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苍雷引 第七章 长安地府

周全忧心忡忡地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刚点燃了油灯,便听到一声低沉的笑:“你终于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清瘦笑脸,竟然是日间在大街所见的那个神秘术士。

“怎么又是你?”周全颤声道,“我记得你已经被霹雳……”

“我不会死!哪怕是被晴空霹雳劈中……”术士摇头叹息着,仿佛不会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们都一样。”

周全愣住,只得问:“我们都一样……你是说,我也不会死?”

“是呀,因为我们本就是死人。”术士的目光变得非常宿命,“山人再次泄露天机,是的,你,是一个死人!”

周全不由拍案而起:“你再胡说,你这妖人……”

“莫急,山人问你,”术士阴沉地笑起来,“你睡过觉吗?仔细想想,很久没有睡觉的滋味了吧?你吃过饭吗?上一次香甜的饭菜是几天前,吃的什么?”

周全顿时愣住,一股冷意嗖地蹿起来,是呀,上一次吃饭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很多天以前了吧?

“关键是,你不饿,也不困,对不对?只有鬼才没有饥饿和困倦的感觉。”

周全已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我不信,袁将军告诉过我,这世上本没有鬼的,鬼只存在于人心之中……”

“那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让你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跟我走吧。”

术士带着周全摸黑出了外院的暖阁,并不走大门,而是摸向了外院西侧的一处角门。他在夜色里走得飘飘忽忽,仿佛一道浮动的影子。周全觉得这家伙很可能就是一个鬼。

这术士对天琼宫的路径极为熟悉,带着周全一路顺畅地钻出角门,周全便看见门外竟停着一辆车。

漆黑的车,漆黑的马,清冷的月辉下,这辆马车竟散发着一种地狱般的幽暗黑芒。

望见那漆黑的颜色,周全的身子顿时僵住。他刚刚坐过这辆车。一时间,董先生、从空而降的霹雳、斜阳闹市中的追赶怒吼、黑夜中疾驰的黑色马车,诸般影像如潮水般涌过心间。

“上去吧!”术士很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

月亮像被啃了一口的烧饼,生硬地挂在浮云间,月辉倒还透亮。马车依旧行得飞快,周全透过半掩的车窗,紧张地注视着车行的路线。

“给你讲个故事吧。”术士端坐车内,悠然开了口。

“什么故事?”周全还盯着车外。他记得长安城内规矩挺大,应该有宵禁之例,但马车前方挑了个灯笼,迎面一排巡视的金吾卫匆匆而过,望见灯笼上的字,居然也没有过来喝问盘查。

“刽子手和书生的故事,”术士的笑容愈发阴险,“大周朝酷吏横行,造出无数冤案,被砍的脑袋数不胜数,也就让许多行刑利落的刽子手声名远扬。其中一位绰号‘无影刀’的刽子手最有名,因他刀法奇快,刀出无影,甚至刀无血痕。话说当时有个进京钻营的富家公子被人诬告,说他是被满门抄斩的王爷之幕僚,被当作贼逆余孽抓住问斩。富家公子是个毫无主见的窝囊废,将身边的盘缠拿出来上下倾力打点贿赂,想做个漏网之鱼。可是却寻不到能使力的大官,白白费尽钱财,最后竟一路贿赂到了刽子手无影刀头上。

“好在行刑时地点偏僻,无影刀便说,念你给我这么多钱财,我便破例一回,稍时我行刑挥刀前,先喊一声跑,你只管拼命逃跑,我自有办法交差。富家公子哥大喜,果然在听得一声跑后便全力奔逃。这一路急急似丧家之犬,居然有惊无险地逃出了行刑之地,再窜出了京师,再小心隐藏了一段时日。两月后又一路坐船,逃回了老家。一日晚间,他终于千辛万苦地偷偷回到了家中。哪知他妻子看到他后大惊失色,原来就在他隐藏的这段日子,已有回乡邻居将他刑场被杀的消息传了回来。其妻于是惊问道,你不是死了吗?邻家张老爹亲见你被砍了头,说那刀好快……

“你不是死了吗?”术士的声音幽幽的,带着诡异的韵律,“其妻这句话仿佛阴森的咒语,瞬间让富家公子悚然惊惧,浑身发抖。他终于发现,其实自己早已是一个死人。下一刻,他委顿在地,化为一摊血水。”

周全被术士的双眼死死盯着,不由牙齿打战,喃喃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忽然用力抓挠着,大叫道:“不对不对!我活着,我掐自己会痛,会痒,我,我一直活着,我没有死,更不是鬼。”

这时马车忽然停在了一座荒芜的道观前。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术士冷幽幽地笑着,半搀半拽着身子已经僵硬的周全下了车。

道观后院,一具黑黢黢的棺材横在半人多高的蒿草丛前。术士点燃了一根蜡烛,猛然掀开了薄薄的棺盖。

白惨惨的光焰下,周全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浑身僵冷。

躺在棺材里面的人,是自己。

或者说,是自己的尸身。

“这下死心了吧?三日前,你在西市大街中被惊马踩踏而死。跟那富家公子一样,你只是个执念强烈的新鬼罢了。不过,好在你遇到了我,我会让你真正活过来!”

“我还可以活过来?”周全的喃喃声细如蚊蚁。

“当然,人有三魂七魄,你只是缺少了三魂,七魄尚在。你若像那富家公子哥一样,有着活过来的强大执念,再依我的秘法行事,想真正活过来,也并非难事,一切只看你想不想!”

“我当然想真正活过来,你说的秘法……是什么?”

“夺回你的三魂!不过这很难,人死后魂魄无依,漂泊如灰,四散如烟,夺回你的三魂如同挥网捕风,太难了。好在还有第二个办法:找到三个替身!”术士的眸子愈发阴沉。

“你是想让我杀人?我本来是个医生,怎么能……”周全愤愤摇着头。

“医人是行善,但杀人也未必就是作恶。杀一个正常人,那是行恶,但如果杀一个生不如死的人呢?那便是积累功德了。”

“你要说什么?”周全茫然无解。

“跟我走吧,现在!”

术士再次将他拽上了车。车门关上后,他却掏出一个脸罩,蒙在周全脸上,低声叮嘱:“记住,到了那地方,少说话,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周全心中惴惴,只觉那辆车七拐八绕,在夜色中行了许多时候,也不知如何通过宵禁各坊的坊门的。

最终,马车应该是停在了一家大宅院前。下了车的周全依旧套着脸罩,只觉所入之地有数道门,脚下跨过了几处高高的门槛,鼻端不时嗅到馥郁花香,可知这宅子必是极其广大奢华。

“行了!”

耳边传来术士的一声轻笑,脸罩被掀开时,周全才发觉自己身在一间华丽的暖阁内。顺着术士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榻上一位老者苟延残喘。

周全只看了一眼,便骇得闭上了眼睛。那应该是个重度烧伤的老者,一张脸被烧得乌七八糟,瞧来触目惊心。

术士叹道:“看到了吧,这位老仆遇到了歹毒的强人,惨遭残酷的火刑,双目被毁,鼻子被烧得只剩下一个窟窿,甚至口腔食道都已被毁,滴水粒米无法下咽,只有在这里等着活活被饿死。你通晓针灸,知道如何下针,只需一针,就能让他解脱痛苦……”

周全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两个婆子走了过来。她们衣着华贵,向着术士、周全砰砰地叩头:“大师,您果然带来了神医,快超度他吧,让他及早解脱。”

“听到没有,这就是让你积累功德之事!”术士递给周全几枚银针,低声道,“还愣着干什么,用你的针行善,让他解脱吧。山人同时施法,你的第一个魂魄便会借来了。”

周全茫茫然走上前去,在看到老者已化作黑窟窿的五官时,心内揪痛,再不犹豫,一针稳稳扎下。

银针拔出的同时,老者长长吁了口气,再无声息。

“很好。第一个替身,第一个魂魄!”术士眸中的光芒非常可怕。

周全也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忽然心底疑惑陡生,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如此帮我?”

术士眼芒再闪了闪,幽幽地道:“因为我与你很相似,你是三魂七魄丢了三魂,我则是丢了三魄。在你收走第一个替身之魂时,我便顺手收走了他的魄。你我各取所需,却都是在做善事。”

那双眸子灼灼闪动,透出深邃的幽光。周全不由茫然点头,心内却有些浑浑噩噩。

眼前的景色凄迷,满眼都是看不到头的荒草,大片杂木愁叶枯槁,衬得那几间稀稀拉拉散布在苍黄穹庐下的屋宇犹如死坟般冷寂阴沉。

长安城外的南郭一带,时人俗称“城南”,因是长安城与终南山的过渡带,风光清秀,成为许多达官修造城外别院的理想地带。但眼前这地方虽属城南,却因距离长安城太远,而显得过分的萧瑟。

临淄郡王踏着硌脚的乱草荒根前行,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长安城内无数显贵期待的城南区内居然还有这样荒凉的地方。

“这里就是鬼坊了!”陆冲紧跟在他身旁,“许多贵胄在这里建了外宅,但到底此处太荒远,又听说此地经常闹鬼,地价便跌得一塌糊涂,这些外宅便全荒芜了。最早发现鬼坊的,是花子帮。”

“什么叫花子帮?”李隆基很随意地抖了下满是补丁的黑色短褂。

“花子帮也叫丐帮,是城里的乞丐纠集而成。长安城人口百万,繁华富庶得冒油,但仍旧有乞丐,听说至少有数千之多……这些家伙有碍观瞻,常被巡街的金吾卫赶来赶去,一来二去,他们便慢慢聚集在各处荒庙冷街。据说这地方就是他们最先发现的,不过,也正因为荒凉,此处居然形成了类似西市的买卖集散地。”

两人说着转过一道断壁残垣,却见前方豁然开朗,乱草掩映间,几间歪斜的空屋内油灯闪闪,就如坟茔间的鬼火般闪耀着,许多人缩在屋前窗下摆弄着各种新鲜出奇的小卖件。那些人打扮怪异,有长衫的,有短褂的,有破衣烂衫的乞丐,有衣衫鲜亮的商贾,甚至还有几个奇装异服的胡商。

这样荒冷的地方,忽然涌出这么多的古怪商贩,衬得暮色都有些光怪陆离了。

可能看见二人是生脸,且李隆基虽衣饰简朴却气度不俗,便有几个人凑了过来,晃着物件吆喝着:“私铸铜钱的模具,正经的头钱模,拿到这个您就拿到聚宝盆了,钱生钱,够你美三辈子的。”

“二位爷快看这个!西晋传下来的五石散,纯正术法修炼丹药,只要三贯钱,包你百鬼辟易,百无禁忌,金枪不倒……”

李隆基哭笑不得,陆冲已挥手替他推开了几个闲人。一片嘈杂怒骂中仍少不了抢买卖的吆喝声:“这位爷好大的膂力,身上摊了官司了吧,我这儿有十足真的和尚老道度牒,一贯钱一套,包你大唐佛寺道观尼姑庙随便住……哎哟,你轻点……”

“哎呀,这大胡子打人,还有法度吗?咱大唐可是讲王法的地方啊。”有人躺地上撒泼耍赖起来。

“哪儿来的土包子!”见这里起了骚乱,立时冲过几个汉子来,为首一人是个身高八尺的赤膊壮汉,瞪着陆冲吼道。

陆冲见他肩头上绣着一只狰狞的狮子,胸前刺着两行字“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不由哧地一笑:“原来是孙小狮子,爷们是吴老六的朋友,过来随便转转。”

孙小狮子一听见“吴老六”三字,脸色立时和缓许多,哼道:“好吧,那就是自己人,散了散了,赶紧去做买卖去……”挥手将那些人都轰开了。

李隆基忍不住低声问:“吴老六是谁?”

“就是咱辟邪司的老好人吴六郎!”陆冲无奈地一笑,“这家伙在长安做过几年暗探,京师三教九流算上花子帮,都被他驯得服服帖帖。”

李隆基也苦笑起来。吴六郎在辟邪司虽勤勤恳恳,却因不通术法而最不起眼,没想到在长安黑道上却颇有大名。今晚他带着陆冲易容来此,正因为苦寻了数日,终于探听出风传多日的长安地府入口可能就在这附近,而那个越狱而逃的萨米尔极可能也会赶来这里。

眼见孙小狮子横着膀子要走开,李隆基忙使了个眼色,陆冲跟上一步,低声道:“老孙,打听下,听说长安地府入口就在这附近?”

“什么,地府?”孙小狮子瞪大双眼,“我堂堂京师长安脚下怎么会有地府!那叫妖言惑众懂不?那叫危言耸听懂不!现在它真正的名字叫‘龙道’,听见没,龙道,多吉祥多祥瑞!”

“龙道,”陆冲忍不住道,“可龙也不在地底下走哇!”

“现在龙想乘凉,就往下面来了……明白吗,反正不能叫地府,不能叫鬼道,这世道真是只能胡说八道。记住,朝廷正在查这些谣言,瞧你们也是七尺汉子,怎么不长长脑子,多关注朝廷要事。”

被个赤膊的黑道大汉痛骂不懂朝廷要事,陆冲和李隆基一脸尴尬。陆冲只得塞过去两串铜钱,低声道:“嗯,就是龙道!我们听说那里面有大笔珍宝,很想过去看看。”

孙小狮子攥紧铜钱,脸色和缓,却道:“其实,那地方就是一处地穴,但紧要处已经被封死了。好在那地穴口内,稍时会有一场大唱卖会,会上卖的都是紧俏物件。记住,千万别乱跑,那里面真的有鬼呀——哎哟,瞧我这嘴,妖言!谣言!”

他一边狠扇着自己的嘴巴,一边带着二人拐入两排乱屋之间,鬼火般的灯盏下,只见前方现出一个黑漆漆的幽深洞口。那洞口也不知被谁修过,竟整出一条泥道可盘旋向下。

陆冲低声对李隆基道:“花子帮的人见钱眼开,从咱们各路暗探传回的消息来看,那个叫萨米尔的幻术师就跑到了这里,买通了花子帮后藏匿此处。”

李隆基点点头,二人向下行了数十步,小洞口拐了个弯,忽见前面光影闪烁,原来这洞极为广大,不知有多少人持着油灯熙攘喧嚣,看上去仿佛夏夜中的点点萤辉。

稍时一串铜锣敲响,孙小狮子跳上一块青石,高声吆喝着:“多谢诸位父老来此捧场,先祝大唐昌隆,二圣吉祥,再祝各位财源广进,龙道大欢喜唱卖会现在开始!请各位记得大欢喜唱卖会的规矩,当面叫价,多者为胜,钱货两清,不得反悔!胆敢造次者,扔龙道里面去喂鬼,啊不,现在叫喂地龙!”

大唐长安最懂得朝廷要事的叫花子头孙小狮子一通叫嚷后,所谓的龙道唱卖会立即开始。

这种唱卖类似后世的拍卖。这卖法在大唐初年便已存在,开始多是在寺庙间流行。在高僧圆寂后,由寺庙处置其衣物时用唱卖法,将高僧遗物卖给出价高者,想不到这鬼坊内居然也有这种独特买卖。

“唱卖第一宝,安乐公主最喜欢的镇府至宝——七宝日月灯!”

孙小狮子喊出的第一宝就把陆冲和李隆基惊得瞠目结舌,引发震惊长安的壁画杀人案等凶案的至宝、安乐公主最珍爱的七宝日月灯难道被这帮无法无天的家伙又偷到了这里?

两人震惊之际,孙小狮子已将一盏铜制小灯高高举起,大叫道:“诸位上眼,这灯上有七种宝石,流光溢彩,为什么安乐公主最喜欢此灯,因为本灯省油,绝对省油,烧一晚上用不了两根灯芯。”

台下一阵议论,李陆二人却险些笑掉了下巴,李隆基甚至决定,一定要把这个笑话讲给安乐听。却还是有人捧场,几个商贾上来验看后,当场叫价,最终以五百钱成交。

“唱卖第二宝,紫琉璃珠,吐火罗国的贡品!”

李隆基盯着孙小狮子手里面那颗紫莹莹的小珠子,低骂道:“真是一群浑蛋,居然是真品!这群家伙是从哪里弄来的?”

陆冲道:“或偷或抢,反正不是正道,所以这里才称为鬼坊。”

这第二宝显然掀起了一轮高潮,几个商贾一番叫价,最终被一个矮胖胡商以五十贯的价钱买下。李隆基见多识广,知道以这宝珠的成色,如果进入西市东市,绝对要在三百贯以上,但在这鬼地方,一颗来历不明的珠子卖上五十贯也算不错了。

“唱卖第三宝,行商通关文牒,十足真货,尚书省亲颁,凭这个过所,从长安到敦煌,无论你是贩牛贩马贩胡姬,一路畅通无阻!”

大唐对商贸控制很严,各关津对行商者都要稽查其过关证明,当时称为“过所”。过所要由尚书省或州府颁发,控制极为严格。但这东西往往只有那些长途行商者才用得着,此时洞内的都是些小打小闹的平民散商,全然用不着。洞内甚至响起几道嘲笑声,却没人应声。

这时唱卖青石台后忽地响起了一阵骚乱,孙小狮子只得跳下了青石,赶过去喝止。

片刻后,孙小狮子又怒冲冲跳上青石台,大叫道:“刚才那矮胖胡商看中了紫琉璃珠,唱卖时应了五十贯的价钱,交钱时却胆敢反悔。各位父老,咱们龙道唱卖会的规矩可不能乱,来人呀,将这矮胖子给我扔进龙道,喂鬼!”

几个赤膊大汉不由分说,用一根粗长绳索将那矮胖胡商捆了,拎到几块横斜的巨岩后,向一口孔洞内扔了下去。

孔洞内立时传出矮胖胡商鬼哭狼嚎般的叫声,场中旁观的客商、闲汉和乞丐们见有热闹可瞧,都大声哄闹叫好。

陆冲跃跃欲试,沉声道:“那便是龙道,那个所谓的地府孔洞?里面有什么,为何那矮胖子吓成这样?”李隆基却轻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片刻后,孙小狮子示意将矮胖胡商拉了上来。那胡商已瘫软在地,抖得如筛糠一般,口中只叫:“给钱,给钱,快,快放了我……”

“交了钱,快给老子滚!”

孙小狮子轻松地处理了这个意外,若无其事地转身扬臂高呼:“各位爷们,别碍着咱们的买卖!还是这过所,绝对十成十的稀罕物,哪位朋友有意?”

“这东西若没人要,就给我。”黑暗中响起一声生硬的汉话,一道高瘦的影子慢慢移了出来。

陆冲的双瞳一缩,低声道:“是他,萨米尔!”

那人正是在刑部大牢内装疯扮死多日的胡人萨米尔。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一身胡商们极少穿的短褂,看起来不伦不类。

陆冲忙悄然向萨米尔逼了过去,罡气勃发,便要出手擒人。正这当口,忽听得一阵哧哧劲响,也不知有什么暗器破空袭来,阔大洞穴中高悬的几盏大油灯都被暗器击碎了。虽然洞内各处都有影影绰绰的灯芒闪着,但终究只有这七八盏大灯最醒目。大灯一灭,洞内立时幽暗了许多。

“什么人,吃了豹子胆了……”孙小狮子破口大骂,忽然自人群中看到了什么,惊呼一声,就地滚下青石台。只闻嗖嗖劲响,十余支弩箭狠狠地攒射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大家小心,”洞内立时一阵大乱,孙小狮子嘶声大喊,“是鬼脸帮的人!鬼脸帮来了!”

陆冲大惊,忙回身护住李隆基。李隆基沉声道:“别停,快追萨米尔。”

但此时洞内已乱成一团,借着四下里流萤般的暗辉,却见数十个头戴鬼怪面具的汉子四下里冲来,鬼脸汉子们都拎着刀剑,见到有人阻路,若是寻常商贩,就抬腿踢翻,若是花子帮的乞丐,便挥剑猛砍。

“小心,小心,鬼脸帮真动刀子!”“哎哟,他们有妖术,快跑快跑!”乞丐们互相提醒着,仓皇四散。孙小狮子见机最快,早就逃之夭夭。

人流四下冲撞,李隆基喊道:“不好,这鬼脸帮正是冲着他来的。”

果然,鬼脸帮众汉子从四面席卷而来,直扑青石台下的萨米尔。萨米尔看出势头不妙,转身便逃,但身周光影摇晃,四处都已被鬼脸帮的人堵住。萨米尔猛一转身,竟跳下了那个龙道孔洞。

陆冲眸光一寒,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大袖一振,紫火烈剑横空射出。剑光闪处,众鬼脸汉子被砍得臂断肢残,登时一片鬼哭狼嚎。幽暗的洞内,剑芒忽闪忽灭,来去无踪,鬼脸帮众哀声嘶嚎,四下散开。

陆大剑客正自得意,忽见不远处的李隆基向他挥了挥手,身子竟慢慢潜下。

“临淄郡王竟亲自下了龙道去追萨米尔!”陆冲大惊,忙飞身掠了过去。

龙道孔洞处比较黑暗,李隆基的身影一闪即逝。陆冲只得纵身跃下,瞬间抢到了李隆基身前,刚想抱怨两声,忽见一道高有丈余的巨大鬼影迎面扑来。

陆冲大惊,左袖急扬,两把熟铜锏重重撞过去。只听铮铮锐响,黑暗中竟爆出一片火花,陆冲这才看清,那鬼影竟是个高大石像,形容狰狞,头生两角,是个牛头模样。

牛头怪被他的铜锤撞开,一双怪眼红光闪闪,竟慢慢横起了一把烈焰托天叉,作势欲击。

“竟是机关傀儡术!”陆冲见那怪物的双眼只是横向扫视,心念忽动,拉紧李隆基,低喝道,“趴下!”

两人刚刚伏到地上,便听头顶劲风扫过,托天叉卷起一股火光,重重击在二人站立时头顶处的洞壁上。跟着劲风呼啸,也不知多少弩箭攒射过来,都击在那片火光照耀之处。

“别动!”李隆基这时的语气已变得镇定如初,“看来只要不动就行!”

陆冲忙依言伏住,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才瞧清这洞中之洞有三四间暖阁大小,不远处似乎还有几处洞口,也不知通往何处。而身边除了这尊牛头怪,几步外还立着个马脸怪物,当中却是两个头戴冠冕的文官塑像,每人手中都有兵刃,眸中都有光芒若隐若现。

一凝望那怪物的眸光,陆冲就觉得心神一阵剧烈波荡,仿佛身周鬼影重重,无数厉鬼冤魂要扑咬上来一般。怪不得适才那矮胖胡商只被绳索吊进来一小段时间,便吓得屁滚尿流,看来这里也不知被做了什么古怪禁制。

“牛头马面,还有文武判官,果然是地府,到底是谁建造的这些塑像?”陆冲忙移开目光,却仍心惊肉跳。

“这些怪物很可能与当年知机子布下的地煞法阵有关。”李隆基的声音也微微颤抖,“贞观年间,太宗皇帝神魂不安,夜不能寐,乃命国师袁天罡亲自作法驱邪。而长安城内的崔府君庙忽然由一座变成了六座,也是在那前后的事。

“其背后的真相是,虽然崔子玉死后成神的故事早已有之,在贞观初年也早就有了崔府君庙,但崔府君庙的突然增多,全因魔宗秘门在其后推波助澜。那时知机子要布下唤醒天魔、影响大唐国运的地煞法阵,但营造深布于长安城下的神秘地穴是何等庞大的工程,为免被人发现,最妙的掩饰之法是在地穴上兴建一座神秘殿宇。所以他们选中了崔府君庙,再丰富了‘太宗皇帝游地府’这个传说。”

陆冲也听袁昇细说过天魔煞一案的详情,知道袁天罡布下七座蚩尤庙用以驱邪,而看来在此之前,魔宗弟子则利用了当时已有的崔子玉成神传说,突建了多座崔府君庙。

“正是这道理。那时很可能还有一些愚民误入地穴,地穴中被傀儡机关术控制的怪物当然可以假乱真,于是愚民惊走,地穴无恙,而对崔府君的崇拜愈发风行。”陆大剑客不由慨叹,“可怜崔判官这堂堂地府正神,却被秘门这帮魔子魔孙拿来做了幌子。”

李隆基叹道:“不过,在知机子死后,显然秘门曾遭受过一次空前洗劫,建造长安地煞的几位要人很可能也被袁天罡除去,于是这些魔宗秘门的秘辛成了一段无人知晓的疑案。直到不久前,地煞泄漏,长安邪杀案开始,这些地方遮掩不住,便成为龙道、鬼坊,长安地府的传说再次出现了。

“最先发现这里的,一定是那些无所事事的乞丐。但秘门必然早就在寻访这里,乞丐们屁滚尿流地跑回去后,一定会被设法灭口。什么借尸还魂、地府传说,都是秘门将乞丐、闲汉们灭口后敷衍出的故事。”

陆冲连连点头,心中的寒意却越来越盛,忽道:“这么说,现在这批鬼脸帮,一定就是秘门中人所扮。”

“不错,”李隆基忽地一指,“看,萨米尔正在那里。”

借着被托天叉震散的飘忽火光,陆冲果见不远处的萨米尔也趴在地上,正慢慢向前爬行着。

他心中一喜,低声道:“看那萨米尔似乎知道些这里的门道。”陆冲将李隆基扯在自己的肩头上,四肢着地,施展壁虎游墙术,身子快似电掣,瞬间欺到了萨米尔的身边。

“辟邪司来此探案,想要活命的,就给老子乖乖站住!”话一出口,陆冲就觉得可笑,现在是三个人都在乖乖地趴着。

萨米尔竟回过头来,喘吁吁道:“原来你们是官府中人,很好,我不想走了,你们抓我见官。我要活下来。”

李隆基忙逼了过去,喝问:“你熟悉这里吗?前面的洞口岔路通向哪里?”

“不知道,前方的洞穴最好不要走!”

“为何不要走?”陆冲低喝道,“给老子老实点,知道什么,趁早快说。”

“前面太可怕。”萨米尔连连摇头,“我只会这点口诀,这里只算地府入口,前面才是真正的地府,连那些鬼脸帮都不敢进去。”

李隆基凝眸望向那“地府”深处,只觉那深处漆黑如墨,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一片冷寂中,忽然爆出一串冷笑:“他们果然都在这里,很好,启动地煞,一个也不要放跑了!”

霎时间一股难言的气息四下里漫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