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世铮还在吐血。
皇宫里烟火缭绕, 虽是半夜,却到处都点满了灯烛香炉,有驱魔的各类法师念念不停, 太医院治疗惊魇的汤药更是一罐又一罐地送进去。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常人梦魇顶多是被吓着惊着, 怎么会全身上下都是发青发紫的瘢痕, 还呕出这么多血?!
不同于锦昭容当时穿着棉服,皇帝此刻只穿着单薄睡衣,虽是伤痕处处被闷在皮肤之下, 也因着疯了似的打滚撞破好些地方,搞得衣服到处都透出触目惊心的血迹。
“参汤——参汤!”
“陛下到底是被什么魇住了,竟然这般吓人!”
“要不拿绳索临时缚住,陛下惊成这样,便是施针也无处落针呀!”
半个多时辰。
足足半个多时辰, 萧世铮被痛打到翻来覆去。
一开始是惊惶尖叫出声,又痛苦到哀嚎着喊娘,后来实在是精疲力尽了, 只能蜷着身体发抖。
至于帝王之姿, 天子威仪,今夜都剩不下多少。
“别再打了, 别再打了——好疼啊——娘!”病榻上的皇帝好似落水般猛然抽出一口气,痛到嗓子彻底嘶哑了, 在短暂停顿后再度意识不清地求饶:“救救孩儿, 孩儿要活不下去了——”
小太监在旁边急得要命:“太后偏偏今晚又心悸发作, 也唤了太医过去,自己都兼顾不了, 哪里能来这里!”
旁边的老太监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陛下喊的娘哪里是慈康宫里那位, 是喊的生母,早就故去的太妃!”
“有些时候,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老太监看了眼内殿里兵荒马乱的样子,眼里尽是冷色:“就他是娘生爹养的,旁的那些全是没爹没娘?”
“我那弟弟,十岁来宫里当差到五十岁,就因为掌茶时凉了几分,被扔去了乱葬岗!”
小太监倏然收声,点点头立刻明白了,跟那些忙得不行的太医一起装糊涂应付事。
想想也是,大不了换个皇帝,反正跟着现在这位也没有过好日子。
也不知是参汤终于吊了命,还是那厉鬼索命般的妖术终于肯停下来。
皇帝终于不再抽搐躲闪,不顾一切的嚎哭也渐渐止了,仍是间断地喊着痛。
皇后和贵妃都守在病榻旁侧,递过去的药汤勉强喂了半碗,哪里都不敢碰。
“怎么就闹成这副样子?”皇后性格怯懦谨慎,此刻焦灼道:“此地已经最是佛光普照之处,难不成也镇不住那妖邪?”
钦天监使支支吾吾几句,还是把皇后请到外殿,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讲了一遍。
皇帝自己亲眼所见如此,城里请来的外道高人也如此。已有妖邪替天行道,要他广施慈德,少行杀戮。
“可陛下的性子娘娘也知道……他当时恨不得棒杀了那只花狗,哪里信什么挡寿之说!”
皇后心急如焚地想来想去,又问道:“那本宫再劝劝皇上?焚香祭祀怎么都没有用?”
钦天监苦笑道:“回娘娘的话,答案其实早就摆在面前了。”
“到底接受还是不接受,都看皇上一个人的意思。”
皇后苦涩道:“他到底是万人之上的天子。”
话已至此,无法再言。
次日,西宫某处,姜太医拎着药箱亲自看诊。
“微臣来为贵君请平安脉。”
青年屏退左右,撑着额头把手递给他。
到底是身体底子不好,昨天睡觉贪凉,今天一早就在头痛。
还好没打喷嚏没流鼻涕……姜医生应该看不出来吧。
男人垂眸按脉,指腹搭在青年的光洁手腕上,许久没有离去。
直到像是发觉自己的心思,他才抽回手,言简意赅道:“感冒了?”
柯丁有点心虚:“……嗯。”
“喉咙痛不痛?”
“有点发干。”
姜太医不作声了,给他拟方开药,原本已经写了大半,又怕他觉得苦,重新拟着板蓝根的口味往药方里加了蔗糖甘草。
废药方放在一旁,哪怕被勾去几笔也仍旧干净利落,字迹漂亮。
新药方重新拟好写罢,好似楷帖般行云流水,看得更是养眼。
柯丁悄悄看着,莫名觉得对方在宠着自己,但只觉得也许是错觉。
姜熠忽然道:“你和柴朝虎很熟?”
“小柴?”柯丁笑道:“他性格很好,遇到事很能帮忙,我感觉人很不错。”
姜熠轻轻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屋内旁侧,道:“从五品过得这样清苦?”
“古代人生活条件也就这样。”柯丁并不在意:“你想想皇帝的床也就那么大点,还是席梦思舒服。”
姜熠起身去确认他的被褥枕头,微微叹气。
“你怎么可能睡得惯瓷枕,我下午做了药枕唤人送过来。”
“好——谢谢姜医生!”
柯丁本来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小柴队友,想到那家伙像柴犬一样的热乎性子心情很好,道:“你回去以后帮我跟小柴也问个好哦。”
姜熠俯身理着床褥,淡淡道:“知道了。”
柯丁很乖地斟好了茶,还把点心往姜熠的方向推了推。
“你今天怎么亲自过来了?”
好像按宫里的规矩,太医院头子一般都是给三品以上的看诊。
何况现在还日子特殊。
“听说皇帝重伤不起,夜里都在叫唤喊疼——”
“但你感冒了。”
但我想见见你,想看见你哪怕伪装的样子,听你说随便什么。
柯丁停顿片刻,有点茫然:“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
“我不知道。”姜熠坐回他的身边,话虽到了嘴边,仍平淡道:“药记得按时喝,你用的这个身体小时候生过几场重病,不经风。”
柯丁轻嗯一声,笑着说谢谢。
恰在此时,系统忽然支棱了起来。
“有人来窃听了!就在窗户边上!”
“谁的人?”
“皇上的人,本来是每日轮值盯着你,因为皇上自己把自己揍了个半死,所以临时过去增援,这会儿刚回来。”
柯丁还想问问小皇子的近况,比手势让姜熠注意下窗外,字正腔圆道:“Let's speak english ok?How about the prince with heartdisease?(说英文成不,小朋友咋样?)”
姜熠听得好笑,颔首答应,不仅回答了相关问题,顺便帮他矫正发音。
虽然在美国留学很久,但姜熠的语言模仿能力极强,说话时不疾不徐,每个单词都咬字很是漂亮。
言毕情况,姜熠随手把几个医学词汇用中英文对照写给他,旁侧批注音标用法,一切都是信手拈来。
柯丁学得很是认真,跟着全都念了一遍。
“下次帮你补英语。”他用外语道。
柯丁说英文还是有些磕绊,口语练习地不算多,此刻有些羞耻地用英文道:“我先前学的可能有些刻板,听说外国人根本不像我们课本上那样聊天。”
姜熠轻笑,帮他继续矫正语法,道:“如果有机会,我陪你一起看外面的世界。”
皇上梦魇的事情终究还是不胫而走,以至于宫外许多游方郎中都递了或真或假的药贴,有意帮圣上纾解困境。
连着十几天,萧世铮都无法正常行走饮食,大半条命彻底折在这顿狠厉鞭刑上。
他当初对锦昭容毫无怜悯,每一鞭子都抽得是狠手。
刀子挨到自己身上,才终于是知道痛了。
他头几日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从筋骨到皮肉的撕扯疼痛,泪水不住地流。
这可是至尊至贵的龙体,平日里哪怕是断根头发都会有许多人跪下请罪,如今却狼狈成这副样子!
萧世铮在养病的日子里已经彻底看清时局情况,也认清了顾心清对自己有致命的压制能力。
——若是以这般情况苟活下去,便是没有寿数扣尽的事情,他也断然无法再以稳定心智把握住江山社稷,三军六司迟早都要造反弑君!
一旦打定了主意,萧世铮再不犹豫,在自己还没有办法下地行走时便吩咐下去,把顾心清提升到正一品凤君,位同副后,且二度赐号为瑞,更让诸多赏赐如流水般送进瑞凤君的殿里。
宫里最好的朝星楼只赐给了瑞凤君一人,还允许他随时接家眷入宫小住,但是顾父被查出薄待妾室,在儿子高升时不但被贬官夺位,听说出门喝酒时还被人打了好几顿。
一切都古怪违礼,但连向来贤德的皇后都一声不吭,大臣们大概都是听见了什么风声,只有几个愣头青跳出来反对。
等熬到能勉强上下轿辇了,萧世铮才终于能走出宫殿,第一时间前往朝星楼。
当事人这些日子吃吃喝喝,气色显然好了很多,脸上有了浅浅的婴儿肥。
萧世铮见到他,终于再无贪恋容颜的半分心思,此刻说话都有气无力。
“从前种种,是朕的不是。”
顾心清挑起眼皮子轻轻瞅了他一眼。
“……是我的不是。”萧世铮改口道:“凤君,我已经把最好的位份,以及一切荣华富贵都给你了。”
“我知道我做错过许多事,杀错过许多人,再给我个机会吧,求你了。”
顾心清漫不经心地剥着荔枝,轻笑着开口。
“那你跪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