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渊已经记不清自己待在寝殿多久。
整个寝殿因为他的要求漆黑一片,唯一昏暗的光亮是前方屏风后的一隅,上面简单搁置一方矮几,用来放总管更换的膳食。
除了每顿的营养剂,几样菜肴都以清淡为主。
他能感觉到总管每次前来的情绪,期待、紧张,很快看到那些没怎么动过的膳食变得失望,继而是不安与惶恐。
酆渊知道总管在担心什么,他食欲不振,预示着他身上的精神紊乱更加严重。实际上,情况比总管知道的还要严重。他周身设置着一道精神屏障,是由他和羿元帅共同设置,如果是以前,单凭他自己还能勉强控制,可从半年前,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精神力外溢。
等他彻底无法掌控的时候,他这个人的存在,对帝国来说,将会是一个毁灭性的灾难。
因为精神力太过强大,以前他能自行控制。不可控之后,他察觉四周人的情绪,比以往清晰数倍百倍。尖锐而又折磨的神经,反噬到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
但这种疼痛已经开始出现麻痹,最先不对劲的状态大概就是他时不时无法控制的兽化,因为无法一直维持人形,他不得不将自己困在这一方宫殿中。
或许在三年前,他差点发疯的时候就应该是他的命劫。他应该死在那场差点毁了他的精神暴动中,可他活了下来。让他唯一坚持的,大概就是寻到那位神秘的救命恩人,在死之前,还了恩情。
可已经过去三年,从最初的期待,到如今……
酆渊渐渐意识到一件事,也许当年那段在坑中的日子只是一场梦,那场每隔两天或三天掉下来的食物或者东西,以及那道声音,只不过是他精神紊乱下做的一场持久美梦。
如今梦散了,就像他即将彻底失控的精神识海。
酆渊垂着眼,听着外面细微的动静,他知道是总管又来送膳食。每天三次,很准时,他其实更想告诉对方,不用准备除了营养剂之外的别的膳食。因为对他来说,那些所谓的食物,与营养剂已经没区别。
从三个月前,他已经失去了嗅觉。
而几天前开始,他的视力也开始出现问题。
维持不住人形的时刻,愈发频繁,他的大限……也许就在这几天,或者这个月。
总管很快更换掉上一顿没动过的膳食离开,四周再次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精神屏蔽罩内漆黑一片,他却清楚看到屏障内眼前的玉案,上面放着两样东西,一样帝印,一样则是禅位给羿元帅的旨意。
他静静望着那道还没按上帝印的旨意,垂着眼,遮住一双暗绿色的深邃眸子,谁也不知此刻他的心思。
手环这时响起提示音,离与酆曜约定的时间还剩一分钟。
酆渊将目光从前方移开,夜能视物让他准确点开手环,在约定时间点开星讯视频通话。
对面同样是昏暗的,对他来说却没有区别,他能看到酆曜一如既往单膝跪在那里,四周静得只有他一个人。
失望以及无限的怅然涌入心头,他想,要不就这样算了。可当初度过的那段日子那么真实,不像是他发疯神志不清的幻想,但为什么这么巧那些他保存完好的东西刚好丢失了?
是丢失了,还是他幻想之后给自己找寻的借口?
“等到他了吗?”他听到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的沙哑声音,一如既往,可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掩藏在冷漠下的失望。
果然,下一刻他听到那道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回答,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像在嘲讽他的可怜,他的臆测,他的不正常。
酆渊静静看着这处他曾经待了很久的坑洞,寂静无声。他能清楚听到全息投影里酆曜紧张的呼吸声,比以往多了些什么,可他已经懒得深究。
就在这时,对方呼吸突然沉重,甚至瞳仁睁大,望着他的方向带着惶恐与心虚,这让酆渊想到半年前那位背叛者。
酆曜会成为第二位吗?
可他已经不在意了,有什么比意识到自己是个疯子还更可笑,帝国有一个疯子陛下,传出去,怕是整个帝国都要乱了吧?
酆渊冷漠看着酆曜眼神躲闪抬起手似乎想关掉什么,昏暗微弱的光线里对方的一切动作无所遁形,就这么展示在酆渊面前。
很快酆曜不知做了什么,耳边喧哗声乍然响彻整个坑洞。嘈杂的、混乱的,还带了很多人声,或大或小,他嗅觉失灵后,耳力虽然也有所降低,依然比寻常人灵敏无数倍。
这种突兀的声响从手环蔓延在整个静谧的宫殿里,酆渊极为不适。原本一直压着平复的精神力也顷刻间外溢更加厉害,躁动着、喧嚣着,似乎就要冲破屏障,四处肆虐。
在这种嘈杂中,酆渊的精神力被反噬攻击,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脱离自控,即将失控。
就在这时,一道悦耳轻快的声响如同天籁般掺杂在这些声音中:“先生,这是您的羊肉串,欢迎下次光临……”
熟悉陌生却一如记忆中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依然那么清晰明了,酆渊觉得他大概是幻听了,否则,他怎么会再次听到他臆想的声音?
可那些嘈杂声还在响着,伴随着的是对面酆曜愈发惊恐心虚不安的表情。
酆渊觉得自己嗓子在这一刻像是被遏制住,他费力撕开一道口子,他听到自己格外陌生喑哑的声音:“你看的……是什么?”
正如同这三年来无处询问自己的一般,他那段日子,是做梦,还是真的?
他一眼不错死死盯着对面酆曜的一举一动,他发现自己问出这句话后,酆曜的表情彻底裂开,立刻俯首告罪:“陛、陛下!是属下失职!属下这就关掉!”
酆曜的头垂得低低的,懊恼自己怎么就这么蠢,怎么就因为沉迷何先生的直播间无法自拔忘了时间?这是陛下交代的任务,他竟然能忘了?他就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能忘了陛下的任务?
酆曜觉得自己大概要完了,他这种行为,和背叛有什么区别?
就在酆曜等着陛下紧接着的责罚时,陛下再开口却让他出乎意料:“将你看的东西调出来,重新播放一遍。”
酆曜录制的只是一段,耽搁的这段时间已经播放结束。
四周再次恢复静谧,以至于酆曜能清晰听到陛下这句话,他茫然望着地面,脑子乱糟糟的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什么:??诶?
重新播放一遍?是这样没错吧?陛下这是要看刚刚那段视频没错吧?
可怎么会?陛下一贯对万事漠不关心,听说已经许久不出寝殿,怎么可能会主动要求看一段视频?
酆曜心里在疯狂呐喊,面上不动如山,想着就是稍后陛下惩罚,他也必须按照命令行事。
于是,酆曜很快控制着自己手不抖,分出一道全息投影分屏。手一滑调到陛下能看到的正前方,再把那段视频拖过去,全场心脏剧烈跳动着,想着以后再也吃不到何先生做出的食物,只觉得天塌了。
可谁让他作死竟然能在工作的时候开小差,搞成这样,大哥知道怕是要骂死他。
视频再次点开播放,大屏幕亮起的光将整个坑洞照得半明半暗,闪烁的光亮就像是一道光,打在昏暗的禁地里,仿佛拨开云雾,降下一道神祗。
视频在有条不紊播放着,里面一开始就是何星煦在烤架上放上羊肉串的动作。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把羊肉串,刷一下排开,动作娴熟而又流畅,像是做过无数次的动作。要不是烟火氤氲而上破坏这份美感,更像是艺术品。
酆曜跪在那里不敢吭声,四周的嘈杂让他紧张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直到视频结束,再次陷入静谧。
酆曜等待着惩罚,却听到一直沉默的陛下再次开口:“再放一遍。”
几分钟后,依然是:“再放。”
没多久:“放。”
酆曜绷紧的神经随着一次次重新播放逐渐麻木,连同麻木的还有他的双眼以及脑子。他觉得活得久了,真的什么都能看到。谁能想到陛下这种不为世俗纷扰所动的也能为美食所惑,甚至都可以称之为迷恋。
毕竟他虽然馋羊肉串,也只是看看过瘾,可陛下……已经看了三十多遍,还有继续的趋势。
酆曜麻木想:陛下不会想就这么看一晚上吧?救命……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想到这是何先生亲自烤出来的羊肉串,那色泽那味道,光是看着就够馋人,陛下沉迷其中……也能理解的吧?
酆曜这边像是一个无情播放机器,一遍一遍为陛下播放视频的时候,何星煦这边的小吃摊今日售卖接近尾声。
何星煦在烤最后二十串,随着一把调料上去,香味瞬间弥漫开,让排在最后的几人眼睛都直了。
芮希排在第三个,最后二十串有她一份。队伍一个个前进,她手里紧紧攥着身上最后两个银币,脏污瘦弱的小脸上显得一双眼睛尤其大,视线渴望盯着前方已经能看到的肉串,期待等着。
只要能买到一份,她光是闻着就下意识分泌口水,这么好吃的肉,哥哥也会喜欢的吧?
哥哥已经好几天不怎么吃东西,再这样下去,她真的怕哥哥会坚持不下去……
她庆幸自己昨天捡废品捡到这条街,闻到这么香的味道好奇过来。等知道这是什么一开始还觉得贵可看到这么多人排,觉得肯定物超所值吧?所以天不亮从家里跑出来开始排队,不枉她来这么早,真的让她排到了。
她捏着这段时间攒下来的所有,期待着却又忍不住担心,可万一不好吃呢?
但想到哥哥被病痛折磨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芮希忍不住眼含泪花,是她没用,要是她能多捡点垃圾,是不是能多赚点星币,能送哥哥去医院?
前天哥哥开始有些发热,身体状况愈发不好。早上她离开家的时候哥哥不太清醒,可手上攒的两个银币根本买不起一包退热的药……
想到邻居叔叔的话,说他能找到门路送她给好人家当养女,到时候会补偿不少星币,到时候她就有钱送哥哥去医院了。
芮希捏着最后两个银币,期待着哥哥能吃得下这些肉串,就能坚持到邻居叔叔联系好人家收养她……
何星煦将最后四份羊肉串烤好,撒上香料后分装到各自的纸袋里,挨个递给等待的客人。
很快递到第三份,抬眼却没看到人,往下一瞧,对上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很瘦个头很小,不合身的衣服空荡荡的。
头发梳得很整齐,身上脸上有不少脏污,仰着头露出的眼很大。一只小手紧张捏着衣角,另外一只手努力把两个银币放在旁边的收钱盒里,露出一个紧张的笑,生怕因为她身上太脏不卖给她。
何星煦只怔愣一瞬,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探身往前一些,将油纸袋递到小姑娘面前:“小朋友,这是你的羊肉串,欢迎下次光临……”
温柔的声音和煦的笑容,仿佛能拂开小姑娘面上的紧张,她忍不住也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小心翼翼接过来宝贝一样护在怀里,重重点头应了下,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才转身跑出去两步,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朝何星煦鞠了一躬。不知是回应先前的欢迎下次光临还是感谢何星煦肯卖羊肉串给她。
何星煦望着那紧紧抱紧双臂护着羊肉串,如同百灵鸟一般扎进夜色里的小姑娘,心头莫名发紧,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很快回神,将最后一份羊肉串递给客人,看向还排在那里不肯离开面露期待的几人:“抱歉,已经售罄,明天还是这个时间继续摆摊。”
开始售卖前,何星煦已经算好人数,也和排队的人说了。只是这几人不死心,想着万一能多出一份,依然固执排在这里,如今听到真的一份不剩,只能嗅着空气中的味道离开。
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犹不死心,探头探脑瞧瞧是不是真的。
最后羡慕看了眼芮希离开的方向,嘟囔一句有命买没命吃什么的,这才不甘心转身离开。
男子声音压得很低,何星煦和马洛并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何星煦退出直播间,两人收拾妥当小吃摊,推着回去了。
等二人心情不错披星戴月到家,先经过马洛的飞船前,意外看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马洛正推着小吃摊走,打算先给何先生推过去他再回来。已经走过去,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停下,回头一看,看清真的不是错觉:“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不是回去了吗?难道大晚上想起来还没付钱,回来付饭前药钱?
何星煦已经走出去几步,听到动静回头,对上酆曜藏在昏暗光下的影子,疑惑不解:“酆科长?”
酆曜摸着鼻子从阴影里走出,仔细瞧能发现他动作僵硬,神态很不自在。
没办法,任谁此刻正处在帝国权势最高的某位陛下视线下,也会觉得如芒在背谨小慎微。偏偏他觉得今晚过得恍恍惚惚,很不对劲。
先是说好要在禁地替陛下等人,结果因为看何先生直播看忘了时间。后来更是误点视频被陛下抓包,继而就是陛下被何先生烤羊肉串的视频吸引,让他一遍遍重复播放几十次。
酆曜这会儿不仅能把那段两三分钟的视频倒背如流,甚至烤制的手法也掌握的炉火纯青,他现在上手烤,保证和何先生一模一样。
本来看几十遍视频就算了,陛下终于看完后却让他以后不用守在禁地,接下来三天待在何先生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不仅如此,陛下还让他全程开着视频通话,只是用的单项模式,只能陛下看到他听到他,他这边完全察觉不到陛下的存在。
酆曜当时听到这道命令,觉得匪夷所思。第一个念头就是,陛下莫非等着等着,把自己等变_态了?
第二个念头就是,难道……何先生就是陛下要找的人?
只有这个猜测才能说通陛下古怪的反应。
偏偏他也不敢问,等按照命令走回来的时候,酆曜又把这个念头否决了。
陛下是从三年前失踪回来开始让人守在这处禁地,当时就说过要等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三年过去,怎么算对方也二十来岁。
他替何先生办过户籍,对方十八岁,怎么看年纪都不相符。
当然,也可能是何先生把自己的年龄往小了报。
酆曜头脑风暴各种猜测在脑子里乱成一团时,何星煦和马洛奇怪走过来。他勉强笑了笑,捂着胸口咳嗽一下:“先前以为病好了,结果回去发现身体还是不舒服,就想着继续在这里修养两天。不知道方便吗?何先生放心,我可以先付账。”
何星煦瞧着酆曜脸色,离近些能看清对方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眼神发虚、面容泛白、身体紧绷,的确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何星煦看向马洛:“你这边方便吗?”
酆曜要住在这,自然需要询问马洛的意见。
马洛无所谓,能替何先生多赚一笔钱,何乐而不为。
三人商议好之后,何星煦让马洛休息,他自己推着小吃摊回去就行。
谁知不等马洛开口,酆曜立刻迎上来,很是热情道:“我来吧,何先生救了我,我本来就说要报答救命之恩……”
何星煦怎么好让一个病患帮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就这么一段路。马洛,时间不早了,你和酆科长早些休息吧。”
说罢,古怪看了眼太过热情的酆曜,怎么觉得今晚回来之后对方怪怪的,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马洛如果是以前肯定要送何先生回去,但这会儿狐疑拦住酆曜。等看到何先生回到飞船进去,这才上下打量:“酆科长,你干什么这么热情?大晚上的,你一个伤患非要送何先生,怎么瞧都不对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酆曜眼皮子一跳,睨着马洛气笑了,污蔑,还是当着陛下污蔑他:“你瞎说什么,我是为了报恩。”
“白日里你离开的时候怎么不说报恩?这会儿想起来了?你不会……”马洛压根不信,眯着眼上下扫视一圈,“你不会看上何先生,想强取豪夺吧?我告诉你,死心吧!”
酆曜:“!!!”瞎说什么呢?陛下可还看着呢!
万一何先生真的是陛下找的人,马洛这么说,让陛下怎么看他?
马洛:“你看你心虚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有我在,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是不存在的,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想都不要想。”
酆曜抿着唇,木着一张脸:“你、想、多、了。”要不是陛下在这里,他真的想晃着眼前这大块头的肩膀,把他脑袋里的水全晃出来,你特么要死别拖着我。
马洛却是认定酆曜心思不纯,撞开他的肩膀回到房间,径直去洗漱后往大床上一躺。至于某些居心叵测的人,谁管他,睡地板去吧!
酆曜站在外面,冷风一吹,压低声音解释:“陛下,属下绝对没这个心思。”
对面没有任何声响,酆曜确定陛下是听到了。
想起什么,酆曜又解释一句:“救命之恩的事,属下也能解释。”
先前怕陛下觉得他能被人暗算到丢份,如今也顾不得别的,只能把有人想将他这个酆家人除掉接二连三偷袭他,但绝对没有泄露禁地。
对面,一直沉默的陛下终于开了口,声音听不出起伏:“告诉你大哥,派人前往荒星,解决这件事。”
酆曜松口气:“是。”
先前想自己解决,可如今事关何先生安全,那就不能任危险继续存在。
同时一直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今晚这关……算是过了吧?
就在酆曜这口气松到一半的时候,不远处何星煦所在的飞船里,突然传出嗷呜嗷呜的声响。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穿透力强,还是隐约听到了。
酆曜还没如何,一直话少的陛下再次出了声:“这是什么声音?”
酆曜没敢隐瞒:“应该是何先生养的小狗崽,听说是从林子带回来养的,很得何先生喜欢……”
随着酆曜越说四周越静,一阵冷风吹过来,酆曜总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像是温度陡降好几度。
何星煦晚上抱着热乎乎的小狗崽睡的,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时心情很好,只是等打开飞船的门看到房门外的场景,下意识觉得开错了门。他重新退回去,又重新打开一次,结果眼前的场景没变,依然是摞得如同小山一样的异兽。
两只异兽猪、三只异兽咩、四只异兽鸟,还有几只个头小绑着腿还在扑腾的普通野鸡。
何星煦抱着小狗崽抬起头望了望天,是他今天醒来的姿势不对吗?怎么好端端的天降食材?
马洛刚把锅架好,听到动静探出头,看到何星煦连忙跑来:“何先生你醒了?”等顺着他的视线落在那些异兽上,表情也抽搐扭曲一下,总觉得那位酆科长疯了。
“这些都是那位酆科长猎的,说是你救了他,他只是付饭前药钱过不去,所以决定为何先生做点什么。”结果大半夜不睡跑去猎了这么多异兽,他醒来的时候也吓一跳。
何星煦终于回神:“他人呢?”
马洛表情更古怪了:“他继续去狩猎了。”总觉得对方打算接下来几天把林子里的异兽都嚯嚯了。
何星煦:“……”大哥,猎这么多,问题是他和马洛就两双手,怎么忙的过来?
酆曜扛着一只异兽猪回来时,一眼看到何星煦站在一堆异兽前,双手环胸,神色复杂望着他的方向。
酆曜脚下顿住,下一刻心虚转开视线。顺便很有心机调整角度,能让陛下看得更清楚前方的身影,意图减少陛下的怒意。虽然他也不知道好端端的陛下怎么生气了,明明隔了一个手环,并没有面对面,他就是感觉到危险。
所以天不亮他就跑去狩猎异兽,意图多猎点食材多和何先生接触。
陛下多看几眼何先生,是不是就不生气了?再不然,看到何先生亲手做美食的画面,怎么着也能转移注意力?
酆曜误打误撞还真办到了,此刻何星煦站着的地方,完全被笼罩在视角能窥见范围内。漆黑一如往常的寝殿里,趴在那里再次维持不住人形的酆渊望着前方晴朗的天空下,身形颀长削瘦的人站在一堆异兽前,愈发衬得年轻人眉眼精致,环在胸前露出的一只手,轻轻搭在手臂上,完整露了出来。
即使从昨晚开始到现在,这双手他已经看到无数次,可其余几十次都是在视频里,而这一次清晰而又鲜活暴露在眼前。
在这一刻,酆渊终于确认,真的是他。
何星煦看着越来越靠近的酆曜,心情复杂,一直等对方磨磨蹭蹭到了近前,抱着一只小狗崽凑到他眼前。
酆曜动作很轻把异兽猪放下,看到近在咫尺的小狗崽,如果是以前,他还会一本正经抬手摸一摸,此刻维持着镇定自若,疑惑不解:“何先生,怎么了?”
按理说看到这么多异兽,不应该很开心才对吗?
何星煦无奈,又把小幅度挣扎想重新缩回主人怀里的小狗崽往前递了递:“喏,实际上真正救了酆科长的是它。如果酆科长要报答,就多给它买点它能喝的营养剂就好,当时是它嗅到你出事才拖着我们去救你的。”
前两天对方养伤的时候也没见行为这么……奇奇怪怪的啊?
酆曜对上小狗崽湿漉漉无辜的狗眼,定定瞧着,灵光一闪。突然明白陛下为什么昨晚莫名其妙不高兴了,不会就是因为这只狗崽子吧?
对了对了,肯定是因为这样。
他就是提了何先生养了一只小狗崽还很喜欢之后感觉到不对劲的,也是,如果何先生真的是陛下要找的人,陛下这么在意对方,怎么可能容忍对方身边已经有别的狗子存在?
于是,酆曜朝着何星煦露出一个很温和的笑容,拿出他这辈子最大的诚意:“这样啊,没想到救了我的是它,既然如此,何先生肯割爱让我带它回去好吃好喝报答吗?”
乍然听到这么一句的何星煦:???
旁边的马洛:!!!抢了他的活不算,还要抢何先生的狗?
突然要被强行带走的小狗崽,一改小幅度的挣扎,如同猛兽出闸,全身的毛炸起,张着嘴朝着酆曜凶狠嗷:“嗷呜!嗷呜!”救命啊!有坏人抢崽子了!不要脸!
酆曜也觉得自己不要脸,尤其是对上何先生怒目而视的目光,有种不祥预感。
果然下一刻预感成真,何先生警惕抱着崽子亲密搂着,往后连退好几步:“我觉得酆科长都能打猎,病看来好得差不多了,你可以离开了。”
酆曜:“……”完了。
小狗崽顿时一改先前委屈的哼唧探出小脑袋哼哼:活该!
马洛本来就觉得酆科长惦记何先生,一大早还要抢他的活。这会儿听到何星煦的话,不等酆曜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挡住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酆科长,请吧。”
酆曜迟疑不定,陛下让他接下来几天保护何先生,他这是搞砸了吧?是搞砸了对吧?
何星煦本来就觉得酆曜奇奇怪怪的,这会儿从马洛身后探出头,狐疑盯着酆曜的神情。突然目光朝他手腕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像是有什么盯着他看一样,那种视线……像是被猛兽盯住,存在感极强。
酆曜察觉到何星煦的目光,心下一跳,面上不动声色,生怕真的惹怒何先生,只能退而求其次:“既然这样,那我先离开。”
他怕再待下去让何先生察觉到不对劲,也是他演技太差,这么快就暴露了。
何星煦一直紧盯着酆曜离开,这才发愁看着这一堆异兽。
马洛总算赶走一个抢他工作的人,回头也瞅着异兽:“这些要怎么办?”
何星煦:“算是酆科长这几天的饭前和药钱。”猎都猎了,还给对方也没办法处理,还不如抵了药钱。
马洛连连颌首:“不过这一次也做不完。”
何星煦抱着狗崽绕一圈:“野鸡是活的先养着,其余异兽处理出来,肉腌了晾起来,今天专门售卖卤大骨头。”
马洛舔了舔嘴唇,卤大骨头也好吃,嘿嘿,这么多,今天能吃到肚子溜圆,立刻兴冲冲去处理了。
另一边,酆曜心绪不定往小镇的方向走,等走出一段距离,才停下来:“陛下,属下……”
对面陛下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淡,听不出喜怒:“这几天保护好他的安全。”
酆曜松口气:“是。”陛下听着像是没生气,那这关算是过了还是没过?
只可惜没等他想好怎么询问,一直连着的视频通话率先结束。
首星皇宫。
酆渊望着已经黑了的屏幕,四周重新恢复静谧,外殿隐约有动静传来,他想应该是总管来换早上的膳食。
果然,等总管动作很轻进来,看到未曾动过的膳食,酆渊甚至能想到总管此刻背对着的面容上露出怎样的失望。
总管的确是失望的,甚至是绝望,陛下昨天这是一口没吃吗?这身体怎么受得住?
可他只是一个仆人……
就在总管表情愁苦轻手轻脚换着早膳的时候,身后有细微的动静传来,他惊喜下意识想转身,动作到一半停下,头垂得更低:“陛、陛下?”
时隔许久,总管终于听到陛下开口:“宣羿元帅进宫。”
总管一颗心七上八下:“是,属下这就去。”只是走出去几步,却没忍住回头,隔着屏风看到一团影子落座在膳桌前,这让他惊喜得睁圆了眼,一扫先前的愁苦,欣喜万分,陛下吃东西了!这是不是预示着……一切开始好转了?
陛下宣羿元帅进宫,应该不是他猜想的坏事,也许是好事呢?
总管不敢耽搁立刻出寝殿把消息递出去。
宫外,元帅府。
羿元帅得到消息的时候刚用过早膳没多久,传旨的将士把消息后就离开了,羿元帅心情更沉重了。
管家看到这模样,不安问道:“元帅……”
羿元帅表情凝重,没有回答。他想到上一次见到陛下,已经是半个多月前,那时候陛下的情况已经很不好,这次陛下突然喊他进宫,他似乎能预料到陛下要说什么。
或者……是打算身后事。
可陛下明明还这么年轻,就像是一个死循环,每一任陛下都会因为太过强大的精神力最后被反噬早亡。
羿元帅换好进宫的衣服重新走出来时,有人穿过院门前来,到了近前,恭恭敬敬唤道:“父亲。”
羿元帅抬眼,看到是养子,轻嗯了声:“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羿上将三四十岁的模样,身形笔直,一身军装穿得英武有力。站在那里不看面容,还以为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精神头很好:“下头送来消息说有人想害酆统领,儿子就先过来一趟。父亲这是要进宫?”
羿元帅每次进宫都会郑重其事换上军装,羿上将很了解。
羿元帅对于这个唯一的养子很是看重,倒是也没瞒着:“陛下召我进宫,酆统领那边可有事?”对于酆家这个尽心尽力的家臣,羿元帅同样在意。
羿上将摇头:“发现的及时,并没出现什么危险。倒是荒星那边酆曜出了些事,想让首星这边派一队护卫。”
羿元帅:“这些事你让酆统领自己拿主意就好。”这种小事按理说不应该报到他面前,他看了眼养子,没忍心戳破对方的心思。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陛下从始至终都没对他露出任何特殊的态度,他应该早就死心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羿元帅能明白那种无法克制的感情。像是求而不得的执念,如养子这般;像是无法忘记的丧子之痛,想起的时候就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中,如他这样。
他们都是被情所困之人,养子是爱情;而他,则是亲情。
羿元帅叹息一声,没再说别的,就在他要走出去时,身后传来养子带了些迟疑,却又忍不住问出的关心:“父亲,陛下他……可还好?”
羿元帅没回头,只是轻摆了摆手,但这样无声的动作,羿上将已然看懂。
他眼神里无法抑制流露出感伤和叹息,管家看到这一幕想劝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
上将和陛下几乎是一同长大的,只是一个为主,一个为臣。
如今陛下的精神紊乱听说愈发严重,上将这番埋藏多年的心思,怕是注定要落空。
羿上将一直等看不到羿元帅的身影,这才缓缓回到后院。他越过一扇大门,踏进设置有精神屏障的界限内,眼底无法遮掩又克制的哀伤顷刻间散尽,紧抿的嘴角无法控制上扬:这一天……终于来了啊。
不枉他等了近三十年的时间,从陛下出生那天他就在等待。等着酆氏大厦终于将倾,等到酆氏最后一位陛下即将彻底成为疯子,等到陛下……即将禅位给羿元帅。
他是羿元帅唯一的养子,没了陛下那位天命之人,他会是……下一任帝国陛下。
一如那本《天降神书》中写的那般。
——帝国易主,酆氏最后一位陛下精神识海即将崩溃自爆,为了不让太强悍的精神力继续遗传到下一代,陛下酆渊禅位给羿元帅之子,帝国正式改姓为羿。
可怎么办呢?从他能窥探天机的那一日,一切都不一样了。羿元帅之子三十年前就死了,如今羿元帅唯一的养子,是他啊。
首星皇宫。
羿元帅见到陛下的时候,一踏进精神屏障内就察觉到不对劲,他心情复杂望着屏风后的身形。
因为同样精神力强大,即使漆黑一片,他依然能看清对方蜷缩在那里的一团,苍老的面容沙哑问道:“陛下……您已经无法维持人形了吗?”
酆渊的精神识海传来一道声音,自动翻译给羿元帅听:“差不多。”
羿元帅脚下愈发沉重,想单膝跪地,被一道精神力撑住,不让他跪下去:“羿元帅,你为帝国尽心尽力几十载,如今我的身体状况元帅也能猜到。这次喊元帅来,是为了商议三件事。”
羿元帅咽下心头的苦涩,他知道如今说再多也没用。陛下无法控制外溢的精神力,以他如今的能力,也只能压制无法解决,很快连他也无法困住陛下外溢的精神力。
“陛下,老臣定会完成这三件事。”
酆渊的声音沉稳平淡,因为使用精神念力的声音又带了些虚无缥缈感:“第一件事,原本是打算今日禅位给元帅。”
“什么?”羿元帅猛地抬眼,震惊抗拒,“陛下!这万万不可!”刚想劝说,随即反应过来,“本来……陛下是改注意了?”
他眼神里带了期许,不能让陛下这时候就禅位,否则一旦身上没了责任,陛下只会精神崩溃的更快。
酆渊的声音更轻:“是,我有一些事要去办,如果我没回来,那么这道旨意依然有效。”
“陛下!”羿元帅想上前,被酆渊阻止。
“羿元帅,帝国不可一日无主,我的情况已经没有转机。能坚持到现在,早就是强弩之末。”只是一开始他在等,等那人出现,如今……他真的出现了。
所以即使这时候离开精神屏障将会是有去无回,可他依然想去一趟,临死之前见一见救命恩人。
羿元帅心头苦涩,知道陛下做了决定,已然无法挽回。他在陛下没反应过来之前,再次单膝跪地:“陛下……”
酆渊:“第二件事,我要封一人为公爵,享受亲王待遇,只要他不犯大错,谁也不能约束他,而我死后,我私库的一半留给他。”
羿元帅震惊抬头,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是、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