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

乌金坠于西山,晚霞铺满天际。

谢琅站在花架石桌前倒酒。

清亮酒水自土褐色酒坛倾泻而出,涓涓流于白底梅纹瓷碗。

酒满,溢出瓷碗。

谢琅抬指,瓷碗飞起,来到段衡面前。“来一碗?”

段衡接过瓷碗,坐于花架左侧的廊桥栏杆上,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谢琅见状,哈了声,将石桌上未开封的酒抛给他,自己则靠在花架支柱旁,拎起酒坛,扬起头,大口喝酒。

段衡余光扫谢琅一眼,运灵一推,将瓷碗送回石桌,也拎起酒坛喝酒。

父子对着喝酒,喝了几坛,喝到月上柳梢头时,都醉了。

谢琅将斩邪剑扎入泥地,坐在支柱旁,给斩邪剑倒酒,边倒酒边道:“剑仙你老人家,好没请你喝过酒,这次请你喝酒,多喝点,别同我客气。”

段衡倒在栏杆上,一只脚踩着栏杆,一只脚踩着桥面。他将空酒坛放在胸口,侧头看着谢琅。

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看着看着,透过谢琅,似乎看到看到了谢青羽。

他张手遮住眼睛,缓了许久,放下手,移开目光,望着天上残月,道:“剑仙是怎样的人?”

谢琅将酒坛中的酒倒完,道:“同我们都是一样的,一个头,两条脚,两只手,外加一个躯干。”

段衡声音平稳,道:“同我相同,同你还是不同。”

谢琅自鼻腔发出一声冷哼,道:“此话怎讲?”

段衡道:“你是半妖,既能使用灵力,又能使用妖力,而他不行,我也不行。”

“我道是什么不同,原是这个原因。”谢琅站起身,喝了口酒,“下辈子,你们皆成半妖,如此,便同我一样了。”

段衡笑了。

“好啊。”

“说什么都是好,难怪谢青羽说你是呆子。”

段衡道:“我倒宁可做一辈子呆子。世人不知我做呆子的乐趣,我也不需要去了解世人的乐趣。这世间的一切,皆是美好的,幸福的。”

谢琅道:“你变了。”

段衡道:“多年前,我认识的人都同我说过这话。但我没有变,只是为了更好地应对当前环境,做出一定的调整。”

谢琅放声大笑,随即道:“所以你把谢青羽也调整没了。”

段衡道:“虽然重逢至今,不曾提起青羽,但我从没有忘了青羽。单扶摇的事情彻底结束后,我会去找青羽。”

谢琅僵住,僵了会,砰一声,将酒坛置于地面,几步走到段衡面前,一把抓住对方衣领。

“怎么找?从何而找!谢青羽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你想去陪她的话,现在就去,不要碍着我的眼!”

段衡神情放松,道:“我护住了青羽的一缕神魂。据说,神魂没有彻底被毁,便有转世的可能。所以,我去找她,总能找到。”

谢琅盯着他。

段衡接着道:“放心,我不会再次抛弃你。”

谢琅咬紧后槽牙,道:“你要抛弃便抛弃,我不需要你!权势地位,我都有了,我还有知我懂我一心一意待我的道侣!你算什么?”

段衡笑道:“这样么?我由衷为你感到高兴。不过,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希望你帮小狼直面当年之事。当年之事成了小狼的心魔,有心人只需稍稍刺激,便会引得小狼陷入幻觉,精神崩溃。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小狼的一大弱点。见雪的丹药虽然可以压制这个弱点,但治标不治本,并非长久之计。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小狼是时候走出当年之事带来的影响了。世间种种,皆有阴阳两面,倘若只看阴面,很有可能重现当年的悲剧。”

“阳面!此事有何阳面!她走得那般惨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谢琅怒道。

段衡道:“她不会想你记得她走时,我也一样。至于阳面,呈于众生,而非个体。”

“即是如此,与我何干?众生得了阳面,便叫众生把阴面也得了去压我身上。”

段衡叹了口气,道:“小狼,事情已经发生了。”

“你是叫我释然?!”

段衡道:“我不是叫你释然,我是想你不受困顿,更进一步。如你当年那般大的年纪,我碰上那种事,也未必比你好。你做得很好了。天道有常,世事无常。”

谢琅狠狠甩开段衡的衣领,坐回原地,喝尽坛中美酒,丢掉酒坛,抱着双臂,仰身靠在斩邪剑剑柄之上,闭上眼睛。

凄清月光自天穹撒下,谢琅天生苍白的脸尽数浸入月光至之中,泛着淡淡的奇异的色泽。

深夜之时,谢琅酒醒了一些,不止酒醒了,其它东西也醒了。

他睁开眼睛,凉凉的夜风从狭窄小道吹来,吹动他散落于地的头发。

“段衡。”

“何事?”段衡睁开眼睛。

谢琅道:“谢青羽葬了。”

段衡长长的睫毛在脸部落下浅灰色的阴影,他嘴唇动了一下,出口的话又轻又哑,“葬在何处?那棵松树之下?”

“嗯。”

两人再无言。

天空从青灰转为白灰,不出片刻,大亮。

谢琅眼睛被刺得有些疼,按了按太阳穴,一跃而起。

斩邪剑重如山岳,并未因此有过震动。

谢琅瞧段衡一眼,舒展筋骨,收起斩邪剑,转身便走。沿着鹅卵石小道,出了碧玉院,前方阁楼拐角处走出一人,正是温见雪。

“昨晚喝了多少酒?”温见雪走到他面前,抬手摸他脸颊。

谢琅偏头蹭了蹭对方手掌,眯起眼睛,道:“喝到后面糊涂了,不记得多少。”

温见雪道:“一股酒味,沐浴去。”

谢琅嗅了嗅自身,道:“我用了洁尘术,没有酒味,你再闻闻。”他说着,朝温见雪蹭来。

温见雪伸出食指,面无表情抵在他的脑门“……你想挨打就直说。”

谢琅露出可怜的神情,恰当时候冒出的耳朵往下趴了几分。

温见雪心坎发软,他扭过头,拉着谢琅往浴池走,“不吃你这套。”

谢琅挨着温见雪,笑道:“既然不吃,那你看我。”

“一身酒味,谁看你。”温见雪把谢琅拉到浴池,挑眉道,“自己下去,还是我踢你下去。”

“好狠的心。”谢琅按着温见雪一通乱亲,把人亲得湿漉漉,要被揪耳朵时,掐诀瞬时褪去衣服,变成狼形,跳入水里。

水面晃动,水花四溅,温见雪衣服都被打湿了。

温见雪:“……”

温见雪脱了鞋袜,穿着衣服,踏入浴池,走到谢琅面前,掐着狼脖子。

“今天杀了你,吃狼肉!”

谢琅闭眼,往后一仰,浮在水面,摊开四肢,露出肚皮,“听说活着清蒸更好吃,请君活着清蒸。”

“成全你。”

温见雪冷笑两声,薅了一把浴池边上的花,当作调料,洒在狼肚子上,而后取出丹鼎,抓住狼腿,往丹鼎里拖。

谢琅:“……来真的?”

温见雪和善一笑,道:“要不然呢?”

谢琅:“……”谢琅嗷嗷呜呜地往温见雪身上扑,“天下需要我,苍生需要我,你也需要我。”

温见雪轻点狼头,道:“你说错了,我不需要你。”

谢琅舔舐温见雪耳朵,道:“你需要,没有我,谁给你摸毛,谁为你暖床,谁与你共赴巫山?你同我在一起,不舒服吗?我瞧着你,很是……”

温见雪捏住狼嘴,“今天非杀了你不可!”谢琅扭身就跑,追逐片刻,温见雪抓住了谢琅,他恶狠狠地挠痒,“臭狗。”

谢琅痒得打滚,道:“我错了。”

“你没错。”

“我错了,真的错了,再也不捉弄你了。”谢琅变成人形,浑身湿漉漉,抱住温见雪,低头便亲。温见雪骂道:“一边去。”

谢琅道:“亲一下。”

温见雪没有躲开,被亲了一下,他瞪着对方,对方又亲他一下。

“你亲几下了?”

“我说得亿下。”谢琅按住温见雪后脑勺,接着亲,边亲边道。温见雪躲不开,被对方亲着亲着便笑了起来,他张嘴咬住对方唇瓣,细细研磨,直至红_肿,方才放开。

“谢郎君,你走出来了么?”温见雪抬手戳青年的肩胛骨。

谢琅道:“或许走出来了。”

“或许?”

谢琅把温见雪抱到池边,掐诀烘干他的衣服,道:“我想去下界。”

“做什么?”

“我想借用下界剑宗分宗的试炼塔彻底破了心魔。多年前,你我还在剑宗分宗时,我曾入过试炼塔,但最终因为走不出来,卡在第四层幻境。倘若我真的走了出来,那这次便会打通试炼塔全部试炼。”

温见雪闻言,不假思索道:“我陪你去,宗内事务已经处理完毕了。”

谢琅笑道:“好。”他三两下洗好,穿上衣服,扎起头发。

“我们走传送阵快些。”

温见雪点头,拉着谢琅往宗内传送阵方向走。没走两步,对方站定了脚步,道:“等等。”

温见雪疑惑地看向对方。

谢琅指了指自己被研磨的红肿的嘴唇,眼尾朝上翘起一个戏谑的弧度,笑道:“温宗主不给我遮掩一下?这是想我带着恩爱的痕迹招摇过市么,我倒是乐意至极,只是不知道温宗主能不能接受了。”

温见雪自是不能接受,横他一眼,拽低对方脑袋,仔仔细细遮住痕迹。

对方见状,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温见雪笑骂道:“走了,臭狗。”

……

传送阵大大缩短了路程,下午,两人便到了剑宗分宗。

两人见过剑宗分宗宗主,悄然前往试炼塔。温见雪不放心谢琅,在谢琅入塔后,来到塔外观试炼的道通中,看着对方试炼。

谢琅如今的实力远超从前,前面三层试炼很快过了,来到他们此行目的地,第四层试炼——幻境。

温见雪不由自主捏了一把了冷汗,他盯着第四层试炼场。

此地并无什么变化,同多年前一般,黑石地砖铺满圆形地面,地砖严密契合,自入口到出口分别绘着妖魔鬼怪、天灵地宝、象征权利和财富的图案,这些图案简单却异常诡异,使用的色彩非常鲜艳,远远看去令人目眩神迷。

温见雪定了定心神,朝谢琅看去。

谢琅收起斩邪剑,踏入试炼场。

他穿着一身窄袖黑衣,袖子用银白的高级护腕裹住了,垂于护腕下的手手背青筋凸起,看来对方自他踏入试炼场便进入了试炼场从他记忆里构建出来的幻境。

温见雪紧张地盯着对方,或许是签订了主仆协议,此刻他清晰感知到对方进入幻境,再度看到当年惨剧的愤怒、难过、自责、绝望、疯癫。

这些情绪来得太快,险些将温见雪冲得产生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