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谢府邸的倒塌

他的心是只吊着的诗琴;

一碰就发出清脆的声音。

——贝朗热[1]

在那年秋天的一个郁闷、阴沉而又寂静的日子,天上彤云密布,我整天骑在马上,独自穿过乡间一个极其冷清的地带;在挨近黄昏时,我终于发现死气沉沉的厄谢府邸已遥遥在望了。不知怎么回事——第一眼瞥见那座府邸,就有一种令人难受的忧伤感渗入我的心灵。我说令人难受,是因为我的这种忧伤感无法被任何一种富有诗意而较为愉快的情绪所解除,而平常有这种情绪时,哪怕是极其凄凉可怕的自然景象,我的心也是接受得了的。我以十分沮丧的心情望着我面前的景色——望着那幢房子和庄园内那些天然的风景特色——望着那些无遮蔽的墙垣——望着那些空洞洞的眼睛般的窗户——望着那几排薹草——望着那几根腐朽了的白色树干;这种沮丧心情,我完全不能将它恰当地比拟为激动心情,而只能比做一个狂抽乱吸鸦片者梦醒后转入正常生活时的痛苦心情——面罩去掉后感到的可怕心情。我心头有一种冰冷、低沉、要呕的感觉——一种不可填补的思想上的阴郁,任何想象的刺激都不能将它曲解成为崇高的事物。那是什么——我停下来思考——是什么使得我在一旁静观厄谢府邸时就意志消沉?这是一个极其难解的奥秘;我也无法同那些在我沉思时蜂涌而至的幻想进行较量。我只得求助于这种不能令人满意的结论,那就是,毫无疑问,一些朴素的自然界的事物连在一起时,就有一种使我们感动的力量,而要对这种力量加以分析,则仍然是我们的思考力所不及的。我心里想,这些风景的特色,这些景物的细节,只要显得与目前所见的有所不同,那就将充分减轻甚或消除其伤感效果的能力;这念头一产生,我就勒马缓行到一个阴惨的、呈苍青色的山间小湖的险峻岸边,小湖就在住宅旁边,湖水平静无纹,泛着光泽。我俯视湖水映出的灰蒙蒙的薹草、苍白的树干和空洞洞的眼睛般的窗户的倒影,不觉身子一抖,甚至比先前更感到毛骨悚然。

然而,我还是打算让自己在这幢阴郁的府邸里待上几个星期。府邸主人罗德里克・厄谢是我童年时代的好友之一,我们已有好多年未见面了。可是最近却有一封信寄到远方我的家里——是他写来的信——信里那股强烈要求我去的劲头,只能容我有亲自去一趟的余地。原信中有一种神经质的激动的迹象。说他身体有剧烈病痛——精神也错乱,使他压抑难受——他热诚地希望见到我这个他最好的、确实也是唯一的知己,试图通过和我的愉快相处来减轻一些他的病痛。他信上所写的就是这样一些话——他是带着一颗明显的诚心邀请我的——这就使我没有犹疑的余地;我于是立即遵约,但我仍觉得这是一次非常奇特的召请。

虽然我们从小就是亲密的朋友,但我对我这位朋友却真正了解得很少。他为人讳莫如深,而且一惯如此。不过,我却了解到,他的远古家族,从很早很早以前就以具有一种喜怒无常的乖僻感情而闻名。在很长的年代里,这种感情表现在许多高贵的艺术品中;近来,又表现在接二连三的慷慨而又不为人知的施舍行为上,同时也表现在对音乐科学的那种错综复杂的热情献身,而不去注意其通常是易于赏识的美上面。我也知道这一极为异常的事实,即厄谢家族的血统,尽管一直很有名望,却从没有过传之不断的旁系家族;换句话说,整个家族都是世袭直系相传,一惯如此,只有很少的临时性的变化。我想到,就是刚才掠过我头脑的这种缺憾,即这幢房屋的特性与认为是他的家族的特性完全保持着一种统一;同时我又猜测,在好多世纪的长期过程中,这一种特性可能对另一种特性施加了影响——也许,就是这种缺少旁系子孙的缺憾,结果财产和姓名都是正统的一脉往下传,父亲传给儿子,最后,财产和姓名二者合为一体,乃至庄园原来的名字大家都不叫了,只是合并叫做“厄谢府邸”这个既古雅又有双重含义的名称——农民们叫这个名称时,他们心中认为它既包含了厄谢家族,也包含了这座府邸的名称。

我曾经说过我那略带孩子气的实验的唯一效果——我往山间小湖里俯视——结果加深了原先那种奇特的印象。毫无疑问,我那种很快增长的迷信意识——为什么不这样叫它呢?——大概更加促进了迷信本身的增长。我早就知道,这是一种认为所有感情都是以恐怖为基础的反论的规律。同时,可能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我重新把目光从小湖中府邸的倒影移到府邸本身上,心里产生一种奇异的想象——这种想象实在可笑,我这里谈到它,只是说明压制我的各种感觉的那股强烈的力量。我曾经这样想象过,似乎真的认为整个府邸及其房产区域周围都附着一团气,使它们及其紧邻地区显得格外特殊——这种气不同于天上的大气,而是从枯朽的树木、灰色的墙垣、宁静的湖面发出的一种讨厌的、神秘的雾气,朦胧、呆滞,依稀可辨,呈铅灰色。

我摆脱心头谅必是在梦中的那些想法,更加仔细地审视这幢建筑物的真实面貌。它的主要特点似乎就是极度的古。因年代久远而大大褪色。整个表面布满了微小的真菌,从屋檐下缠附下来,有如编织得很好的蛛网。但这一切并不显得特别破败。石工建筑没有一处倒塌;大部分完整与个别石块的碎裂显得不很协调。其中许多情景使我回想起在某个废弃的地下室里的那件旧木器,外表看来好似完好,但由于室内不通风,多年来就已腐朽了。然而,除了表面上的衰颓迹象之外,这幢建筑物并没表现出不稳定的标志。或许要仔仔细细观察,才可发现一条好不容易看出的裂缝,在房子正面,从屋顶呈“Z”字形一直裂到墙脚,最后消失在阴郁的湖水中。

我一路看着这些景物,策马走过一条短短的堤道,来到府邸。侍仆接过马,我走进大厅的哥特式拱门。一个蹑手蹑脚的男仆从这时起就默默领我穿过许多阴暗错综的走廊,到他主人的工作室去。不知是怎么搞的,我沿途见到的许多东西,更加深了我说过的那种暧昧情绪。我周围的许多东西——天花板上的雕刻,墙壁上的浅黑色挂毯,乌黑的地板,和那些幻影似的盾徽纪念品,我迈步走过时就震得格格作响,这些都是我幼年时期就见惯了的——但我犹豫不决,不承认所有这一切是多么常见的——我仍然弄不清,原来的形象是由于这些幻想引起的,而这些幻想却是如此的不熟悉。在一个楼梯间,我碰见了府里的家庭医生。我认为他脸上的表情夹杂着下流的狡诈和窘困。他发着抖同我打个招呼就走过去了。这时领我的男仆打开了门,把我带到他主人面前。

我发现这间房子又大又高,窗子又长又窄,呈尖拱式,离黑色的橡木地板很高,手完全够不着。几缕深红色的微弱光线,透过格子窗玻璃射进来,将周围一些突出的物件照得十分清楚;然而,哪怕眼力再好,也看不清房子里远处的角落或是那拱状的、有回纹装饰的天花板的幽深处所。墙壁上挂着黑色帷幔。一般家具都很奢侈,令人望着不舒适,古老而又破损。到处都摆着书籍和乐器,但并没给这种场面增添一份生气。我感到我呼吸到一种愁惨的空气。一种严峻、深沉而又难以矫正的忧郁气息,笼罩、充斥在各处。

厄谢原来挺直身体躺在沙发上,见我进来,马上起身以生气勃勃的热情欢迎我,开始我认为这未免过于热诚了——是世上感到厌倦的人的一种出于勉强的努力。然而,在我一看他的脸色之后,才相信他真是出于挚诚。我们坐下来;有片刻时间,他一声不吭,而我则带着一种半是同情、半是畏惧的感情注视着他。确实,没有人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会发生像罗德里克・厄谢一样如此骇人的改变!我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我面前这个病弱之身的人就是我童年时代的伴侣。但他的面部特征却总是很显著的。面容枯槁;眼睛大而清澈,无与伦比的明亮;嘴唇略薄,没有血色,呈一道极其优美的曲线;鼻子是优雅的希伯莱模式,但鼻孔之大则怕找不到同类了;下巴造型很好,只是不够凸出,这说明缺乏一种道义上的力量;头发比蛛丝更柔更细;这些特色,连同那过度扩大的鬓角部位,便构成一副完全不易被人忘却的相貌。只要将这些外貌上的特点和他一惯表现出的表情稍稍加以夸张,那就会产生很大的变化,乃致要使我怀疑我在同谁说话了。眼下他皮肤是那样可怕地苍白,眼睛闪着那种非凡的光泽,首先就使我震惊甚至畏惧。还有那丝一般的头发,也毫不注意地听任它生长,当那质地轻柔的头发飘在而不是垂在脸上时,我怎么也无法将这种奇异的样子跟普通人的样子联系起来。

我朋友的这副样子,立刻使我产生一种不连贯——不一致的印象;很快我就发现,他这是起因于一连串无力而又无功的努力去克服一种习惯性的手足发抖——一种过度的、神经质的紧张不安。我对他的这种状态,其实已有思想准备,这一方面是由于他的那封信,另一方面也由于对他的儿童时代的某些特点的回忆,以及对他的特殊的身体结构和脾性所下的结论。他的行动是生气勃勃与愁眉不展交替出现。他说话的声音由颤颤巍巍、优柔寡断(此时他的元气似已全无)很快变为精力旺盛而简明扼要——变成那种粗暴、有分量、从容不迫和瓮塞的声调——那种沉重、有条不紊和完全有调节的喉音,那只是迷迷糊糊的醉鬼或是不可救药的瘾君子,当他们处于最强烈的兴奋时期所表现的行为。

他就是带着这种表情,谈到这次邀请我到他家来的目的,谈到他如何渴望见到我,还谈到他希望我能给他安慰。他相当详细地谈到他对他自己的病的性质的看法。他说,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家族性的病,他找不到治疗的办法——他跟着又加了一句,说那是一种神经方面的疾病,毫无疑问很快就会好的。它从许多奇怪的感觉中表现出来。他详详细细地谈了,其中有些使我感兴趣,同时又使我感到迷惑;虽然他的措辞和叙述方式或许有其影响。理智的病态过敏使他受了不少苦;他只能吃淡而无味的食品;只能穿某种质地的服装;一切花香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沉重的压抑;一点点微弱的光线都会刺痛他的眼睛;而只有一种特殊的声音,即发自弦乐器的声音,才使他听了不生厌。

我发现他已陷入一种反常类型的恐惧之中了。“我将会死去,”他说,“我定会在这种可叹的放荡中死去。就这样、这样死去,不会以别的方式。我害怕将来的那些事,不是害怕那些事情本身,而是害怕其后果。一想到任何哪怕极其细微的意外会引起一种我的灵魂难以忍受的激动,我就战栗起来。说实话,我并不厌恶危险,而只是厌恶那种无条件的结果——恐怖。在失去意志力的那种可悲的情况下,我感到我得抛弃生命和理智,同恐怖这个冷酷的幽灵作一番搏斗的时期迟早会要到来。”

况且,偶尔通过他那断断续续的、语义双关的暗示,我还知道了他内心状态的另一不平常的特色。他对他那居住多年从不敢冒昧离开的住宅有某种迷信的想法——关于他的想象力量所传送的一种影响,说来过于朦胧,此处无法重述——他说,由于长时期的接受,他家这幢大厦形式和质地上的一些特色的影响已传到他精神上——灰墙和塔楼以及它们所终日俯瞰的暗淡的小湖的外貌的效应,终于造成了对他本人精神的影响。

然而,他承认,虽然说得有些含糊,许多如此折磨他的独特的悲哀能追溯到一个更为自然和更为明显的根源——那就是他在世上的最后和唯一亲人,他多年来的唯一伴侣,他最疼爱的妹妹,长期以来重病缠身,确实已显然接近死亡了。他用一种使人难以忘怀的悲苦口吻说:她的去世,将使他这个没有希望的、意志薄弱的人成为古老的厄谢世家的最后一根独苗。他说这话时,那位玛德琳小姐(人们都这么称呼她)在房子的那一头缓缓走了过去,她没有注意我在这里,径直走过去了。我以一种极为惊异而又杂有恐惧的心情注视着她走过——但我发现这种心情是没有办法说清楚的。当我的眼睛紧随着她消失的脚步时,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压迫着我。当房门终于在她背后关上时,我的目光本能地、渴望地搜寻这位兄长的脸色——但他已把面孔埋在双手中,我只能看见他那消瘦的手指比往常更为苍白,手指缝间滚出好些动情的眼泪。

玛德琳小姐的病早就使她的医生感到技穷。医生给她的不常见的诊断是:根深蒂固的冷淡,身子日益消瘦,以及经常的、阵发性的身体局部的僵住症状。迄今为止,她一直坚持跟疾病的压力作斗争,直到最后还没有使自己卧病在床;但就在我到达他们家的那天傍晚,她终于向摧残她的病魔屈服了(这是他哥哥在晚上以难以形容的激动心情告诉我的);这时我才知道,不久前我见她的身影,竟是这生中最后的一瞥——而这位小姐,至少是她那活着时的身影,我再也无法见到了。

接着一连好几天,我和厄谢都没提到她的名字。在这段时间里,我在忙着尽力减轻我朋友的伤心。我们一起绘画,一起看书;或是像在梦中一样,我听他用富有表情的吉他演奏那怪诞的即兴创作的曲调。像这样,我们的关系愈来愈密切,我就愈有可能无保留地进入他的精神世界的深处,而这又愈使我痛苦地认识到,我想把他从阴郁变为愉快的一切努力都是无用的,他的那种阴郁,好像是一种天生的、绝对的特质,它倾泻出来,使整个精神领域和物质领域的一切物体都蒙上一层不断放射的幽暗光辉。

我独自和厄谢府邸的主人一起这样度过许多庄严的时刻,这将使我永远铭记不忘,但要想表达出他缠着我或带领我去进行的那种学习或工作的正确性质的观念,那是枉然的。激动和高度精神失常的空想,将一切都罩上了一层琉磺色的光彩。他的那些冗长的、即席创作的挽歌,将永远在我耳边鸣响。在其他的一些事情中,我厌烦地记住了他将冯・韦伯[2]的那首最后的华尔兹的狂热曲调加以某种奇特的滥用与夸张的情景。那些凝聚着他的精巧幻想的绘画,在他一笔一笔地添画之下,使画面变得含糊不清,看了使人发颤,因为我不知道何以要发颤,就更加使人毛骨悚然;——这些绘画(如今还栩栩如生在我面前),要我用文字尽力演绎出其一小部分含义,那是白费气力。由于那种完全的单纯,由于他设计的坦率,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也使人感到威慑。如果有人能在绘画中画出思想的话,这个人就是罗德里克斯・厄谢。至少对我来说——处于当时周围的环境——从这位忧郁症患者计划在画布上投下的那些纯粹的抽象概念中,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无法忍受的畏惧感,而以前我在注视富塞利[3]的确实色彩强烈而且十分具体的幻想画时,却没有产生过一丝这种畏惧的影子。

我朋友的那些幻影似的构想之一,倒并不带有严重的抽象色彩,可以用文字表示出来,虽然我表示得不很高明。一张小图表现一个颇长的短形地下室或者地道的内部,四壁很低,光滑洁白,其中无障碍物,也无器具。图的某些附加条目足以说明这地道离地面极其深。在很宽范围内的任何部位都见不到出口,没看见有火把或其他人工光源;但有一大片强光在地道内摇晃滚动,使整个地道都笼罩在一种恐怖的、不相宜的光彩中。

我在上文说过,由于他的病理的听觉神经,使得一切音乐都令他难以忍受,除了某些弦乐器之外。也许这就形成了一个狭窄的范围,使他只限于弹吉他,这样他在演奏时就能在大部分时间产生一种幻想的特性。但他的即兴演奏的高度熟练却不能以此来说明。那该已经或是表现在他那古怪的幻想曲的曲调和歌词中(因为他常常自己一边弹奏,一边随口唱出押韵的即兴作品),这是他精神高度的镇静和集中的结果,这一点我以前曾提到过,只有在高度人为的激动的那种特定时刻才能见到。这类幻想曲中的一支的歌词,我很容易就能回忆起来。也许,我对它有更为强烈的感受,因为当他唱出其意义中从属的、神秘的倾向时,我认为我第一次看出了,就厄谢来说,他已充分意识到了他那崇高的理智君主正在其宝座上摇摇欲坠。这首诗题目叫《闹鬼的宫殿》,虽然我记得不是绝对准确,却也相去无几。诗是这样的:

在我们那苍翠欲滴的群谷中间,

居住着美丽而善良的仙女,

往日有座洁白而宏伟的宫殿——

辉煌的宫殿——把威仪显出。

接受思想君主的统治——

它屹立在那儿!

六翼天使从未舒展翮翅

从如此美丽的屋顶飞过。

灿烂的金黄色的旗帜,

在屋顶飘飘飞舞;

(这情景——这全部情景——都是

在很久以前的往古)

一阵阵轻柔的和风,嬉戏

在快乐无涯的日子中间,

沿着夸饰的无生气的墙壁,

飘飞的香气很快消散。

快乐山谷里的旅游者,

透过两个明亮的窗户

看到天使们和谐地移动着

和着古琵琶协调的音律,

围着一个宝座旋转,那儿坐着

(思想君主!)

他的荣誉庄严而又十分适合,

王国的统治者俨然在目。

富丽堂皇的宫门

缀满了通红的珠宝奇珍,

从门里不断流进、流进、流进,

而且永远光彩照人,

一队山林女神,她们愉快的职责

只是用美妙无比的声音

去讴歌颂赞

她们君王的智慧与贤明。

一群恶魔,身着魔袍,

袭击君主的高尚帝基;

(啊,让我们哀悼吧,他再也见不到

翌日的黎明,多么凄其!)

在他宫殿周围,他的

一片火红繁盛的荣誉

已成为早被埋葬的古老的

只能依稀记起的故事。

如今在那山谷的旅行人,

突过那红光摇曳的窗口,看到

一大堆魔影离奇古怪地闪动

随着一个乱哄哄的曲调;

其时,众魔有如一条恐怖的激流,

蜂拥奔出幽暗的宫门,

丑恶的一伙不断往外奔走,

不见笑脸——只闻狂笑声声。

我记得很清楚,从这支歌引起了联想,将我们引导到一连串的思想,这显然是厄谢的一种看法。我这样说,是因为他执拗地坚持这种看法。而不是说这种思想新颖(因为别的人[4]也有这种思想)。这种看法,就其一般形式来说,就是认为所有植物亦有感觉。但是,在他那混乱的想象中,设想得更为大胆,而且在某些条件下,他竟违犯常规,认为所有无组织领域里的东西都有感觉。我缺乏言语来表达他如何完完全全地、恣意地确信他那种见解。然而,这种信念,正如我在前文中所提示过的,是跟他祖先的那幢房子的那些灰色石头有联系的。他设想,感觉的条件就在这里,就应验在这些石头的搭配方法上——在它们的安排次序上,以及铺盖在它们上面的那许多真菌上和竖立在周围的那些朽树上——尤其应验在这种安排的长久镇静的耐性上,以及那小湖死水中的倒映物上。他说,湖水和墙壁它们自己发出一种气体,又逐渐凝聚,从这里就可看到其迹象——感觉的迹象。我被他说的这些话吓了一跳。他还加上一句,说其结果就在那种默默无言却又纠缠不休的可怕的影响上可以看出来,这种影响好几个世纪以来就决定着他们家庭的命运,同时也将他弄成我现在所见到的他——弄成这样一个人。这种观点无须评论,我也就不在这里多费笔墨了。

我们的许多书——这些书多年来在形成这位病人的精神现状方面起了不小的作用——与病人的这种幻觉的性质紧密协调,这是可以猜测得到的。我们一起用心阅读如下作家的作品:格雷塞的《喂——喂,又名女修道院的鹦鹉》[6],马基雅维利[7]的《魔王贝尔费戈》,斯维登堡[8]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9]的《尼尔斯・克里姆地下之行》,罗伯特・弗卢德[10]、让・丹达日内和德・拉尚布尔三人各自写的手相术,蒂克[11]的《蔚蓝深处旅行记》,康帕内拉[12]的《太阳城》。我们最喜爱的一本书是多明我会修道士艾梅里克・德吉龙内写的一个小型八开本的《宗教裁判手册》;而莲波留斯・梅拉[13]写的关于古代非洲的森林神和畜牧神的那几段文章,往往使厄谢看了之后接连好几个钟头坐在那儿出神。

然而,他的主要兴趣还在于仔细阅读一本四开本黑体字的珍本奇书——一座被人遗忘了的教堂的一本祈祷书,书名叫《马贡廷奈教堂合唱队随伴亡灵在斋戒前夕之守夜》。

一天傍晚,当他突然通知我玛德琳小姐去世,并说他打算在最后为她举行葬礼之前,将她的尸体在大楼主墙的地下室之一里面保存两个星期时,我不禁想到这部奇书中的那种古怪仪式及其对这位忧郁症患者可能产生的影响。然而,他作出这种特殊处理的办法,有它世俗的理由,我不便提出质疑。他对我说,他作为兄长,作出这样的决定,是考虑到死者的那种性质奇特的疾病,考虑到她的医生的某种热切的多嘴多舌的打听,也考虑到家里的坟场遥远偏僻,不避风雨。我不否认,当我一想起来到这府邸的那天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个人的险恶的脸色,我就不反对他这么做了。我认为他这么做,充其量也只是对什么事情无害处,而决不是一种不合情理的预防措施。

在厄谢的恳求下,我亲自帮助他安排临时性的安葬。尸体已经入了棺,我们两人将棺材抬到停放地点。放棺材的那个地下室多年没打开过,我们的火把在窒息的空气中差点要熄灭了,根本没机会在里面仔细查看。那地下室又小又潮湿,完全无法使光线进入;这很深的地下室上面,正是我所住的那栋房子。显然在很久以前的封建时代,它曾被用来作为监牢为邪恶目的服务;近年来,又被作为放置火药及其他高度易燃物品的场所,因为它的一部分地板,以及我们走过的长长的拱道内部,都仔细地包上了铜。那扇笨重的铁门,也同样有保护作用。当那门随着它的铰链移动时,它的巨大的重量使得它发出一种不平常的尖锐刺耳的声音。

我们将这伤心的重负搁在这恐怖地点的支架上之后,便将那尚未取下螺钉的棺材盖子移开一点点,以看一看死者的面孔。这时,他们兄妹俩面孔的惊人相似引起了我的注意;厄谢也许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咕哝着说了几句话,我听到他说的是,他跟死者本是孪生兄妹,他们之间往往存在着许多几乎不可理解的同感。然而,我们不能长时间地观看死者——因为我们不能说不感到害怕。这位小姐正当青春年少时就被病魔埋葬了,像一切确切地僵住症患者所常表现的那样,胸口和脸上泛出一种微弱的、回光返照似的红晕,嘴唇上常留着那种可疑的微笑,死人留着这种微笑真可怕。我们重新放好并钉上棺材盖,牢牢关上铁门,满身辛苦地走出来,走进楼上那间几乎是同样令人沮丧的房子。

极度悲伤的几天过去了,如今我朋友的精神错乱的样子有了显著的变化。他平时的那种态度已见不到了。日常的那些工作他也不去理睬或是将它们遗忘了。他用一种匆忙的、不均匀的、漫无目的的步子,从这间房踱到那间房。他的灰白的脸色显出(假如可能的话)一种更为苍白的色彩——可是他眼里的光辉却荡然无存了。以往那种干哑的嗓音再也听不到;他说话时总是发出那种颤音,好像对什么感到极其恐惧。确有不少次我曾认为,他那颗不停地焦虑不安的心里在思考着某一桩压制着的秘密,他在努力寻找必要的勇气将其透露出来。我时不时不得已又将这种想法归结为仅仅是难以解释的疯狂的怪想,因为我曾见到他以一种全神贯注的姿态,好久好久地对空凝望,仿佛在谛听某种想象中的声音。毫不奇怪,他的这种情况使我受惊——它感染了我。我感到他的那种奇异但又给人深刻印象的迷信之强烈影响力,正在慢慢地往我身上爬。

特别是在马德琳小姐的尸体停放在主楼地下室之后的第七或第八天深夜,我睡在床上时,更体验到了这种感情的充分的力量。我躺在床上,不能成眠——而时间却在一分一秒地消逝。我尽力想把那种支配我的神经过敏推论出个原因来。我尽力使自己相信,这多半(如果不是我所感到的全部)是由于房里那些阴郁的家具——那些破烂的黑色帷幔,这些帷幔被即将产生的风暴所送来的阵风一吹,就在墙壁上来回间歇地摆动,并且在拂过床上的那些装饰物时,发出沙沙声响。但我的努力没有产生效果。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栗渐渐扩大到我全身;最后有一种完全无根由的惊恐的梦魇压在我心头。我喘着气挣扎了一回,才将它摆脱,我在枕上打起精神,认真盯视着房子里的那一片黑暗,侧耳倾听——不知为什么,除非是一种本能的精神促使我这样做——某种低低的模糊的声音,那声音每隔好长的间歇时间,在风暴瞬间暂停时就能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我被一阵无法解释又无法忍受的极端恐惧的感情所压倒,赶忙披上衣服(因为我感到那晚我将不会再睡觉了),迅速地在房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用这样的办法将自己从已陷入的那种可怜亦复可笑的状态中唤醒过来。

我用这种方式还没踱几趟步,隔壁楼梯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刻听出那是厄谢的脚步声。之后,他马上在我的房门上轻轻敲了敲,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盏灯。他的脸色跟往常一样,面如死灰——此外,他的眼里还有一种狂欢的神情——他的整个举动中都有一种明显的压制住的歇斯底里。他那副样子可把我吓坏了——但不管什么都比我这样长久熬受的寂寞要好,所以我甚至还欢迎他的到来,以解除我的寂寞。

“那么你还没瞧见?”他默默朝周围注视了一会儿之后突然说——“你当时没瞧见?——但是,等一下!你会瞧见的。”他这样说着,一边把灯仔细遮好,急忙跑向一个窗口,对着大风顺手将窗户推开。

从窗口刮进来的一股猛烈的强风,差点将我们从地面刮起来。那晚确是个大风暴的极美之夜,恐怖得异常,也美得异常。在我们附近显然有一阵旋风聚集了力量,因为风向总是时常剧烈地改变;彤云密布,低低地压在府邸的塔楼上,但我们仍可不受阻碍地看到,乱云从四面八方急剧地往各自相对的方向活生生地飞驰,而不飞到远方去。我说即使彤云密布,也不妨碍我们看到乱云飞渡的情景——我们既没有月亮和星光可以凭借——天上又没有闪电。但那一大团翻滚的雾霭的下部外表,还有我们周围地面上所有的物体,都在一种微亮却又明显可见的雾气所发出的奇怪的光中发亮,那雾气充塞在周围,笼罩着这幢大厦。

“你不可以——你不该看这个!”我颤栗着对厄谢说,一边微微使劲将他从窗口拉到座位上。“这些把你弄得糊里糊涂的现象,只不过是普通的放电现象——或者,也许是小湖中腐烂的有机物散发出的瘴气使它这样吧。让我们把窗子关上——空气很冷,这对你的身体有危害。这儿有一本你喜爱的传奇故事。我来念,你来听——我们就这样一起来度过这个恐怖之夜吧。”

我手里拿的这部古书是朗斯洛特・坎宁爵士写的《狂人特里斯特》;但我把它说成是厄谢喜爱的书,可不是认真说的,而是开的一个伤心的玩笑;因为,实际上,这本书中那些笨拙的、缺乏想象的冗长的描写,没有什么地方能使我朋友的那种高尚的、超乎世俗的想象力感兴趣。然而,这是我手边唯一的一本书;同时我还抱着这样一个模糊的希望,即在这位忧郁症患者心头翻滚的激动之情,可以从我将要为他念出的那些傻到透顶的事情中得到缓解(因精神错乱史上与此相类似的反常现象是屡见不鲜的)。确实,要是我能从他那愉快的过度紧张的狂热态度上判断出他是在认真听,还是只在表面上装着在听故事的情节,那我就庆贺我的计划成功了。

我已经念到了故事中有名的那一部分,说书中主人公埃塞里德由于想和平进入隐者住处未得成功,继而用武力闯入。记得那段叙述的文字是这样的:

“埃塞里德生就一颗勇猛的心,这会儿加上趁着酒兴,更是力大无比,他便不再等待与隐者谈判(隐者的性情其实也顽固而狠毒),但觉肩上雨水直淋,他怕风暴来到,当即抡起他的钉头槌,猛砸几下,在门板上砸开一处他带着臂铠的手可以伸进去的地方;同时用力往外拉,将整个门弄破,敲断,打碎,那干燥的带瓮塞声的木头发出的声响惊动山林,使整个林间都发出回响。”

念完这段话之后,我吓了一跳,停了一会儿没继续念;因为我觉得(虽然我马上下结论,那是我兴奋的幻想使我产生的错觉)——我觉得从这幢大厦的远处,有一声不明显的响声传到我耳里,那声音跟朗斯洛特爵士所细致描写的敲破门的声音极其相似,就像是它的回声,但我听到的这声音肯定是沉闷的、模糊的。毫无疑问,正是这种巧合,才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这种声音本身,夹在窗户吊窗的卡嗒卡嗒声和有增无减的风暴混和声中,确实不足以引起我的兴趣或是打搅我。我继续念故事:

“好个斗士埃塞里德进得门来,不见那恶毒隐者的形迹,不由得吃了一惊,顿时怒火中烧;隐者不在,却有一条遍身鳞甲的怪龙,口吐火舌,守卫在一座金色宫殿前面,冒殿的地面系用白银铺就;宫内墙上挂着一块闪闪放光的黄铜盾牌,上面镌有如下两行铭文——

能入殿便是首领;

斩怪龙可得宝盾。

埃塞里德手举钉头槌,猛击龙首,怪龙首级被击落在地,只听它尖叫一声,顿时断气。其叫声恐怖刺耳,彻骨寒心,埃塞里德只得双手掩住耳朵,来堵住这闻所未闻之恐怖噪音。”

念到这里,我又一次带着一种强烈的惊奇的感情突然停顿下来——因为这一回,毫无疑问,我真的听到了(虽然它来自哪个方向我还弄不清)一声低低的,显然来自远处但又刺耳、持久的极不寻常的尖声怪气而又使人烦躁的声音——跟我所幻想出的传奇中那条怪龙的怪叫声一模一样。

我诚然被这第二次出现的离奇的巧合所压服了,心头有许多互相冲突的感觉,其中主要是惊奇与极度恐惧。但我仍然保持充分的镇定,避免用任何言语来刺激我朋友的敏感的神经。我决不能肯定他已注意到这个声音;尽管在过去的几分钟内他的举动发生了奇特的变化。他在我前面慢慢将椅子转了个边,以便对着房门口坐着;这样我就只能见到他的部分面目,然而我看到他的嘴唇在颤动,好像在默念着一些什么话。他的头垂在胸前——但我从侧面看到他那睁得很大的固定不动的眼睛,知道他没有睡着。他身体的动作也说明他是醒着的——因为他一直在以一种柔和的但却是不断的、均匀的动作向两边摆动身子。由于我很快注意到了这一切,我便重新开始念朗斯洛特爵士的那段文字,它是这样叙述的:

“如今斗士逃过了怪龙的凶险,心中便想到那面铜盾,想到要解除那铜盾上的妖术,于是他搬开面前的龙尸,英勇地走过宫中铺银的地面,向挂有盾牌的墙边走去;其实尚未等他完全走到跟前,铜盾便落在他脚下的白银地面上,发出一声极大的、可怕的钟鸣般的轰响。”

我刚从口里念出这些话,就听到一声明显的沉重而响亮的、金属的、显然是闷塞的回响——仿佛此时确实有一面铜盾沉重地掉落在铺银的地面上一样。这使我完全失去勇气,吓得跳了起来;但厄谢还是泰然自若地在那里继续他那匀匀整整的摇晃动作。我冲到他坐着的椅子面前。他两眼呆呆的专心望着前面,脸色严峻而无表情。但当我将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时,他全身强烈地发起抖来;嘴唇抖动着现出一丝阴沉的微笑;我看见他低声地、急促地、模糊不清地咕哝着什么,好像没有发觉我在他跟前。我俯下身去凑近他,终于听到了他说的那些话的可怕的含义。

“没有听见么?——不,我听见了,而且早已听见过了。好久——好久——好久——好几分钟前,好几个钟头以前,好几天以前,我就听到过了——但我不敢——啊,可怜可怜我吧,我是个不幸的倒霉的人!——我不敢——我不敢说!她还没死我们就将她弄进棺材了!我不是说过我的感觉很敏锐么?我现在告诉你,她在那空空的棺材里的那些初次的微弱的动作我都听见了。我听到那些声音——在许多,许多天以前——但我不敢——我不敢说!而现在——今晚——埃塞里德——哈!哈!——隐者的门的破裂,怪龙的临死吼叫,盾牌落地时的丁当响声!——还不如说是她棺材的破裂声,是她那地牢的铁铰链的摩擦声,是她在地下室的铺铜拱道中的挣扎声!啊,我能飞到哪儿去?她不会立刻到这里来吗?她不会匆匆赶来谴责我办事草率吗?难道我没听见她上楼来的脚步声?难道我没听清她那沉重而可怕的心跳声?疯子!”说到这里,他猛地直跳起来,尖声大叫,似乎要豁出生命——“疯子!我告诉你,她现在就在门外面!”

仿佛他说的这些话的超人的力量中有一股符咒的神力——他用手指着的那扇旧式的镶板大门立时慢慢往后拉开了沉重的乌黑的口子。这是被一阵劲风刮开的——但这时门外确实站着极高的、裹着素服的厄谢府的玛德琳小姐的身影。她的白袍上满是血迹,她那衰弱的躯体处处都显示着苦苦挣扎过的迹象。她在门槛上战栗和前后摇晃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一声低低的哀号,沉重地跌进门内,倒在她哥哥身上,她的猛烈的、如今又最后成为死亡的痛苦,将他带到地板上成为一具尸体,成为他早已预料到的恐怖的牺牲品。

我吓坏了,马上逃离那间房子,那所大厦。当我发现自己正穿过那条古老的公路时,风暴仍然十分猛烈。突然,沿路射过来一道奇怪的光,我转过身去看这道不平常的光是从哪里发出的;因为这幢巨大的府邸及其影子只是在我后面。那光原来是那一轮正要落下去的带血红色的满月发出来的,它透过原来那条好不容易分辨清楚的裂缝明亮地照耀着,那条裂缝,我以前曾经说过,从这房子的屋顶部分呈“Z”字形延伸下来,直到基脚。当我正注视这道裂缝时,它很快在变宽——听到有一阵旋风的声息——那轮满月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当我见到那一堵堵巨大的墙分崩离析时,我的头发晕了——一阵长时间喧闹的呼喊声,像一千道洪水的撞击声——我脚边那深深的、潮湿的小湖,阴沉的、静静地淹没了“厄谢府邸”的碎瓦残垣。

唐荫荪 译

[1]贝朗热(1780—1857),法国著名诗人和民歌作家,他的讥讽君主专制和反动教士的讽刺诗,以明白畅晓、富于魅力的风格见称。——译者注 [2]即卡尔·马里亚·韦伯(1786—1826),德国作曲家。1804年起历任歌剧院指挥、宫廷乐长等职。——译者注 [3]富塞利(1741—1825),瑞士出生的英国画家,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作品具有异国情调、独创性和色情味,题材主要来自文学作品。——译者注 [4]指沃森[5]、珀西瓦尔医生、斯帕兰札尼,尤指兰达夫主教。——见《化学论文集》第五卷。——作者注 [5]沃森(1737—1816),英国主教,即兰达夫主教;珀西瓦尔(1795—1856),美国医生,地理学家,诗人;斯帕兰札尼(1729—1799),意大利生理学家,曾受充分的古典文学及哲学教育。——译者注 [6]格雷塞(1709—1777),法国诗人、剧作家。他写的滑稽叙事诗《喂——喂,又名女修道院的鹦鹉》于1734年发表后,轰动文坛,赞誉经久不衰。——译者注 [7]马基雅维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译者注 [8]斯维登堡(1688—1772),瑞典著名科学家、神秘主义者、哲学家和神学家。他的想象力一直是巴尔扎克、波德莱尔、爱默生、叶芝和斯特林堡这些杰出作家灵感的源泉。——译者注 [9]霍尔堡(1684—1754),丹麦作家,18世纪丹麦启蒙运动的先驱,以喜剧作家的成就蜚声欧洲文坛。——译者注 [10]罗伯特·弗卢德(1537—1637),英国医学家、著作家、神秘主义哲学家。——译者注 [11]蒂克(1773—1853),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运动作家、批评家。——译者注 [12]康帕内拉(1568—1639),意大利思想家、诗人和作家。他最著名的幻想小说《太阳城》(1602),用对话录体裁描写了一个乌托邦式的社会主义大同世界。——译者注 [13]梅拉,公元1世纪罗马地理学家,用古拉丁文撰写的唯一古代地理学论文《世界概述》的作者,本书于公元43—44年写成,其影响曾延续13个世纪。——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