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绯色江水飘飘悠悠。寂静天地间, 只有几条小船。

绯色新月依旧只露出一半,不知何时才能圆满。

黎恪坐在小船上,心如擂鼓,汗湿浃背。

他问:“兰姑, 你现在身子可还爽利?”

兰姑没有回话。

戴着斗笠, 一动不动。

即便带着斗笠, 也能看出她摆了个仰头的姿势,好似仍旧在望着那一轮新月。

“兰姑?”他又问。

微凉湿潮的江风吹来,微微吹拂面巾。

他们身上, 都披了一层浅淡的,似流水一样的浅红色。凑近了看又看不见,只能感觉出好似有那么一层红色在其表。

黎恪分不清是这风更冷,还是他们的心更冷。

厉鬼幻境,或是别的?

早就该天亮了, 周遭依旧漆黑,血月柔和的月光并没能让这片江水明亮多少,只更显得阴森。

黎恪听到了细微的哭泣声。

不知从何处来,女子噫噫呜呜啼哭, 细细尖尖柔绵声响, 听了叫人不忍,可这哭声出现在这诡异江面中, 更让人心底发凉。

“兰姑,你听见了哭声吗?”他问。

兰姑一动不动,没有回答。

黎恪仰头喃喃自语:“也不知善多什么时候出来。”

“他拿几面镜子, 应当不会出事吧?”

兰姑原本穿着浅绿色衣裙, 从床帐上扯下的布围了斗笠一圈,罩着她整个人, 她的手也藏在袖子里,看不清楚。

黎恪悄悄接近了她,手同样拢在袖子里,悄无声息的。

他透过兰姑的身影往水下看去,果不其然,水面上荡漾的影子里,有他的……却没有兰姑的!

他忽然飞快的动了,猛地将兰姑推下水去。

兰姑来不及挣扎,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挣扎,顺着那股力道,软软地掉了下去。

“哗啦”一声响,兰姑没入江水中。

在她掉落的前一瞬,她的斗笠同样落下,露出一颗好似刚从花盆里摘出的一捧土,肉白色蛆虫、赤红的地龙,不断蠕动,花根茎虬结盘旋,将一盆土锁住。

掉下后,江水里散开一捧土。

长在最顶上鲜艳的花本要在一瞬间枯萎,却在落水后,稳稳当当长在了水面上,似乎是汲取着水面上那一层血气,花儿长得更加鲜艳。

黎恪心砰砰跳了很久。

他确定万无一失后再下手,但心里还是有些犹疑。

如果,这真是兰姑呢?

不,不是……刚才的九公子,不一样没有影子吗?水面照不出影子,怎么可能不是幻像?

他松了口气,抬头看去,顿时身形一僵。

姜遗光已经出来了,站在船边低头往下看,不知看了多久。

他仍戴着斗笠,黎恪却觉得他正盯着自己看。

他看见了?该不会误会吧?

黎恪忙开口问:“善多?”

就见站在船边的姜遗光翻身到外,立在栏杆外窄窄一条缝隙内,他用袖子笼着手,举起一面小小的镜子,往下照。

被照着的地方血色一点点褪去。黎恪亦惊讶地发觉,那朵花不知何时不见了,船边冒出个湿漉漉的头颅来,拼命凫水,扒着船沿瞪他。

正是兰姑。

“你方才作甚?你竟推我!”

黎恪哪里好解释,只好伸手去拉,“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方在我眼里看你有些不对……这就拉姑娘上来。”

兰姑一只手扒着船,湿漉漉黑发覆盖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半白皙如瓷的肌肤。窈窕身形大半淹没在水下,黎恪不敢多看,他刚握上那只手便察觉了不对劲。

女子的手。即便被江水浸泡的冷,也不该像这样,冷如冰。

再看去,兰姑冲他露出个冷冷的笑,又有一只手,撩开了半边湿发……湿发下的脸,诡异可怖,美眸处只有一个黑洞洞窟窿。

黎恪顿觉浑身冷凝。

等等!他握着一只,船沿一只……怎么还有一只手?

与此同时,那只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拉,将他拉下江水中。

姜遗光出来后,就看见黎恪和兰姑呆坐在小船上。而后,黎恪又不知怎么的,跳进了江水中。

他飞身下去,稳稳当当落在小船上,属于兰姑的镜子递过去,从斗笠面纱下贴上了兰姑的脸。

兰姑不断抖动着,很快,她才从底下挤出两句话:“得了,善多,我好多了。”

“黎慎之不知怎么掉了下去,我方才动弹不得,没能帮他。”

“我看见了。”姜遗光说。

他把荷包系得更紧了些,藏进暗袋,牢牢和衣带缠在一块儿,那里装着其他几人的镜子。

“你也保重,若是救不上来,便快些回来。”兰姑神色凝重。

黎恪这样掉下去,不知还有没有命在。不能让善多也没了。

姜遗光点点头:“我明白。”他自个儿的镜子则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活动两下腿脚后,便摘去斗笠,跳下了水。

江水如冰,一路上,血腥气疯狂地向他手中铜镜中涌去,还有些涌进了他身上暗袋中的荷包里。

兰姑坐在小船边,很快就看清,以她为中心,四周江面血色不断涌来,向下去,几成一道赤色水漩涡。

她眉头微颦,叹息一声,还是同样将山海镜贴了上去。

江水中,谁知又有多少鬼魂?今晚注定要惊动这些亡魂了。

很快她手心的镜子下也形成了一道小小的赤红色漩涡。

血色月光,源源不断往镜中流。

兰姑见情况好些后,才收手,又连忙照照自己。镜中的自己还好些,一照上去,黏连的血色飞快退散。紧接着,她又低头去看江水。

忽地,她的心缓缓沉下去。

她终于也发现了黎恪方才没能说出的话——这江水面上,竟照不出红月?

还没等兰姑想明白,水下又是传来哗啦啦声响。不一会儿,船边伸出一只手,拉住,两颗脑袋冒出来。

姜遗光竟真的把黎恪救了上来!

兰姑急忙帮着把人往上拉,一人拽,一人托,总算把黎恪捞了上来,躺在小船中,姜遗光再自己翻身上来。

兰姑一把黎恪脉搏,慢些,却依旧有力,放下心来,让他侧过头张嘴,又问姜遗光:“我们现在去哪儿?”

大船上不放梯下来,要背着个人上去很难。但黎恪在水下太久,若不及时吃药看大夫,恐染风寒。

姜遗光道:“他没事,不是呛水晕的,是被我打晕的。”

水下之人会不顾一切缠住所有能救他的事物,黎恪也是,差点让他也不能活动,这才把人打晕。

姜遗光解下发带,拧拧水,也不扎了,就这么披着,衣袖袍子水都拧拧后,才坐在船头,慢慢摇起船桨来。

“你发现了吗?水里没有月亮的影子。”他忽地出声问低头照顾黎恪的兰姑。

兰姑一怔:“我刚才也看见了,只是不得要领。”

“你可以在水中照一照自己。”姜遗光道。

江水经过方才他们的折腾,几乎变回了原来的色彩。

兰姑依言低头看去,掀开了斗笠,顿时被水中鬼影吓了一跳,“我,我怎么会?”

她突然想明白了:“水照不出月亮影子,却叫我们照出这副模样,可我们是人非鬼,这水才有问题。”

与其说是月亮照出的红色月光,为什么不是水面反照出的红光呢?

赤月教……红月,他们都被这个名字唬住了,加上姜遗光原来说的海娘子一事,更是让他们心底觉得姜遗光说的都是真话。

但有时,真话也会骗人。

“既然是水的问题,又该如何做?”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明白。”

他不知道现在作祟的是哪里来的厉鬼,又要做什么。

“先找九公子?”他问。

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总比原来没头没脑的好。兰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她心想,不若效仿那些船上的船夫,设个海娘子祭祀?可只有大船上才有贡品,便也答应下来。

姜遗光飞快地往回划船,现如今他们身上都带着镜子,便也不怕那大船上的诡异。两条船之间本就隔得不远,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大船下。

大船周边还有不少麻绳拴住的小船,姜遗光扛着黎恪跳过另一条船上,黎恪在他肩头,肚腹被这么一压,吐出两口水来。姜遗光把黎恪放下,又拉兰姑过来。

“我先带他上去,再回来接你。”姜遗光道。

“辛苦善多小兄弟了。”兰姑笑道。

姜遗光一手扛人,自小船上借力飞身一跃,在快坠下时几步踩在两船间相连的粗绳索上,蹭蹭两下来到上头,肩头的黎恪被他直接丢出去,软软地摔在甲板上,但那一扔又控制了力道,没有叫他摔着头或摔断腿什么的。

姜遗光这才抓紧绳翻过去,落在黎恪身前。

黎恪被没头没脑一砸,悠悠醒转,还没反应过来,身前的姜遗光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又跳下去。

黎恪猛睁开眼:“镜子?”

他一骨碌爬起来,将镜面照向空中。

……

大船里,黎三娘继续往下走。

九公子的镜子落在这儿,说明他就在这附近不远。黎三娘想起自己等人,先前看见的那满满一屋尸体,决定下去看看。

她踩在楼梯上,一层层往下去,

彼时,九公子坐在桌边,揽了美人腰“纵情享乐”。

他应该觉得哪里不对,他也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旦在王府中,他就必须享乐,读书、骑射都成了罪过,因此,他也只能听着那些人的奉承哈哈大笑。

黎三娘推开门。

酒宴上,丝竹声靡靡,美人笑靥如花,端着美酒、佳肴,如穿花蝴蝶般行走在享乐的客人间。

父王在笑,母妃在笑,一众兄弟不管嫉恨与否都在笑,他的庶母因着他挣来的功劳,也能出现在家宴上,立在母妃身边替她布菜,又被母妃赐座,同样端了酒来喝。

蓦地,门口大开。

宴席上,众人都望了过去。

“三娘?你怎么会在这儿?”九公子佯装晕乎乎模样。

黎三娘莫名其妙出现在王府,拉了他就要往外走。突然出现的举止粗鲁的女子,叫这场家宴也被搅浑。

父王大怒,掷杯而起:“小九!这大好的日子你要往哪里去?”

黎三娘似乎说了什么,可他有些听不清,连忙回头请罪道:“父王息怒,这是孩儿旧识。孩儿去去就来。”

黎三娘拉了他不管不顾要往外走,九公子也有些怒了:“三娘!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要往回走去,孰料三娘足尖一点飞身向前,竟直接把几桌宴席给掀翻了!汤汤水水、盘子碗碟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几个侍女顿时尖叫起来。

“黎三娘!”九公子沉下脸,“你救过我,我敬重你,但不代表你可以在王府里撒泼!”

黎三娘张着嘴说什么,可她说的话九公子却一句也听不清。对方又掏出个小镜子,直直竖在他眼前。

明黄澄亮的铜镜里,照出了九公子的脸。

和身后累累尸骨。

“现在可清醒过来了?”黎三娘维持着动作,问。

天知道,她一下来就被眼前场景吓得不轻。九公子自个儿坐在一堆白花花的尸体中央,还搂了个没穿衣服的船夫哈哈大笑,又对另一边脸色惨白,放倒在墙角的死人说话。

他还要去喝杯里的又脏又臭掺了血的污水!

九公子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他一把抢过镜子同时拉着黎三娘就往上跑,随意冲进了一间房,倒上干净茶水后自个儿抠了喉咙眼儿开始吐,吐个没完。

我竟然……我刚才吃的那些,会是什么东西?

一直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九公子才喘着气抬起头。

“三娘,还请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他有气无力道。

三娘先是觉得九公子方才情状诡异得紧,后来也反应过来,撑着门框哈哈大笑,一直笑个没完,笑够了,九公子也吐够了,才摆摆手:“好好好我不说。”

九公子倒了茶水,闻闻,确定是干净茶水后才敢漱口。可不论他怎么做,都没法忘掉刚才心中的疑虑——他到底吃下了什么?

黎三娘的笑声叫黎恪听见了,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嗓子里也跟火烧似的疼得厉害,待姜遗光又拉着兰姑上船后,几人才往声音来处去。

五人终于再次见面,一个比一个狼狈,唯一好些的竟是黎三娘。

黎三娘接过姜遗光递来的铜镜,道声谢,上下一打量:“怎么你们都落得这副样子?不慎落水了么?”

“是,也不是。”黎恪苦笑,“我自作聪明,掉下水里,多亏善多把我救上来。”

世间莫过人情最难偿,尤其是救命之恩。

姜遗光没说什么。

反而是兰姑开口,把他们刚才发现的事儿说了。

“不是月亮有问题,而是水?”

黎三娘和九公子都陷入了深思。九公子此刻恢复了平日有些懒散的模样,撑着下巴,走来走去。

“既是水有问题,水中真正作祟的恶鬼我们也不知在何处,贸然祭祀所谓海娘子恐怕也不成……”

黎恪反而道:“未必,也可一试。”

“只不过,这回祭品该换一换。”

……

几刻钟后,船上所有尸首都堆在船头。

他们个个都古怪得很,看上去还是人形,可又有了其他的怪模样,手脚似乎变长了些,皮肤惨白。九公子还记得其中一人肤黑如炭,没有想到,当他死后,他看上去也是白惨惨的。

一个接一个,不断往下推。

每推一个,九公子,就在心中念一句佛号,黎恪同样目不忍视,可他依旧要动手。

黎三娘,兰姑亦如此。

不这么做,他们就无法离开。他们也是被逼无奈。

原本他们至少也该带着这些人离去,好歹叫他们家人收拾了有个念想,而不是永远葬身在这冰冷的水底。

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随着一具具尸体抛下去,江水中的血色一时间更加浓郁。

天边血月逐渐“圆满”,从半月变为满月。

可随着那血月的“圆满”,天光渐渐亮起。江水中的血色反而往下沉,露出原本的水色。

已经,扔完了。

月亮还差一点点才完满。

可这条船上已再没有别的供品。他们是最后的供品。

姜遗光一直默默帮忙,没有说话,待尸首全部扔完后,他站在一边,敏锐的察觉到众人气氛有些僵。

但奇异的是,没有任何一人心中有杀意。

他们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现在可怎么办?没有人了,我见厨房里还有些生猪肉和羊肉,不知可不可行。”兰姑口吻轻松。

姜遗光摇摇头:“不必,我们原来那条船上,还有几个小太监。”

一句话点醒心绪复杂的五人,九公子立刻做了决定:“还是回去,然后乘小船立刻靠岸,找禹杭州知府。”

他身份在此,禹杭州知府不敢拿他如何,等再过些时日,镇压赤月教的大军就来了,到那时,他们会更安全。

一行人如法炮制,重新回到小船,划回去,这回不需要太多人,九公子和黎三娘迅速登船后,将几个小太监的尸首都扔了下来。

水面彻底澄清。

天边血月消失不见,换回一轮红日,阳光暖融融照在几人身上。

“也不知这次回去后,死劫又该难到何种地步。”九公子苦笑一声,“待回到京城,我做东,请诸位好好聚一聚,否则,以后恐再难相聚。”

黎恪劝他:“九公子也不必说这种丧气话。”

只是,他们都知道……这话是真的。

死劫,本就为九死一生之大劫难。

他们一路上收了多少诡异,这些诡异,又将尽数在死劫中对它们穷追不舍,除此外,还有其他知晓他们为收鬼之人的入镜人,到时也要害他们。

九公子和黎恪袒露,称自己杀了其他所有入镜人,也正是因为那群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联手要取他性命,换一个渡劫机会。

其中,还有一位他自认交情不错的好友。

他们差点就要成功了——要不是九公子在最后一刻,没有选择相信自己那位好友的话,他可能会真的死在镜中。

几人轮着划船,不拘是哪个方向,总之一路往岸边去,总算见着了岸边。再往前,小船逐渐搁浅,渐渐停在岸边草丛中,一行五人从船上下来,寻了个方向就走,准备到有人烟的地方问问。

他们一路走,也没见到什么人,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儿缩在路边,瞧着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官话。又往前走了小半刻钟,总算远远见到搭了房子的村落。

一个身上还沾着水渍,头发乱糟糟的年轻男人从他们身前不远处经过。

那年轻男人手脚修长,虽衣裳破旧,可却洗得很干净,他哼着不知什么调子的歌,步伐轻快,昂着头,像一直欲要振翅高飞的鹤。

此人看着不一般。

九公子下意识起了结交之心,再一想他们目前身份不能暴露,歇了心思。近前时,兰姑拦下他,温和笑问:“这位郎君,我等从江边来,遇上了水匪,好不容易才逃脱,却不知这是何处,郎君可知道?”

兰姑能说各地方言,她这会儿说的就是禹杭一带的话,此处离京也不算太远,大伙儿都能听懂。

那人懒洋洋抬头瞥他们一眼。

五人样貌都极好,平日走在京中街上皆能引不少人瞩目,那人却根没看见似的,扫他们一眼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兰姑也没泄气,指尖突然多了一颗成色不错的碎银,一点点银亮色在指尖翻飞,她笑道:“还请这位郎君帮帮忙,告诉我们。”

话音刚落,她手上就一空,再看时,那颗碎银已经到了那人手里。

太快了,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夺走的。

兰姑并非娇弱女子,寻常男人也能对付一二,眼前这人能当面从他手里抢东西……

兰姑后退半步,其他人也围了上来,隐隐有些警惕。

那人回想了半天,说:“这里是王家村,在江乡,禹杭州府。你们从这里往北一直走,就能去府城里。”

姜遗光看了他一会儿,那人似乎也觉得姜遗光稀奇,同样回以注视,两人对视一会儿后,姜遗光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一两银子,放在他面前。

雪白银两,还带着官铸,那人一看眼睛就亮了。

“你叫什么?”姜遗光问。

“哦,洛妄。”说着,洛妄毫不客气地捞过银子,咬了咬,看见银子上浅浅的牙印,嘿嘿一笑,连忙擦擦,塞回怀里。

“你还想要吗?”姜遗光感觉他接过银子后,心情格外好。

洛妄点点头。

姜遗光就又给了他一锭二两的银子,比一两的更大些,雪亮雪亮的银两。

洛妄一见就眼睛直了,同样眼疾手快收起,问:“你还要问什么?这回你可以问两个。”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问了,但是,你问了我一个,你该给回我一两银子。”

洛妄顿住了,不可置信。

他一挠头,越想越觉得对方说得有理,不免焦躁起来。

要给回银子,他是不想的,可他又的确问了个问题,还回答了。洛妄怎么想都觉得急,他忍不住道:“你就问呗,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问,我要是答应你,你又欠我一个,你就得给我二两银子。”

中计了!

洛妄怏怏不乐:“那你给我银子是要我干什么?”他反应过来,连忙道,“这条不算!”

其他几人先是看得愣了,紧接着就忍不住偷笑。

善多有时异于常人,这人也有些古怪,谁成想,善多竟一下就拿捏住了对方。

姜遗光道:“这条也要算,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那个就不算了。”

洛妄连连点头。

姜遗光问:“我给你银子,你能做什么?”

洛妄:“要做什么都可以。”他眼睛里有一股纯然的杀气,“要杀人也可以。”

他本来想说出来吓吓他们,谁知道这几个人一个都不害怕。姜遗光再次说:“那我给你的银子先欠着,需要你的时候,再找你,你不能赖账。”

洛妄很为难,咬牙答应下来,而后急忙捂着口袋一溜烟跑远了,生怕他又拿钱给自己。

等洛妄跑远,九公子才终于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善多啊善多,你可真是个妙人……”

其他几人亦忍俊不禁。

姜遗光不太明白他们在笑什么,知道他们在笑的事和自己有关,可又不是以往自己听到的讽刺嘲笑。

相反,他们的笑带着善意。

姜遗光就没说话,等他们笑完了才说:“现在去府城吗?”

“自然,走走走。”

……

红月岛,气氛肃然。

赤月教教主仍旧坐在自己平日最常待的梧桐树下,他依旧语气和缓:“毕宿找不回来了?”

禀报的人还在哭,抹泪道:“找不回来了,一条是皇家的船,一条是毕宿兄弟的船,还有十九条小船,船上全都没人,找不着了。”

“我记得,毕宿带了二十条小船出去。”教主说,“所以,那条小船呢?”

“还、还没找着……”

教主嗯一声:“既找不到,也不必找了,总和皇家有关系。”

他从梧桐树下站起身,目光遥望遥远的北方。

在京城中,有一座宫殿,全天下最聪明的书生、最富有的商人、最美貌的男男女女都在那里,因为,那里住着天下之主。他是天子,是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他已经统治了大梁几十年,没有人不期望得到他的垂青。

曾经,他整日打渔,连想都不敢想,皇帝这个词,不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但现在……他已能取而代之。

他站起身后,从袖里取出一面黑底旗,缓缓抖开。

赤月教一众帮众望着那面旗,鲜红弯月随风飘动,不免都有些惶恐,血里有什么东西燃灼起来,叫他们呼吸都紧促了。

这面旗……教主说过,只有红月现世时,才能拿出来。

教主依旧用平淡的口吻,慢慢转过头,扫视着一众和自己打拼的兄弟姐妹们。

“当今皇帝不公!他让那群有地有权的官老爷欺负我们,他们不让我们活下去。”

“我曾说过,要让你们、让天底下的人都过上好日子,能吃饱穿暖,有房子住,有书可读。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这么做。”

“是,我们是吃饱穿暖了,但还有很多人没有,我们要把赤月的光,照到每个人身上!叫每个人都吃饱穿暖!每个人都能住得起房子,读得起书!”

“……这一点,当今皇帝根本不会做到。”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不疾不徐,底下的人却听得浑身发烫,有些人呼吸都停滞了,一双双眼睛狼一样发亮地看着他,发着抖,期待又惶恐地等他做下最后的决断。

教主果然开口了,将那面藏了十几年的旗用力一挥,黑红色光辉在日光下闪耀。

“传我旨意——从今日起,赤月教,反了——”

短暂寂静后,山呼一般的欢庆声响彻岛屿。

……

周知府吩咐完洛妄后,总算舒心了些。

他和赤月教教主私下的往来非常隐秘,底下那群什么个星宿将军即便攀扯也扯不到他身上,到时他只要不认,几个同年再替他说说话,这事儿就能揭过。

只可惜……洛妄这么一个好用的棋子。

他闭了闭眼。

他决不能暴露。所以……只能在事后把洛妄送走了。

想到那个拿了馒头傻呵呵啃的小乞儿,和他几次毫不犹豫冲出来替自己挡灾,周知府只觉心痛如绞。

你别怪我,我也是无可奈何。

临走前,定会让你吃一顿饱饭,穿一身干净衣裳。

周知府正暗自感伤,听得手下人来报,声称门外有人想见他却没有拜帖时,还以为是洛妄办事不力,顿觉不快。

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什么人?”他耐心问。

下人回道:“五个人,三男两女,瞧着不像上门打秋风的,小的们不敢拦,请他们在茶房等了。”

他缩了缩脖子,道:“其中一个人拿了面令牌来,那令牌上……有蟒纹呢,他自称九公子。”

蟒纹?只有皇家人才敢用,周知府一个哆嗦:“还不快请进来!”

却原来,五人到王家村后,雇了村里的骡车往府城里去。幸好这地方离府城不远,几人身上路引等物都在,进府城后,他们找了间客栈,各自洗漱休息后,直接去寻知州府。

九公子身份在这儿,他再怎么不受宠,也姓姬,身上流着皇室的血。知府绝不敢怠慢他。

几人大摇大摆上门。

九公子身上脏污不多,依旧一身大红蟒袍,头戴玉冠,瞧着有些风尘仆仆,却不掩尊贵气。其余几人亦不似凡品,尤其当中那少年郎,周知府一见着,就恨自己膝下没个年龄合适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