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鬼节将近。快中午了,天气有些阴晴不定。
相王府资格最老的花匠老孙,依着惯例赶赴长安牡丹胜地西明寺转悠了一番后,便向常厮混的酒肆溜达过去。
寺后的这段路很僻静,老孙忽有些迷糊的感觉,猛一抬头,他看到了一个“影子”。
那真的是他的影子,因为眉眼五官、衣着服饰都跟老孙一模一样。
老孙以为自己白日里撞见了鬼,忙抽了下自己的耳光,挺疼。
晌午时分,铅块般的浓云压得很低。
岳针王在自家的后院中慢慢地舒展着筋骨,准备开始每日必练的五禽戏。他仰头望着满天的昙色,心情却很畅快。相王的头疾这两天霍然而愈,想来过不了多久,自己的神针奇术就要名动京师了。
“别动也别叫,一般我不杀人,尤其不杀郎中。”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和而缓慢的声音,听着竟颇为耳熟。
“好吧。”岳针王慢慢回头,霎时呆住了。他怀疑身前仿佛放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因为面前站着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打扮一样,五官胡须一样,神色一样,连声音……
是的,为何刚才觉得那声音耳熟,因为那完全是自己的声音呀。
岳针王忽然想到了相王府内一个可怕的传言。他虽勉力站稳,但仍然无法抑制自己的双腿在微微发颤。
“坐下吧,我想问你几个问题。”那个岳针王盯着他的腿,善解人意地说。
“你……你到底是谁?”
“知道得太多会对你不利。你去相王府的时候,一般都是在黄昏前后,那么,你见到相王李旦,一般都聊些什么?”
黄昏时分,“岳针王”背着药匣,准时来到了相王府门口,笑吟吟地跟府门前的侍卫们打着招呼。
对真正的岳针王,他已经观察了很久,此时神态举止,甚至走路的步幅和节奏都完全吻合,一步不差。
稍时便有个王府管事笑吟吟地赶来,带着他进了王府。
看到这个管事很平常的笑脸,他暗自放下心来。管事将他领入一间暖阁后恭候,说道“暂且稍候,我去禀报王爷”,便赔笑而出。
又等了许多时候,管事才将他带入了后园。
相王爷已在后园沉香亭内等候他了。老爷子依旧俯卧在八角沉香凉亭当中的那张檀木胡床上,见到岳针王走来,便只慵懒地一笑:“来啦,再来两次,就完事咯。”
“都是王爷洪福齐天。”岳针王也躬身应承着,笑吟吟地拈着长长的黑髯,在旁等候。
每次针灸所用的针具,都是由相王府准备的。王府内的张医士已捧上一个精致的针盒,里面都是依着岳针王吩咐所备的各种长短银针。
岳针王微笑着接过针盒,悄然打量周遭的环境。亭外是一片花圃,里面的奇花异常繁茂,很奇怪的是,在这七月中旬,其中还有一棵深黄色的牡丹正在娇艳怒放着。
亭子周遭显然已经被布置了法阵,适才被管事领入时,他已暗中探查过,要破解这法阵并不算太难。
“千岁尽管放松,这次行针时候会短些,只刺入五处穴位即可。”他先用岳针王招牌式的动作抚了抚如墨的长髯,再拾起了最长的几根银针,轻轻捻动间,指间的罡气已密布针内。
“随意吧,老夫全听你的。”相王舒服地趴在了榻上,摊开了四肢。
岳针王缓步上前,很轻柔地提起了长针,望了望相王的后脑。
针尖上迸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冰冷寒芒,只要缓慢地刺进去,相王爷就永远不会再言语了。作为世间最著名的刺客之一,他自然通晓一些医道经络之学。他知道自己行针的手法远没有岳针王地道,为避免在张医士身前露出马脚,所以便只约定了五针。
这五针他选择的都是致命要穴,每一针都将比医家针灸深入许多,加上他沉厚的罡劲,李旦一定会针到人亡,而且亡得悄无声息。
从外貌上看,就如同熟睡一样。那时候他只需向恭候一旁的张医士点头微笑:“一炷香之后启针,让相王爷小睡片刻吧……”随后便可飘然退出。
一场不露任何痕迹的刺杀便圆满完成。
但就在那根长针刚刚扬起的一瞬,他陡然发觉了一抹异常的气息。
那是一股森冷的煞气。煞气仿佛来自身前凝立的张医士,又似是来自亭外的某个侍卫,甚至是花圃间在暮色中怒放的牡丹。
总之,一瞬间,这美好宁谧的夕光暮影都发生了变化,变得阴森冷肃,变得杀气腾腾。
他急忙回身,眼前是一团寒芒,几道怪异兵刃扑面而来,金丝龙鳞闪电劈、寒光冰魄刀、丧门三尖剑、藤杆钩镰,耀出一片刺目的光团。
那是陆冲的玄兵术。他自然知道这个恐怖的对手,忙向旁斜身一蹿,如一道电芒般向花圃闪去。
那是他早就看好的方位,那里似乎是法阵效力最弱之处。闪身之际,他没有忘记自己真正的重任,一扬手,十余根银针一起刺出,射向榻上俯卧的相王。
僵立的张医士忽然横身挡上,手中又挥出一面锦盒。锦盒骤然张开,仿佛一张天然的软盾,将银针尽数挡住。
但与此同时,榻上的相王爷仍是发出一声嘶号,后脑发髻上出现了一根针。
那是岳针王拈起的第一根针。在察觉那道煞气的同时,岳针王的银针已经发出,同时退走。天下第三杀果然从无失手,哪怕他深入重围,仍能在百忙之中完成重重一击。
“王爷!”张医士吓得魂飞天外,转身去看相王爷。好在这一针到底是岳针王仓促发出,相王爷虽在榻上喘息扭动着,但却没有毙命。
“第三杀,你逃不掉!”一声沉冷的怒喝自花圃间响起,法阵最虚弱的地方骤然现出一个长髯如火的天竺老僧。
随着天竺老僧的冷喝,四道诡异的身影分别从四个方位掩向岳针王,这四人身法各异,或淡如青烟,或快如奔马,或势如山飞,或凌厉如剑。
“雷、云、电、雨,相王府的四大高手护卫已经齐齐出动了!”岳针王脸上咧开一道狞笑,身形诡异地一弯,又转而冲向了沉香亭。
他已将神行术提到了极致,全身化作了一道青色光影。
“保护王爷千岁!”又是一阵凌乱的喊声响起,亭外挺立的几道身影齐齐冲向亭中那具檀香卧榻。这些身影中有侍卫、有管事,甚至有装扮成花匠、侍女的高手们。
“发!”那红髯天竺僧人一声断喝。随着这道喝声,沉香亭内的情形骤然生出变化。岳针王觉得自己似乎踏入了泥沼中,双脚都被缠上了万钧重物,举步艰难。
与此同时,相王府四大高手“雷云电雨”的四种法宝兵刃震天鼓、凌云刺、透龙剑、碧光斩已齐齐劈到。岳针王不得不出手抵挡,他的掌间带起道道青芒,硬生生接了四件异宝的联袂一击。
蓦然间岳针王发出一声闷哼,身子倒飞而出,一道凌厉的剑芒穿透了他的肩胛,将他死死地钉在了柱上。
陆冲从亭后转出,呵了口气:“关键时刻,还得本剑客出手。”
“天下第三杀,你败了!”世子李成器也缓步走入亭内,“你败得不冤,为了这套‘囚妖’之局,我们苦心寻觅了十二个可能会被你寻到的替身,他们都是相王府的死士,包括最近被纳入的岳针王。我说过,相王府的一草一木,都在等着你来!”
“囚妖之局?”天下第三杀苦笑一声,“但你们怎么看破我的……”
“十二个死士,每人在进入王府前都会有一个隐秘的动作,比如岳针王,会轻卷一下衣袖再放开……这才是他们的终极讯号,如果没有那个隐秘动作,王府侍卫就会立时禀告,囚妖之局立时启动。”
“明白了,我遥遥观察过他,原以为……他是掸掸袍袖!不过,我从来不会失手的!”天下第三杀忽地撮口一喝。
一道厉芒猛从他口中飞出。那是一把惨白如雪的小剑,疾向着横卧榻上喘息冷笑的相王爷射去。
这一下决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陆冲急忙挥袖催动玄兵术,十几把软盾连环飞出,却仍然慢了一瞬。
惨白的小剑迅疾如电般穿透了所有人的阻隔,势不可挡地射向李旦。陡然间黄影一闪,一道高瘦的身影拦在了榻前,正是赤须天竺僧瞿昙达。
他出现得极是突兀,仿佛平地涌出,又好似算准了刺客会有此一着。惨白小剑直刺天竺僧的小腹,却被他双掌一合,轻轻巧巧地接住了。
众人惊魂未定,才要松一口气,忽见人影闪动,异变再起。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刺客那一边,甚至主持法阵的瞿昙大师都绕到相王榻前时,谁也没有留意到,在相王卧榻的另一侧,一个花匠忽然动了。
那是大家最熟悉不过的花匠老孙。先前刺客突然杀了个回马枪,重又冲向沉香亭时,他和许多护卫一样也赶来亭前护卫,但因为他的花匠身份,不能太过近前。
直到此时,他终于觑准了机会。他抡起了那只锄土的大锄头,寒芒乍现,锄把裂开后,一把短剑跃出。老孙挥剑,短剑耀出如虹剑气,狠狠斩在了李旦身上。
众人齐齐惊呼,天下第三杀则发出了号哭般的长笑。花匠老孙一动起来就如行云流水,转眼间便是七八剑重重刺落。
李旦的脖颈、背心、后脑,数处要害都被砍中。鲜血迸溅,陆冲等人惊骇嘶吼,几个近前的侍卫惊骇之下甚至跌倒在地,相王李旦哪怕再有八条命,此时肯定也都被斩杀殆尽了。
“三杀出手,从无失手!”还被紫火烈剑钉在亭柱上的岳针王此时不由仰头狂笑。
“三杀出手,从无失……”岳针王忽然不笑了。因为他发现亭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奇怪,陆冲和众侍卫一脸的震惊,李成器和瞿昙大师则脸现冷笑。
甚至,狠狠挥剑的花匠老孙也愕然住手了。只因他发觉本该在剑下死去七八回的相王李旦居然在笑。
那笑声悠长缓慢,却极粗沉,听起来便如一只老牛在喘笑。跟着,李旦扬起了头,他脸上血淋淋的,却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只是在笑,极畅快极得意的笑。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连陆冲都惊呆了,好在他转脸看到了李成器,见他一脸成竹在胸的得意模样,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相王忽然张口,嘴中竟喷出怪异的蛛丝。
陡见如此诡异的情形,老孙当机立断,立时收剑,身形斜掠,冲到岳针王身前,短剑斜挑,已将钉在他肩头的紫火烈剑硬生生地挑了出来。
“走!”他再一把扯住岳针王的手,作势飞跃。但这一次神行术却没有成功,沉香亭的法阵再次发动,两人都觉双足如坠深潭泥沼般艰难。
下一刻,老孙便看到了无穷无尽的蛛丝,劈头盖脸地向两人缠了过来。漫天蛛丝中,他看到一个窈窕的白衣女子,女子似乎容颜极美,只是满头银发如雪,那冷酷而绝望的眼神尤其让人心悸。
跟着,老孙便发觉自己已被相王紧紧抱住。
相王还在僵硬地诡笑着,无数的蛛丝兀自从他的口中源源不绝地喷出。
“这是怎么回事?”老孙和岳针王虽然身手绝顶,但深陷法阵,先机尽失,片刻间两人被蛛丝缠得如同粽子一般。
“怎么回事,老子还想问你!”陆冲闪身上前,长剑宛转而过,剑气到处,老孙和岳针王脸上的易容尽去,却现出两张瘦削的脸孔。
那是两个中年人,平实而普通的脸,扔到人海中绝对不会引起人注意的脸。唯一古怪的是,这两张微瘦的脸孔居然一模一样。
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三杀,原来是一对双生兄弟。
“真正的相王在哪里?”岳针王已身受重伤,靠在老孙身上,才勉强站立,此时喘息着问。
“你们没必要知道了。”李成器摇了摇头。
此时,仍是那座被假山和高大古柏掩映的精致阁楼内,袁昇正陪着相王李旦静坐窗前,仔细观察着沉香亭中发生的一切。
他和陆冲凑巧赶在今日拜访相王,便得知了囚妖局发动的信号。即便相王府的诱杀计划周密稳妥,袁昇仍奉命守在相王身边,以防万一。
看到易容成岳针王和老孙的一对刺客兄弟被擒,袁昇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原来这就是囚妖之局。恭喜王爷,天下第三杀,终于现形受擒。”
相王却似没有听到袁昇的话,一双眼睛兀自远眺那飘然远去的一袭窈窕白衣,喃喃道:“走了,她走了,她果然再不会来跟我见上一面了!”
袁昇察言观色,暗想:“王爷对她,难道也曾动心过?”随即心中恍然,“相王曾说今生只深爱过两个女人,偏这两人都喜欢牡丹,原来除了惠妃,另一人竟是当年的雪无双,现在的雪姑。”
“人都是很贱,越是错过的东西,越是回味无穷。”李旦喃喃出声,脸上竟浮出一种刀刻般的痛楚。
仿佛如有感应般,那道雪白的身影顿住了,忽向这阁楼的小窗望过来。
那团白雾般的身影终于慢慢转身,向这边摇曳而来。她走得很慢,却很坚定。望着那熟悉的窈窕倩影逼近了,李旦的脸上也耀出了光彩。
与袁昇一样,走近这阵法环绕的小楼时,雪姑也选择了那座讨巧的假山。只是假山上的阵法加固后,她上得极是吃力。但这般错落起伏地翩然而上,让她更像一朵盛放的白牡丹。
“袁公子,你可先去歇息,我想单独跟无双聊聊。”李旦说这话时,眼睛始终紧盯着那朵白牡丹。
袁昇略一犹豫,却见雪姑白衣飘飘,已站在了与楼窗齐高的假山上,满头银发映着如血的残阳,现出一种凄艳的妖娆。
他叹了口气,缓步向外退去。但他身负守护相王的安危,而这位雪姑又是喜怒无常,他又不敢退出太远。
“我不想和你聊。”雪姑漠然一笑,“甚至懒得跟你多说一句话。我要说的,都在这封信上……”
素手轻挥,一封信笺稳稳飞入了李旦手中。
相王刚捏住那封信,耳边便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抬眼看时,雪姑已翩然转身,身法骤快,如一道白雾般飘摇而去。
李旦望着那道瞬息远逝的白影,黯然若失,良久,才怔怔地展开了手中的信。
才看了两眼,相王整个人便如泥塑木雕般地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