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梦中身 章节十一 暗流

天色有些阴郁,才过午后,便看不见日头了,但这间精舍内却明亮耀目。

屋内耸立着两对造型别致的灯树,竟都是一凤一凰的对舞之形,而在其展开的翅、尾和脑顶上都设置了巧妙的烛台,几根散发着氤氲香气的红烛映出灿灿的赤芒。

这对凤凰灯树是纯金打造,而造型之精致奇巧更是冠绝天下。屋内与之相配的几案、屏风、橱柜等物都奢华到极致,典雅到极致。甚至从这半启的窗棂望出去,可见窗外绿意浓浓的庭院间,每一处秀石假山、阁廊轩榭,莫不华丽精巧。

这里正是安乐公主府,天下最美艳最有权势的女人的香巢。

此时安乐公主正有些慵懒地斜倚在一张三面雕花卧榻上,明眸流波,笑吟吟地望着对面的袁昇。

昨晚从镇元井脱困之后不久,袁昇汇合了陆冲与青瑛,仔细听了两人告知的宗相府夜宴情形,便陷入了沉思。五师兄已死,但私闯本门禁地锁魔苑的事还不能张扬,所以向大师兄通报五师兄死讯时,袁昇只得尽力遮掩。

灵虚门众高道闻讯后自然都很震惊悲痛,好在二师兄凌智子力证,凌尘子这两日总是神思恍惚,时发痴狂,他这应该是癫症大发后将自己误杀。袁昇虽心底大是苦痛和自责,但这时候,他也只得全力附和二师兄的说法。在凌智子伶牙俐齿的辩说下,灵虚门只得认可了这个说法。

袁昇心内充满了愧疚。但这时候不是伤心懊悔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可怕阴影,这个阴影硕大无朋,却又诡异难测。所以他最终决定,来找安乐公主。

他知道公主每天都会起得很晚,不宜早上过来。况且一大早,他还要在大师兄凌髯子的带领下,仔细演练玄元神帝开光祈福大典的诸般礼仪。毕竟后日就是祈福大典的吉日了,好在道家开光祈福的仪式都是袁昇早就烂熟于心的,跟大师兄等人演练一番,便已娴熟无比。

终于望见那张让他朝思暮想的娇靥,袁昇觉得自己的心又急速地跳了起来。

袁昇与安乐公主相识的时候,安乐公主刚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大变——当时的太子李重俊因非韦皇后亲生,又被咄咄逼人的安乐公主和韦后逼入绝境,不得已冒险发动兵变。虽然在玄武门功亏一篑,被自己手下倒戈而杀,但在冲入玄武门之前,太子还是杀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武崇训也正是安乐公主的丈夫,安乐公主自己也在玄武门前历经了生死奇险。随后她便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缠绵难愈,众名医束手无策。直到慕名请来了袁昇,才由这位灵虚门第一仙才用道家奇术治好了她的痼疾。

他和她的相识是一场偶遇,却成了他心中最美丽的阴影。他无法驱逐她,也无法靠近她,只能任她留在心底,养成自己永远的痛。虽然豪爽的公主希望他随时来自己的公主府探望,但袁昇还是选择了逃避。

直到此时,他却不得不来。也只有从这位最具权势的公主口中,他才能打探到一点点能窥破那巨大阴影的讯息。

“公主的气色不错,看来前段时日身有积寒、带脉郁阻之症已调养好了,这几日还用那六合安神丸吧,再加秋桐叶做引子即可。”

安乐公主哧哧一笑:“好了好了,你唠唠叨叨的,当真成了个老太医吗?可惜你还少一把大白胡子。”

袁昇也不禁笑了。跟她在一起,最有趣的地方便在于她的爽朗随和。每每在她毫无拘束的银铃般笑声中,他能将心底的层层包裹尽数卸下。

“你这么久不来看人家,人家可时时记挂着你呢。”安乐向他深深凝睇,叹道,“听说,你近日似乎着了魔,总是爱做梦?你瞧,连你得的病都跟人家相似,我是总睡不着,你是总爱睡着。”

“我这不是病,只是修炼术法时中了魔。我做的梦也很怪,都是一些预测般的梦魇。许多事,我都要在梦里先经历一回,然后才是现实中的重演。”

袁昇说话时微微低下头,不愿直视她深情款款的眸子。对面是号称大唐第一美人的绝色女郎,即便是对袁昇这样的修道天才,同样带着致命的魅惑。

“预测般的梦魇?这倒奇了,”安乐从榻上挺起纤腰,明眸闪闪,“那你都能预见些什么,可曾梦见我的未来,看看我能不能做皇太女?”

袁昇抬起头,紧盯着那双颠倒众生的眸子,知道安乐并没有撒谎。她是个不擅作伪的人,如果事先知道,便绝不会装得如此惊奇。

他叹口气:“其实恕我直言,皇太女这件事太难了,自古以来,从未有之。公主还是顺应天命,不可强求吧。”

“哼,我偏要强求。”女郎似嗔似怨地蹙起蛾眉。

袁昇忍不住问:“裹儿,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几分把握?”

安乐公主出生于唐中宗李显的危难之际。那是嗣圣元年,刚当了几年傀儡皇帝的李显便被母后武则天废为庐陵王,贬至均州,后迁至房陵。退位的皇帝随时有被杀的危险,李显一路上提心吊胆,相依为命的妻子韦氏路上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女。李显曾脱下自己的衣服裹住了她,因名其为裹儿。也正因一家三口的患难之情,此后李显与韦氏极为宠爱李裹儿。

美艳绝伦的李裹儿也因此养就了傲慢任性的脾气。她是大唐最为受宠的安乐公主,她特立独行,她我行我素,她想要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

所以,当她看到沉静如水、英华如玉的袁昇时,便曾怦然心动,甚至大胆地要求他叫自己“裹儿”。他当然不敢,只是在无人时,在她执拗的央求下,红着脸叫过几次。她还为他的脸红笑了许久,他则在她的笑中脸色更红。

这时候,他情急之下,情不自禁地又叫了一声“裹儿”。

听得这声“裹儿”,她的双眸瞬间亮了起来,轻声道:“把握很大,大到你不敢想象!”

袁昇的心中骤然一动。她为何要这么说,她所说的把握很大,到底从何而来?

“你留下来吧,帮帮我!咱们一起,创造大唐的未来。”安乐公主说着轻拍着柔软的香榻,软语相求,“现在,跟我说说,你都能梦到什么未来的事?”

他再次低下头,叹道:“公主说笑了。我那些梦没有占卜的妙用,我总是梦见杀人,都是些不祥之梦。”

安乐公主有些失落,随即将手一挥,笑道:“那就不用管它。我也常做些不祥之梦,总梦见自己滑向深渊,可我根本就不在意那些。这叫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袁昇不由有些无奈地一笑:“是啊,近日里京师中的怪事太多了。”

二人一起谈起了最近发生的大事,从鸿罡真人的突然亡故,西云寺的壁画杀人,再到宗相府宴会上那两个少了脑袋的刺客现身后又隐身……

安乐公主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觉出来没有,所有这些怪事的开头,其实就是我家府内丢失了那盏宝灯!”

袁昇心中一动,忽然抬头,看见了屏风上方悬挂的那盏宝灯。那灯缀了七种名贵宝石,单那灯下的流苏便全是由水晶、琉璃和碧玺编缀而成,从梁上垂下,直达五尺,壮观华贵如一只艳丽的凤凰。

“这不就是那盏灯吗,公主怎的说丢了?”他有些奇怪。

安乐叹了口气:“这灯名叫七宝日月灯,你眼下看到的,只是外面的‘日精灯’,实则在里面,还有一盏更精致小巧的‘月华盏’。可惜啊,那恼人的盗贼,将那月华盏盗走了。”

“原来如此,”袁昇意有所动,恍然道,“这外面的日灯太大了,任是何等神偷,也无法将之带走,所以那人也只得退而求其次,盗走那月盏了。不过公主放心,家父正在奉命加紧搜寻,我也会全力协助,定有找到的一日。”

他站起身来告辞,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极关键的一件事:“后天,我将主持玄元神帝开光祈福大典,公主可会赏光,来大玄元观助兴?”

安乐公主笑道:“那可是你的大日子,我自然会去。如何,觉得惊喜吗?”

二人目光对视间,女郎的眸子流光溢彩,妖艳夺目,她很得意自己这种魅惑的目光。

为什么每次她都是这样,似乎总是很得意能将自己玩弄于她的股掌之间?袁昇却在心底暗叹,却还点头笑道:“小道自然受宠若惊!”

“再给你来个惊喜吧,皇后娘亲也要去的!怎么样,这惊喜接二连三吧,也许……”女郎的眸光愈发璀璨,“还会有更大的惊喜!”

更大的惊喜?袁昇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电击中,浑身一阵麻木。

“怎么样,你要如何感激我?”女郎娇媚地一笑,才将他惊醒。

袁昇才想起来僵硬地一笑:“小道感激不尽。”

暮色沉沉,大玄元观内的方丈丹房内,全身雪白道袍的袁昇黯然而坐。

陆冲则背着手,在他身前转着圈子。青瑛抱着膝,坐在袁昇对面,娇俏的脸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似乎要随时出口讥讽沉不住气的陆冲。

实则两个人刚刚小吵了一架。陆冲郑重将青瑛介绍给袁昇时说了句“这是我老婆青瑛”,青瑛闻言又羞又恼,便娇斥了几句。陆冲厚起了脸皮,只嬉笑而不应战。但说来也怪,青瑛虽然愠怒,心底又有些说不出的欢喜。

双方已将宗相府和镇元井内的诸般变故都说了,均觉事态之怪、形势之紧,实在出乎意料,此时都在苦思对策。

“青瑛姑娘,你以为如何?”

袁昇终于向青瑛笑了笑。他虽与这位女郎初次见面,但早在陆冲的口中听过了多回,今日一见,果然便对女郎有极强的信任感。这种感觉很奇怪,有时候同门兄弟朝夕相处多年,却始终貌合神离,而有的人不过数面之缘,却能让你一见生信。

“最古怪的地方就是西云寺!”

青瑛筹思已久,此时当仁不让地侃侃而谈:“黛绮被陆冲下了神鸦咒,是在西云寺附近消失了踪迹,而檀丰也是出自西云寺。昨晚宗相府夜宴,西云寺主慧范,相传一直是太平公主的人,但他居然自称对韦皇后效忠。不管这效忠是真是假,都已足够惊人。”

陆冲气哼哼道:“这不难解释。慧范这老胡僧最擅配制春药,太平公主和韦皇后只怕都很稀罕那玩意。哼,这些大唐贵妇,皇后公主,风流荒唐,哪一个是好东西。”

“你不要胡乱岔题好吗?”青瑛嗔道,“我要说的是,我们一直没有留意慧范这个嬉皮笑脸的老胡僧。”

陆冲嘿嘿一笑:“你们的毛病就是太过小心,照我说,袁昇告知他老爹,搬来金吾卫,先将这老胡僧囚了,重刑审问,便知端倪。”

袁昇摇了摇头:“慧范是太平公主的人,我老爷子那点根基,还真不好轻易动他。况且,家父一直以为我犯了梦游癔症,未必会相信我的话。我倒更奇怪这老胡僧的那一手幻术,我本与他相交了一段时日,却一直不知道,他还有这手本事……”

他忽然觉出一阵寒意从心底泛起,沉声道:“想想看,如果一个人时时陪着你聊天,常常看着你作画,满脸嬉笑,人畜无害,但你却对他的道术深浅甚至有无道术都全然不知晓,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人的道术修为远胜于你。”

陆冲和青瑛对望一眼,均觉愕然,能将灵虚门的第一天才唬得如在云里雾里,这老胡僧着实不简单。

“青瑛姑娘,你觉得这老胡僧的幻术手法似是哪一派?”袁昇已是第二次问起这个问题。

青瑛沉吟道:“适才我已说过,这人的‘天花乱坠’很像西域的幻术,但又似是大唐某派道门的奇术,只是手法太奇怪,忽而高明,忽而粗糙,让你全然看不出是哪一派。”

“那是他在伪装而已,他的手法一直很高明,粗糙只是他的伪装。他故意做了多重伪装。”

袁昇阴沉着脸,若有所思,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沉声道:“再说说西云寺,还有个重要疑云,为何镇元井内的法阵密道,居然距离那里也不远。五师兄临死前也许是回光返照,竟说那也许是一个很大的局,这到底是何意?嘿,也怪我太过莽撞,实不该跟五哥夜探镇元井,连累五哥丧命!”

“你本不该自责!”青瑛明眸闪烁,“你为何不换一种思路。镇元井本来就是一个杀局。做这个杀局的人本就要杀他,结果就是,你的五师兄必死!”

丹房内霎时一静。陆冲震惊无语,很想问一声:“他五师兄造了什么罪,为何有人一定要他死呢?”但他的目光很快被袁昇吸引过去。只见袁昇的身子突突发抖,脸色苍白一片,他忍不住问:“喂,你怎么了?”

“我没事……”袁昇长吸了一口气,才道,“青瑛姑娘,你这念头极妙。不错,我们该换一种思路,要将所有发生的一切,尽数串在一起——师尊掌心上的天魔之箓,镇元井的密道,西云寺方丈慧范很可能又搭上了韦皇后的那条大船,胡僧檀丰与宣机国师一脉相承的幻术,还有,后天的玄元神帝祈福盛典……”

袁昇的话忽然顿住,眼前闪过安乐公主那明媚无俦的眼眸,霎时间心底一片漆黑。

“看来,我们已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了。”袁昇仰头望着窗外浓黑浓黑的夜色,“不然,你、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陆冲叫道:“袁兄,你说得高大伟岸,小弟稀里糊涂啊!”

青瑛也是秀眉微蹙,眸中疑云四起。聪慧的她已发觉,这位新任的大玄元观主似乎已看透了些什么,只是他显然不愿意说,或者他还故意隐藏了一些东西,但他最后说的这些话,已委实让人震惊。

陆冲又惊又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竟会让你觉得这般可怕?”

袁昇只是摇头,缓缓道:“陆兄,青瑛,我们便是全力死拼,也不过是万分之一的胜算,你们敢不敢拼?”

陆冲和青瑛对望一眼。青瑛先笑道:“袁观主,小女子虽然浅薄,还看不透你所说的凶险,但本姑娘一直就是在险中搏命,况且正如袁观主所说,我们已没了退路,那还不放手一搏?”

陆冲忙挺胸道:“兄弟老早便得罪了宗相,亏得你救我一次。眼下我还怕个什么?”

“好吧,”袁昇缓缓自袖中抽出了一根银针,沉声道,“修道之人都有一个可破除本人修为的命咒。这根银针就是以我的命咒炼过。三十六个时辰内,将此针发出,若我不能默念命咒,便会立毙于此针之下。”

他走到青瑛身前,将那根神针郑重地交到了青瑛的手上,一字字道:“后天的大典之时,你可见机行事。我的命,在你手上。”

青瑛和陆冲齐齐大惊。陆冲忍不住大叫:“这到底是为什么?后天不是在你们这座新道观行那玄元皇帝太上老君的开光大典吗,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难道宣机那老道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到这里来?”

“现在还不能说,但愿我的预料不对。”袁昇痛苦地摇着头。

他的头又有些痛。恍惚间,觉得那种似梦似真的迷离感又再袭来。

是啊,亦真亦梦,最近这些日子,他一直处在这样的古怪情景中。直到最近一次,梦见了五师兄的死,而最终五师兄真的如在梦中一样,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难道真的是魇咒,那个魇咒一直在纠缠着自己,根本没有消失?

他痛苦地扬起头,眺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竟忽然想起了黛绮。这个爽朗泼辣的波斯美女怎样了?在这个时候想起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就如在这浓黑的夜色中看到一双熠熠闪烁的朗星般让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