痛,只能放在身边,侧过身背对着睡。

就好像……背后睡了个冷冰冰的死人一般。

姜遗光没能睡着。

头脑一阵阵发晕,那肉团时刻吸食着他的精力,让他难以安眠,只能闭目假寐。

过了不知多久。

约莫是子时后。

一片寂静中,外面……传来了谢锦等人无比凄厉的惨叫,响彻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