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九公子和黎三娘都没有注意到洛妄的眼睛, 那一点火光实在太微弱,他们二人又急着找丁阿婆和山海镜,没人发现地上洛妄逐渐瞪大的眼睛。

不会错的,若真是丁阿婆指使村民抢走了镜子, 一定会藏在自己的房间里。现在丁阿婆不在, 山海镜也找不着了。

黎三娘仗着有镜在手, 把龙凤双烛点燃了,屋里顿时亮堂几分。两人举着蜡烛认真地找,从地面找到桌面, 几乎把铺了薄薄的纹样复杂地毯的地面每一寸都摸过了,也没有找到黎恪的镜子。

他们总算把主意打到那对花瓶上。

圆肚长颈的花瓶,顶上一颗人头,一直对着他们笑。新郎笑得诡异,盖了红盖头的新娘更古怪了。

黎三娘慢慢过去, 定定神,伸手一把揭开红盖头。

她吓了一跳,在掀开的一瞬间喉咙里发出短促的低呼,好在她立刻反应过来, 于是那低呼的后半段也跟着咽进了喉咙里。

红盖头下, 赫然是一张被抹得瓷白无垢的面庞,脸很白很白, 两边颧骨涂了一圈圆圆腮红。她的脸有多白,眼睛就有多黑,一双纯黑无眼白的双眼盯着黎三娘, 唇角还带着笑。

气氛不知不觉间慢下来, 周遭空气好似都变得黏稠了,像是两只小虫被困在蛛网中, 不论怎么挣扎都躲不过束缚。

他们渐渐感觉到了呼吸困难,盯着被掀开盖头的花瓶新娘,一时间,两人安静下来,不知该说什么。

花瓶新郎固然古怪,可当他们揭开花瓶新娘的红盖头后,视线却被新娘完全吸引去,他们能感受到花瓶新娘那股纯然的毫不掩饰的恶意。

看来,这间屋子里最重要的果然是这一尊花瓶新娘。

新娘转了转脖子,那双纯黑的眼睛好似又打量了两人一眼。

她竟还会说话,张张鲜红的口,主动问:“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花瓶新娘的声音很冷,是女子的声音,却不像一个人的,更像许多女子齐齐开口说话,整齐清脆的声音,在寂静夜中格外明显,大到黎三娘以为能把整座楼的人都叫来,下意识反带上门。

“我,我是丁阿婆叫来的,她忙,才叫我来,想找一面镜子。”黎三娘试探道,同时,走近了几步。

九公子默契地后退两步,凑近了花瓶模样的新郎,山海镜藏了起来,两手在袖中握拳。

黎三娘不知道这花瓶新娘和丁阿婆是什么关系,万一自己暴露了,这花瓶新娘叫起来,她还可以随时打碎这花瓶。

“镜子?”花瓶新娘柳眉倒竖起来,“怎么,我让你们找的镜子,你们还没找到吗?”

黎三娘心里百转千回,连忙道:“怎么会?不是已经找到一面交给您了吗?”

花瓶新娘犹疑不定,道:“只有一面。”

黎三娘道:“我们又发现了几面镜,只是却不知道真假,这才来请示。”

花瓶新娘才渐渐放松几分,道:“实在愚蠢,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么?要那镜子后面刻着刀山火海纹路,触手冰冷捂不热,镜面光滑却照不出人影的……”

她越说,两人越绷紧了心弦,这描述和山海经无异,所以,这花瓶姑娘又是怎么知道山海镜的?

黎三娘看出这花瓶新娘好像没什么心眼,小心试探道:“小人们明白,只是,冒昧问一句……您又是怎么知道山海镜的?小人们刚送走一个人,她临走前问了这句话,说如果不在她坟前告诉她,她就死不瞑目。”

花瓶新娘道:“这有何难,你不妨告诉她,世间上的花瓶姑娘们皆能共心、共眼。比如我,即便我身处这小屋内,有了其他的姐妹们,我照样能看见许多东西。”

她的回答,算是解了黎三娘疑惑。

如果丁阿婆屋里供奉的就是这个东西,她只要拥有一个花瓶姑娘,就能通过她知道世间所有花瓶姑娘们看见或听见的东西。同样的,其他地方的花瓶姑娘们也能通过她了解丁家村的一切。

她顿觉不寒而栗。

所以,到底是哪个花瓶姑娘知道山海镜一事的?这世间又有多少花瓶姑娘在指使人偷镜?

再有,她今晚的举动岂不是也会被这花瓶姑娘传出去?

如此一想,她无比痛恨自己方才为了取信洛妄,竟然也摘下了面罩。

花瓶新娘自顾自说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不对,大叫起来:“你骗人!你根本不是丁家村人!”

她叫嚷的方向却是对着九公子。

“你是皇家的人,皇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她张开口就要大叫,可比她更快的是就站在她身边的黎三娘,瞬间暴起,手捂住她的口鼻用力一拧,却将那颗脑袋直接拧了个大转弯还没死,只听到里头东西顺着脑袋滋滋滑过花瓶内壁的声响。黎三娘反应很快,立马一脚踢在她身下穿着大红喜服的瓷瓶上。

砰一声脆响,瓷瓶碎裂。

碎片闷在喜服里,五脏六腑随着花瓶破碎一股脑如流水般泻出来,滩开一大摊腥臭的黑水。

九公子同样果断地除掉了新郎。

在他们动手的一瞬间,龙凤双烛瞬间熄灭。本就昏暗狭窄的房间再次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黎三娘吹亮了火折子,去点燃,可蜡烛的烛芯跟被水浸透了似的,怎么也点不燃。

地面两大滩穿着血红婚袍的东西,顶着两个白惨惨的脑袋,想尖叫出声,被堵上嘴。

“还是没找着。”黎三娘放弃了点蜡烛,忍着恶心,在新娘滩开的血肉中翻找,没有摸到山海镜。

可在刚才炸开的瞬间,她明明看到了一点山海镜的金光闪过。

“实在找不到,我们也没有办法。”黎三娘摸索过后,站起来用衣服擦着自己的手,声音冷淡。

“反正他下回也要入镜,入镜后出来,就知道自己的镜子在哪儿了。大不了到他入镜时,你派兵来围着。”

九公子点点头:“也只能这样。”

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没有找到丁阿婆,总是留了后患。”

黎三娘道:“更大的后患还在后头。”

她盯着九公子,道:“能认出你是皇家人的花瓶姑娘,会被供奉在何处?”

九公子想到了这个问题,脸色顿时一片煞白。

他在京中向来低调行事,能认出他这张脸的人不多。

他又是在什么时候被其他花瓶姑娘看清了样貌?

“从那以后,我们该小心了。”九公子缓缓吐口气,“谁知道还有多少人供奉这玩意儿。”

“话说回来,这丁家村也实在古怪,处处是诡异,我的却一个都没有。”黎三娘以暗语说她没能收到一个鬼,“可我现在还觉得有什么人在暗中看着我。”

九公子点头:“我亦有此感。”

一对花瓶新人都被他们砸的稀碎,脑袋也砸烂了,哪里还能看他们?

可这被注视的感觉却怎么也消散不了,那带着怨毒的恶意目光,犹如一根根针,不断扎着他们背脊。

到底……在哪里?

倒在地面的洛妄,喉咙里发出一阵轻微又古怪的“赫赫”声,那种听着令人发毛的拉长的声音,简直就像划断了喉咙后从涌血的脖子里发出的艰难的呼气声。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大到几乎要脱出眶来。

他一直在往上看。

九公子终于察觉了异样。

上面?

上面有什么?

他的脑袋却不受控制地比手快了一步,抬头看去。

房间顶,交错的房梁缝隙中,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不知看了多久。

黎三娘也跟着抬头,在她抬头的刹那,手里的镜子就照了过去。

那双眼睛连同眼睛的主人,化为一团青烟,不见了。

与此同时,掌心山海镜微微一烫,闪过一瞬金光。

黎三娘便知道,这是自己收成功了,顿时心安几分,可在这心安之余,又不免担心她下一次的死劫。

“既然成了,我们就快走吧。”那群村民也很古怪。

不是错觉,这边的百姓都格外抱团,以宗族为势力,宗法大于王法,而住在海边的人又更相信鬼神一道,他们也不知道这丁家村里又有多少姻亲?要是砸了丁家村神龛的事儿被曝出去,恐怕整座州乃至整个省的人都要赶他们出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重新带上了面罩,一前一后爬出小屋,离开了。

至于还躺在地面的洛妄,都被他们忽略过去。

他们和洛妄并无交情,哪里还能再带走一人?

况且,九公子心里还有些阴暗的想法。

以洛妄的古怪之处,他要是真死在那儿,才是件好事。且把他留在那里,花瓶姑娘死去一事完全可以推到他身上。

二人皆翻墙离开。

待他们走后,空旷苍白的院落中,井边再度浮现一黑衣女人的身影。

那黑衣女子坐在井口,对着已经盖上盖的八角井,手里拿了梳子,一下又一下,对井梳头。

二楼,小间。

洛妄眨眨眼,从地面一跃蹦起。

怪不得啊怪不得,什么镜子?花瓶姑娘?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嘻嘻……

洛妄手里把玩着一面小铜镜,心情愉悦地往外走,他想哼些小调,却又担心吵醒别人,不得不憋住了。弯下腰,从半人高的小门洞里往外爬。

弯腰低头的一刹那,他从自己的两腿正中,看到了身后一双赤裸的苍白的脚。

洛妄就着这姿势惊地猛回过头去,手里镜子乱照,却依旧什么也没照出来。他拿着那镜子,只觉得越来越冰冷,想起刚才他们的对话,又觉得镜子冰冷才是真货,遂没放在心上,没照出来就没照出来,继续弯腰往外爬。

低头爬出去的一瞬间,他埋头的前方,蜿蜒下一缕漆黑长发。

绕在脖子上,痒痒的。

洛妄伸手拨开,又不见了。

他晃晃脑袋,决定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三两下蹿到房顶,翻墙飞了出去。

土楼,三层环形围栏,每一层每一户门洞中,都一点点渗出了漆黑浓稠的长发。

……

洛妄回来还需几日,星州这边,谢家人气急败坏,魏家幸灾乐祸,王家愁云惨淡。

原因无他,那位被两家争夺的王姑娘的父亲终于病倒了。

不是普通的病,大夫来了把脉过后也只说模棱两可地说了些体虚的话,开些吃不死人的太平方。

几服药下去,没有好转,王老爷依旧说头疼,能听到奇怪的声音。

问是什么声音吧,他只说像有人的长指甲抓木头,那种听了就叫人牙跟发酸的嘎吱响,从一两个月前就能听见,起先是断断续续的,他就没在意,心烦时教训了几个丫头。后来,他请了大夫来看,无果,

再后来,没日没夜的抓挠声,终于叫他支撑不住。

可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听到这所谓的挠东西的声响。

王家人怀疑王老爷是中邪了,请了当地有名的神婆来看,跨火盆驱邪,柚子水冲洗,柚子叶拍打,又是踩糯米又是扎纸人,整日整夜地烧香,各路神仙大佛全都求遍了,却依旧没有解决。

三家人虽经常斗的你死我活,面上功夫也是要做做的。魏家、谢家老爷不知具体事宜,皆带着儿子去探望王老爷,顺便希望能借此把王小姐娶走,两家人碰到一块儿,又是互相看不顺眼,只是在他人家中不敢造次罢了。

去王家前,他们还担心这是王老爷不愿意女儿出嫁时出的缓兵之计。待到了王家,隔着丈远,真看见病榻上气若游丝的王老爷时,魏老爷和谢老爷反而有些物伤其类了,原本七分做戏三分真在此刻也变成了真心多几分。

王小姐不愿意见他们,听下人通传后就避开去了后间。

贴身小厮把王老爷的病症说了,待说到“能听见抓挠声”时,两家老爷面色齐齐大变。

他们脸色变得太快,以至于再蠢的人也能看出不对劲,两家人儿子连同其他下人都察觉到了异样。

王老爷的贴身小斯在他身边多年,也算得脸,平日就连王大姑娘也要对他好声好气,这会儿他忍不住问:“敢问二位老爷,可是对我家老爷的病症有什么法子?”

谢大少爷也道:“爹,您就说呗,说了,儿子才能抱得美人归啊。”

魏大少爷不甘示弱,同样恳求起来。若只有他们一家时,他们总是要和王家好好谈谈,可现在,他们都带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要拖后腿,这就变成了两家人在争看谁才能得王家助力了。

王夫人就在王老爷跟前伺候,方才是王二老爷招待的客,听下人说有转机,忙不迭抹了泪从房里出来,身上还带了苦苦的药汁味儿。

一见到二人,王夫人就落泪做出下跪的态势:“还请二位帮帮我家老爷……”

谢、魏两家老爷哪里敢让她跪?真传出去,到时少不了变成他们趁别人丈夫生病上门欺负女人,说出去他们两家的脸还要不要?连忙让两个小辈上去把人扶住,不让她真跪下。

“让二位见笑了,我这些时日也实在是没办法,哪里的庙都去拜过了,吃的方子没有百也有八十,可就是没有用。”王夫人还在抹泪。

谢老爷微一迟疑,道:“嫂嫂不必如此,我不是不说,只是……这事说来话长,有几分离奇,恐怕你不信。”

王夫人忙道:“怎么会不信,我家老爷平日就最信你两家,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把大姑娘嫁过去。”

谢家老爷一听有门,连忙抢在魏老爷前大声道:“嫂嫂这样说,我心里就放心了。既然嫂嫂肯信我,我就把事情说来,也好给嫂嫂个交代。”

说罢,他便讲起了谢家往事。

谢家往上不知多少代起,大约还要追溯到先帝时期,那时谢家开始做生意发家,在这片地方站稳了脚跟。

都说树大招风,他们生意才做起来便遭了小人眼红。那时,谢家一脉被人下了诅咒,成年后的男子们无一不会听见类似抓木头一样的抓挠声,可除了他们以外,谁也听不见。

起先只有时不时的一点点声响,轻的以为是错觉,后来愈发严重,接连不断的抓挠,叫人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那时的谢家人大多数都活不过三十。

这诅咒更厉害的是,它是下在了血脉中,只要带着谢家血脉,就会在成年加冠后听到声音,再过一阵子,就要心悸而死,无药可救。

那时谢家先祖想了很多办法,他们不知是谁下的咒,找不到来源,有一分支忍痛改姓搬离谢家,却依旧逃不过这诅咒。还有的把男子从小起女孩儿名,充作女孩家养大,谁也不准说漏嘴,成年礼也不办,可依旧躲不过去。

说到分支改名离开谢家时,两位老爷对视一眼,齐齐冷哼一声。

魏老爷道:“魏家才是本家,谢家才是改姓出去的。”

要不是因为争这主家与分家之别,他们也不至于结成这样大仇。

王夫人抹泪道:“不论姓谢还是姓魏,总是同根同源,又何至于此?”

“还请谢老爷继续说,后来又是怎样医好的?”

谢老爷继续讲。

后来,他们请到了一位神婆,那神婆有通天手段,替他们除了诅咒。从那以后,谢家人逢年过节都要送节礼去。

但到后来,旧荃州一分为二,划为新荃州和星州。那神婆在荃州,他们在星州,诅咒已除,他们又改信了关二爷,渐渐地……就没了来往。

“那位神婆姓丁,在荃州也颇有名望。”谢老爷还有点惭愧,“如果需要,我可以引荐。”

他们都没留意到,屋顶趴着一道瘦长的、身着和砖瓦颜色相近衣裳的影子。

正是姜遗光。

一直隐姓埋名不便,他想找个办法能光明正大出入几家,最好是打着“驱邪”名头上门,就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竟也和丁阿婆有关?

洛妄真的能杀了她吗?

他不禁怀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