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过一个小小的瓷碗, 碎裂的声音竟响彻整艘船。

卧在床上的胡禄吓了一跳,刚才有个碎瓷片擦着他脸飞过去,差点就要给他划出一道口子来。

胡禄战战兢兢:“你这法子到底有没有用?怎么还碎了?”

船夫脸色也不好看:“听说是有用的,筷子立住了就是真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 再把水洒了, 就能送走了。”

胡禄急道:“水洒了?现在碗都没了。”

船夫结结巴巴:“或许, 或许是这鬼太厉害了些,送不走……”

他又问:“内使老爷,你可是真撞见了什么?能不能说说?”

胡禄哪里敢说, 蒙了背,模糊的声音从被褥底下传来:“我是梦见了,那鬼托梦来叫我做件事。”

船夫大惊:“内使老爷可有答应它?”

胡禄心跳得很快,他根本没想答应的,自己含含糊糊那么一说, 算答应吗?宫里头大家谁不是说了就过,真真假假不当真。

可是,这是个鬼,不讲理的鬼。

他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恐惧来。

“我, 我没答应……我骗他的……”胡禄仓皇道, “我骗他的,我怎么敢答应?”

船夫定住了:“你骗他的?”

胡禄满心惶恐, 根本没察觉有什么不对:“我当然是骗他的,谁敢和厉鬼打交道?”

他没察觉,眼前船夫的脸色无比苍白。

那几个侍卫也站在床边, 一动不动。

身上满是水腥味。

……

甄二娘从京里出来, 到了庄子上。

昨日,陛下大怒。

派去夷州宣旨的船, 竟在禹杭附近沉了,船毁人亡,捞都捞不上来。

不知是厉鬼,还是人为。

听闻两浙一带,有一水匪帮派,名赤月教,格外猖獗。

但不论如何,陛下都不可能容忍此事发生,传出去,只会失了皇家威严。

陛下已又点了人马,要求择五六个入镜人一道上船,同时,派正在闽省的周巡抚率军前往禹杭。不论是赤月教还是旁的什么,都要狠狠杀一杀他们的气焰。

所有入镜人的死劫时期都记录在册,不同人管着。甄二娘算着手下这批人,眉头皱了起来。

不好挑,大部分都要入镜了。刚出来的那些没几个好的,恐怕拖累。

最好的那几个她又不想派出去,水路行船危险又磨人,即便没有水鬼水匪,一个月下来也吃不消,她不想自己手上的人折在路上。

甄二娘叫了曾绶过去,一问,曾绶竟不通水性,上船就晕,也不行。

她正要离开庄子,去别处再问问,楼上姜遗光下来,步伐稳当。前几日还一副重伤的样子,现在就已大好了。

甄二娘思忖,要是姜遗光伤好了,送他去还是合适的,头脑聪明,也懂水性,上回他渡过的死劫,恰恰好就是在船上。

“你愿意去吗?”甄二娘把事情说了,也将风险告诉了他。

谁也不知道这条江中到底发生过多少阴暗,又埋葬了多少冤魂,他们无法提供任何消息,只能靠自己去猜。

而在江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要是那些鬼不出现,只像之前一样把船掀翻,他再难回来。

“去往哪里的船?要去多久?”姜遗光却只问了这个问题。

“往夷州去的,途经鲁、苏、禹杭、闽,再到夷州。”甄二娘特地看了眼姜遗光。

“到了闽省,你就可以下船,等宣旨太监在夷州把谢丹轩大人接来,再从闽省出发回来。”

她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你要去吗?”

姜遗光发觉她在试探自己。

她似乎知道了什么。

自己没有隐瞒过在调查闽省卫家一事,但……她特地提了谢丹轩。

是自己打探贺韫的事情败露了吗?

赵瑛那天的反常,她们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或许……就是甄二娘派人透露给她们的?

姜遗光点点头:“好。”

甄二娘露出笑来,真如长辈那样抚抚他的头:“收拾些行囊,五日后出发。”

姜遗光点头答应下来。他不习惯被人触碰,僵了一会儿,甄二娘才把手移开。

姜遗光回来后,只休息了一天,就继续和闫大娘子习武。这会儿他又得去同闫大娘子告假。

闫大娘子原见了他就露出笑脸,听他说要去往闽省,还是要去至少大半个月,顿时不高兴了,当日下手格外重。

姜遗光生生受了,没事人一样擦过药,又往下去。

他还记得自己答应过黎恪的事情。

那天晚上,自己也看见了蚂蚁……

姜遗光找到放在橱柜里的蜜,小罐子封好了,一打开,便是甜浸浸到有些腻的糖香。姜遗光倒了两滴,倒在地上。

而后,盖子重新盖回去,放进碗柜。

端了凳子坐在厨房门外,厨房门打开着,能叫他看清楚里面动静。

厨房里还有股有些刺鼻的石灰和硫磺的味道,前些日子厨娘们彻底打扫过,又驱了虫。两滴蜜落在地面,好半晌,毫无动静。

姜遗光坐在门边,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连眼睛也隔了老长时间才轻轻一眨。

一直从正午等到黄昏,太阳都要落山了,也没有见到一只蚂蚁,甚至连其他蚊虫都无。

姜遗光看了很久很久,想起来。

四月,近五月的天,惊蛰早已过,天已经热起来了。

再怎么驱虫,地上不可能没有一只虫蚁。这很不正常。

他把凳子移开,往后退去,假装先离开。

院子门口,那晚的仆妇又来了,笑着叫他:“小公子,该吃晚饭了。”

姜遗光察觉对方有些古怪,那种说不上来的奇怪的感觉,叫他分不清善恶,也看不清对方是否真心。

“大家都在等你,快走吧。”

山海镜放在怀里,贴着胸膛,没有取出来。姜遗光看看干净的地面,又看看那仆妇,没有回答。

“怎么不去?小公子可是不饿?还是想吃点别的?”仆妇走近了两步。

那种古怪的感觉更近了。

姜遗光猛地后退一小步,定定地看着对方。

山海镜早已取出,摆在胸口。

仆妇还带着微笑。

她的鼻腔里爬出细小的蚂蚁来。

黑黑的,密密麻麻的,很快爬上眼睛、耳朵、嘴巴,爬满了整张脸,一只又一只数不清的蚂蚁,还在爬。

黑黢黢蚁群,一股脑从身体里倾泻涌出,不断往上爬,下头撑不住了落下去,便又往地面四处爬。当着姜遗光的面,蚂蚁蜂拥落在地上,一层穿着衣服的人皮轻飘飘落地。

滩在地上的人皮还带着五官和头发,内里皮肉连同骨骼都好似被蚂蚁啃噬殆尽。

山海镜依旧冰冷,没有上回发烫的触感。汹涌的蚁群迫不及待逃离了那张人皮,往地上仅有的两滴蜜爬去,转瞬间,蜜便被吃尽了。

姜遗光拿镜子去照,什么也没照出来。

没有蚂蚁往他身上爬,这群蚂蚁好似通人性,自觉在路过他时分开两股往四处跑,黑压压一片,很快爬上了橱柜。

橱柜里还有一罐子蜜。

它们的速度很快,姜遗光同样动作很快。小厨房里的炉灶还没升起来,他立刻从袖里取出火折子,抽出根木棍脱下外衫裹上,吹燃火折子点着了,火苗凑上去烧。

滋滋啦啦声响。

烧成焦壳的蚂蚁掉落下来,传出奇怪的焦臭味。地上更多蚂蚁汹涌的、窸窸窣窣地爬上来,只是,它们还是不敢往姜遗光身上爬。

山海镜里,什么都没有。

照遍了厨房,还照了自己身上,地上的人皮,橱柜里的蜜糖,都在山海镜中投出模糊的虚影。

什么也没有。

真的只是普通蚂蚁么?

姜遗光捻了一只,在指尖碾碎。

刺鼻的酸味传来。

就在这时,一直努力往橱柜爬的蚁群变了。

一群群蚂蚁,开始汹涌地往姜遗光身上爬。

姜遗光动作很快,三两下踩死地上一大群蚁群,那些蚂蚁太多了,鞋底碾过去时,噼啪作响,更多刺鼻的酸味扑来,附着在他身上。

踩了两脚后,姜遗光闪身出去。

那群蚂蚁同样跟着,大批大批黑压压相互层叠着拥挤地跟在后面,随着爬行窸窸窣窣作响,任谁看了也要头皮一麻。

任槐先发现了在庄子上到处跑的姜遗光,远远地问:“哎?善多?你跑什么?”

姜遗光高声道:“麻烦点个火把,烧了它们。”

待近了,任槐被这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他连忙从胸前取出镜子来照,只可惜,他也跟姜遗光一样,什么都照不出来。

姜遗光往庄子上的池子里跑了。

一条小河,岸边有船。

任槐起先跟着他跑,后面发现那群蚂蚁不追自己,只追着善多,便赶紧去大厨房端了火油、木柴,又拿了棉布等事物,简单做了个火把。

做成后,他忍着那种密集的恶心,把火苗凑上去。

焦臭味往鼻子里钻。

真是普通的蚂蚁,烧了后立刻死了,在地上堆起一堆层叠的焦壳。

任槐追着那群蚂蚁一路烧,他明明烧了许多了,却怎么也烧不尽一般。跟着追到了河边,看见姜遗光已经把小船划到了河中央。

蚂蚁还跟着往水里淌去。

任槐忍不住问:“善多,你到底做了什么?”

姜遗光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你只用火烧就好,不要去踩,不要让它们死了的味道沾在你身上。”

河边的蚂蚁越来越多,碧绿的草地都覆盖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黑蚁,叫人看了又恶心又头晕。

任槐就看了有些想吐,伸长手去,火把从草地上撩过,看那些东西滚成团落下来,心里的恶心发晕就变成了一股隐秘的快感。

庄子上不止这些人,住得近些的曾绶、腾山、张淮溪也碰见了,远远地跟着这幅奇景跑过来瞧,就看见任槐点了火把在烧蚁群。

任槐解释道:“这是不知从何来的诡异,你们且小心些,不要亲手弄死它们。像我一样点着火把烧就可以。”

他抬头示意坐在河中央船上的人:“不然就会像善多一样,被追着跑。”

张淮溪很有些不可思议,什么话也没说,拿出了山海镜拼命照,可不论他怎么照,蚂蚁依旧汹涌地从四方来。

腾山瞧见那群东西也觉得恶心,烦闷道:“难不成我们还得把这儿全烧了?前几日他们才驱了虫,怎么今儿又有?”

曾绶啧啧两声:“这分明就不是普通的蚂蚁,到底怎么来的?善多有说吗?”

任槐说:“不论怎么来的,都是无妄之灾。”

“你们也别干站着,去厨房弄些火把,过来一块帮忙点,小心别弄死它们。”

曾绶摇摇头,转身去厨房了:“等着,小生马上来。”说些,他带着腾山一块往回走。

张淮溪站在河边,捏了一只蚂蚁起来,让他在自己手中爬。

即便在自己手上,那只蚂蚁依旧疯了般要往河那边方向去。张淮溪便小心地将那只蚂蚁放了,任由它往死路去。

“奇怪。”他喃喃道。

“庄子上其他人呢?”他问,“那些仆从,都去哪儿了?我从院子一路来时,没见到人。”

任槐一想也觉得不对劲:“我也没见着。”

他看见张淮溪抄起手避在后边,看样子根本不打算帮忙,眉头皱起来,又不好说什么,叫他:“张兄,能否去叫来几个庄子上的人?”

张淮溪扫他一眼,不情愿地皱眉,还是起身去了。

一路走,还是没见着人,离开他们住的院子,往仆人们住的地方去,总算看见了几个身影凑在一起。

张淮溪隐隐觉着不对劲,但他的镜子没带在身上,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

“任公子寻你们有事。”他说。

那几个仆人连忙回过头来。

张淮溪立刻后退了好几步,目露惊慌,而后转身就跑。

那几个奴仆脸上,从七窍里流出黑水一样的蚂蚁!

怪不得……这群蚂蚁竟吃人血肉吗?

他跑着跑着回头看一眼,恶心又惊惧地发现,几个奴仆身体干瘪下去,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蚂蚁从几张人皮上爬出,往河边去。

不能弄死这些蚂蚁,只能烧,否则,自己也会被一直追着,就像这几个仆人一样。

一旦被追上,就会被啃噬尽血肉,只剩下人皮!

张淮溪跑得很快,远远地,他看见河边亮起冲天火光,在去自己房间拿镜子和去河边之间犹豫一瞬,拐道去了河边。

河边情景叫他大吃一惊。

蚁群无法过河,没法追上河中央那人,开始往一个方向聚去,团成一个足有人头大的黑团,逐渐往前滚。

在河边,已经有了好几个这样的黑色蚁团,全被任槐一把火烧了,散开,又爬向别的地方聚起,近乎无穷无尽。

“这……这该如何是好?”张淮溪拧起眉,说,“我方才要去叫人,可一连见到好几个,全都被蚂蚁吃干净了血肉,只有一层人皮。”

“庄子上总还有别人,叫他们小心着些。”任槐道。

张淮溪点点头,也不顾对方话里隐含的命令口吻了,拔腿往回跑。

他还是决定先回自己房间,拿了镜子再说。

这山庄……烧了便烧了吧。

任槐等到了曾绶和腾山二人,一人拿了两根火把不断去烧。

过不久,他们身后再度传来脚步声。

姜遗光举着火把,怀里抱了个罐子,匆匆而来。

任槐惊讶不已:“你不是在船上吗?怎么出来的?”话刚说完,看见姜遗光头发还湿淋淋的,问,“你刚刚跳河跑了?”

“对。”姜遗光道,“外衣和鞋子都留在了船上,跳下河冲干净身上味道,那群蚂蚁就不会再追着我。”

他蹲下去,把罐子放在地上,打开盖。

不少蚂蚁闻了味儿往罐子方向爬,往里钻。这罐子却是空的,只在底下抹了一层蜜。

密密麻麻的蚂蚁装了大半罐,抱去河边冲开,关上盖子,拧紧封口。

“你这是作甚?”任槐搞不懂他了。

姜遗光道:“留着或许有用。”

他看一眼岸边那群依旧执着地要团成黑团子的蚂蚁,眼底漆黑一片,不知在想什么。

“任兄,让它们去吧,不必拦了。”

“不吃了我,它们是不会停下的。”

姜遗光走到任槐身边,后者才发现他身上,隐约传来一些血腥味,脸色也格外苍白。

“你做什么了?”他问。

“放了点血,留在衣服上。”姜遗光说。

就看他脸色这么苍白,任槐觉得他绝对不只是放了一点点血这么简单。

姜遗光折了十来根柳枝,抛下水去,漂浮在水面上。蚁群蜂拥而上,爬上柳枝,还有些继续裹成人头大的黑团,顺着水往船边飘,很快就来到了船边。

四人沉默地站在河边,看着黑压压一片的蚂蚁爬上船舷,往船舱里去。

不一会儿,拖着一件几乎浸透鲜血的衣裳出来了,还有一双鞋。

他们亲眼见着蚁群爬在衣服上,很快,还湿嗒嗒滴血的衣裳就被吸了个干净。

蚁群散去。

爬上船的蚂蚁们再度裹成团,往岸边漂来。

都不用说,几人各自跟在它们后边,想看看这群蚂蚁到底从哪里来。

一些钻进草丛就不见了,还有些成群排了一条黑黑长长的队往回走。几人都带了镜子和火把,随着蚂蚁分散的几条队散开,各自追寻。

姜遗光跟在其中一条后边。

沿途不断有蚂蚁散去,那么小,钻进地缝里、爬到树上、花草中就找不着了。那条又黑又长的道最后只剩下一条浅浅痕迹,来到一株花旁,钻进草地里,不见了。

似乎……都是花?

姜遗光回想起自己沿途看见的,绝大多数蚂蚁消失的地方,都是一株花旁边。

不拘是什么花,庄子上种的花多,各色各样都有。

姜遗光看了一会儿,把火把插在一旁,转身回屋取了铲子来。

没多久,其他几人也回来了,各自脸色都不太好看。

任槐摇摇头:“找不着。”

腾山也跟着说:“善多,这些东西你究竟是从哪里碰到的?还能想起来么?”

腾山心中很有一些被捉弄的愤怒,他自以为,拿了山海镜便能诡异不侵了,谁知竟还有这样古怪的东西,将他们耍的团团转。

姜遗光为什么要把诡异引到庄子上?他又招惹了什么?

腾山隐约听说了一点姜遗光从前的晦气“事迹”,加之岑筠已死,不免有些迁怒。

姜遗光看他一眼,没理,对任槐说:“任兄,还请拿了铲子来,把这些花好好挖一挖。”

任槐惊异:“花有什么问题?有几株还是我种的。”

姜遗光:“不确定,还是看看。”

腾山见姜遗光直接无视自己,更觉此人不通礼数。但他又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好计较,回去拿铲子去了。

张淮溪同样去。

每户独门院的柴房里都不缺这些东西,几人各自聚在一块儿,来到了姜遗光院里的花丛边,开始铲土。

铲着铲着,任槐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些土虽松软,却怎么……

不断往下挖,植株的根越挖越深,已经挖出了好些地龙和蚂蚁,围着娇艳花朵在泥下虬结的根打转。

泥土中,还有纠结在一块儿蠕动的,细白柔软的蛆虫,一大团一大团,被挖了出来,在地表打滚。

隐约臭气传出,越来越浓。

根往下越来越细,细细黑黑一大团,不像是花茎,反而像是……

都不必说,任槐已经举起了镜子,站在一边,心跳如擂鼓。

姜遗光抓着那团黑细的东西,腾山把周边土不断铲开,张淮溪亦如此。

半晌,姜遗光手一用力,从地底拽出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人头上,不知名的花儿红色鲜艳似火。

大簇大簇泥土裹着蚁群往下掉,那颗人头下巴合不上,从嘴里涌出一大股的蛆虫和蚂蚁混合的浓浆似的东西,落在地上,飞快钻进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