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在场上看见小狼身影, 兰姑知道,他一定是躲起来了。
硬碰硬,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这几只城主的嫉妒心之强,又不得不防。若善多完好无事回来, 恐怕又要被针对。
她正这么想着, 三只野兽的厮杀已经只剩一只还直立站在台上——那是体型最大的熊。
虎和狮都已经倒在血泊中, 死不瞑目。
直立起足有三丈多高的棕熊身上满是伤,可它好歹还活着,望着满场兽骨血肉, 还未来得及庆贺,就听见其中一具尸体下传来的窸窣声响。
旋即,棕熊和围观的所有牲畜们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匹小狼从尸堆下爬出来。
他身上被糊了一层厚厚的血迹,分不出来自于谁。
姜遗光抖了抖身子,抖落一堆已经干涸的血粒。他慢慢走到棕熊身前, 仰起头:“你还没赢。”
他实在太小了,又是从第十五城来的,也不过到这只棕熊膝间而已。
不过是靠躲才活下来,根本不算什么。
可当初斗兽场的规定也没有说不能躲。
看台上几乎吵成了一片。押了棕熊的, 和压在其他兽身上的一块儿吵, 前者当然不愿意突然杀出一只小狼,尽管看上去没什么威胁, 但它们也不愿意发生什么变故。后者则纯粹抱着反正我赢不了其他人也别想赢的心态。
而后者的数量远远大于前者,一时间,还真叫小狼继续在台上待着了。
棕熊低下头才能看清这只小狼:“就凭你?”
它后退两步, 俯下身, 让自己四肢着地,更能看清楚那匹小狼的样子。
“你才多大点?靠躲躲藏藏能到第二就不错了, 还是赶紧回去……”
棕熊状似和气地开口,实则,在说到“去”字的一瞬间,它已如闪电般拍下了大掌。
一只熊掌便能覆盖住整只小狼,姜遗光根本不必抬头看,他早就察觉到对方的杀气,在大掌拍下的前一瞬间,用更快的速度窜上棕熊脑袋,左脸蹬上蹭蹭两下趁它还没来得及张口就爬到头顶,又顺着右脸往下滑。而棕熊拍来的另一掌也因为他逃跑速度太快狠狠拍在了自己脸上。
棕熊嗷嗷叫起来。
“真是愚蠢,一群蠢兽……”第六层城主早就跟这帮野兽说过,要先把姜遗光干掉,但没想到它们还没解决掉小狼,就自己先打起来了。
剩下的一只熊也不顶用。
难道真的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狼继续在第六城猖狂吗?
它正在心里默默怒骂,就见那小狼不知怎么回事,似乎跑偏了一寸,竟让熊爪刺破了脊背,划出一道尺来长的口子。
当即鲜血淋漓。
小狼吃痛下蹿得更快,似乎被激怒了,落下地后脖子上一圈儿毛竖起,浑身紧绷,冲棕熊嗷嗷叫着咆哮。
这下,棕熊更加瞧不起它,径直又一掌拍去,带起重重掌风。
一掌下去,扑了个空。
一点伤,丝毫不影响小狼行动。小狼继续满场乱跑,却迟迟没有攻击,时不时还被划伤一两道口子,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棕熊更得意,生了戏耍的心思。
它决定把这小狼好好地玩一番,再弄死。
大家都能看出,再这么跑下去,小狼迟早会失血力竭而死。
棕熊也这么认为。
它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很累了。而狼,本就是一种极能忍耐的兽。
姜遗光跑了很久,带着棕熊胡乱转,他的身上满是划伤,并不致命,但多少流失了一些血,这让他逐渐感到了一丝寒意。
棕熊还在追着他玩,它欣赏着自己随意一爪子就能让小狼乱跑好几圈的游戏,乐此不疲。
它没料到,小狼已经离它越来越近了。
在其俯身的一瞬间,小狼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没有任何兽或牲畜看到他的影子。
太快了,反而在棕熊眼中渐渐慢了下来。
它看到那只小狼跳起来,完全不像受过伤的样子,狼伸出了利爪,往自己的脖子划来,然后……鲜血喷涌。
剧烈疼痛袭来。
小狼稳稳当当落地,口里咀嚼着一大块从熊脖子上撕下的肉,闪身后退。
在他前方,棕熊高大如山的躯体缓缓倒下,重重砸落。
地面都震了震。
斗兽场内,响起不可思议的欢呼。
几个城主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羊城主和第六城的城主,它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么点大的狼,竟然真的能赢。
但看到那只小狼一瘸一拐的向场外走去,兰姑这只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几个城主又觉得出了口气,纷纷笑起来。
像这么弱的狼,在第一城根本活不下去。
没什么可担心的。
再说,它们也得了东西,小狼是它们的,赢的草料和肉人都是它们的。
兰姑捂着脸小声哭,跟在它们身后,绝口不提那只披着自己皮的猫去了哪里。几个城主也没在意,指使着自己的手下把斗兽场边的笼子和草料筐全部搬走。
搬得差不多了,姜遗光才向它们走来。
他身上还粘着兽血与碎肉,绿眼睛外边一圈灰白的毛被黏着一圈,好似泣血。他来到了兰姑身边,和兰姑跟在几个城主身后,离开了斗兽场。
兰姑方才假哭一场,还有些疲累,她凑近了看姜遗光,发觉他身上不过皮肉伤,都在背脊,骨头半点没伤着,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都说狼铜头铁骨豆腐腰,好在你腰没受伤。”兰姑道,“它们估计不会让我们有机会用药,你还能抗住吗?”
姜遗光点点头:“无妨,一点轻伤而已。”
回去的路上还算安分,到住处后,兰姑弄来清水,替姜遗光把背上够不着的伤口仔细清理干净。
“希望快点到第一城,能见着他们。”兰姑叹气,“也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了,只希望没有大事。”
这死劫内并无诡异,却比鬼还让人难受。
被一群牲畜野兽统治着,真真正正的人命比草贱。但凡兰姑自尊心再强些,她都该气结而死。
姜遗光没说什么,他从未表露过喜恶,即便今天这一遭明摆着整他,也没见他生气。洗干净伤口后,他便趴着睡下了。
“睡吧,明天要赶路。”他道。
兰姑挨着他,蜷缩成一团,渐渐睡熟了。
次日,第六城城主果真信守诺言,放他们进第五城。
它自己也跟来了,还带上了那个每次都能在斗人场活下来的人,拴着绳子让他跟在后面走。
姜遗光和兰姑看见他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却还得忍着气,顺从地跟在后面。
他们很容易就和那人搭上话。
那人姓景,全名景麟,据说他和他兄长景麒一块儿入了这场死劫。起初他们都是肉人,后来想法子逃出去,却分散了,他在第六城先是被卖给一群羊拉车,后又入了赌坊,只是不知景麒去了何处。
景麟模样俊美,温和有礼,即便对姜遗光和兰姑的境遇十分惊异,也没有表现出来,只道他们可以合作一起破局。
入第一城的机会,也是他拼命挣来的。
他想找到自己兄弟,景麒。
这死劫极大,且全无头绪,他料想景麒如果要找他,应当也会想到第一城。
三人小声地嘀嘀咕咕,跟在几个城主身后,和一堆在他们眼中小山也似的牲畜走在一起,时刻担心自己会被踩死。
长长一条队伍,在第五城城门口停了下来。
队伍中运了不少人宠,有些人宠在路上死了,笼子空出来,驴城主让手下送来这么一个空笼子,笑眯眯地叫姜遗光过去。
“前五城野兽轻易不得入,除非你是送给大王的贡品,既是贡品,就该呆在笼子里。”它把笼子打开门,示意姜遗光进去。
“你要是不进去,我们这一条队都进不了。”
景麒和兰姑都无法替他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
姜遗光沉默片刻,主动走进了笼子,任由驴城主落下笼子门,再锁上。
笼子不算大,他不得不团起身体,任由板车行进,一路晃晃荡荡。
兰姑和景麒都用同一个理由被装进了笼子里,几个城主刻意不让他们好过,三个笼子分开放远了,他们还想说话,就只能靠大声喊。
不过,为了能进第五城,他们不得不忍耐。
第五城远比第六城更大,街上开赌的牲畜们更多,他们身边都跟着漂亮的人宠和成对手下,赌桌上,尽数是新鲜草料鲜果,和衣着鲜亮的人宠。
街头巷尾都传来了消息。
听说十五城动乱,还弄死了羽虫国的不少鸭子和鸽子,好像还有别的鸟,总之死了很多禽,羽虫国的国王,非常不高兴。
羽虫国国王,即孔雀王带来了不少人宠,要求和毛虫国国王的人宠对赌,要是毛虫国输了,毛虫国就要向对方赔至少一千车草料,还要当众赔礼道歉。
要是羽虫国输了,他们也会给一千车草料、鲜果和国内最好的人宠。
如果毛虫国国王不肯对赌,羽虫国就会发动战争,直接打过来。如果毛虫国国王输了不肯给赌注,他们也会打过来。
毛虫国和羽虫国曾经也发生过争斗,只不过大多数时候被羽虫国国王自发拦罢了。真打起来,这些会飞的鸟可足够让它们头疼。
毛虫国的子民都不想打仗,他们开始争论自己的国王到底有没有会赌的人宠,如果没有,输了可太丢脸了。
听说赌本就是从羽虫国传来的,羽虫国国王新收了一个非常非常会赌的人宠,毛虫国子民都不想输,可它们也没有办法。
“同样是人宠,怎么我们的人宠这么笨?根本就不知道大还是小。”
“我的人宠也是如此,初买来时跟我说好了,很聪明,结果连骰子大小都分不清……”
“我听说根本就没有很会赌的人宠,赌本身就靠运气,一个骰子转了后猜而已,哪里来的会不会呢?”
“听说再有五日,两国就要开始对赌了,可惜我们的王还没有找到能赌的人。”
“别说人了,把我们也一块算进去也没有会赌的,这赌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有些人就会,有些人偏不会?”
“谁知道呢?”
……
诸如此类言论,羊城主听着,渐渐两眼放光,连忙拉着驴子和第六城城主往回走,准备回去到住处商议。
它们的机会来了!
本以为王能够收到一些会赌的人,谁知道根本就没有,这样一来他们只要把小狼交上去,就一定能获得重用。
“快走,也不必拜访了,直接去第一城吧。”驴子很激动,其他二位城主也非常激动。他们本准备了东西要送给第五城城主天竺鼠,却因为心急,匆匆留下几车草料后,径直离开。
景麟在队伍中,还有些恍惚。
他买通了放笼子的手下,让它把自己和兰姑的位置放近了些,偷偷和兰姑说:“我老觉得家兄就在这座城里。”
兰姑也没有办法,这些不可理喻的牲畜根本没法劝动,只好安慰他:“若你兄长在这儿也好,第五城离第一城很近,到时找你也方便。”
“但愿如此。”景麟叹气。
隔着层层笼子和笼中人宠,景麟似有所感,回头看去。
却只见街头走过一条车队,数十人以人力拉车,车上坐着一匹高大的骏马。
车队里,其中一人同样恍惚地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去,脚步停了一拍。
下一瞬,鞭子抽在他背上:“走快点!别偷懒!”
男人不得不继续埋首往前走。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匹拉车的马。
……
几个城主都着急着要在两国对赌前把小狼送到,车队行进速度顿时快了许多,它们也不停下休息玩乐了,也不刻意戏弄姜遗光和兰姑、景麟了。
相反,这几天它们对三人态度反而好了许多,给够吃的肉和红果、野草,还把他们单独放出来冲水,当做洗澡。
终于,他们在对赌前一日,来到了第二城。
只要第二城城主应允,它们就能进第一城了!羊城主、驴城主和第六城的麋鹿城主皆兴奋不已,带上两人一狼就去见第二城城主。
第二城城主是一只象。
象本就高大,更遑论第二城的象?
在姜遗光等人面前高大的几个城主放在象身前,也和人没什么区别,无非一个小,另一个更小。
象城主听明白了三个城主的来意。
“那些消息说得没错,对赌就在后天。”象城主道,“王也确实没有收到能和羽虫国人宠一样的能赌的人。”
它的眼睛转向了姜遗光。
“小狼?你真的会赌?”
姜遗光在笼子里点点头:“我会。”
“那就试试吧,你如果能成,我就带你们进去,不行的话……”象城主露出一个咧开大嘴的笑,“……你们就全都死在这里!”
地面铺开了人宠织的毛毯,上面摆了各种赌具。
象城主养的人宠和姜遗光赌,轮流上。
十局下来,姜遗光全胜。
二十局、五十局……依旧如此。
驴城主献媚道:“您看,这小狼虽然不是人,但他比人还会赌,一定能赢那个羽虫国的人宠,所以……”
它的话还没说完,就消失在口中,再也没了说出来的机会。
大象抬起腿,对准它,踩了下去。
骨头碎裂,鲜血飞溅。
血溅在羊城主和麋鹿城主脸上,它们都吓傻了,呆呆仰头看着大象。
大象笑了起来,不紧不慢走过去,把要逃跑的两个城主一并踩在脚底,碾了碾。
它对着地上新出炉的三滩肉泥,慢慢说道:“既然有这样的功劳,我为什么要分给你们?”
眼睛瞥向一边笼子里的猫皮人和听说能在斗人场活下来的人宠。
兰姑和景麟在被象打量的瞬间,简直像老鼠被猫盯上,浑身发冷,动弹不得。
好半晌,象才移开眼睛。
它重新把空笼子打开,示意姜遗光进去。而后,笼子锁上。
长鼻卷起三只笼子,往后托举放在背上,象城主往外走去。
第一城离这儿远,它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三人眼前一黑,就被象鼻卷上了象背,看样子,大象真要带他们进城,不免高兴起来。
象背宽厚,笼子放上去好似置在平地上。虽有些晃荡,可他们能隔着笼子缝隙抓紧了,不至于掉下去。
就快要……进第一城了。
分明期待已久,不知为何,兰姑却有种极度不安的预感,就好像……在第一城里,会发生什么难以挽回的恶事似的。
会吗?
第一城,会有古怪吗?
这个毛虫国的国王,到底是谁?它会不会就是那条大黑狗?或者和他有关?
可如果真是他,他的心结又是什么?
尚且稚嫩时,被当做狗养大,分明是人,却只能当一条狗。
兰姑闭上眼,想到了自己身上。
她不禁有些迷茫。
她被当成猫的时候,想的是复仇,要把在她身上施加痛苦的那些畜牲同样对待。
那大黑狗呢?他的心结也是复仇吗?就算是复仇,这么个古怪的世界,又该找谁复仇?
兰姑沉下心慢慢回想,目光不知不觉飘到姜遗光身上。
入镜后,所有人都还是人,唯独姜遗光变了。
他变成了一匹狼,在这古怪的世界里待遇还算好些,至少比人好多了,不必被当做肉人卖掉。
这算是大黑狗的回报么?可也有疑点。其一,不论厉鬼生前如何,死后,它便不会有任何善意的情感,不会对任何人怜悯,它们对活人只会有无尽的恶意。
其二,即便有,可姜遗光并没有完成他的承诺,她设身处地想想,大黑狗……应该恨着姜遗光才是,他对姜遗光的恨意,绝不会不比黎恪低!
这么一想,她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恐惧感来源为何。
她听过很多次城主反反复复的劝诫,第一城不欢迎兽,不允许兽进入。这是第一城的规则。
但现在,姜遗光还是进来了……
兰姑无法遏制地发起抖来。
望着逐渐接近的城门,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