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意志在,意志永不寂灭。谁解意志之奥妙与魄力?盖上帝即一以其专诚泽及万物之伟大意志。人若非有意志脆弱之缺点,绝不向天使亦绝不向死亡屈服。
——约瑟夫·格兰维尔[1]
我怎么样也记不起我是如何跟莉姬娅女士初次相逢的,在什么时候,或者确切地说,在什么地点。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好多年,而我由于经历了许多生活的磨难,记忆力也衰退了。或者,此刻我心里想不起上面所说的那几点来,也许确实因为我心爱的人的品格,她那少有的学识,她那非凡的娴静淡雅型的美,她那动人心弦、使人着迷的音乐般的语言,已用那偷偷的然而坚定的步态,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了我的心头。但我还是相信,我跟她初次相逢以及随后交往得最多的地方,是在挨近莱茵河的一个古老的、破落的大城市里。关于她的家世——我确实听她谈起过。无疑有悠久的历史。莉姬娅!莉姬娅!我正在专心致志地从事一项最适于淡化那种世俗观念的研究工作,就单凭这三个亲切的字——莉姬娅——我眼前就能幻出她的形象,而她却已不在人世了。而现在,当我写文章的时候,一阵回忆忽然掠过我心头:她曾是我的朋友和未婚妻,后来又是我研究工作的合作者,最后成了我的爱妻,而她姓什么我却从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莉姬娅开的一个玩笑?或者是不是对我的爱情强度的一种测验,只要爱得真,就不必在这一点上去向她打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是我自己的一种无法解释的怪想——是最热烈献身的神龛前的一种狂热多情的供品?我只能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其事实本身——事情的起始或随后发生的情况我已完全忘却,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确实,要是那个名叫“风流”的女神——那个为埃及人所崇拜的虚弱而有轻薄翅翼的阿什托菲[2],如人们所说的,掌管不吉利的婚姻,那么,毫无疑问就是她掌管我们的婚姻。
然而,有一个重要的话题我没有忘却,那就是莉姬娅的仪态。她身材修长,有几分纤弱,在她临终的那些日子里,甚至是面容憔悴。我要是想描绘出她那举止的尊严娴静,或是她脚步的灵敏轻捷,那是枉然的。她来去身轻如影。若不是她将那只大理石股的玉手放在我肩上,口里低声吐出那音乐般的甜美声音,我绝对感觉不到她走进了我那房门关着的书斋。论脸蛋的俊俏,没有哪个少女能比得上她。那是鸦片梦中的那种光彩——一种优美的、容光焕发的媚态,比萦绕在德洛斯[3]女儿们沉静的心灵周围的那种幻想更为神妙。她的容貌可不是异教徒在古典作品中错误地教导我们去仰慕的那种匀称的容貌。韦拉兰姆勋爵培根在谈到一切形式、一切种类的美时说得不错:“匀称中无特异,即无绝妙之美。”虽然我知道莉姬娅的容貌不是一种古典的匀称美——虽然我看出她的美确实是“绝妙的”,而且感到她有很多的“特异”之处,但我想发现她的不匀称并想尽量找出我自己对“特异”的感觉,则全属徒然。我观察那高尚、苍白的前额的轮廓——它是完美无缺的——那字眼用到如此非凡的庄严样子上,真是太乏味了!——那皮肤好比最纯净的象牙,鬓角以上部分微微突出,显得威风凛凛地宽阔而安详;然后是那乌黑的、有光泽的、浓密的、自然卷曲的长发,显示出荷马用的那个“有如风信子”的性质形容词的充分力量。我看到那鼻子的优美外形——除了希伯莱人的那种雅致的圆形浮雕肖像以外,我没在别的地方看到过类似的标本。还有那舒适光滑的鼻子表面,还有那鼻梁的几乎察觉不出的带弯曲的趋势,还有那匀称的曲线鼻孔表明一种奔放不羁的精神。我注视那张好看的嘴。这确实是一切事物的极好的范例——短短上唇的动人的弯曲——下唇柔软、妖娆而娴静——嬉戏时酒窝盈盈,说话时红唇闪动——她微笑时发出的每一道沉静而又充满欢乐的圣洁的光落在她的牙齿上,又被牙齿以一种几乎是惊人的光彩反射回来。我细细看她那下巴的构造——从这里,我发现了希腊人的那种适度宽阔、柔和而又威严的鼻子——这种轮廓,阿波罗神只是在梦中才显示给雅典人的儿子克莱奥门尼斯[4]看过。接着我又凝视着莉姬娅那双大眼睛。关于眼睛,我们可找不出远古的典型。也许在我心爱的人的这双眼睛里,也含有韦拉兰姆勋爵所提到过的那种秘密。我得相信,它们比我们自己家族的普通眼睛要大得多。它们甚至比诺贾哈德山谷部族中最圆的那种瞪羚眼睛还要圆。但只有偶尔在热烈兴奋的时刻,这种特点在莉姬娅身上才变得更加明显。在这种时刻,她的美——或许它是在我兴奋的幻想中显得如此——是那种要么是在天上,要么是在尘寰之外才能找到的美——是土耳其神话中伊斯兰教天堂中的仙女的那种美。那对眸子乌黑发亮,眸子上方是修长的黑色睫毛。眉毛的轮廓有点不齐,但同样乌黑。然而,我在她眼睛里发现的“特异”之点,跟她面貌的构造、颜色或光彩不同,归根结蒂应当是属于神态上的特异。啊,这是个没有意义的词!就在这个词的广泛含义后面,我们筑防掩饰自己对于人类心灵的一窍不通。莉姬娅的那种眼神!我曾花了多长的时间来细细掂量它!在这仲夏之夜,我通宵都在努力想领会它的含义!那是什么——那比德谟克利特[5]更为深奥的——深藏在我心爱的人的瞳孔里的?那是什么?我满腔热情,一心只想发现它。那双眼睛!那双硕大的、闪亮的、绝妙的眸子啊!它们成了我心目中的勒达[6]的双星,而我则成了他们的最虔诚的占星学家。
心理学上许多费解的反常现象往往无法得出要领,它们比事实更为强烈地激动人心——我相信,学校教育中也从没注意到这点——那就是,当我们尽力回忆某一件好久以前就已忘却的往事时,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有时差一点就要回忆起来了,可到后来还是想不起来。在我仔细端详莉姬娅的眼睛时,也是这样,我曾觉得我接近于完全了解她那眼神了——觉得接近了——但还没有十分了解——而结果却全部告吹!而且(奇怪,啊,一切都是怪得出奇的玄秘!)在宇宙间极其平凡的事物中,我发现一系列跟她那眼神相类似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以后当莉姬娅的美已成为我的灵魂,像放在神龛里面那样深入到我心中的时候,见到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物,也能使我产生一种像我看到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时所充满在我心头的感情。但我更无法给这种感情下个明确的定义,也无法对它进行分析甚或加以揣度。让我再说一遍,有时当我审视一根迅速生长的葡萄藤——注视一只蛾子、一只蝴蝶、一条蛹、一溪流水时,我体会到了这种感情。看到大海,看到流星殒落,我也感到它的存在。见到年逾耄耋的稀有长者的眼色,也感到有这种感情。用望远镜观察到天上有一两颗星星(特别是天琴星座的大星附近的那颗六等光度的、看起来好像是双重的、变幻不定的星星)时,我也曾感觉到有这种感情。听到弦乐器的演奏声,看了书上的某些段落,我心中都曾充满这种感情。在其他许多事例中,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约瑟夫・格兰维尔的一册书,那册书(也许只是由于它的奇妙吧——谁说得清?)总是以这种感情使我感动;——“其中有意志在,意志永不寂灭。谁解意志之奥妙与魄力?盖上帝即一以其专诚泽及万物之伟大意志。人若非有意志脆弱之缺点,绝不向天使亦绝不向死亡屈服。”
经过了好长的时间,随着也进行了深思熟虑,确实使我探索到了莉姬娅性格中的某一部分,与这位英国伦理学家所写的这段文章之间的某种间接的联系。她在思想、行动或言辞方面的激烈,也许就是那种巨大的意志力的结果,至少是一种标志,在我们的长期交往中,我可找不到它的存在的其他更为直接的迹象了。在我所认识的所有女人中,只有她,外表沉着,总是心平气和的莉姬娅,才是那狂暴激情的热烈贪求者的最大牺牲者。这种激情,我无法作出估量,除非借助那双大得出奇的、立即使我又惊又喜的眼睛——借助她那非常低沉的声音里那种几乎具有魔力的和谐调子,那种适当的抑扬顿挫,那种清晰与宁静——借助她平时说出的那种狂热的词句的强烈力量(这与她说话的态度相比显得双倍有效)。
我曾经谈到过莉姬娅的学识:那真是渊博无边——女人中我从没见过这样有学问的人。她精通古典语言,就我自己对欧洲现代方言的通晓程度来说,我从没见她在这个问题上发过愁:确实,在任何最受崇拜的研究课题上(那是研究院所夸耀的学问中最深奥的一种),我又何曾见莉姬娅发过愁?多么异乎寻常——多么令人惊心,我妻子性格中的这一点,只是在近期才迫使我注意到!我说过,我在女人中从没听说过有她这种学问——但又哪里有这样的男人,他在广泛的学术领域内全面研究过伦理学、物理学和数学等一切科学,而且取得很好的成绩呢?当时我不知道,现在才清楚地认识到莉姬娅的成果的巨大和使人震惊;但我却充分了解她的无限权威,于是我便像小孩一样地信任她,听从指导我走过那形而上学研究的混乱天地;我们结婚之后的早几年,我花时间最多的就是忙于形而上学的研究。在研究时,当她俯身伏在我身上,我感到多么得意,多么高兴,有多少微妙的希望,而当时却很少有人寻找——很少有人知道——那慢慢展开在我面前的美妙的前景,沿着它那条漫长的、华丽的、人迹罕至的路,我最后可以到达知识的目的地,这知识珍奇绝世,对它的研究叫我欲罢不能!
因此,在几年之后,眼看着我那些很有把握的希望展翅飞走时,我心头的悲伤是何等的强烈!没有莉姬娅,我只是个在黑暗中瞎摸的孩子。有她在,有她单独讲解,我们埋头研究的先验论中的许多玄奥之处都变得栩栩如生,明白易懂了。缺少她那双眼睛放射出的光彩,那金光闪闪的字比古罗马时代的铅制品还要暗淡。现在,那双眼睛越来越不经常落到我用心阅读的书页上面了。莉姬娅病了。任性的眼里闪着过于——过于灿烂的光辉;苍白的手指,变成了坟墓中尸体的那种透明的蜡黄色,高高的前额上的青筋,随着极其柔弱的感情之潮而激烈地起伏。我知道她必定会死——我心里跟邪恶的死神拼命斗争。使我惊奇的是,我这位多情的妻子所进行的斗争甚至比我所进行的更为有力。她的坚强的性格足以使我深信,对她来说,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可事实并不如此。她跟死神幽灵搏斗的那股猛烈劲头,实非言语所能表达。这可怜的惨状使我极度痛苦地呻吟起来。我该安抚她——我该劝慰她;但是,在她那强烈的求生愿望面前——求生——只是求生——安抚和劝慰只类乎干极傻的事。她的狂热的内心虽然痉挛似地翻滚折腾,但不到最后时刻,那种外表上的平静态度不会动摇。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更加低沉了——但我却不愿详述她低声说出的那些话的不着边际的意义。当我对这不同凡响的优美声音——对这人类以前从未听过的臆想和渴望听得神魂颠倒时,我的头发晕了。
她爱我,这用不着怀疑;而我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在她那种胸怀里,爱情支配着一种非比寻常的激情。但只有在她去世时,我才充分地、深深地感到她那爱的力量。她久久抓住我的手,在我面前倾诉衷肠,那远远胜过多情的忠诚,简直成了盲目崇拜。我怎么配享受这番自白的恩惠?——我怎么这么糟糕,当我心爱的人正向我吐露衷肠的时候,我却要因她的离去而深受痛苦?对于这个问题,我实在没有心思细说。我只能这样说:在莉姬娅的超过女子气质地抛弃一种完全不配的、完全不值得给予的爱这件事情中,我终于认识到她的渴望的原因,带有如此强烈诚挚的对于生命的渴望,而这个生命目前正迅速地逝去。这种强烈的渴望——这种对生命的渴望之猛烈——只是渴望生命——我没有能力描述——没有口才表达。在她去世那一晚的午夜,她命令式地用手势把我招到她身旁,吩咐我将不久前她自己写的一首诗照念一遍。我遵从她的吩咐。——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看!这是寂寞晚年中的
一个欢乐的夜晚!
有群天使翅翼昭然,饰以
面纱,珠泪满脸,
坐在戏院,观赏一出
希望与恐惧的戏剧,
乐队不时奏出
悦耳的天庭乐曲。
丑角把天国的上帝摹拟,
唧唧哝哝低声细语,
忽东忽西到处乱飞——
只有那些傀儡来来去去
听命于那些无形的人物
他们将景物往返变换,
从他们那神鹰翼下拍翅飞出
看不见的灾难!
这出混杂的戏——啊,一定
不会使人忘却!
人们永远追逐幻影,
却又无法将它捕捉,
通过一个老是折回的圆圈
到达完全相同之处,
剧情要旨颇多疯狂,更多罪愆,
还有令人胆战的恐惧。
瞧,一个蠕动的怪物,
挤进摹拟者群中!
它从舞台的僻静之处
蠕动而出,浑身血红!
蠕动!蠕动!——忽觉疼痛剧烈
丑角们顿时被虫咬食,
害虫的毒牙染上了人类鲜血
天使们对此哽咽抽泣。
熄了——灯火熄了——全然无光!
幕布在抖动着往下拉,
样子跟出殡的时候那样,
骤雨般疾驰而下,
天使们面色苍白,满脸倦容,
站起身,摘掉面纱,都说是
这是出悲剧,名叫《万物之灵》,
其主角就是那征服者虫豸。
“啊,天哪!”当我念完这些诗句时,莉姬娅跳将起来,用一种阵发性的动作高举着双臂,用半尖锐的声音喊道——“天哪!圣父呀!——难道事情就是这样一成不变么?——难道这个征服者将永不被征服?难道我们不是您的一部分?谁——谁解意志之奥妙与魄力?人若非有意志脆弱之缺点,绝不向天使亦绝不向死亡屈服。”
现在,她似乎由于激动而精疲力尽,听任两条雪白的胳膊垂下来,态度严肃地回到死神的床位上。当她呼吸最后一口气息时,两片嘴唇之间还发出一种低声的喃喃自语。我把耳朵凑近一听,听到她念的又是格兰维尔那段文章的结尾几句话——“人若非有意志脆弱之缺点,绝不向天使亦绝不向死亡屈服。”
她死了;——悲哀将我压得粉碎,我再也忍受不了孤独凄凉地住在莱茵河畔那座阴暗破落的城市里了。我并不缺少世上所谓的财富,莉姬娅给我带来的要比通常一般人所有的多得多。所以,在两三个月令人厌倦的、无目的的漫游之后,我买下了一所修道院,并对它作了一些修缮。这所修道院我叫不出名字,它座落在风景优美的英格兰的一个人迹罕至的极为荒芜的地方。这大厦的那种阴郁、沉闷的豪华,这庄园所处的那种几乎是荒野的方位,以及和大厦及庄园有联系的许多年代悠久的、令人伤感的回忆,与我的这种万念俱灰的心情十分一致;这种心情驱使我来到这个偏僻的、与世隔离的乡村地区。虽然修道院外部没有变换什么,仍然是一片青葱悬垂在衰朽之上,可我却带着一种孩子似的倔强,也许还带着一种缓解悲痛的模糊希望,转而将其内部展示得比王宫还要富丽堂皇。——对于这种傻事,还在童年时代我就尝过味道,而现在它们又回到我身上来了,好像忧伤使我年老昏愦似的。哎呀,我深深觉得,在那华丽而奇异的帷幔上,在那庄严的埃及雕刻上,在那古怪的上楣和家具上,在那伦敦圣母玛利亚疯人院型的、有簇状金丝的地毯上,我甚至都发现了早期的疯狂!我抽鸦片早已上瘾,我的工作,我的常态,都带上了我那种抽鸦片的梦的色彩。但这些荒唐事情我不能停下来详详细细讲述。让我只谈谈那间总是遭人诅咒的卧室吧,在那里,我由于一时的精神错乱,我娶了我的新娘——作为我不能忘怀的莉姬娅的后继者——那个特里缅因地方的秀发碧眼的罗威娜・特里万妮昂小姐。
那座新房的建筑式样和室内装饰,一想起就如在眼前。新娘的高贵家庭,为了渴望金钱,竟答应自己心爱的闺女踏入一间如此装饰的房间的门槛,真不知道他们的良心到哪儿去了。我曾说过,我精确地记得卧室内的许多细节——但我却将些重大的题目忘记得一干二净了——房子里的古怪陈设没有系统,又不协调,所以不能勾起我的回忆。这间房子位于城堡式的修道院的一座高高的塔楼上,呈五边形,颇为宽敞。五边形的整个朝南那一面,被一扇唯一的窗户所占领——一块极大的威尼斯不碎玻璃——只有一个窗框,漆成铅灰色,因此,不管日光或月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时,总是将一种恐怖的光彩照在室内的物件上,在这扇巨大窗子的上头,伸展着一个葡萄藤架,一根老葡萄藤沿着塔楼结实的墙往上爬。幽暗朦胧的橡木天花板,极高而呈拱形,上面有精工描绘的半哥特式、半德鲁伊特式的那种极其古怪而风格又极其特殊的回纹形图案。在这令人伤感的拱顶的中心凹进处,用一根长环金链悬挂着一个巨大的撒拉逊式金香炉,上面的那许多孔眼镂空得那么精巧,以致让人觉得炉烟在孔中进出翻滚,有如生气勃勃的蛇状焰火,有如连续不断的色彩斑驳的火花。
房里四处放着几只东方型的绒垫睡椅和金烛架——还有一张印度式的床——婚礼床,坚实的乌木上有浅浅的雕饰,床顶上罩着一幅棺套似的天篷。房间的四角各竖起摆着一口巨大的从卢克索[7]对面的皇陵中挖出的黑色花岗岩石棺,古老的棺盖上布满年代久远的雕刻。哎呀,最奇妙的设计还在房里悬挂的帷幔。四壁其高无比——简直高得不相称——壁上从顶到脚地悬挂着重叠的沉重的大幅挂毯——挂毯的质地看来一如地毯,睡椅垫及乌木床罩、床的天篷以及部分遮住窗子的华丽的涡纹窗帘,是一种极为贵重的金丝布,上面遍布一块块有不规则空隙的阿拉伯式的蔓藤花纹图案,每块图案的直径大约有一呎,这就使布具有一种乌黑发亮的格调。但是,只有当你用一种专一的观点来瞧它们时,这些图案才带有那种蔓藤花纹的特征。由于一种目下已流行而实际要溯源于远古时代的设计,这些图案在样式上便变化多端了。一个人一走进房,看到的只是一种单纯的怪异;再往前走,怪异渐渐消失;当参观者在卧室里一步步移动地点时,他就发现自己被诺曼底人迷信中的、或是修道士的问心有愧的睡眠中出现的一系列无穷无尽的恐怖鬼影所包围。从帷幕后人为引入的连续不断的风的强劲气流,大大增加了这种幻影般的效果——使整个房子都显得活生生的恐怖和令人不安。
就在这些个厅堂里——就在这间新房内——我和那位特里缅因的小姐,度过了我们婚后第一个月的那些亵渎神明的时刻——很少有不安和忧虑。而我不禁发觉我妻害怕我那种叫人难受的郁郁不乐的脾气——发觉她避开我,并不爱我;但这倒反使我颇为高兴。我怀着一种只有魔鬼才有而人没有的憎恨厌恶她。我想到了莉姬娅(啊,我带着何等强烈的惋惜心情想到她),想到我的心爱的、尊严的、美丽的、躺在坟墓中的莉姬娅。我沉醉在对她的纯洁、她的智慧、她的高尚而有灵气的性格、她的激情和她对我的盲目崇拜的爱的回忆中。于是,眼前我的心灵中充分而自由地燃烧起比她的更为炽烈的火焰。在我的鸦片梦的激动时刻(因为我已习惯性地束缚于这种药物的桎梏),我将高声呼唤她的名字;在夜晚的寂静中,或在白天的荫蔽的幽谷里,仿佛通过强烈的渴望、神圣的激情和以一种燃烧着的灼热渴念死者,我就能使她回到她已离弃的人世间来——啊,难道能永远这样生死永诀?
大概在婚后第二个月开始的时候,罗威娜小姐突然病了,她恢复得很慢。高烧折磨得她精疲力竭,使她夜不能寐;她在半睡半醒的混乱状态中谈到塔楼上这间卧室里的响动。这种响动,我断定除了幻想使她不正常,或许是这卧室本身的变幻莫测的影响之外,不会有别的来源。她终于逐渐复原——最后完全好了。但是,没过多久,她又患上了比前次更为厉害的病,使得她再一次卧床不起,饱受折磨;自此她病入膏肓,缠绵卧榻,全无起色。由于是旧病复发,医生们绞尽脑汁,用尽办法,都一样无济于事。随着她这种人力无法治愈的缠身的慢性疾病的日趋严重,我看到了她脾气中那种紧张不安的焦躁情绪和因小事害怕而敏感的现象也越来越严重了。她现在又谈到她以前提过的帷幔中的那种声音——那种细微的声音——那种异常的响动,而且谈得更经常,语气更坚定。
9月初的一个夜晚,她以引起我注意的异常的强调语气谈到这个使人烦恼的问题。她刚从一个不平静的梦中醒过来,我带着半是焦虑、半是模糊恐惧的心情,注视着她那憔悴面孔上的抽搐动作。我坐在她那张乌木床旁边的一把印度绒垫睡椅上。她半躺着,认真地轻声谈到当时她听到而我听不到的那种声音——谈到当时她看见而我察觉不到的动作。帷幕后面风势较急,我想告诉她,那些几乎听不清楚的声息,墙上那微微变动的影子,只不过是风通常吹过所引起的自然效果而已;然而,让我坦白承认吧,对于这点,我也不能完全相信呢。但她脸上呈现出的那种死灰色,证明了我想尽办法使她安心也是枉然。她看样子要晕过去了,眼下又没个仆从可以一叫就应。我记起那里还放着一瓶医生吩咐要用的淡酒,便赶紧到卧房那边将它拿来。但是,当我走到香炉射出的光下面时,有两种令人吃惊的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觉得有某种看不见却可触知的物体从我身旁轻捷地擦过;同时我看到在金丝地毯上,在那贵重的烛台中央,有一个从香炉里投下的影子——一个模糊不定的天仙般的身影——这可能被幻想成一个鬼魂的影子。我当时由于服用了过量的鸦片,正处于极度兴奋之中,没有怎么留心刚才见到的事,也没有对罗威娜讲。找到淡酒之后,我又走到卧室的这一边来,倒了满满一酒杯,端到昏迷不醒的小姐唇边。这时她恢复过来了一点儿,自己端着酒杯,我则躺到身边的一把睡椅上,眼睛紧盯着她的身子。这时,我清楚地听到躺椅附近的地毯上有阵轻微的脚步声;转瞬之间,当罗威娜正把酒凑到唇边时,我看见,或者也许是在梦中看见,仿佛从房里空气中的一道看不见的泉水中往她杯子里滴入三四大滴红宝石色的晶莹液汁。只有我看到了这一情况——罗威娜却没有看到。她毫不犹豫地把酒喝了下去,我克制住自己,没把这情况告诉她,因为我考虑到,这毕竟可能只是由于这位小姐的恐怖,由于鸦片的作用,以及由于时在夜晚这几方面的因素所导致的一种生动的想象力的联想而已。
但我不能把眼见到的事掩盖过去,那就是,就在那几滴红宝石色的液汁滴进酒杯,我妻子饮下之后,她的病很快就恶化了;到接下来的第三个晚上,她的奴婢们就在为她的死做准备,而在第四个夜晚,我伴着她那用裹尸布覆盖着的尸体,独自坐在那间曾把她作为我的新娘来接纳的古怪卧室里。——眼前出现一片由于鸦片引起的、闪闪掠过的、鬼影般的荒诞幻象。我用不安的眼凝视房子四角那四副石棺,凝视帷幔上那些形式多样的图案,凝视头顶上香炉里色彩斑驳的火花的翻滚。然后,当我回想起前几天晚上的情景时,目光就落在香炉眩目的光下面的地方,那里,我曾见到过幽灵的幻象形迹。然而,如今却再也见不到它了;我舒适地嘘了口气,把目光转向床上那苍白而僵硬的形体。这时,一千种对莉姬娅的回忆向我袭来——接着,那全部无法说出的悲痛,狂潮般注到心头,我就是带着这种悲痛,注视她也是这样覆在裹尸布下躺在那里。夜色已阑,我仍然注视着罗威娜的尸体,胸中充满对我唯一至爱的人的痛苦思念。
大概是子夜的样子,也许还不到,也许已经过了,因为我没大注意到时间,这时忽然有一声抽泣把我从冥想中惊醒,这声音低而柔,但很清楚——我觉得这声音是从乌木床那里传来的——那张躺着死人的床。我以一种极其迷信的恐惧谛听着——但没有再听到声音了。我把视力集中在尸体上,看那里有无动静——但那里看不出有任何微小的动作。然而,我并没弄错。我确曾听到过那声音,不管那声音多么轻微,而且我当时心中也很清醒。我毅然地、坚定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尸体上。好多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见到任何可以阐明这一神秘现象的情况发生。最后,终于使我看明白,在两颊和眼睑上凹下去的微血管一带,泛出了一层轻微的、极其柔弱的、几乎难以觉察到的血色。通过一种人类的语言无法充分表达的极度的恐怖和畏惧,我感到我坐在那儿心脏停止了跳动,四肢也僵硬了。但是,一种责任感最后又使我恢复冷静。我不再怀疑我们的准备工作太草率了——现在罗威娜还活着。我们得尽力想办法;但塔楼距修道院里仆人居住的地方很远——叫是叫不应的——我要是不离开这房子几分钟,就无法叫他们来帮忙——而我又不能冒险这样做。所以我只好独自一人努力奋斗来召回这正在徘徊的灵魂。然而,肯定没有多久时间,尸体又故态复萌;眼睑和双颊上的血色消失了,留下一片比大理石还要白的苍白;嘴唇变得加倍地干瘪,撮起来显出一种可怕的死相;一种讨厌的粘糊糊、冷冰冰的东西顿时布满尸体表面;接着又跟原来一样变得梆硬。我颤抖着颓然坐在刚才我从那里惊起的躺椅中,重新让自己沉于对莉姬娅那热情的活生生的幻象的思念。
一个钟头这样过去了,这时我又第二次(这是可能的吗?)听到从床铺那里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声音。我怀着极端的恐惧,仔细谛听。声音又传来了——是一声叹息。我急忙冲向尸体,看见——清楚地看见——嘴唇抖动了一下。很快就放松下来,露出一线明亮的珍珠色的牙齿。原先我心中只是极度害怕,这时又加上了惊异。我感到我的视线模糊了,思想紊乱了;费了好大的劲,我才终于使自己提起精神,去做那责任感又一次向我指出的事。这时,其前额、面颊和喉部都现出一些微红;可以感觉到整个躯体都有热气;甚至心脏都微微跳动起来。这位小姐还活着;我便以双倍的热情来进行使它复活的工作。我擦洗了她的鬓角和双手,用尽了经验及不少医书上所提供的各种办法。但是,一切都枉费心机。突然,血色消退了,心跳停止了,嘴唇重又现出那种死人的表情,接着,整个尸体又显出冰凉,青灰,梆硬,皮包骨,显出几天以前就成了死人的一切令人恶心的奇形怪状。
而我再次沉湎于莉姬娅的幻象之中——再次又听到乌木床那里传来一声低声抽泣(事情这样离奇恐怖,以致现在我一边写一边还在发抖,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但是,我何必连续不断地细述那一晚的那些无法形容的恐怖呢?何必按下正文不写,却来反复讲述在灰色黎明到来之前,这出可怕的复活剧如何一次次地重演;每一次的故态复萌,如何只能导致更为坚定的、显然无可挽救的死亡;每一次的发作,如何都带着一种跟无形的仇敌拼博的样子;以及每次拼搏之后,尸体上就如何要出现一种我无法知道的古怪变化呢?还是让我赶快来结束这篇文章吧。
那个恐怖之夜已过去了一大半,而已经死亡的她,又一次动了一下——这次比以前动得更有力,虽然,毫无希望使它从死亡中苏醒这件事,比任何事情都更为可怕。我早已停止去努力或者行动,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睡椅上,孤立无援地经受着一团混乱的强烈感情的折磨,这种感情倒不是极端畏惧,畏惧倒不可怕,也不令我憔悴。我再说一遍,尸体动了,而且这次比以前动得更有力。生命的色彩以罕有的力量照映到脸上,使脸色骤然发红——四肢松动了——除了眼睑仍然紧闭,尸体上裹着绷带和寿衣,仍然让人觉得是个死人样子以外,我可能会要想到罗威娜确实已经完全从死神的镣铐中挣脱出来了呢。如果这种观点在当时也不能完全被接受,那么,至少我不再怀疑那裹在寿衣里面的东西已从床上爬起身来,摇摇晃晃,脚步无力,双目紧闭,像一个人迷迷糊糊在梦中一样,有形的,可以摸得到的走到房子当中来了。
我没发抖——我也没动——因为许许多多无法形容的幻想,跟这个人形的神态、身材、举动连在一起,很快冲进我的脑子,已使我瘫痪——已使我冷却成为石头。我一动不动——只是注视着那幽灵。我的心中狂乱无序——心烦意乱得无法平静。站在我面前的果真是活着的罗威娜吗?果真完全是罗威娜——那位特里缅因地方的秀发碧眼的罗威娜・特里万妮昂小姐吗?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怀疑呢?那绷带死死地缠在嘴巴周围——那么有可能那不是特里缅因那位活着的小姐的嘴?而那两颊——有着她妙龄期的那种玫瑰红——不错,这的确可能是特里缅因那位生气勃勃的小姐的美丽的双颊。而那下巴,连同那两个酒窝,跟健康时一样,这也可能不是她的吗?——但是,是不是患病以后她却长高了?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疯狂使我有这种想法?我一跳跳到她跟前!她往后一退,不让我接触她,这样她就使头上裹着的可怕的尸布松开,落下来;而让满头蓬松松的长发在卧室里流动的空气中飘动;那比子夜的鸟翼还要黑呢!这时,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形慢慢睁开眼睛。“这一下,至少,”我尖声高喊,“我绝不会——我绝不会弄错了——这对圆圆的、乌黑的、任性的眼睛,正是我失去的爱人——那位小姐——莉姬娅小姐的!”
唐荫荪 译
[1]约瑟夫·格兰维尔(1636—1680),英格兰人,自封的怀疑论者和皇家学会辩护人,相信巫术和魔鬼,相信灵魂在肉体之前即已存在,并为之辩护。有人认为他是心灵研究的创始人。——译者注 [2]此词恐为阿斯托雷之误。阿斯托雷,亦即阿斯塔忒,东方丰产女神和司爱情婚姻之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爱神阿佛洛狄忒。——译者注 [3]德洛斯,爱琴海昔克拉德群岛之一,希腊神话中说,宙斯宠情妇勒托,使其怀孕,天后赫拉妒嫉,迫使勒托到处流浪,最后到达德洛斯岛上,产下了阿波罗及其姊妹阿耳特弥斯。勒托作为母神,与子女同受祀奉,阿耳忒弥斯则是一位贞洁的处女神。——译者注 [4]克莱奥门尼斯,公元3世纪雅典著名雕刻家。——译者注 [5]德谟克利特(约前460—约前370),古希腊杰出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原子说创始人之一,其著作达73种,几乎包括人类知识的一切部门,现仅存极少数断片。他有一句名言:“事实真相在井底。”因此,“德谟克利特之井”意为储藏秘密之所。——译者注 [6]勒达,希腊神话中的仙女,斯巴达国王的妻子。宙斯爱其美貌,化为公天鹅,与之交,后勒达生下二蛋,一蛋孵出海伦,一蛋孵出后来成为双子星座的狄俄斯库里兄弟。——译者注 [7]卢克索,埃及集镇,原为埃及底比斯古城南半部遗址。——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