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案对面的草席上只摆着一个陈旧的坐垫,崔绝斯文地坐下。
阴天子提着剑,懒洋洋靠在他身后的墙边,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一副对接下来的事情毫无兴趣的样子。
鸦九放下香炉,抬起眼皮扫一眼阴天子,转向崔绝:“没想到二位之间是判官做主,看来坊间传闻倒也不似空穴来风。”
坊间传闻……崔绝笑了一声:“我一向纯良,数百年安安分分地待在阎罗殿,坊间哪有什么传闻。”
鸦九:“冥府实权者,力压十殿冥王,独掌大权,也不算传闻吗?”
“这是事实。”崔绝回答道。
“哈哈。”鸦九又看一眼阴天子,嘲笑,“判官大人这样口出狂言,是否太过嚣张,冥府当真没有能压得住你的人了。”
崔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唇角一抿,忍住笑容,轻声道:“压……倒也不是没有。”
“嗯。”阴天子在后面淡淡地应了一声。
鸦九一滞,感觉像被塞了一团棉花进嗓子里,噎了半晌才又出声:“二位感情真好,让我不禁想起民间一个猜测——等日后天子娶妇,判官会不会做伴郎……”
话音戛然而止。
鸦九坐着没动,目光下移,看了看抵在自己喉间清透如冰的长剑:“陛下急了。”
“废话。”崔绝笑起来,“你在他的雷点上大跳迪斯科,难道还指望他给你打赏吗?别这么看不起我们幽冥之主的脾气。”
阴天子的剑尖刺进他喉间半寸。
鸦九清晰感觉到皮肉被缓缓切开的质感,心头忽然腾起一个念头——这个阴天子是真的会一言不合就杀自己,并且是虐/杀。
崔绝含笑看着他的伤口:“鸦九先生,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要知道从站在门外那一刻,我家陛下就想杀你了。”
鸦九:“判官大人会眼睁睁看着我被杀死?”
“这是什么鬼问题,”崔绝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难道我会为了你而阻止自己的陛下吗?”
鸦九:“杀了我,你们再也找不到剑的下落。”
崔绝:“话不要说得太满,遗失七百年都被我找到,也不差再多找一时。”
剑尖缓缓又往前刺入半寸。
“鬼神不越疆。”鸦九哑声道,“你们在妖界动手,会引发不小的麻烦。”
“我们出现在妖界,本身就已经是不小的麻烦,但我们还是来了。”崔绝笑道,“再说,幽冥之主是陛下,天塌下来自然由他顶着,我怕什么麻烦?”
“哈。”阴天子笑了一声,收起长剑,退回崔绝身后,倚在墙边重新玩起手机。
鸦九打开香案上余烟袅袅的博山炉,二指沾着香灰,涂抹喉间的伤口,随口道:“你很会操纵你陛下的情绪。”
“不如说,我的陛下很给我面子。”崔绝含笑说,在鸦九将要开口的时候突然道:“六次了。”
“什么?”
崔绝:“你已经发起六次无意义的挑拨了,充分说明这一招行不通,收起来吧,如果这就是你的本事,我为今晚的会面感到遗憾。”
鸦九:“……”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崔绝道,“既然你已经无法再给我惊喜,那我就直说了——交出剑,留你一命。”
鸦九哈哈大笑:“狂妄。”
“冥府实权者,力压十殿冥王,独掌大权,”崔绝重复他刚才的说法,挑眉一笑,“不能狂妄吗?”
确实能。
鸦九:“那你的狂妄能帮助你找到剑吗?”
崔绝:“给点提示。”
鸦九笑道:“判官大人,不要总想占人便宜,我为什么要给提示,方便你找到我费尽心力才藏好的东西?”
“嗯……”崔绝沉思。
鸦九:“你在想什么?”
崔绝看他一眼:“你好像很怕我思考。”
鸦九沉默。
“是怕我猜出来你的来历吗?还是怕我猜出你盗剑的目的?”崔绝道,“既然剑在你手里,我们抓住你,当然不愁找不到剑,除非,剑根本已经不在你的手里了。”
崔绝:“剑不在你的手里,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呢?不怕我找不到剑,一气之下杀你泄愤吗?”
鸦九:“你可以试试。”
“你不怕死,”崔绝看着他喉头被香灰糊住的伤口,“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死’,一个从没‘活’过的东西,怎么会‘死’呢?”
鸦九:“哈哈哈……”
“那落迦火伤不了你,说明你没有罪业,”崔绝道,“是人都有罪业,因为一生之罪,不光来自为非作歹,踩踏过的蝼蚁,采摘过的花果,呼吸过的空气,清风、流水、草木……全是罪业,你之所以没有罪业,因为你没有灵魂,根本只是一具偃术机关而已。”
“你果然很会猜,那你能猜出剑的下落吗?”
“冥界。”
“哦?”
崔绝摇摇头:“你的店名叫澄不流——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妖界之人恐怕不会管我是不是佞臣。”
“你不是。”背后传来阴天子冷沉的声音。
“哈。”崔绝一笑,“有陛下这三个字,再多的污名都不算什么了,我当然不是佞臣,”他坐直身体,挺起胸脯,骄傲道,“我是宠臣。”
鸦九:“不知廉耻!”
“哎呀,”崔绝笑着摆摆手,“年纪轻轻,不要露出这种封建卫道士的表情,我还没说我是妖妃呢,你急什么。”
阴天子沉声:“后。”
崔绝:“随便一个说法而已,不重要。”
“后。”阴天子仍然坚持。
崔绝无奈,改口:“好吧,妖后……咦,这话怎么怪怪的。”
“!!!”背后传来明显的怒火,阴天子好像被他惹毛了。
“咳咳,”崔绝清了两下嗓子,对鸦九道:“你的出现和之前那群邪祟一样,都只是为了阻拦我们,拖延时间,”他看了一眼腕表,“现在是凌晨三点半,恐怕剑已经在去往冥界的路上了。”
鸦九笑起来,他眉目舒朗,笑起来十分有感染力,得意地说:“马上整个冥界都会知道你的陛下丢失了割昏晓剑。”
“你是哪个冥王的手下?”崔绝突然直接问。
鸦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哦~”崔绝拖长声音笑了一声,“无所谓啦,我本意只是想试探一下你是哪一方的人,冥府还是异魂,原来是冥府。”他回头看向阴天子,蹙起眉,委屈哼哼,“你的兄弟们对我很不友好呢。”
阴天子:“查,杀。”
鸦九一顿,五指攥了起来,冷声:“你们嚣张不了多久,没有割昏晓剑,你的天子之位根本得来不正。”
“你这么自信,剑一定能进入冥界吗?”崔绝微笑着说。
鸦九想起眼前之人的种种传闻——鬼眼判官没有修为,却敢在四界横着走,任何人和事都逃不过他的算计。
他盯着崔绝弯弯的笑眼,揣测他这句话所传达出的意思——他已经做好应对了,剑到不了冥界。
但这不可能。
鸦九笃定地说:“你拦不住的。”
崔绝:“涿光城入幽冥有两条路,陆路走蒿里山,过鬼儿峪进入鬼门关,水路借道人界,渡业海进入鬼门关。现在黑白无常已经把持住了鬼门关的出口,你的人,插翅也难飞。”
鸦九的眼中明显松了一瞬。
“原来如此。”崔绝了然。
鸦九:“什么?”
崔绝:“你不怕我封锁鬼门关,因为你知道还有第三条进入幽冥的通道。”
一直在背后玩手机的阴天子抬起头来,看向鸦九,第一次对他产生了兴趣。一条绕过鬼门关的冥路,这个人是如何得知的?
鸦九:“我确实知道。”
“你一定不介意分享。”崔绝笑靥如花。
鸦九失笑,见面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鬼眼判官脸皮这么厚,张口就敢要自己掌握的秘密通道。
“为什么不介意?”鸦九无语地说,“我的人前脚带着沉雪进入通道,后脚就将通道分享给你?”
崔绝:“原来那把剑叫沉雪。”
鸦九:“……”
“卢煅从没说过他佩剑的名字,”崔绝道,“可能他不知道?他吞噬了尊卢煅,获得了铸术和对童雀的爱,但好像对尊卢煅的记忆并未完全继承,”他自言自语着,末了,嘀咕了一句,“这个术法还不成熟啊……”
鸦九面无表情,不知道崔绝为什么突然会扯到卢煅的身上。
“为什么卢煅不知道剑的名字,而你却知道,这很值得细思啊。”崔绝摸摸下巴,“莫非你就是当年那个给了他一页《鬼神不越疆》,教他吞噬尊卢煅的神秘人?”
鸦九沉默。
崔绝好奇地瞪大眼睛:“你终于死机了吗?”说着他伸出手,摸向对方的脑袋。
鸦九蓦地往后一闪,冷声:“判官请自重。”
“……咳。”崔绝缩回手,清了下嗓子,赞道:“一个机关人,能够从头至尾对答如流,当真让人大开眼界。”
“与你无关。”
“但你教授恶魔异术,教唆他吞噬妖物,跟我就很有关系了。”
“你是判官,不是降魔师,你掌管的是鬼,而不是魔。”
“我和降魔师是朋友。”
鸦九冷笑了一声:“阴天子和魔主也是朋友。”
崔绝脸色沉下来:“他们不是。”
“哦?”鸦九抬眼,看向站在他身后的阴天子,眼眸中既是打趣又是挑衅。
天底下谁不知道阴天子七百年前陷入沉睡的原因,那时妖界囚禁了魔主的情人,阴天子应魔主的邀请,一同前往妖界救人,没想到妖界精锐尽出,布下天罗地网,最后魔主和情人全身而退,阴天子差点魂飞魄散。
——从此阴天子侠义之名世人皆知,同时,魔主神坑之名也四海飘扬。
这件事从不是秘密,也无法成为秘密,因为那一战打得天翻地覆,整个世界的格局由此开始剧变。
后来判官疯狂地报复魔主,联合妖界和人界打响战争,三千万鬼兵长驱直入,攻破魔城,直接把魔界给灭了,还把魔主关进了监狱。
梁子结大了。
魔主出狱后苦兮兮地重建魔城,再往后阴天子苏醒,坊间一直有猜测他们是不是翻脸了,因为魔主在阴天子开通社交平台账号的第一天就关注了他,而阴天子却直到今天都没有回关。
鸦九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判官,你似乎失态了呢,是不是你的陛下不受你控制了?他非要和魔主做朋友吗?”
阴天子:“不是。”
鸦九一愣。
“朕和魔主不是朋友。”阴天子一字一句地说。
鸦九刚想爆笑,笑声忽然止住,猛地发现阴天子换了一个自称,这表示他在以帝王的身份陈述这件事——他和魔主都是一界之主,在各自的政治身份下,从来不可能是朋友。
崔绝抬手掩唇,低低笑了出来。
鸦九叹气:“判官大人,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笑,真活脱脱是个狐媚惑主的佞臣。”
崔绝笑容加深,抬眼瞥向他,慢声细语:“你再多啰嗦一句,我就拆了你的机关,扔进粉碎机里打成齑粉。”
鸦九没再说话,意识到眼前这人虽然眉眼含笑,却早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心。
哈,他心底不由得冷笑一声——算无遗策的鬼眼判官啊,谈及当年之事,到底还是露出了痛脚。
崔绝站起身,对阴天子道:“这里已经不好玩了,走吧,去魑魅狭隙。”
鸦九浑身一震。
崔绝回身看着他,怜悯地说:“你以为自己所掌握的第三条通道,其实我早就清楚。”
鸦九死死盯着他,哑声:“你怎么知道?”
“本来我也不知道的,”崔绝笑道,“但你提到了卢煅的剑,沉雪,让我想起你看过《鬼神不越疆》,那第三条通道是否就记载在这本奇书之中呢,我花几分钟回忆了一下,想起似乎确实有提到这么一笔——烟海之南,棘山之阴,有盘牙岭,峰不插天,岭不行客,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不闻兽鸟噪,惟见鬼妖行,有山魈、獝狂、蜲蛇、风疠……无常不至、阴阳失和,岭下有魑魅狭隙,通冥。”
他的声音温柔轻缓,因病体孱弱而带三分气虚,平静背着古早奇书中的片段,声音含笑、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着什么有趣的童话故事。
听在鸦九的耳中,却如同极北寒境的冰雪从头灌下,让他遍体生寒——崔绝说得轻巧,花几分钟回忆一下,莫非他将整本书全都背下来了,《鬼神不越疆》全书二百多页,三十几万字,岂是正常人能够全文背诵的?
“鬼门关已经被黑白无常封锁,你的人要想进入幽冥,只能走魑魅狭隙。”崔绝抬头看向阴天子,“只是不知道以我们的脚程,能不能追上了。”
阴天子:“能。”
“哈。”崔绝笑起来。
鸦九看着这个梨涡浅笑的男人,如同看一个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峰不插天,岭不行客”,“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不闻兽鸟噪,惟见鬼妖行”,三句都出自《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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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p:
阴天子不回关魔主是因为那混蛋整天在一些女鬼bot、美鬼群像、幽冥有你35进20之类的主页底下艾特自己,别说回关,没拉黑他都是看石饮羽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