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远远的, 姜遗光就听见身后传来的哭嚎声,还有衙役不耐烦的催促。大片纷乱嘈杂声响,叫他疑心这是否又是幻象。

很快,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不似幻象。

这脚步声, 是陈五的。

他从幻象中出来了么?

即便背对着, 姜遗光依旧察觉到来者不善。他猛地转身睁开眼, 和陈五对视上。

一人面无表情。另一人扛着黎恪,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反应过来,脸上些微狰狞的表情还没散去, 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

陈五问:“善多,你去哪儿了?”

姜遗光没有回答,反问:“你打晕了黎慎之,想做什么?”

他看一眼村口抱胸等待的衙役,缓缓问:“你想让他去服役?”

少年的瞳仁格外漆黑, 好似能把人吞噬进去。他这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什么人时,对方通常会感到格外不自在。

就如此刻的陈五。

不远处的其他几人同样走来,贞娘笑道:“善多,你方才不在, 我们还真有些担心你。”

宋川淮冲他点点头, 陈启也憨厚笑笑:“你没事就好,还以为你出啥事了。”

陈五同样笑起来, 他先把黎恪放下,冲贞娘使个眼色,贞娘会意, 上前去扶住昏迷的黎恪, 拖着他往后退了退。

陈五向来表现得很爽朗,伸手就要往姜遗光肩上搭, 好似和故友久别重逢,要拍拍对方肩头。

姜遗光往后退了两步,没有理会贞娘等人打岔,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陈五。

“你在心虚,你想把黎慎之送去服役。”又扫一眼其他几人,“你们,也在心虚。”

村口的村民们各个都停下了动作,远远的,好似事不关己般看这群人自相残杀。

陈五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空着的一只手揉了把脸:“善多,我们也是没办法,要么交税,要么交人。要是不给人,我们就只能等死。”

“他一个换我们所有人安宁,梁兄的事儿——我们就不计较了。”

姜遗光盯着他看。

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就显得那双眸子更黑,黑得有些吓人,看得几人表情都有些不自在了,姜遗光才缓缓开口:“你们都在骗我。”

“虽然黎慎之告诉我,其他人说谎时,未必要当场说破,但我想,现在应该是要说破的吧?”

姜遗光直视着陈五:“你很讨厌我,刚才,你想杀了我。”

陈五的笑僵住了脸逐渐沉下:“你胡说什么?善多,你是吓糊涂了吧?”

其他人同样围上来,袖里藏刀,面上带笑。

贞娘远远地道:“善多,何必疑心至此?方才陈五兄过去也不过是想同你打声招呼罢了。”

姜遗光没理,一点点地,不断后退:“否则,你为什么从背后悄悄接近?如果我刚才没有突然回头,你现在已经打晕我了,不是吗?”

“衙役还没走,那群人在等着,他们应当不止要一个劳役。”姜遗光说,“恰好这个时候,我来了。”

他能脱离幻象,究竟是因为他走了正确的退路,还是那恶鬼换了个花样耍人玩,决定看几人内斗?

不得而知。

他越说,陈五脸色越沉。

陈启绕到了他左侧,宋川淮在右侧,缓缓靠近。

陈五叹气道:“善多,我们也是没办法。”

话音未落,几人冲姜遗光直直扑过去!

姜遗光先前一直后退,待他们冲自己扑来后,更是如离弦之箭般往前跑。他已经跑了很久,可在面临危机时,他的速度依旧不慢。

那头,贞娘已经拽着黎恪的手,把他拖到了衙役身边,远远地看着眼前闹剧。

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害怕黎恪突然醒来反制住自己,用力掐住对方的脖子,直到黎恪在昏迷中也涨红了脸,不断挣扎,这才停止。

山娃子跪坐在一边,目光冷淡又麻木。

他忽然问贞娘:“你们不是朋友吗?”

贞娘苦笑一声:“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现下没带够银两,等他送去后,我们会把他赎回来的。”

“能赎回来?”山娃子问。

贞娘点点头:“自然能。”

阿笨坐在山娃子旁边,头发遮着脸,身上糊了厚厚一层灰,半懂不懂地听他们说话。她扯扯山娃子衣角:“你在和她说什么?”

山娃子就把他们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贞娘见那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神情变了又变,不知在想什么。

她也垂着眼睛,不断思索。

这回能把黎恪和姜遗光交出去,下一次呢?难道要把他们一个个全交到衙役手里?

不,应该有别的法子。

死劫……执念……这厉鬼的执念如果是当地县令的苛政,他们该怎么做?难不成还要撤了县令的官职不成?

就在这时,阿笨一阵惊呼,眼睛瞪大了,手指向远方。

“那里,那里……”

贞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目瞪口呆。

姜遗光从路口慢慢走来,面无表情。

他的手上,抓着两个人的手腕,拖在地面。

赫然是陈五和宋川淮,一左一右拖行,身后划出两道长长的血痕。

怎,怎么会……他们三人都敌不过吗?

姜遗光歪了歪头,看她:“贞娘,劳烦把黎兄叫醒。”

直到这个时候,他依旧很客气。

贞娘哆嗦着嘴唇,连忙照他说的做,去推醒黎恪。可惜陈五下手太重,她方才又把人掐了半天,怎么叫都不醒。

姜遗光拉着两人的手在地面拖行,经过贞娘时,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忽然间叹了口气:“贞娘,我也是没有办法。”

他这副模样,和刚才陈五说的话何其相似?连口吻都一模一样。

贞娘猛地仰头看他,旋即苦笑。

“是,是啊,你也是没有办法……”

姜遗光走到了几个衙役面前。

那几个衙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伸手就想把人带走。其中一个还抱怨道:“耽搁这么久,小心到时县令老爷怪罪下来,你们担待不起。”

“还把人打晕了,是想叫我们扛回去?呃——”

那衙役不可置信地瞪着姜遗光,目眦欲裂,他喉咙里飚射出大量鲜血,缓缓倒下去。

姜遗光早就抽出了他腰间的刀,雪亮刀刃如闪电般穿过对方咽喉又拔出,闪身躲开。

血溅满地。

闫大娘的教导在他心里响起:“要杀人,手要快,血要少,你只有一刀的机会,但凡要用第二刀,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徒弟。”

“你……”贞娘几乎失去了语言,呆愣着看着这一切。

姜遗光动作很快,另外两个衙役还没回过神,已被他用同样的方式又解决一个。

他们脸上还带着震惊之色,根本没想到有人竟敢反抗。

剩下那个终于被倒下的两具同僚尸体吓醒,方才嚣张气焰消失殆尽,大叫一声转身就想跑。

姜遗光提刀从身后追上去,斜劈着狠狠砍在对方腿上。那人惨叫一声,腿间血涌如注,跌倒在地。刀砍在了腿骨上不便拔出,姜遗光从袖中取出匕首,刺入对方背心。

那衙役扑腾两下,不动了。

回去不能和闫大娘说了。姜遗光心想。

“你……你就不怕……”贞娘头脑一片混乱,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指着姜遗光发呆,脸上流露出惊惧和担忧混杂的神情。

姜遗光从地上起来,转身向贞娘走去。

他面上其实和以往一样,没什么表情,不是冷着脸,而是那种一切不在意的神情。哭也好笑也好,不到需要时不愿表露。

他其实已经很累了,脸色格外苍白,沾上了些血迹,看上去更虚弱。

但……还不能休息。

“把他给我。”姜遗光擦拭去脸上的血痕,指指尚在昏迷中的黎恪。

他想,他应该知道生路了。

贞娘,陈启,陈五,宋川淮,不可信。

黎恪,暂时可信。

贞娘却吓得后缩了几步,反应过来后,低声骂他:“你疯了?你就不怕他们变成那个东西?你是想要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吗?”

“不会。”姜遗光道,“这是他的幻境,他恨那些衙役。”

“还有,宋川淮和陈五没死。”

说这话时,贞娘总觉得他在看一旁呆住的山娃子。

姜遗光突然爆发的举动,惊呆了石头村一众人。那些哭哭啼啼的人都呆住了,裹着孩子连连后退,和他空开一小片地。

里正颤巍巍又胆怯地问:“贵人,你们……你们怎么能杀官老爷呢?到时候,县令老爷要派人来拿我们了。”

“到时候,我们全村老小可怎么活?”

姜遗光没有理他,而是一直盯着跪坐在旁边,沉默的山娃子。

他一直在转述别人的话,姜遗光没听见他自己想说什么。

“只要没有人来抓劳役,就好。”姜遗光说。

“那这几个衙役怎么办?”贞娘小心地问。

姜遗光说:“埋了。”

说这话时,他看着不远处还在哭嚎的里正。

里正在难过。

不是害怕,而是难过,就像死去的衙役是自己的亲人一样。

为什么?

村里人又恢复了正常,好几个妇人吚吚呜呜低泣落泪,抱着孩子哭。

为什么哭?她们又在难过什么?

显然贞娘也发现了不对劲,微颦起眉,小声和姜遗光说:“善多,这几个人……”

姜遗光用力把黎恪晃醒,后者醒来时还有些发懵,而后猛地睁开眼睛,弹坐起身。

黎恪本已做好了醒来后杀了那几个衙役逃跑的准备,结果正对上姜遗光面无表情的脸,再一看周围,立刻明白过来。

“多谢。”黎恪郑重道,又问,“你确定杀了那几个人,不会有事吗?”

“应该不会。”姜遗光说,“会发生异变的,都是住在村里的人。”

相反,那些衙役虽然每回来的面孔都不一样,但他们没有像那群妇孺一样变成怪物。

目前真正的诡异,里正家中的老妻,和村里其他村民。

里正听不懂官话,姜遗光毫不避违地说:“里正在瞪着我,他也想杀了我。为什么?”

山娃子听了这话,浑身一震,扭头向里正看去。

里正苍老的脸庞上,那双眼睛怨毒地瞪着姜遗光。

死的是衙役,他们恨姜遗光做什么?这衙役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黎恪向来明白,有时人不敢去恨欺压自己的人,便只敢恨比自己弱小之辈。里正会是这样吗?

瞧着不像。

他还时不时回头去看那几个衙役的尸体,目光悲伤。

黎恪在心里盘算着,反应过来,惊道:“你是说,这些人和官府勾结?”

村民、山贼、衙役……黎恪闭了闭眼。

怪不得,怪不得衙役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源源不绝。

怪不得这些人一来,里正就跪下求他们给钱。

他们一直站在村口没有走,姜遗光说的话,山娃子全部听在耳中,死死抿着唇,眼睛倔强地瞪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小女孩阿笨凑近他:“你怎么了?”

山娃子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姜遗光和黎恪小声说:“如果真是慧净的执念,他应当没有被抓去服役。”

容楚岚告诉他,慧净出家前还是个秀才。

真去服役,十死无生,又怎么能读上书?

“所以,真正死劫的困难处不是让石头村免劳役,而是别的。”

黎恪问:“会是什么?”

姜遗光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或许,他们很快就要知道了。

陈启被丢在了路边,过了一阵子,他迷迷蒙蒙睁开眼,想起自己被打晕前看到的情景,当即跳了起来。

糟糕!他该不会是被换走了吧?

爬起身后,陈启才发现自己躺在路边,不远处两道血痕,一路往外延伸去。

陈五和宋川淮伤得不轻,苏醒后,不敢去找姜遗光的麻烦。陈五拉下脸去找姜遗光说话,后者也毫不在意一般,态度一如既往。

三个衙役的尸体,陈五、陈启、宋川淮,一人一具往里正家中带。

姜遗光还记得里正家中的诡异老妇人,他没有跟去,只是威胁那三人把尸体放了后,再出来。

黎恪还在苦苦思索。

既不是因为服劳役,那又是因为什么?

姜遗光说的很快知道,的确很快。

镜中幻象,一切都是夸张又扭曲的。

三个衙役死后没多久,村口又来了人。

姜遗光和黎恪就守在村口没走,贞娘在不远处。他们叫住了山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不多时,村口就来了一队车马。

这些人不像是官府的,已经春日了,领头男子还穿着羊皮袄,骑在单独一匹马上。跟着他的随从们各自骑着小马,中间几辆马车在地面拉出深深的车辙,也不知装了什么,竟有这样重。

坐在马车上赶车的人,多为中年女人,包着头巾,阔眉方目,看着很热情。

他们出现后,那些原本散开的村民们又来了,慢慢聚集起来,听那骑在大马上的男人说着什么,反而把姜遗光几人挤在了后面。

山娃子给他们转述。

“他们说,他们是从北方来的,说镇子上和府城上有很多贵人,有大官,要漂亮的女娃娃去伺候,问我们村里有没有。”

“他们还说,要是伺候的好,能拿很多赏钱。”

“他们要漂亮的,年纪小的,要声音好听的……”山娃子数给他们听。

这不就是人牙子吗?

贞娘极为不齿,黎恪也面露厌恶。

当今陛下对买卖人口一事查得严,若要卖身,只能买卖奴仆,不能买卖良家子。这石头村就算再怎么穷,村里人也都是良籍,正儿八经的农人。

然而他们又明白,这事儿根本避免不了,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阿笨在一旁问:“真的有很多赏钱吗?”

牙婆眼睛何其厉害,一眼看出这是个小美人胚子,当即就笑开了,亲亲热热地握了小女孩的手:“自然,自然,跟着我们去,只要唱唱小曲儿,讨了贵人欢心,不仅能吃好睡好,每天有糕点有茶水,伺候好了还有赏钱,月月寄回家里,叫你老子娘都沾沾光。”

她一撸袖子,露出胳膊上两条亮闪闪银镯子,亮得周遭人一阵惊呼:“小娃儿,你瞧瞧,这样大的镯子,到时你能打七八个,天天换了戴。”

阿笨哇一声,“真的可以寄钱回家吗?要是官府再来要人呢?他们总是来要人去做活。”

牙婆拍胸脯:“去伺候当官儿的,当然没人敢来捉人,不然,你就狠狠告他们一状。”

山娃子已经彻底明白了,黑着脸,拉住阿笨走开:“不要听他们的,不要去。”

牙婆仍在身后叫:“小娃娃怎么这么不懂礼数,叫你去享福都不要。”

山娃子骂道:“骗子!才不是享福,是叫你给人家当小老婆呢!”

阿笨问:“什么是小老婆?”

山娃子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去了,我再不理你。”

阿笨一听脸就白了,连忙说:“我不去,我肯定不去。”

他俩走远了,牙婆身边一个妇人忙凑前去,殷勤笑道:“我是刚才那女娃儿她娘,你说的可是真的?”

牙婆上下一扫,笑道:“我还能骗你们不成?那女娃娃我们给五钱银子,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