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深夜,暮色酒吧。

头顶的灯影瑰丽变幻,明暗流转,清浅朦胧的追光在幽暗的吧台上掠影而过,恍然一瞥间,勾勒出那个趴在大理石台面上的身影。

背影清瘦挺拔,黑色的衬衫下摆随着躬身的姿势微微上滑,伏在台面上的腰身线条流畅,显露在绮丽斑斓光晕下的领口处,露出一截白皙而修长的脖颈,侧脸清隽而俊朗,垂落在额前的刘海微微凌乱,乌黑发丝半掩的,是一双外勾内翘的瑞凤眼,只不过薄薄的眼皮半阖着,看不清暗藏的情绪。

正值午夜,酒吧里音浪混杂,人影攒动,偶尔有端着酒杯过来搭讪的人,不论男女,都被仉南一句不咸不淡的“有伴”,给挡了回去。

骨节修长的手拿过调酒师推过来的杯子,仉南在喝完第五杯的时候,江河终于风风火火地推开酒吧大门,赴约而来。

往仉南身边的高脚凳上一坐,江河解开袖扣,一边挽着袖口一边忙不迭地赔罪:“不好意思啊哥们儿,临时加班,没成想拖到这么晚,久等久等!”

仉南单手撑着头,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好友一眼,对面前的调酒师说:“受累,调一杯适合言而无信的社畜喝的酒。”

穿着衬衫马甲的年轻调酒师一愣,笑着问:“那是……什么品类啊?”

仉南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玻璃杯身,笑得有几分漫不经心:“其实就是那个二锅头,兑的那个白开水。”

调酒师:“哈哈哈哈哈哈。”

江河:“……”

“莫吉托,少冰。”江河自己要了杯酒,而后转头问仉南:“这两天怎么样啊仉大师,创作灵感有复苏的迹象了没?刚才从单位出来,主编还特意问了问我你最近的情况……”

说到这,江河声音不自觉的压低了一些,又向仉南这边偏了偏头,暗示道:“您老这新作的第一番可拖了快三个月了,从春等到夏,再拖下去,估计我们主编就要亲自上门,在你面前哀唱一首‘寂寞的站台’了……”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吗?”仉南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笑痕,不过那笑意太浅,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入眼,便消失不见了。

“那他且得等呢——我也想画,但是哥们儿我真画不出来了。”

仉南声调不高,嗓音清淡,但是这句轻飘飘的话说完,两人却一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对于一个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漫画家来说,灵感枯竭意味着什么?

仉南:谢邀,这种感觉大概就像一个学渣突然有了好好学习的念头——而后又被自己强大的自制力,压了下去。

已经三个多月了,被业内喻为“天赋型”纯爱漫画家,受万千画迷追捧的腐漫杀手仉南,却突然遭遇了创作瓶颈。

创作欲突然消失,无论是面对着画本还是画图软件,他大脑始终处于宕机状态下的一片空白。

没有主线,没有情节,没有分话,没有场景。

为了找回曾经创作时的福至心灵,他前段时间曾经尝试着出门采风,也试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曾经画过的手稿冥想,然而,除了让自己陷入更深层次的焦虑之外,根本没有一点帮助。

好久不出门,今晚江河游说了半天,他才意兴阑珊地答应了出来喝两杯,结果这个货还迟到,鸽了他大半夜。

靠,糟心的N次方程式。

仉南和江河是高中好友,这么多年一直感情甚笃,知道仉南状态不对心情不好,江河也不多话,就陪着他一杯接一杯的喝,喝到最后,两人均是薄醉的状态了。

仉南右手食指上有一道炭笔画过的痕迹,明明不重,此时在幽暗交替的灯影下,却尤为刺眼。

仉南垂眸,盯着那道炭痕看了很久,目光深沉。

江河几杯就入喉,脑子发晕,看了看手机时间,强迫自己捋直了舌头,拍了拍仉南肩膀,说:“行了别想了,回家早点休息,没准睡了一觉,明天起来就突然灵感爆棚了呢!”

“那我还是别醒了一直睡吧。”仉南眼光没有挪动半分,依旧看着自己的手指,淡笑道:“毕竟梦里什么都有。”

江河“哈哈”一笑,拿出手机准备结账,手指在屏幕上划动两下,愣了愣,恍然道:“哎我去……那什么,今晚这顿酒……仉大师请请我?”

仉南:“为了感谢你让我枯等三个小时吗?”

“不是……”江河把手机屏幕递到他眼前,两个人多年好友了,算是最铁的哥们儿,也没什么不能看的秘密,“我刚想起来,我卡上的钱都转理财了,这时候提现扣利息,不划算啊!”

摸了摸口袋,又小声说:“而且现金也不够。”

“好说。”仉南眨了眨眼睛,始终锁定那条划痕的目光终于松动了几分,拿起旁边的手机,随意点了两下——

下一秒,江河的手机震动,收到了一条转账提示。

江河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一百元到账提醒,又看了看仉南,懵道:“……几个意思?”

仉南滑下高脚凳,轻飘飘地留下一句:“利息我出,酒钱你结,买单吧。”

江河:“……”

这他妈是什么摧毁友情的神操作?!

江河悲从中来,看着仉南略显杂乱的步伐越走越远,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句:“哎!你干什么去啊?”

“洗手间。”仉南摆摆手,却没回头:“喝多了洗把脸。”

门一关,嘈杂的音乐和人影都被隔绝,洗手间的角落里燃着檀香,安静的,和门外那个灯光魅影的空间仿佛是两个世界。

但这样突如其来的寂静感,却让人压抑得有些窒息。

仉南站在洗手台前,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叼在唇间,点燃,深吸一口,白色的烟雾自眼前散开,仉南眯起眼睛,将手放在洗手池的自动感应水龙头下。

冰凉的水流冲下来,浇在仉南白皙劲瘦的十指上,他目光凝定,直直盯着那道炭痕。

想冲掉它,想忘记它。

然后重新开始。

洗手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高瘦的身影站在了身边的水池位置上,门开和带起来的细风吹掉了一截烟灰,直接落在了仉南手腕上,他没管,也没回头。

仉南挺长时间没有喝酒了,今晚喝得确实超量,此时意识已经有了一些飘忽,恍恍惚惚之中,闻到身边有清浅的酒气萦绕,潜意识里认定,旁边的这个哥们儿也没少喝。

目光所及处,手指上的那道墨色痕迹此时开始缓缓流动,像是一条深色湍急的河流,裹挟着他所有的感官湮没在水底,细碎的光亮浮于水面,但他却越陷越深,伸出手,也无法触及近在咫尺的那一点光晕。

身边的人有细微的动作,洗手,按洗手液,冲水,抻纸擦手。

仉南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上的那道痕迹,直到旁边的水声消失,过两秒,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干冲没用,试试这个。”

仉南双肩不自觉地微颤了一下,像是在一场深沉的梦魇之中,被人骤然唤醒,他反应慢两拍地缓缓回头,先是看见一只递着一包湿巾的骨节分明的手,很白,腕骨凸出却并不伶仃消瘦,目光顺着手腕游弋向上,就看见了一张眉目深沉,神色却稍显疏离冷漠的脸。

付宇峥回国三个多月,在清海医院任职也有一段时间了,他性子冷淡不喜交际,因此空降到神经外科副主任这个位置上两个多月,今天才第一次答应同科室同事们的邀约,有了这场迟来的接风洗尘宴。

从酒店出来,明天没有手术安排的同仁们又架着他找了个酒吧续摊,连喝了两场,酒意上涌之际,他得了个空到洗手间换换脑子,没想到从一进门到现在,身边的这个青年就一直在不停的冲水。

性格使然,付宇峥不是什么热心好事之人,可能是酒后行为反常,也或许根本是职业习惯,付医生的强迫症和洁癖适时发作,见这个黑衣黑裤的青年将手一直放在冷水下冲着,但是手指上的那道痕迹却不减半分,到底没忍住,皱了皱眉,略微思索后,从口袋里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医用酒精湿巾,递了过去。

仉南站在原地,眼神有些发愣地看了看付宇峥手上的东西,又看了看他的脸,隔两秒,才微微颔首,淡声说了句“谢了”,从他手上接过湿巾包。

然而,所有的巨变都发生在湿巾被打开的那一瞬间。

新的塑封包装被撕开,一张湿巾抻出来,下一秒,仉南的脸色骤变。

酒后突发急症的病例付宇峥见得多了,看着仉南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凝眉沉声问道:“怎么了?”

仉南指尖捏着那篇薄薄的湿巾,眉间皱成一个川字,憋着气反问:“这是……什么?”

付宇峥挺莫名其妙,但是神色依旧从容镇定:“酒精湿巾。”

话音刚落,下一秒,仉南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地一下蹿到了洗手间的隔间里,速度之快,消失的瞬间几乎是一道虚影闪过。

付宇峥一愣,紧接着,就听见隔间里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

“呕——”

付宇峥:“……”

付医生心中的理智和冲动在此时打了一架。

凭心而论,他应该走到隔间门边,起码问一句“你没事吧”,但是不远处接二连三的“呕——”又让他脚下发沉。

……他有洁癖。

隔间里,仉南一手撑在抽水水箱上,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包湿巾,骨节堪堪泛白,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刚才喝进去的酒。

仉南心肝脾肺胃在一瞬间翻江倒海,但是竟然还能边“呕——”边吐槽——

“我、我他妈喝了那么多,已经在吐出来和憋回去之间大跳半天了,您现在突然让我闻……呕——让我闻酒精味……真是神助攻啊!”

“呕——酒精湿巾就酒精湿巾,不过您这个浓度也太标准了吧?是不是还有福尔马林的同款香型啊……呕——艹,不能想……呕——”

“设备这么专业,呕——哥们儿你不是个医生吧?!”

付宇峥站在洗手台前,听着他边呕边嘚啵,内心一片复杂。

巧了,我还真是。

紧接着,剧烈的咳嗽声从眼前的隔间里传来,到底医者仁心,付宇峥还是挪着步子走了过去。

站在隔断门口,那人正背对着他,躬身扶着水箱,咳得惊天动地。

“你——”一字刚落,付宇峥骤然收声,下一秒,脸色铁青。

那人刚吐完。

他还没冲水。

冷静淡定的付医生此时内心狂吼之声直达云霄——

再强调一次:他、有、洁、癖、啊!

浓重的酒气萦绕,原本也喝了不少的付医生终于破功,健步如飞,直接闯进旁边的那个隔间里,下一刻——

“呕——”

“卧槽?”

隔壁仉南的咳嗽声停了两秒,紧接着像是被鼓励了一样,不甘认输地回他——

“呕——”

付宇峥:呕——

仉南也:呕——

付宇峥:“你别跟着我……呕——”

仉南:“嘿,较劲是吧……呕——”

就,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于是,在酒吧大厅等了半天也不见仉南回来的江河,按捺不住急慌慌地找到洗手间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景象。

两个隔间两扇门。

吐疯了的俩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