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雪脱掉外衣、鞋袜,解开发带,掐了个洁尘术,抱过自己的枕头,拉着自己的薄被,滚到最里面,侧着身,背对着谢琅,一副不想搭理你的表现。
谢琅平躺在床外侧,他偏头看向温见雪。
纤细身形被薄被勾勒出,腰臂线条流畅,乌黑头发散在枕上,漂亮得不可方物。
拂灭房内灯,房内一片漆黑。
谢琅双臂交叠,枕在后脑勺下,支着一条腿,看着乌青床顶。
“你面对着墙,是要面壁思过?”谢琅问。
温见雪还在生气,说话呛人。
“要你管。”
谢琅闭上眼睛,道:“脾气还挺大的。”
温见雪不理谢琅。
……
因记挂着丹方,温见雪心中烦躁,久久睡不着,他闭着眼睛,打算养会神,便起床去修炼,可怀揣着这个念头,竟慢慢有了睡意。
温见雪又梦到丝丝缕缕的绿光。
绿光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温见雪被绿光扰得心烦意乱,正奇怪这些绿光是什么,眼前绿光消失,梦境发生变化,变成了一个狭窄的房间。
温见雪站在房间内,听到身后传来动静。
咯嘣——
咯嘣——
咀嚼脆骨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温见雪头皮发麻,他不喜欢这声音,这声音让他想起了小时候,阿姨给他讲得熊嘎婆故事。
住在大山深处的姐姐和妹妹要去外婆家,碰到熊嘎婆,被熊嘎婆骗到家里。晚上睡觉时,姐姐听到熊嘎婆在吃什么东西,吃得咯嘣咯嘣的响,便问:
“外婆,你在吃什么?”
熊嘎婆说:“我在吃干胡豆,香得很。”
姐姐也想吃,拿了一点,结果发现是妹妹的脚趾头!
自此,成了温见雪的童年阴影,如今想起来,也心中发毛。
深吸一口气,温见雪安慰自己这是在梦里,他召出丹火,警惕转身。
一只比常人高大许多的银白狼妖蹲在地面,低着头,嘴里嚼着一枚血淋淋的修士内丹,内丹已经四分五裂,在咀嚼中,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随着声音,磅礴的力量从内丹涌入狼妖体内,肉眼可见,狼妖银白色的毛变成银灰。
温见雪注意到地上有具修士尸体。
尸体的皮肤因失去精气、元神,变得十分苍老,如一张覆盖在肌肉上的破纸,轻轻一拉,就能将整张皮剥下来。
尸体腹部有个不规则血洞,这显然是狼妖为了挖出内丹,用尖利爪子刨出的血洞。
血洞周围的黑红血液还未凝固。
狼妖慢条斯理嚼完嘴中修士内丹,它浑身银灰色的毛变回银色,舔了舔嘴边血液,似乎察觉到投至他身上的惊恐的目光,猛然抬头,朝温见雪看来。
那是一双泛着一点魔气的暗红眼睛,犀利凶狠。
“谢琅?”温见雪错愕,他往后退了两步。
狼妖朝他龇牙,突然扑了过来!
……
温见雪脸色煞白,醒了。
天色大亮,谢琅平躺在床外侧,苍白阴郁的脸在明亮天光下,绮丽浓稠。
温见雪背后衣衫汗湿,他额角冒出冷汗,撑坐起,心有余悸地看向谢琅。
“做噩梦了?”谢琅缓缓睁开眼,他坐了起来。
谢琅观察力太强,似乎时时刻刻注意着他的变化。
温见雪下意识矢口否认,他总不能对谢琅说,梦见他吃人,像个熊嘎婆。
谢琅没有追问,修长手指探向温见雪汗湿的额角。
温见雪抬头看向谢琅,正好对上谢琅眼睛。
谢琅眼睛格外漆黑,对上他眼睛时,仿佛落入无边黑夜。
温见雪心跳快了一点,不自在地躲开谢琅的手,道:“乾坤袋和丹方呢?给我。”
谢琅打量片刻,把乾坤袋和丹方还给他。
温见雪立刻起床,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把汗湿的衣服洗了出来,晾在院内。
做完这一切,温见雪拿出丹方,继续思考到底差哪三种药材,可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想去询问师父,却得知师父闭关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出来。
温见雪只得作罢,他收好丹方,开始修炼。修炼时,温见雪没用藤妖转交给他的丹道心诀,他怀疑自己屡次梦到丝丝缕缕的绿光,跟丹道心诀有关。
可不用丹道心诀修炼,夜晚睡觉时,睡梦里,依然会出现丝丝缕缕的绿光。
温见雪深觉不对劲,他想来想去,想到在温府时,温韵派刘桦送来的,母亲生前的东西,即遗物。
温见雪拿出母亲的遗物,发现那个据说根本孵化不出的七级妖兽蛋上面出现丝线般的绿光。
这枚七级妖兽蛋本来就长得丑,出现丝线般绿光,愈发丑了。
直觉告诉温见雪,梦中绿光与这蛋有关,温见雪拿起蛋,打算把蛋锁进抽屉里,这蛋却自己动了动。
温见雪:?
温见雪犹豫几息,道:“你是不是听得懂我说话?”
蛋动了动。
温见雪有点惊讶,这蛋真能听懂人话,他接着道:“你不想进抽屉?”
蛋又动了动。
温见雪问:“我做梦梦到的绿光与你有关?”
蛋再度动了动。
温见雪问:“没害?”
蛋耐心十足地动了动。
“绿光消失后,狼妖吃人的噩梦与你有关?”
蛋不动了。
看来是没有关系,仅仅是个噩梦。
温见雪弄明白缘由,找了个大一点的盒子,打算把蛋装起来,看看能孵出什么七级妖兽,蛋却猛然钻进乾坤袋。
温见雪连忙打开乾坤袋,把蛋掏了出来。
蛋居然大了一圈?
温见雪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打开乾坤袋,发现自己拿来装丹药的白瓷瓶被撞碎了,里面的丹药全没了!一颗不剩!
温见雪:???
“吐出来!”温见雪摇晃蛋。
蛋似乎很委屈,蛋身的绿光不断闪烁。
温见雪打算把蛋丢进抽屉里,这蛋吃丹药,谁养得起,简直是吞金兽。蛋却老老实实缩进盒子,一动不动。
温见雪哭笑不得,他思虑片刻,还是把蛋关进盒子里,揣回乾坤袋。罢了,还是留着吧,他想看看这是什么七级妖兽。
七级妖兽等级并不算高,种类繁多,书中记载不全,温见雪光凭蛋的模样,根本不知这是什么七级妖兽,只得待其破壳。
希望不是一头只知道吞丹药的七级妖兽。
谢琅一大早便去灵洞修炼了,温见雪收好七级妖兽蛋,见谢琅没有回来,猜想谢琅这次要修炼许久,自己一个人去谢琅所说的风水宝地,给母亲立了衣冠冢。
温见雪是用母亲遗物中的金钗立得衣冠冢。
立完衣冠冢,温见雪回到住所,购买了新的炼丹炉和药材,炼了一些自己使用的丹药。
蛋察觉有丹药,在盒子内摇晃,撞得盒子噼里啪啦响。
温见雪拿了两枚丹药放蛋身旁,蛋飞快吸收了,这才安静下来,但安静没一会,又开始闹腾。
温见雪把蛋按回盒子里,冷笑道:“我现在还缺钱,等有钱了,再炼多些丹药,给你吃。但你现在如果不识趣,闹腾,我就找个锅,把你煮了,配上茶,吃个早点。”
蛋:“……”
一动不动,不动如山。
为防止蛋从盒子里跑出来吃掉丹药,温见雪还找了把锁,把蛋锁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温见雪边修炼边静待涉水镇的炼丹比试。
……
雪后的旬日岭,到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矮小的灌木积着雪,一头银白小狼从灌木里钻出,叼着只麻雀,在雪上疾跑。
它长得很圆润,耳朵尖尖,眼睛暗红,鼻子漆黑湿润,四爪胖乎乎,有着乌黑肉垫,因还是个幼崽,浑身都是银白软毛,跑起来,像个糯米团子。
谢琅坐在树上,拿着半月剑,面无表情看着疾跑的小狼。
小狼没跑几步就跌倒在雪里,它从雪里爬起,抖去身上的雪,叼起麻雀,继续往前跑,跑到一处斜坡,小狼趴在雪地上,顺着斜坡滑了下去。
山坡下有座小木屋,小狼来到木屋前,发现木屋门关着的,于是径直绕到木屋左侧。
它老是喜欢跑外面玩,但门太重,它太小了,顶不开,父亲思虑几天,在木屋左侧,也就是厨房外间,放桌子的地方,砸了个小洞,方便它进出。
秋天的时候,栽种的稻谷收割了,木屋左侧往外搭了个棚子,稻草顺着墙,放在棚子内,刚好掩去了小洞。
小狼是小洞的常客,知道小洞的位置,用爪子刨开雪,拱开堆积在墙边的稻草,小狼很顺利地找到小洞。
他叼着麻雀,顺着小洞钻进厨房外间。
家里静悄悄,小狼穿过桌子,放下被它咬死的麻雀,正欲喊母亲父亲,嗅到浓郁的血液味。
小狼顺着血腥味来到厨房内间。
母亲竟变回了原型,它倒在地上,脖子被割出一条血口,银白的毛上全是鲜红的血。
它剧烈喘息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眼神绝望、惊恐、彷徨、愤怒。
小狼呆住,它呆了会,急切而慌张地跑向母亲。
银白大狼一尾巴把它扫进灶台下的燃烧洞内,秸秆烧过后的灰全扑到小狼身上。
小狼陷进灰里,它正要咳嗽,却被母亲恶狠狠瞪了一眼,前爪捂住嘴,咽下咳嗽声,它猛地把自己埋进灰里,耳朵怂成飞机耳,不敢动一下。
厨房门口传来父亲和其他人的对话。
“狼崽子还没回来?”
父亲说:“算着时间应该回来了。”
“怕是知道家里出事,躲起来了。”
“这破地方又冷又大,妖物成群,可一点都不好找那狼崽子。”
“找棵高树,把这狼挂起来,不信那狼崽子不出来。”
父亲道:“挂着吧。”
小狼愣愣地看着前方,以为听错了,它想探出脑袋,看看说话之人是不是父亲。
谢青羽露出森然獠牙,龇它。
小狼怂成一团,趴回燃烧洞内。
父亲和三个青年从客厅来到厨房,其中一个青年拽起谢青羽,把谢青羽拖了出去。谢青羽被拖出后,其余两个青年和父亲朝屋里丢了把火,也随之走了出去。
大火蔓延,时间仿佛凝滞,小狼大脑一片空白,它吓懵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看火烧到自己毛,小狼才反应过来,它滚灭身上的火,钻出燃烧洞,顺着小木屋左侧小洞,从燃起熊熊大火的小木屋里逃出,顺着地上滴落的血液,去追母亲。
遥遥看见母亲脖子被铁钩刺穿,挂在一颗高高的松树上,四肢无力地向下垂着,暗红血液顺着银白的毛往下流。
小狼停下脚步,眼泪从眼眶滚出,它加快朝母亲跑去的脚步。
母亲看到它身影,朝它龇牙咧嘴。
“狼崽子在那里?!”
父亲几人注意到母亲的举动,当即意识到小狼的位置。
母亲表情更加狰狞。
小狼看了看挂在松树上的母亲,往后退了几步,摔了个四脚朝天。它立马爬起来,咬着牙,忍着眼泪,扭头就跑。
它还太小了,跑起来跌跌撞撞,根本跑不赢追来的人,生死关头,小狼改变方向,往雪妖的洞内跑去。它以前路过这里,发现里面有只雪妖。
雪妖酷似白熊,正趴在洞内休息,小狼冲进洞内,逮到雪妖短短的尾巴,狠狠咬了一口。
雪妖吃痛,它睁开眼睛,站起身,暴怒如雷,一脚踩向小狼。
小狼差点被踩扁,连滚带爬地扑向追他的父亲,带着哭腔,软乎乎喊:“父亲、伯伯们,我把它引出来了,你们不是要它皮吗,快攻击它。”
雪妖闻言,表情阴森,它抬头看向父亲和几个青年。
雪妖已能化成人形,绝非普通妖物,父亲和三个青年忌惮无比,当即停下脚步,呵斥小狼。
“胡说八道!”
小狼变成四五岁模样的小孩,身穿雪色衣服,与他口中的父亲眉眼特别像,脸颊带着婴儿肥,他抱着父亲的大腿,抽抽噎噎,十分惶恐道:
“父亲,你快杀它,它要扑过来了。”
雪妖听到这里,双脚往雪地一击,地面顿时升起无数冰柱,刺向父亲和三个青年,它冷笑道:“尔等蝼蚁想找死!”
左脸被尖锐的冰柱刺伤,小狼顾不得哭,连忙变回原型,跌跌撞撞想跑。
三个青年中最高瘦的青年见状,一手扯住它尾巴,一手拿起剑,想刺死它。
小狼扭过头,瞄准青年的手腕,露出尖尖的犬牙,咬去青年一块肉。
青年五官扭曲,发出闷哼,将它甩了出去。
雪很厚,小狼砸在地上,并未受伤,它恶狠狠地吐出嘴里的人肉,爬了起来,顶着漫天冰柱往外跑。
那青年见此,立刻运剑想刺它。
小狼立刻掉头跑到雪妖身旁,青年冷笑一声,他收回剑,身影快如闪电,来到小狼面前,一剑劈向小狼,小狼竟从地上蹦起,踩着他剑,往雪妖身上一蹬,致使剑风,割掉雪妖一撮毛。
雪妖见小狼跑,本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被当枪使了,见毛被剑风割了,勃然大怒,疯狂攻击父亲和三个青年。
小狼借着这个机会,滚到一旁。
它脚掌因蹬剑,被剑刃割破了,忍痛爬起,小狼抬头看向被雪妖疯狂攻击的父亲。
父亲被雪妖攻击的连连后退,小狼有些担心父亲,但这担心很快熄灭。
它想到父亲和其他人把母亲重伤,挂树上,忍不住咒骂他去死。
咒骂了两句,小狼憋着眼泪,跌跌撞撞往挂着母亲的松树跑去。
母亲已奄奄一息,见它跑了回来,却连凶它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狼围着树转圈,又是用头撞树,又是用自己那微薄的灵力和妖力拽铁钩子,可就是无法救下母亲。
它急得憋不住眼泪,嗷嗷大哭。
“母亲。”
“母亲!”
“谢青羽!”
父亲摆脱雪妖,追了上来。
谢青羽疲倦得看着在树下嗷嗷哭的小狼,张了张口,可被割破的喉咙说不出一句话,只得用眼神示意小狼跑,跑得越远越好。
小狼知道谢青羽的意思,强忍住眼泪,它看了看追来的父亲,无法,只得朝旬日岭深处跑去。
不知跑了多远,它忽然听到一声爆炸声,它不敢回头,只能继续往旬日岭深处跑去,很快精疲力尽,一脚踩空,从斜坡滚了下去。
雪很厚,小狼卷着雪,从斜坡滚到荆棘丛里,晕了过去。
等它醒来,天已经黑了。
柔软绒毛不再漂亮,被雪水打湿后,灰扑扑的粘连在一起,小刺扎入受伤的脚掌。
小狼挣扎着从荆棘丛里爬出来,变回人形,清理掉小刺,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饿了就咬草咬雀,渴了就啃雪,躲了两天,它精神有点恍惚。
它躲不下去了,又累又饿又冷,身上还有伤,它怀揣着这一切都是噩梦,只要回到小木屋,舒适快乐的日子就回来了的妄想,一瘸一拐,小心翼翼跑回小木屋。
小木屋化为一片灰烬。
它来到松树前。
母亲死了,尸体悬在高高的松树上,未曾放下。
小狼没能力把母亲尸体弄下来,它怕被父亲几人看见,刨了个雪洞,把自己缩成一团,趴在洞里,小声地哭。
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一向和善的父亲连同其他人,忽然要杀它和母亲。
它只知道,一切都是父亲的错。
而它太弱小了,太无能了,没有办法帮母亲,就连母亲尸体都弄不下来。
谢琅坐在树上,平静地看着趴在雪洞里,小声哭泣的小狼,看了许久,他抬头看向母亲的尸体。
天空灰蒙蒙,尸体已经硬了,直直吊在松树上,与葱郁松树形成鲜明对比。
鲜红血液凝成冰,贴在银白毛发上,像浆果炸开时的汁水。
谢琅知道,到了春天,天气暖和时,母亲的尸体引来无数食尸鸟,就会从树上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