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5月7日,星期一

清晨七点左右,忽然听到一声喊叫,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竖起耳朵细听:除了一只苍蝇飞舞和一个天使匆匆经过外,酒店沉浸在一片九泉之下的死寂里。九泉之下?言外之意让我浑身战栗,我又钻进被窝蒙起头来。此时又响起一声呼叫,陌生的细嫩尖叫,而我的耳朵却听惯了多洛雷斯破嗓子的刺耳震动。我一听,就知道是伊娃在呼喊。只听她声嘶力竭喊了声:“救命!”

我连忙起床,靠近房门,紧贴耳朵……我的鼓膜被震破了。因为,伊娃正鼓点般敲打我的房门,急促的节奏类似新金属摇滚乐。我压了压耳鸣引起的惊慌,开了门,只见走廊里乱成一团。我迅速来到伊娃身边,与此同时,只见多洛雷斯身穿条纹睡衣未曾梳洗打扮也站在外面,显然也受到呼救声的惊动。

“杀手在迈克哥纳罕房间里!”伊娃解释道。“我听到墙后一阵可怕的响声,把我给吵醒了!鲍比正在垂死挣扎!”

“您是说杀手仍在他房间里?”我问。

“我不知道!他可能在我出来之前就跑了!”

“应该进去看看!”奥斯卡一贯喜欢凑热闹,说着已经踩到迈克哥纳罕的门垫上。

也许房间里有个凶手正等着您,怎么进去呢?极少有家长会将这个基本问题纳入子女教育内容中去,这是很糟糕的事情。正因为父母采取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人们对女士问好彬彬有礼,不敢张大嘴说话,可是,当人们站在杀人犯把守的门前时,却露出狡黠的神情来了。于是各有各的主张,说来说去就是谁也不愿第一个进门。奥斯卡提议用烟火将杀人犯熏出来;佩尔舒瓦则主张将门堵死逼他就范;多洛雷斯却建议派伊娃当侦察兵进去摸底;而伊娃要利用多洛雷斯当诱饵。众说纷纭,很难说孰优孰劣,迈克哥纳罕很可能还活着,我于是采取最简单的方式,破门而入。

我的同志们正有所觉悟的时候,我已经进入房间,我以为要面对杀手,可是哪里有凶手啊?我所看到的,却只有尸体,真是这样的,没错。

敏感的读者尽可以放宽心:迈克哥纳罕干净利落地遭到杀害了。尸体没有留下刀割斧劈、黑血流脓、遍布全身的伤口,没有鼻青脸肿稀里糊涂的紫色斑块,没有膨胀的眼球脱轨运行的征兆,没有脑浆四溢黏糊糊的刀下头颅,没有,一点也没有触目惊心的惨状,场景描述有目共睹,完全可以公开。

迈克哥纳罕仰面躺在地毯上,身上穿着一件优雅的第三共和国式样的睡袍,神态安详,一把厨用尖刀直插心脏,流血量足以构成一幅浮雕画。一桩干脆利落的谋杀案,作案方式颇为经典,我们这个时代总是要求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原创,这难道不是一个社会迷失方向的象征吗?现代谋杀,多少有点像新派的厨艺:我们希望在各处都有影响力,于是四面讨好,做成的食物混合天下口味,但这样一来十之八九令人乏味。您看现场,显然是一桩古典的老式凶杀案,货真价实。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是一起“原汁原味”的谋杀案。

我试图用三言两语对我的同志们大略说说案情,目的是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鉴于产生的效果,我立下誓言,只要我活着出去,就再也不发挥我的幽默才华了。

多洛雷斯·马诺莱特致圣—弗若修道院院长的信

神父:

我利用短短的喘息机会想从您身上找到安慰。经过这四天的囚禁,您可能再也认不得您的多洛雷斯了。我要为我的可怕罪孽向您忏悔:我怀疑了!

啊,是的,就是那么回事,我心中的十字架己经开裂,信仰出现了裂纹!我就是没胡子的约伯(1),我受尽了凌辱,把右脸颊都贴了上去(起码差不多吧)(2),但我却感觉到与亵渎神明沾了边。怀疑像狡黯的情人一样悄悄地潜入我的内心,因为在尖酸刻薄的言语侮辱下,避孕式的祈祷是不起作用的。最近发生的事情吗?我在浴室的体重磅秤上一站,三天居然添了两公斤!会不会是主抛弃我的一次考验,就这样啊!

再说吧,我们己经死了六个人,神父!迈克哥纳罕就这样走了,没有举行临终敷油圣事(3),至今无从知道到底是谁制造了这一系列恐怖事件!当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的时候,您怎么能保持冷静的头脑?我还没有告诉您鲍比死时的惨不忍睹:当时我想去取他的煤油炉子(因为我有幸住进一间最小但最冷的小客房,谢主荣光护佑!),可是炉子不见了!有人己经拿去用了……跟我看下去!

活着的人比死人更吓人……假如您看到JPP发现鲍比死尸后的模样……简直成了一个魔鬼附体的人!奥斯卡则吓得魂不附体,满头天使般的鬈发猛然剑拔弩张起来,我甚至以为第七桩谋杀案直接找上门来了!看到鲍比被打倒在地毯上,可怜的奥斯卡难受至极,大家便把他送回他自己的客房休息。就在我和奥黛丽负责陪护奥斯卡的时候(奥黛丽本是随便一提,可她却无孔不入。),佩尔舒瓦却在房内来回踱步,心事重重,阴云密布。他冒了许多冷汗,不断地挠胳膊,两眼翻白,如芒刺在背。突然,他像疯子一般暴跳如雷,对着奥斯卡天使般的俊脸咬牙切齿发泄仇恨,而我刚才好不容易嘴对嘴才把奥斯卡救醒过来(殊不知这是我的专利)。

“你们看看我在他床头柜上找到了什么!”JPP挥舞着他发怒声讨的东西嚷嚷道。

JPP这张变形的脸让人以为是一个醉鬼整形外科医生的作品,我想他一定有什么兴妖作怪的东西要展示,比如巫婆在布娃娃身上扎针或者是说唱乐的唱片之类。

未成想他愤怒地摇来晃去的东西,原来是一本书: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十个小黑人》(4)。

5月7日 星期一

说风就是雨,抓住一个细枝末节就能想象出全部,说的就是佩尔舒瓦。我们没看到他进来,不过感觉到了。特别是奥斯卡……

“他竟然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这是离经叛道,这是一个异教徒!”JPP义愤填膺,口气又带有三K党党魁的矫揉造作。“在我们的内部出了一个叛徒!叛徒该当何罪?”

面对佩尔舒瓦的冲天怒气,在场的观众个个目瞪口呆。最后多洛雷斯结结巴巴说:

“本来……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我们从来就没有‘叛徒’一说。”

“完全正确!”佩尔舒瓦得意洋洋。“这就是为什么要开个先例的原因!我建议终身禁止这个变节者参加福迷的一切活动!”

“您真的觉得这样做合适吗?”伊娃插话道。

“您说得对!”佩尔舒瓦变本加厉。“我们还要打断他的一个膝盖!”

“一个膝盖?”我说,惊恐万状。

“啊,马上执行!”佩尔舒瓦很恼火。“膝盖也好,手腕也行。我广开言路听听大家的建议。”

奥斯卡濒临崩溃,该我介入了:

“闹够了吧,约翰·帕特里克。我知道我们大家都神经高度紧张,但奥斯卡无意害任何人……”

“您看看他!”佩尔舒瓦打断了我的话,越来越激动。“如果他无罪,脸色会这样难看?我要求,奥斯卡必须通过审问!”

“您以为是在中世纪?”我气呼呼地说。

“只要问他问题,他的思路就会混乱!”佩尔舒瓦一意孤行。“你们很快就会看到,他是一个卧底。说问就问,告诉我们,福尔摩斯和华生在贝克街221b的寓所门口有多少级台阶,嗯?这是福迷不可不知的一个常识!”

“十七级。”奥斯卡对答如流。

“别上他的当!”我说。“他的妄想症正在发作。”

“我没有任何事情要隐瞒!”奥斯卡脱口而出。

“相信我,没有人会怀疑这点,”我说。

“这个,我的小宝贝奥黛丽,这可是您说的,”伊娃随口说道。

“嗯哼?”

“福尔摩斯与华生初次见面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佩尔舒瓦继续审问,却没有理会到再没有人听他的话了。

“谁敢对我们说奥斯卡问心无愧?”伊娃又说。“他看上去清白无辜,但我们不认识他!”

“您是认真的吧?”我问。

“您来插一杠子自惹没趣吧!您自己就玩两面派,小服务生记者!那么是谁对我们说您不继续参与我们的事了?您该不会是他的同谋吧?”

“什么是第欧根尼俱乐部(5)?”佩尔舒瓦追问,一屁股坐在地毯上,现在似乎是在对他的手电筒发问。

“什么同谋?”

“几起谋杀案啊!您是不是忘了这里已有六具尸体了?有一个人要对此负责!排查开始缩小范围!”

“还有华生受的伤,嗯哼?这个勇敢的搭档,他身上哪儿受的伤?”佩尔舒瓦一再追问,并试图用嘴叼手电。

“再说,”伊娃补充道,“现在我想起来了,不如说奥斯卡是嫌疑犯中的佼佼者。别忘了,除掉我们这里的竞争对手,这似乎是驱动谋杀的最说得通的动机,这个阴谋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就开始酝酿了。”

伊娃靠近奥斯卡,两眼死盯着奥斯卡的眼睛。

“您给我们讲述了您父亲的车祸,一个多么离奇的故事。假如说他名列第一?再假如说有人试图谋杀他?”

“谁这么干?”奥斯卡结巴起来。

“就是那个没有任何机会成为福学首席教授的人!就是那个通过一次难以置信的机缘巧合置身学术研讨会的人!就是那个利用时机得寸进尺,犯下了俄狄浦斯(6)罪行的人!”

伊娃稍停片刻向奥斯卡迈进一步:

“就是您,勒科克先生!”

福迷卷宗——人物侧写:奥斯卡·勒科克

原来,本应当是奥斯卡父亲来参加研讨会的,但他临出发来瑞士前一个月出了车祸。一只大老鼠溜进了他的汽车前罩内,肚子饿得慌,咬断了几根导线。谢天谢地,当汽车与一棵梧桐树杂交时,耗子却逃之夭夭安然无恙。可爸爸惨了,半身骨折,只好终身告病假,与石膏同居,共享悲欢。

老院长临时出事,一位教授应邀替他出席研讨会,但他睡觉时忘记关掉煤气炉子,这样他就可以穿着涤纶睡衣贴身研究人体组织燃烧时惊人的现象了。谢天谢地,煤气炉有保险单。剩下的,就不用担心了,在皮肤移植手术方面我们取得了很大进步。

于是,第二位教授应召临危受命,但他对瑞士之行不冷不热。何况……正当他勉强接受重托准备参加研讨会时,另一项重任又派到他头上:他的办公室刚装修不到一个月,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吊灯砸了下来。谢天谢地,吊灯的安装师们二话没说就履行了保险赔偿。这对教授的五个孩子和遗孀来说毕竟是个安慰。

正是在这种百年不遇、百感交集的特殊精神状态下,奥斯卡·勒科克来到美人根参加会议。即使他受过福学的正统教育,但毕竟只有二十五岁,而且才匆匆草就《夏洛克·福尔摩斯与装烟斗艺术》的学术论文。有人给他上了一课:不含混其词,不别出心裁,您只要老老实实介绍您父亲的研究工作,还有,尽量避免与大老鼠、煤气炉和大吊灯沾上边。

5月7日 星期一

这点千真万确,所有男人面对伊娃·冯·格鲁伯都不会无动于衷,甚至神圣的奥斯卡都要听任他雄性荷尔蒙胡言乱语。在我们的小天使的眼睛里,划过一道道愤怒的闪电,令大家吃惊的是,他摘下头上的光环,将自己纯洁的翅膀收拢起来,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您胡说什么!让我父亲安静吧,我没有杀害任何人!至于福学首席教授的职位,我毫无经验,而且我从来就没有加入竞争!您最好不要骂大街、说废话,好好关注《十个小黑人》吧。我是在本杰明·卢夫斯的房间里找到这本书的,当时我们正在整理他的遗物,直到现在我才仿佛明白那条信息。这不可能是一种巧合!”

“什么信息?”多洛雷斯大为惊讶。“什么巧合?”

“难道你们从没读过夏洛克·福尔摩斯以外的书,或者看点别的什么玩意儿?”奥斯卡有气无力地问道,带着轻蔑的口吻,继续推行他的“春季大扫除”行动。“《十个小黑人》的故事,就是说这十个人被困在一个小岛上,无法脱身,他们一个接一个被杀害。难道这故事没让你们想起点什么?”

“现在你才说起这事……”多洛雷斯叹着气说。

“你是想说,有一个疯子把我们集中到这里,然后一个接一个杀掉,就像这部小说说的那样?”我问。“你相信这是预谋的?”

“没有任何人能预见旅馆会被这场大雪封锁!”伊娃反驳道。

“但如果这是波迷(7)搞的一次根除福迷的恐怖行动呢?”佩尔舒瓦突然发问,表现出头领大智若愚的样子,他觊觎着波波留下的空位。

“赫尔克里·波罗没有在《十个小黑人》书中出现过,”奥斯卡答道,口气缓和下来。

“一点没错!”佩尔舒瓦激动不已地说。“这是为了掩盖痕迹啊,波迷是很阴险狡猾的!”

“您冷静点,约翰—帕特里克,”奥斯卡道,重新戴上了光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出于妒忌呗!福尔摩斯比波罗有名多了!索邦大学的教授职位对于比利时小胡子小丑的崇拜者来说是无法忍受的认可!正是为了这个他们才要把我们灭掉!”

“别再胡思乱想了!”我说。“倘若在《十个小黑人》中真的有一条信息要解读的话,那么我们就来互相提问题。那么,首先要问:在这部小说中,谁是有罪的?”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应当是法官这个人物,”多洛雷斯答道。“他让人相信,他跟其他人一样是上当受骗被困在岛上的,但正是他策划了一切活动。”

“没错,”伊娃肯定道,“然后他导演了自己的死亡,以便继续谋杀其他的小同志而不被发现破绽。当罪犯安息在自己的床上时,大家便互相怀疑起来!但当时……这就是说……”

“冷藏室里有一具尸体可能是……”多洛雷斯继续推理。

“杀人凶手,还活着!”奥斯卡大喊起来。

“是卢夫斯!”多洛雷斯高叫道,“小说是他的!他可以自导自演死亡现场,伪造一摊假血,身上压一辆自行车!”

“他的行为极为下作,我知道点底细,”伊娃火上添油,“他可能是一个信奉马基雅弗利主义(8)的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那为什么不是杜里厄呢?”奥斯卡暗示道。“他可以假装中毒身亡。”

“要不就是杜里厄和卢夫斯!”多洛雷斯接话说。“他们可能是同谋!”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一件事要做,”我脱口而出,“我们去检查一下尸体!”

我们的团队向停尸间走去,途中把迈克哥纳罕的尸体弄下来,同罗德里格兹、卢夫斯、波波、杜里厄、格鲁克收藏在一起。谋杀迈克哥纳罕的凶手是否隐藏在他们中间?这是我们互提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就是:怎样来进行验证?

“好像是这样,在入殓棺材之前,殡仪馆人员要先捏一捏死者的脚拇指,看看死人有没有痛感,然后才打上验尸标记,”奥斯卡如是说。

“超赞,我祝你胃口大开,”伊娃道。“你准备从哪具开始?”

“这这……”奥斯卡犹豫了,“我不过这么一说……”

“还有别的主意吗?”多洛雷斯问。

“为了保险起见,可否将他们重杀一遍?”

“将他们重杀?”佩尔舒瓦挤眉弄眼道。“什么意思?”

“对着他们的心脏插一根尖木桩(9),这样就可以肯定他们是否全部死亡,倘若其中有一个吸血鬼,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胡说八道,”伊娃叹了一口气。

“我倒有一个主意,”我说。“可以用刀叉往他们的腿上扎一下。如果其中有一个是装死演戏的,他一定会有反应。”

“这个方法不赖,”佩尔舒瓦道。“谁来负责扎?”

在死人与活人高度和谐的气氛中,志愿者围拢在桌子周围,人数也很可观。

“大家只要抽一下签就行了吧?”我建议道。

“小吸管行不行?”奥斯卡问。“呶,这里有意大利面条。只用五根就够了,剪成长短不一就可以了。”

奥斯卡把动口与动手结合起来,把无奈与有用结合起来,用意大利面条来分出个谁胜谁负。

每个人都看着自己那小段东西,心想,不会天天都吃意大利面条吧?

“大家一致同意?”佩尔舒瓦分完面条后问。“多洛雷斯抽的最短。您有幸动用叉子。”

“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多洛雷斯哆哆嗦嗦,弱不禁风,口齿也变得含混不清,伊娃却津津有味嚼起了她那段面条。

“你只管对自己说,你是在查看你烧的烤肉。”伊娃为她出馊主意。“这会让你鼓起勇气。”

只见多洛雷斯抓起叉子,而我们却装出轻松自如的样子,就好像刚躲过了一场厄运似的,此时,多洛雷斯冷面对着停尸桌子,口里念念有词,重新扬起复仇的声调:

“我首先想对凶手说,你已无处可逃,你在成为待宰羔羊之前只有一秒钟可以自首!没人吗?一个也没有!好吧,你一厢情愿吧!”

多洛雷斯靠近第一具尸体。她又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将叉子狠狠地戳了进去。

“好,已经检验过了,不是这具,鉴于我已经戳了他……”

“呵呵……当然了,”奥斯卡道,“但下一具,您得张开眼睛,因为刚才,您戳的是桌子。”

“至少,多亏了你,大家知道桌子是无罪的,”伊娃说起风凉话。

“闭嘴,要不我来给你拉拉皮!”多洛雷斯嚷嚷道。

“女士们,我求你们了!”奥斯卡说。“在我们伙伴的遗体面前,请给点体面吧!”

“我马上再来一具尸体,”多洛雷斯嘟嘟哝哝道,重新摆好姿势。她闭一只眼,半睁一只眼,开始在有点恶心的肉案上动刀叉。

“这没错吧?”多洛雷斯问。“这次戳的,肯定是尸体吧?他没有喊吧?”

“没有,”伊娃答道。“可是这一具啊,你本可以避开的,因为他是罗德里格兹。既然他的膝盖拧反了,脖子歪成直角,他要在酒店里晃来晃去屠杀我们太难了。”

“你之前早就该告诉我!我警告你,我最多再动一具,下面就该你来动手了。”

“肯定不是我,”伊娃辩驳道。“是你自己抽得准。”

“啊哈,原来如此,对付软趴趴的东西,你可是战无不胜的。”

“你说什么?”伊娃生气了。“你再说一遍!”

“如果你的耳朵有毛病,我就大声对你说:去江湖郎中那里来一针肉毒杆菌。”

多洛雷斯的建议,采用“十音节诗体”4/3/3节奏,慷慨激昂,铿锵有力。我们知道,人类从兽性到文明的言语传承需要数千年的时间,但我们却往往忘记,一句话就可以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多洛雷斯的一席话激发了伊娃身上原始积累的冲动,犹如光鲜亮丽的外壳最后裂开了。这是野性的苏醒,本性的冲突,是两位冤家长期明争暗斗、近几个月愈演愈烈却迟迟没有爆发的结果。

既然要摊牌决斗了,伊娃占有青春(比多洛雷斯年轻十五岁)和身高(比多洛雷斯高十五厘米)的优势,而多洛雷斯占有更多的资源。从战略角度看,用尖锐的高跟踩伊娃不小心自由敞开的脚趾头,不失为挑起争端的妙计。除了造成一阵剧痛之外,对手会反射性地弯腰看脚,就可以趁此机会掀翻她的重心,接着用脚猛踹她的屁股,虽然粗略但也讲究技术性,而且多次实践证明行之有效(俗称“脚踢屁股”)。结果呢:对手就会紧贴地面飞出去,至于飞行距离,就要看当事人的空气动力学原理发挥了多少作用。而在这个领域,我们可以相信伊娃,她的身材堪比飞机机身。

多洛雷斯挑选的角度极其刁钻,伊娃得以在短跑道上迅速起飞,没有碰到桌子边角等障碍物。飞机鼻子出自巴黎最优秀的设计师的大手笔,保证升空姿态极尽优美。伊娃展开双臂,采取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姿势,总体上保持了良好的平衡。推动力足以让她绕房间飞行一大周,是否可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呢?可惜啊,不行。因为在目前的整形手术条件下,伊娃没有在升空后收起飞机起落架的能力;眼看着理想的抛物线受到了超重行李的拖累,后果不言自明:着陆时发生了灾难。

伊娃全身扑在桌子上。桌上陈列着伙伴们的尸体。唉!

与传言相反,时间并不是一个坏家伙,只要它稍停片刻就会让我们恍然觉悟,即将发生的事情会让我们去看好几次心理医生,排解心头的创伤。

伊娃航空公司航班坠落在死亡谷中,一声巨响,机毁人亡,无论如何绘声绘色都难以还原真相了,因为总有一部分原生态不听从言语的驯化,马塞尔·普鲁斯特如是说(待查证)。不过,给在场观众造成伤害的既不是这机毁人亡的声响,也不是桌子倒塌后乱滚的尸体,也不是看到伊娃扒拉开冷鲜肉堆逃脱出来的画面,而是另有情况。一个戏剧冲突。

多洛雷斯因为用力一推,让伊娃飞了出去,自己却失去了平衡,一下子乱了方寸,倒在地上,手里还抓着叉子。此时,伊娃勉强重新站立起来,抖干净身上沾染到的同行们的DNA,而多洛雷斯则趴在地上,脸部差点撞到瓷砖上,奥斯卡急忙帮她一把,将她翻转过来,面对惨状不由发出一声惨叫。

多洛雷斯手上的叉子早已戳进了肚子。

我们围着她站成一圈,活人与死人脸色同样煞白,大家聚在一起都成了木头人。甚至伊娃也吓得不敢吭声。就在此刻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这种跌宕起伏的剧情只有在连载小说里出现过……我们的灯光都打向插着叉子的大肚皮,此时只听到噗的一声,这声音仿佛临死前的喉音。手电光束立刻移向她的脸,只见她摸了摸脑瓜,说:

“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多洛雷斯……”佩尔舒瓦松了一口气,刚才吓坏了。

“别担心,我好着呢,”多洛雷斯说着,站了起来。

“这不可能……”奥斯卡嘟嘟哝哝道。

“可能,可能,万事大吉!我是有点不舒服,因为大肚子了嘛,瞧这!”

“够了,多洛雷斯!”伊娃嚷嚷道。“您肚子上分明插进一根叉子!”

“一根叉子?您把梦当真了吧,我可怜的伊娃,”多洛雷斯冷笑道。“我的……啊哈,是的,瞧……一根叉子……”

“这是不可能的!”奥斯卡大喊大叫起来。“难道您一点都没感觉?”

“有,有,”多洛雷斯答道,得意的派头,就像见证了一生中独孤求败的伟大时刻。

“你们还不明白吗?”伊娃怒不可遏。“多洛雷斯从一开始就在捉弄我们!她从来就没有怀孕!她怀着一个枕头或一个什么玩意儿像这样来招摇撞骗!”

“一个枕头?”奥斯卡问,大惊小怪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福学教授席位呗,那还用说!”伊娃接着说。“波波喜欢怀孕妇女,这是多洛雷斯自己对我说的!我当时就应该明白过来!”

“多洛雷斯?这是真的?”我问道。“您怎么能这样?”

“哦,还行吧,岂能做任人拿捏的面包片!”多洛雷斯自我辩护。“伊娃可以在波波鼻子底下晃动着一双炮弹,却没有任何人对她说三道四嘛!这个头可不是我开的哦!我的大肚子是空城计,这属于防卫策略。我作战是用我自己的武器,跟我免谈伦理道德!”

我们个个目瞪口呆,多洛雷斯就在大家眼皮底下从大肚皮上拔出叉子,并在头上晃来摇去。

“快来夺走这根叉子,它有了独立的生命,我觉得它要插向某个人丰满的部位!”

不过,伊娃早已调转脚跟离开了冷藏室,扬言总有一天所有这一切都将要付出代价;佩尔舒瓦绷着脸,双手机械地整理一下桌子上陈列的尸体;奥斯卡绝望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我;多洛雷斯从她的孕妇宽袍下抽出一大只靠垫,低声抱怨说刀叉糟蹋了她最漂亮的香奈儿名牌服装。

该回房间休息了。

让—帕特里克·佩尔舒瓦笔记本

大师,昨天晚上,我又翻阅了福尔摩斯探案集,想在弥漫着死气沉沉的气氛中找到一点安慰。您很少直面多具尸体,即使与尸体接触,您始终忠实于自己,一贯保持无动于衷的冷漠。这里,从昨天以来,我们已经有了六具尸体,我对此很难适应过来。甚至迈克哥纳罕的死对我的精神来说也算得上一次肮脏的打击。换作别的时候,我肯定要打开香槟庆贺一番,但命运注定,鲍比的消失让我高兴不起来……

午餐是彼此交换看法的机会,也是我们两个青年——奥斯卡和奥黛丽——眉来眼去撒娇的时段。得看看他们红着脸为我们端菜服务难为情的样子,饭菜都是他们在厨房里打情卖俏准备好的。淫秽是个老问题,当死神塔那托斯张开死亡的阴影时,爱神厄洛斯便企图玩弄各种花招进行抵抗。对死亡的恐惧,对抚慰的需求,两人信息素的异性相吸,在这对年轻人内心点燃了一把火,而在吃饭过程中交缠的十指让这把火愈烧愈旺。就在我写这几句话时,奥斯卡和奥黛丽毫不掩饰地眉目传情,仿佛让我们能够指望生活在一场短暂的爱情剧里,这台爱情剧让我们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呼吸……这就是让我愈来愈痛苦的原因……已经三天了,尽管我竭尽努力接近您,可是我却再也听不到您的声音,大师。

我还有什么解决办法呢,难道只有百分之七浓度的可卡因?

可怜可怜我,回答我吧……

5月7日 星期一

六个死人对五个活人,应该看到当前事态的严重性:我们很难挽回比分。在我们中间,有两个阴险毒辣、纠缠不清、难以忍受的问题:“谁是凶手”和“谁是下一个加入冷库团队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邻座很难没有想法……多洛雷斯和伊娃,衣冠楚楚,却神经兮兮的,似乎无所不能,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特别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约翰—帕特里克·佩尔舒瓦,浑身充满可卡因,一看就是变脸僵尸,“苍白憔悴眼空无物”。相反,奥斯卡还是奥斯卡,冷静而有耐心,关心别人无微不至,言谈举止彬彬有礼,以至于人们不禁会产生疑问,他是不是彻头彻尾的另类……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努力保持心理的平衡,心想,一旦从这里出去,我就会有金光闪闪的故事可以讲述了,但此后几小时发生的变故也使得我的方法失去了一点有效性……

午餐结束后,JPP留在扶手椅上不动,忙着写他的日记,而奥斯卡、伊娃和我,我们正在研究酒精有没有消愁的能力。多洛雷斯说话了。她好像有肝肠寸断的痛苦(正常),但午餐期间她一直沉默无语(不正常)。

“我……我应该对你们说点事……凭直觉,这几堵墙之间正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很可怕的事情?”伊娃惊讶地问,恐怖口气高度夸张。“已经死了六个人了,我为你的直觉喝彩!”

“我不是开玩笑!”多洛雷斯说着开始压低声音耳语,“我感觉到有个人找上门来了……”

“真好笑啊,”伊娃道。“我怎么感觉酒店里人越来越少呢。”

“我相信,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人是凶手,”多洛雷斯继续说,脸皮紧张地直抽搐,再引不起同事们的嘲讽了。

“您是不是想说,杀手隐藏在酒店里?”奥斯卡问。“我一开始就这么推理!应该检查一下所有的墙壁,找找有没有暗门……”

“不,”多洛雷斯打断奥斯卡说,“我不认为凶手是隐藏的。我觉得他就在这里,就在我们附近,但我们看不见他。”

“得了,”伊娃道,“他的脑瓜是坏了吧。您又该说,您早就识破了他的阴谋。”

“您可以讽刺挖苦,”多洛雷斯答道,口气很痛苦,“我明明知道我是对的。这家酒店游荡着一个幽灵。一个报复的幽灵!”

就在此时,门上响起吱嘎吱嘎的声音,吓了我们一大跳,一股气流让我们浑身颤抖,蜡烛顿时熄灭了,我们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这纯粹是巧合,但毕竟把我们吓得牙齿打颤。

“一个幽灵!”佩尔舒瓦沙哑的嗓音从远处传来。“万事俱备,就缺这东西了!啊哈,福尔摩斯太有道理了,他在《第二项任务》(10)里提到女人:‘怎样在流沙上搞建筑?’”

“再读读《歪唇男人》(11)岂不更全面了,”多洛雷斯反击道,并用手电照了照JPP,“那就好好思考这句话吧:‘我见过的世面太多了,岂不知道一位妇女的直觉或许会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论断更有价值。’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我们都是某个幽灵的受害者,这个幽灵正通过我们想方设法报复夏洛克·福尔摩斯,因为我们守护着这位大侦探的回忆录。我们成了一个罪犯幽灵的猎物,这个罪犯在一百二十年前,在1891年5月4日就死在这附近不远处,从此,他日复一日在寻机报仇!”

“您认为……”奥斯卡问,吓得脸都变形了。

“你是说……”伊娃也结巴起来。

“是的,朋友们,我认为是他在一个接一个地把我们干掉,这就是福尔摩斯势不两立的死敌的幽灵,莫里亚蒂教授的幽灵!”

《夏洛克·福尔摩斯补白》(节录)

提到M这个字母,人们往往想到莫里亚蒂(Moriarty)。莫里亚蒂教授被夏洛克·福尔摩斯描写成“犯罪界的拿破仑”,他们在莱辛巴赫瀑布的殊死搏斗是伦敦侦探传奇一生的高潮。

倘若凑近了仔细观摩一番,简直可以说,莫里亚蒂教授是超级反派的鼻祖,在美国漫画里,超级反派自始至终与超级英雄对着干。蝙蝠侠对邪恶小丑,蜘蛛侠对绿魔,福尔摩斯对英国的莫里亚蒂。美国邪恶坏蛋拼死拼活是为了有一套五颜六色的紧身衣服,取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绰号,像“企鹅人”或“急冻人”什么的,还有非凡的能力,比如能踩滑板飞行,不用铁锹钢铲就可以挖洞,相形之下,莫里亚蒂教授却不曾费吹灰之力。他的外貌令人沮丧(“他面容光洁、苍白、清苦。”),还有乏味的兴趣爱好(“他写了篇论牛顿二项式定理的论文。”),有些小插曲也是乏善可陈(如“他迅速把手伸向口袋,从中掏出小本本。”),还有一种广告策划的平庸低俗(如“这个人在腐蚀伦敦,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所有这一切,调皮捣蛋的莫里亚蒂(曾是一位数学老师)应有尽有,皆可提供。总而言之,不消片刻,你就可以在麦当劳门口找到他的塑像。

更糟糕的是,莫里亚蒂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升级版,以至于许多读者又回过头来怀疑莫里亚蒂存在的真实性。某些读者认为,莫里亚蒂只不过是一个传说而已,是福尔摩斯用来让华生相信他为何要假死并且离开伦敦三年。对另一些读者而言,莫里亚蒂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福尔摩斯的另一面,就像《化身博士》(12)中,主人公有杰奇与海德双重人格。

在封尘已久的书堆里,莫里亚蒂教授已经失去了他的时代,他完全不懂自卖自夸,自我推销。福尔摩斯充其量封他为“哲学家”,其身价还会跌落得更低吗?总而言之,可以这么说,莫里亚蒂让我们明白了,为什么倨傲地固守自己过时文化的英国人会丧失帝国;同时也让我们明白了,美国人是怎样善于凭借企业精神和商业化操作以一种美味的文明来照亮世界。总之,坏蛋有坏蛋的用处。

但愿不会有人来对我说,我是口出狂言,胡说八道吧。

5月7日 星期一

莫里亚蒂教授的幽灵……如果是在别的任何场合,多洛雷斯的言论肯定会招致全场嘲笑,但经过三天的幽禁,在黑影憧憧的厅堂里,身边停放着六具尸体,看到的是多洛雷斯女巫般的阴阳脸,大家确实感到自己犹疑不决了。

“您是想说,您相信有幽灵的存在?”奥斯卡问,大家早就知道他越来越敏感了。

“为什么不呢?”多洛雷斯辩解道。“别忘了亚瑟·柯南·道尔自身就是一位被证实的巫师。”

“那好,”伊娃插话,“既然在这个荒谬的假设里,你又说不出所以然来,那我问你,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进行自卫,对付一个幽灵?”

“我什么也不懂,我不是专家。我可以捻珠念经,但我不能保证我的祈祷有效。”

“为了同一个幽灵鬼怪进行战斗,必须祈求一个神灵来保卫我们,无论如何,《驱魔人》(13)里面就是这么干的。”

“一个庇护的神灵?”伊娃问。“只要写封信问问让—巴度,他与福尔摩斯有一个无限期的合同。你可以让他帮一下忙吧,JPP?”

但是约翰—僵尸·佩尔舒瓦对伊娃的提问没有反应。他保持适当距离,坐在扶手椅上前后摇晃着,目光茫然没有目标,似乎希望显得比平时更令人安心一些。就在此时此刻,我忽然感觉到我的内心理性地发出一声反抗的呼喊:“刹车!大家刚才都在胡扯!最新消息,所谓鬼魂,这根本就不存在!”

“您不相信,并不代表鬼魂不存在,奥黛丽,”多洛雷斯纠正道。“这是两码事。”

“即便死者的灵魂会故地重游,”我生气地说,“我提醒你们,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都是虚构小说的人物!”

话尚未说完,我就知道我会后悔的。再次质疑福尔摩斯是否存在,大家会把我定为叛徒,后果甚至更为严重。

“您一意孤行吧,奥黛丽!”多洛雷斯道,满脸不高兴。“这不像您在《夏洛克·福尔摩斯补白》里说的话!”

“这是一个智力游戏,我已经向迈克哥纳罕解释过了!”

“您运气不错,佩尔舒瓦裁判官正魂不附体,”伊娃补充道。

“不管幽灵是否真实存在,”奥斯卡插话,让我免于死刑,“我回顾了一下法布里斯·布尔朗(14)的小说《贝克街的亡灵》。两位调查者在一次招魂现场遇到了显灵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大侦探的幽灵提醒他们要防范维多利亚文学中出现的神秘形象,他们罪恶滔天,行走于活人的世界,其中包括吸血鬼、海德先生或莫里亚蒂教授。有一种理论认为,人的思想是一种可以物化的东西,这本小说就是建立在这种理论基础上。就以福尔摩斯为例,成千上万的人相信福尔摩斯实有其人,这就赋予福尔摩斯一种非凡的肉体活力,使他能在介于现实和虚构的世界中拥有独立的生命。”

“说得太漂亮了,但这只涉及一部小说!”我说,终于抓住了我的合情合理的救生圈。

“怎么说呢?在《巴斯克维尔猎犬案情》一书中,皮埃尔·巴亚尔(15)发展了近似下面的理论。我凭记忆给你们说说那书的结论:‘说死人是死的,此话并不对。在虚构小说里跟在现实中一样,死人具有一种特殊的存在形式,并继续与活人打交道,对活人的决定施加压力,依然对活人说话,甚至灌输给活人已故之人的思想。’因此,一个‘真的’幽灵迁怒于我们,或者我们之中有人被它‘附体’,那是因为某个虚构人物给他施展了危险的影响,其实这都是一回事:我们要摆脱一个罪犯幽灵。”

就在奥斯卡侃侃而谈之际,我们的目光都转向佩尔舒瓦,只见他坐在扶手椅上,低着头,口里却念念有词,到底念的哪门经谁也听不懂,他不断地用脚拇指挠着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人不可貌相,说得不错,但细究外表却大有名堂。

“您的想法跟我一样吧?”多洛雷斯喃喃问道,朝着我们那位瘾君子柔术表演家点头示意。

“真实的也罢,虚构的也罢,福尔摩斯影响了他的一生,”伊娃断然道。

“没错,有些精神分裂症患者听得到灵异的声音,”奥斯卡补充道。

“没错,他们有时候变成精神病患者,”我说,“还记得不?今天早上奥斯卡因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摊上了大麻烦闹出多大的动静啊。”

“我们能做什么呢?”多洛雷斯自己问自己。

“我们可以组织一场招魂活动,”奥斯卡建议。“我们向佩尔舒瓦解释,说我们将同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幽灵接触,向他求助。兴许可以给他一个电休克的强烈刺激吧?说不定这场戏演下来他就会认罪了?”

于是,我们说干就干,立刻搞了一场“神秘科学”活动,既然命运注定走上了一条荒诞离奇的不归路,那这场活动就是一个辉煌的新阶段……伊娃和多洛雷斯靠近佩尔舒瓦并庄严地向他宣布:福尔摩斯与莫里亚蒂最后对抗的时刻已经来临。

“你们想来个降灵会?”佩尔舒瓦不胜惊讶地问道,嗓音嘶哑。

“完全正确,”奥斯卡表示肯定。“这么干没啥坏处:如果幽灵存在,满堂彩确信无疑;如果幽灵不存在,我们毫发无损。”

“那笑柄呢?”佩尔舒瓦问。

“笑柄不杀人,这大家都知道。”伊娃答道。“已故的迈克哥纳罕兴许会插话:‘证据嘛,您们还活着啊。’让他的灵魂安息吧。”

“好,就这么着,”佩尔舒瓦说着艰难地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反正是消磨时间,如果没有其他事情……”

开始有一场小小的家庭式争论,幽灵们到底偏爱什么样的桌子(木头方桌还是塑料圆桌?),什么样的台布(条纹图案还是花卉图案?),什么香味的蜡烛(薰衣草的还是佛手柑的?),什么样的女主持人(伊娃还是多洛雷斯?),此后,我们五个人便围坐在一张椭圆形的大理石桌子旁边,没有铺台布,由奥斯卡主持,用手电照明。

幽幽的烛光把我们整个头颅、嘴脸、耳鼻照得变了形,投射到墙上的影子妖形怪状,像一幅魔幻的漫画。如果有人动一下手,墙上的影子就像一把老虎钳,眼看着要砸在我们变了形的脑瓜上;如果另外一个人转一下身,那么他的嘴就成了一个食人魔的血盆大口。很显然,气氛恰到好处,可以开降灵会了。

“好,”奥斯卡说,“我们大家伸出手让能量流通起来。”

“我得换一个位置,”多洛雷斯说。“如果我把手交给伊娃,负能量波就会阻断能量流。”

“你甚至可以换一个房间,假如你想避免一切干扰的话,”伊娃索性火上加油。

“你这个手的故事又出自哪里?”我感到惊讶。

“哦呵……《万圣夜惊魂》(16),一部很可爱的电影……”奥斯卡答道,“当然,我们大可不必在意这点……”

除了佩尔舒瓦,大家一致通过。至于佩尔舒瓦的灵魂,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附体了,大家决定避免一切肢体接触。奥斯卡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开始庄严宣布:“福尔摩斯的幽灵,我恭请你入席!你跟我们在一起了吗?敲一下表示肯定,两下表示否定。”

奥斯卡发出邀请,但失败了。我差一点在桌子底下敲一下来安慰他,但我的求生本能强制我保持冷静。

“有一个问题,”我说,脑子里一直被一个逻辑问题所困扰。“如果福尔摩斯的幽灵不在的话,他怎么会敲两下呢?”

“假如敲两下,”多洛雷斯搪塞道,“那就说明,又有一个福尔摩斯以外的幽灵在场。现在,嘘!”

“福尔摩斯的幽灵,我恭请你前来参加这次聚会!敲一下表明你来了。呃……有请。”

又是一阵沉寂。谁也没有动。谁也没眨一下眼皮。佩尔舒瓦颇精于此道,大家简直以为他死过去了。

“福尔摩斯的幽灵……”奥斯卡刚重新开始就被打断了,正应了我们的期待,可又非我们所愿(或相反)。

敲了一下。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将信将疑。

第二下响了。人人张嘴大叫,快被尖叫噎死了。

第三下响了。大家眉头紧皱。

三响?什么意思?乱七八糟的?

“告诉我奥斯卡,在你的《万圣夜惊魂》里,敲三下是什么意思,三下?”我问。

“没有任何意思……可能是个爱开玩笑的幽灵吧?”

“要么就是他不识数吧?”多洛雷斯估摸道。

“兴许这压根就不是幽灵,”伊娃道,说着抬头看看天花板。“声音好像来自上面。”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问。

我的问题刚提出,却又听到房间里敲响了三下。所有的人噌地站了起来,似乎椅子上装了弹射器,只有佩尔舒瓦依然故我,麻木不仁。

“没错,”我说着走近大厅,证实了响动的方向。“声响来自上头。我们头上有什么?”

“那是罗德里格兹的房间,”伊娃松了一口气并向我走来。“我明白了。”

“我们听到的是他?”多洛雷斯打起了哆嗦。“他回到了他的房间?”

“不,不是他,”我说,这回我也明白了。

“那是什么东西?”多洛雷斯问。

“是旱獭,我们把它关在里面的。它可能想方设法往外逃。”

“旱獭!”多洛雷斯气得要命。“它搅乱了我们的降灵会!”

“不管怎么样,这场活动已经毫无意义,”从我们背后传来奥斯卡的声音。这一句话顿时让我的血液结了冰。奥斯卡摊上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转身对他说,嘴巴哆嗦得话都含混不清了。

奥斯卡站立在坐在扶手椅上的佩尔舒瓦身边。只见他面容凝滞,显得疲惫不堪。

“招魂的本意是想让佩尔舒瓦作出反应,”奥斯卡答道。“是想证实一下他是不是杀手。但如今真相大白,杀手并不是他……”

佩尔舒瓦坐在举行降灵仪式的桌子边,双眼紧闭着,面无血色,一脸鬼样。奥斯卡满脸愧疚地抓起佩尔舒瓦的一只手,然后软绵绵地把它放下。佩尔舒瓦的头一下子歪倒在肩上。

JPP不是凶手。JPP是第七号死者。

午后,佩尔舒瓦的遗体被转移到冷库同其他遗体会合。七具尸体并列,效果触目惊心。面对彼岸的七具尸体,我们此岸状况也不好:伊娃、多洛雷斯、奥斯卡和我,一个个脸色苍白,垂头丧气,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七个死人加四个死去活来的人。

很显然,佩尔舒瓦死于吸毒过量。但是,到底是他自杀性用毒过度还是有人操纵他过度用药?我们尽量想说服自己,JPP不需要任何人来摧毁他,但难以自圆其说,倒是有杀手插手的设想老在我们头脑中萦绕……

又过了几分钟,伊娃和多洛雷斯平生第一次达成一致:我们各自回自己的房间,等待救援人员的到来。我们互相说再见,好像要出发去长途旅行似的,于是我们闭门自守,希望总有一天开门大吉……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在客房里撰写我的周末纪实。为了什么?留下一份证词?要证明我不是在做一场噩梦?或者只是职业的畸形追求?我的初衷是调查一些沉迷小说的读者,调查那些把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自己难有立足之地的世界的读者,调查那些因为读书走火入魔的读者,他们把虚构故事请进现实生活中来直到再也分不清两者的区别。潜移默化、走火入魔……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的看法。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而写作又给了我力量。我对忧患着笔越多,就越与忧患拉大了距离,甚至又与幽默重新结缘,因为幽默是那么妙不可言,正是幽默感使我在福迷中大获成功。我本来可以继续这样幽默下去直到永远,但写作为我提供的保护外壳顷刻之间被撕破了,只听到多洛雷斯大叫一声——幽默变得令人心烦了。

一声可怕的尖叫一下子提升了我的忧患意识。

我吓得浑身瘫软,无力作出反应。我的直觉以我母亲的口气对我说:“假如杀手在等着你呢?假如你是下一个目标呢?假如多洛雷斯是一个诱饵呢?”妈妈说得对,我应该封住双耳,等危险过去。但我们忘了我们还有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人算不如天算……奥斯卡已经冲出了房间。我也听到他急促地敲打多洛雷斯的房门,只听他大声对她喊话,要她挺住,说他马上来救她。于是我也开了我的房门(不自觉),然后把房门重新锁上(自觉),跟奥斯卡在一起,就怕惨遭不幸(要好好听妈妈的话)。

“她没有回答,”奥斯卡对我说,“听不到任何声响。我只好把门撞开。”

“等等,你真的以为……”

就像充满雄性激素的优秀电影表现的那样,奥斯卡听不进金发女郎的劝告,金发女郎恰如吓坏了的摆设花瓶杵在他身边。只见奥斯卡憋足劲跑步向门冲去,使劲用右肩一顶,顿时破门而入,男孩子都喜欢做出惊人之举。房间一片漆黑,而我完全陷入诚惶诚恐的忧患之中。我打开手电照明。没有任何动静。只是……

“我怎么觉得窗上有什么东西在动,”我犯起嘀咕。

“你说得没错,是窗帘。”

“你听这声音怪怪的?”我说着,浑身直打哆嗦。

“听到了……这让我想起宝宝吸吮奶头的啧啧声,”奥斯卡回答道,他在使用扶正祛邪的战略让我放心,想方设法用正面形象来分散我的注意力,这办法肯定是来自某本心理杂志刊登的专题,什么“如何与幸存并痛苦着的女孩说话”之类。

“你这么说是因为我发抖?”我生气地问,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正当奥斯卡精心策划一通安慰我的说词之际(翻版肯定来自专题“如何与活着并生气着的女孩说话”),却发生了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事件。犹如黑暗的剧院突然打开照明,舞台顿时炫目生辉:光明又回来了。

供电的恢复简直是一次痛苦的井喷,似乎经过三天的摸黑,大家已经习惯成自然,反倒不愿意改变现状了。一阵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开始回响,对我们表示,文明又回来了,电流又在疯狂地东奔西窜,噪音重新开始四处肆虐。我身在这间充满灯光和噪音的客房里居然茫然不知所措。在奥斯卡身边,多洛雷斯也似乎魂不附体,其意思只差一语道破……是的,入侵者挠破了她的胸部(我知道,很恶心)。

这个入侵者对光刺激作出了非同寻常的反应,只见它一跳一米五十,四爪扒拉住窗帘,而后像电影快进镜头对护墙板发动猛烈进攻,最后像忍者那样压在多洛雷斯身上。这是一个真实的恐怖情景,碎木屑、唾沫、鲜血如洪水般袭来。

这是旱獭疯狂的报复。

多洛雷斯·马诺莱特一向对动物钟爱有加,特别喜欢白鼬和狐狸(她收藏它们的毛皮大衣),也喜欢野兔和牡鹿(带着猎犬狩猎,那真叫开心),也许正是这种对动物过分的宠爱才招致旱獭的光顾。是因为经过几个月的冬眠深感寂寞无聊?一大场春雪突然降临造成了心理冲动?总而言之,野兽对多洛雷斯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爱犬似的慷慨。

多洛雷斯戴上了八号死亡袖章,成为了第八名死者。

正当我极力压制巨大的惊恐情绪时,奥斯卡却不顾一切地操起一条被子和一个枕头扑向旱獭。如果只是为了赶跑旱獭,其实还有更有效的装备可用,但奥斯卡应该在过往的枕头大战中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使用起被子和枕头可谓得心应手。

旱獭并没有掉以轻心,角膜炎化脓的眼睛死盯住自己的敌人,张大喉咙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同时大口大口地流着口水,口水湿透了地毯,直冒热气,但它躲避着一切袭击,寸步不让。突然,野兽受伤结痂的耳朵后面挨了当头一棒,一时晕头转向了。奥斯卡利用自己的优势,通过一连串漂亮的正、反手组合拳由下而上的连续猛击,步步紧逼,差一点成功地将口吐白沫的野兽逼退到浴室,正准备扣杀得分之际,旱獭突然进行绝望反击,用锋利的门牙拼命地撕咬枕头,枕头顿时破裂了。

战局重燃,枕芯鹅毛乱飞,纷纷扬扬,恰似鹅毛大雪,颇有美感,令人欣慰。奥斯卡裹着被子滚成一团;野兽倒地也滚成一团。诸神之战宣告开始。于是乎我也加入到大战中去。

我已经控制住我的惶恐情绪,心想,我的敌人又不是一只受过辐射污染的啮齿动物,或者一本充满着大男子主义调调的心理杂志。在奥斯卡对我半褒半贬的眼神关照下,我冷不防从背后偷袭了一下对手。野兽还来不及发出尖叫,我就狠狠地揪住它的尾巴,我没有把野兽交给男士处理,而是把它扔到卫生间的抽水马桶里,盖上马桶盖,我一屁股坐在上面,反复放水,一连冲了十次。

这样一来,旱獭明显老实多了。

多洛雷斯身上覆盖着一层羽毛,这层羽绒可能会给许多女人带去天使般的容颜,但对她不管用,但也没必要夸大其词。即使是在死亡状态,她也是满脸怒容。一想到自己死在伊娃之前,她心里有多么不甘,甚至败坏了她前往极乐世界的心情。我有一个想法,充当一下殡仪馆职工,为她美容一番。可面对返璞归真的她,这着实是一个挑战,不过可以修旧如旧,恢复她原来的容貌……我真不敢想象,这样一只动物竟能把一个活人杀死……

“我真不敢想象,这样一只动物竟能把一个活人杀死,”奥斯卡站在我身边说,证明脑电波在我们俩之间是相通的(也可能我刚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果真如此就不那么浪漫了。)。

“然而,可以想见……”我开了个头。

“旱獭是后到的,”他道出我要说的话。

“有人杀死了她……”我断定。

“可怜的野兽晕头转向,还以为在这里享受到了一顿自助餐,”他得出结论。

“在这种情况下……”我犯嘀咕道。

“是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嘟嘟哝哝。

“我们去看看伊娃在干什么,”我说着朝走廊走去。“她就在隔壁房间。她应该全听到了。她为什么没有介入?”

“她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奥斯卡答道,他想的正是我想的。

于是,我们表演了一出敲门二重唱,用这种办法来宣泄久憋难忍的压力真是妙极了,因为其他的男女成双活动显然行不通。但我们的努力没有效果,里面毫无反应:即使走廊灯光普照,依然令人毛骨悚然。对奥斯卡来说,他冒着肩膀脱臼的危险,憋足了劲,箭步向门冲去,终于破门而入,只听到一声小小的尖叫(这声尖叫有点败坏了奥斯卡的英雄壮举,不过我没有说三道四,因为男孩子容易感情用事。)。房间里黑咕隆咚的,但浴室门下缝却漏出一线光亮。奥斯卡再无肩力可滥用了,只见他轻轻转动门把叫了声伊娃。

伊娃没有回答,但情有可原。只见她躺在瓷砖地板上,淋漓湿透似乎是刚洗完淋浴出来。像裸体又像尸体。

对奥斯卡和我而言,都是一个刺激。首先因为整形外科医生手艺高超,活计干得很漂亮,其次因为尸体已经成排,现在又新添了一具,最后因为海难中就剩下我们两个幸存者,流落在一个荒岛上垂死挣扎。我的头脑开始发热。我的思想斗争很厉害,离神经病发作不远了。就剩下我们俩了,奥斯卡和我。我自言自语,既然我不是凶手,那他……

我的火车正在脱轨。在房间里,我听到身后有奥斯卡的动静。奥斯卡,一个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多么殷勤体贴……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不敢看他一眼……就在此时,我听到我背后有一个响动,好像是落体的响动。就在我转身之际,一声新的警报把酒店四壁都震动了,我突然感到脑瓜挨了重击。我的脑袋炸了,剧痛使我眼前一片模糊,我隐约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庞轮廓。而后一片空白。

我醒来时,我以为逃脱了一场噩梦,周围一片漆黑,毫无动静;有一阵子,我想我是在家里,躺在床上,美人根贝克街旅馆度周末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后来,觉得床垫怎么这么硬,这么冷,就像是瓷砖地板一样……后来,思来想去,我很少捆绑着手脚睡觉呀……真相大白了……是奥斯卡把我绑起来,是奥斯卡一手干的好事,奥斯卡是杀手。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但这一次,我又上当了。

我听到房门开了,灯光使我眼花缭乱。我睁大眼睛一看,发现我原来是在厨房里。而奥斯卡就在我眼前。他像我一样,被捆绑着手脚躺在地上……这让我大吃一惊,说明还有一个人就要进来。奇怪的是向我们走来的是一个头发斑白的人。奇怪的是这个头发斑白的人嘴角上挂着怪笑。我惊呆了。

“您要……要干什么?您……您不是已经死了吗!”奥斯卡哆哆嗦嗦地说。

“是的,但我活得更好了,谢谢。”

原来是鲍比·迈克哥纳罕面对着我们。作为一个从死亡堆里活过来的人物,他看样子神采奕奕,眼睛炯炯有神,对他的雕虫小技产生的效果颇为得意。

“迈克哥纳罕,原来是你!你这个怪物!”

“乌拉,您恢复得倒挺利索,我的小宝贝奥黛丽。您的怒颜反而很美,您很迷人啊。”

“这怎么可能?”奥斯卡说。

“哦呵,这很简单。一个学徒的雕虫小技,”迈克哥纳罕说着掏出一把小匕首。“你们见过这玩意儿吗?”

“我更希望您把它藏在口袋里。”

“或者插在胸口上,也许吧?”他说着,将刀子插进心窝,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叫,然后瘫倒在现场。

“他有病!”奥斯卡叫了起来。“他干了什么?”

“我好像明白了,”我说,眼看着迈克哥纳罕挤眉弄眼然后爆发大笑。这个英俊的老家伙站了起来,依然笑个不停,然后靠近奥斯卡,在他大腿上捅了一刀。

“你们明白了吧?这是一把可伸缩刀刃的刀具,是我在福尔摩斯展厅墙上找到的。我用它来演了早上这出小喜剧。我只要稍许涂点血就行了,因为你们眼里只有火情。你们甚至去查看同伴的尸体,想知道凶手是否藏在尸体之间,却没有想起来查看我这具尸体!”

“于是您就可以继续为非作歹却不被揭穿面具……就像在《十个小黑人》里那样……”

“从头到尾搞错了,奥黛丽。追杀你们的事并非我所为。”

“啊没有吗?”我说,尽量克制住语气中的嘲讽意味,“那您的目的何在?”

“那是保护我自己呀!”迈克哥纳罕理直气壮道。“我没有罪!”

我又糊涂了,警报长鸣不断,震荡着我的脑袋,迈克哥纳罕情真意切地自我辩解。他在搞什么名堂?

“导演我的死亡是摆脱凶手最好的办法,”看管我们的狱卒又说。“我这么做是为了逃命,我想,他以为我是死在一个同事的手里,这个同事很可能乘着大乱把我杀了。我敢肯定,要杀的不止一个!然后我就等着杀手下手,而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不明白,”奥斯卡道。

“噢,没错,您明白得很!你们继续演你们的喜剧,光明正大,但你们两个都了解真相。因为罪犯就是你们!”

如果说迈克哥纳罕的解释让我困惑,那么他的结论就使得我的血液冻结了。他要干什么?来一点起码的心理折磨?或者他陷入了双重人格的痛苦?可以肯定的是,他终于看到我们受到他的摆布而得意忘形了。

“我一开始就对你们产生怀疑,但我老在你们两个人之间犹疑不决。您,奥斯卡,太过天真、太过乖巧,显得不够诚实,事故一个接着一个,可您在事故中却鹤立鸡群,与您的年龄很不相称。至于您,奥黛丽,我一直觉得您很可疑。这些个乔装打扮,这些个花言巧语,您的所谓记者身份……这就是我为什么先是犹豫而后才明白的道理。”

“明白什么?”

“罪犯不止一个,而是两个。一对兴妖作怪的俊男靓女。奥斯卡和奥黛丽。”

“您疯了!”

“放开我们!”

“别着急,我会给你们松绑的,只等救援一到、警车一响。不过还得有点耐心:电网虽然通了,电话网却还不行。等着吧,为了保护我自己,只好把你们留在这里了。”

迈克哥纳罕出去了,奥斯卡只会哭唧唧躲在角落里怨天尤人,而我却开始思考对策。假如迈克哥纳罕是杀手,他为什么不早把我们统统收拾掉?但如果迈克哥纳罕不是杀手……有什么办法解决问题呢?我一边看着奥斯卡哭鼻子,一边在脑海里快速掠过各种办法和主意。一点没错,奥斯卡看上去满脸都是无辜的样子……要么就是标准的精神病变态患者,堪称隐蔽大王!

我觉得一阵焦虑袭上心头,闭上眼睛侧身倒在奥斯卡身边,此时,刺耳的警报声甚嚣尘上,表明高潮即将到来。我久久屏声静气,却听到奥斯卡贴着我的耳朵窃窃私语,我差一点要喊出声来。

“嘘,什么也别说,我已经成功地解开了捆我的绳索。不幸中之大幸,捆绑我们的人不会打死结。我来把你解开,然后我们就可以逃脱迫害。两个人,我们就可以占上风。”

“他说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这是一个大玩家!你没看见他跟我们玩把戏?这家伙有病,他现在不杀我们是为了过后杀我们。跟我来。”

我跟着奥斯卡,也不知道脑子里想什么,心烦意乱的焦虑越来越厉害。他看上去是那么无辜……而迈克哥纳罕是那么有罪……我们蹑手蹑脚朝厅门走去。酒店里没有一点动静,而灯光老是那么刺眼,老是那样咄咄逼人。我们在寻找迈克哥纳罕,他就在不远的地方……

他的身体老老实实地等在大厅门口,而他的头却在离身子两米远的地方。

双重人格登峰造极了。

迈克哥纳罕被揭开了盖子,闹得个身首分离。

一滴水可以溢盆,一摊血可以惊魂。我用实际行动来向多洛雷斯致敬,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泪如雨下,击打在瓷砖上。奥斯卡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对我说一切会好的,可我却感到后背一阵阵刺骨的冰凉,他看着我,我的心里却堵得慌……他脸上的表情。

奥斯卡的脸上露出鲍比的微笑。

我折腰叠腹,好像肚子刚刚被人击了一拳。我得逃跑,而且要快。我不想亲历这亘古不遇的混乱时刻,居然有一对情侣彼此相视无语,可深邃的眼神分明在说:“难道,你就是杀手?!”事实上,我想起来了,正因为我太过矜持守节才会表现得天真烂漫。我没有给我的合作伙伴投去痴情的目光,而是漂漂亮亮地揍了他一拳,这动作更有黑色的浪漫的味道,但效果很好,既然我决意逃跑。

“奥黛丽!”奥斯卡吼叫起来,他受伤流的一腔鼻血可能被地毯贪婪地吸收了。“回来,奥黛丽!”

遭遇一个连环杀手,激发了我的逃生意志,我在酒店楼梯和走廊里飞奔,打破了百米短跑的纪录,一下子就跑到我的房门前。凡是被精神病患者追逐过的女人都知道,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我把钥匙放在哪里了?”(随口还有一连串的骂骂咧咧)

我惊恐万状,控制不住浑身发抖,在各个口袋里胡乱摸索着,而且每每忙中有错,正应了那句经典而且总是那么贴切的话:“杀人凶手已上楼梯,无辜姑娘才找钥匙。”

“奥黛丽!”奥斯卡大声嚷嚷道,那腔调带点干鼻音,男人生气时鼻子气歪了。“等等我!”

“哦呵,不,这不是真的……”我气呼呼地手足无措乱扑腾,无法进行缜密的逻辑思考,正如心理杂志描写的那样,要是不这么糟糕!

“奥黛丽?”奥斯卡叫我,嗓音甜得发嗲,让我倍加毛骨悚然。“别跑,我不会对你使坏……”

“行了!”我喜出望外,终于从口袋里找到了,但不是我那把钥匙(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是一串钥匙圈,那是我报到时旅馆经理交给我的。

现在又冒出第二个问题了,人们处于人生低谷却又再次看到希望时会问的:“哪把钥匙能开这把锁?”在这种情况下——美国的编剧最在行——只有一个解决办法:一把接一把地试,先试大钥匙,而大钥匙总是打不开房门的,接着,每试两把就会把钥匙圈弄掉一次。

“奥黛丽,够了!”奥斯卡追喊着,只见他爬着上了楼梯,他的鼻子很难受吧(可以理解)。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像锁匠一样空有一腔热情,可是奥斯卡已经出现在楼道的那一头,只见他穿着罢工人员脏兮兮的红衬衫,像在游行队伍后面挨了警棍那样一脸狼狈相。他就在几米远的地方;我只剩下几秒钟:一场时空大战即将打响,这将是一次酒店大爆炸(17),将是一道瑞士启示录。可是后来,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谢天谢地。因为就在奥斯卡即将挥拳置我于鼻青脸肿、血肉横飞之际,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从而避免了精心设计的血洗,还有讨厌的死亡。

喀哒,喀啦,芝麻开门了!

我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正好让奥斯卡碰了一鼻子灰,但愿这个小伙子不会鲜血四溢,他的体力肯定一般般,他那张脸一眼看去就知道以前读书时是免上体育课的。他敲起我的门,困难多,信心少。

“给我开门,奥黛丽!我不会对你使坏!”

“他们都这么说!”

“谁?”

“变态杀手!”

“我不是杀手!”

“他们都这么说!”

“住口,终于住口了!你了解我的,我是无辜的!”

“真正的杀手看样子都是无辜的。正因为如此才这么难抓住他们。对不起,你外表很善良。”

“奥黛丽,行行好,我流着血!”

“哀兵政策以博得同情,谁都知道这一套。”

“我向你发誓,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无论如何,假如你是杀手,你会对我坦白?”

“嗯……我想我不……”

“那好了,既然有嫌疑,还是小心为妙,我不再离开我的房间。你也只有跟我一样闭门不出。等待救援,走一步看一步吧。”

“可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我需要你!”

“奥斯卡,好好思考一下。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其他人都死了。而我有可靠证据证明我不是杀手。”

“我知道你不是杀手,我相信你!”

“正因为如此,这才是我最担心的。由于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从逻辑上讲,你肯定想,我是有罪的!但事实是,你知道我不是杀手,那就证明,你是杀人疯子!”

“这纯属推理!可我对你有感情!”

“憎恨也是感情。要把下一个碎尸万段的欲望也是感情。”

“我对你有爱恋之情!”

“好极了,替我好好保存好你的这份热情。现在,我要终止跟你谈话。我要将门锁上。我劝你跟我一样躲进房间里期待最后的假设。”

“什么假设?”

“你提过的假设。假定凶手从一开始就躲进旅馆。如果你不是杀手,你最好不要在楼道里逗留。”

“你以为?”

就在此时,我听到门外有一阵怪响,像吃吃的暗笑。我叫了声奥斯卡。奥斯卡没有回答。而后,悄无声息。

得了,我的文章已近尾声,也许就要草草收场。已经过了午夜。几小时来酒店一片死寂。我不知道奥斯卡在干什么,我甚至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杀手……他怎么能对迈克哥纳罕隔空搞斩首行动?谁能演出如此高明的闹剧?这一切弄得我心乱如麻,头昏脑涨,一阵阵忐忑不安的闹心和恶心挥之不去……我等待有人来找我、救我或者干脆把我干掉,在这期间,我只好把我写的东西重读一遍,试图从中找出解开真相的蛛丝马迹。

我在向第三杯威士忌进军,我在攻克第二块巧克力,我偷来了迈克哥纳罕的煤油炉子(我有罪),开足火力供暖。如果说我的大限已快到了,那么至少最后一晚我的身子是热乎乎的,肚子是饱饱的,精神是在云里雾里自由飘渺着的。所有这一切应有尽有,都有利于我愉快地阅读……

《夏洛克·福尔摩斯补白》(节录)

提到L这个字母,人们往往想到阅读(Lecture)。在《金边夹鼻眼镜》奇案开篇里,福尔摩斯正在“用高倍放大镜对一段隐迹文本(18)进行破解”。这种姿态,既是侦探的姿态,也是读者的姿态,为我们揭示了侦探与阅读两种活动的深层关系。侦探是解读存在的事实,破解诸如脚印、烟灰、相貌。侦探故事的读者则要钻进侦探的肚子里,透过作家使用的话语迂回曲折地寻找蛛丝马迹。

继续往下读这个短篇故事,老人的秘书被人杀害了,他对福尔摩斯说:“如果您能帮助我们弄清这件没有头绪的案子,我会非常感激您的。像我这样的书呆子和残废人,受到这种打击,简直是当头一棒,我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一个“残废的”读者,正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写照,这是福尔摩斯给我们留下的破解谜团的名言,他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可以最终得出结论。

不过,福尔摩斯果真是一位可靠的读者吗?皮埃尔·巴亚尔在《巴斯克维尔猎犬案情》中指出,福尔摩斯自己就扮演了既是侦探又是读者的双重角色,他在案件中于是误入歧途,真正的罪犯从没有心虚过,而福尔摩斯的推理理论被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所有读者都认为是可行的。

有人因此得出结论说,福尔摩斯的才能更多地表现在语言表达能力上,而不是在推理判断能力上,因为他的语言表达能力足以征服所有人,其中包括那篇小说的读者和证实他分析的读者。说到底,罪犯的真实身份可能未必是福尔摩斯推理的结论,但却是他判断罪犯真实身份的出发点。对他而言,所有的挑战,就是要以大白于天下的方式在现场对他事先看准的嫌疑人进行控告,尽管嫌疑人各有不同……

于是问题来了:我们能读懂谜团小说吗?我们真的在看该看的东西吗?或者说,我们不由自主地被讲故事的人操控了吗?

雷斯垂德探长将看完的最后一页放在桌子上,久久沉默无语。他神色凝重——以至于波塞冬、弗利波和里加特利都不敢打破这个尘埃落定的时刻——但目光中却燃起一道火光。他终于站了起来,开始在大厅里来回踱步,一边往烟斗里装填着棕色的烟丝。

探长又回到三个伙伴身边,重新抽着烟斗坐了下来,神色显得轻松,眼睛闪烁生辉。

“好了,”探长搓搓手说。“我猜想,对于你们而言,案情已经水落石出了吧?”

“您是在说笑吧?”波塞冬反驳道。“我们从刚才读的所有材料中得不出任何结论!要不就是这样,奥斯卡应该是罪犯,因为他是最后活着……”

“得了吧!”雷斯垂德不耐烦地打断波塞冬的话。“忘了奥斯卡!他没有杀任何人!”

“那么,我得承认,我一点也弄不明白。”

“我也是,我承认,探长先生,”弗利波更是一头雾水。

“我同意你们的意见,这是一桩奇特的案件。”

“太过复杂很难破案,”波塞冬断定说。

“它的确很复杂,但我不得不否决你们后半部分的论断。此案已经解决。”

“我知道!”里加特利兴高采烈。“您真是出类拔萃!”

“您明白真相了?”波塞冬不胜惊讶。

“毫无疑问,我想,你们刚才也是沿着跟我一样的逻辑思路走过来的!为了运用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方法来破解此案,我给你们提过许多建议,难道你们对发生过的事情心中就一点没有底?我真不敢相信,所有的要素细节都展现在你们的眼皮底下,跟我看到的完全是一样的!”

“既然您知道谁是罪犯,那就告诉我们好了!”波塞冬气呼呼地说。

“倘若你们非要从这里说起不可,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我一开始就心中有数了。阅读奥黛丽及其伙伴的叙述资料只不过是用来证实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了的那个底。”

探长稍作停顿以便吸旺他的烟斗,顺便延长一下破案的悬念,然后悠然自得地一语道破:

“没有罪犯。”

波塞冬、弗利波和里加特利听后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做出反应:

“怎么回事,没有罪犯?”弗利波感到大为惊讶!

“我们手上有十一具尸体!”波塞冬感到十分恼火。“总得有人把他们杀掉吧!”

“我再对你们说一遍:没有罪犯。”雷斯垂德回答道。

“什么意思?”里加特利不安起来。“您给我们解释一下吧!”

“我的意思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我入行以来最惊人的案件之一。一个特例,我敢肯定,夏洛克·福尔摩斯会乐于破解此案的。从一开始,这个案子就让我想起他在《身份案》开头说过的话:‘生活比人们所能想象的要奇妙何止千百倍;真正存在的很平常的事情,我们连想也不敢想。’他又补充说,面对生活,‘一切老一套的、一看开头就知道结局的小说,变得索然无味而无人问津。’将这些话牢牢记在脑子里,我的朋友们,我要当着你们的面罗列事实的来龙去脉。”

“哦呵,难道您只能背诵福尔摩斯的名言吗?”弗利波问。“我不敢说我都明白了……”

“记住,现实胜于小说,这已经很不错了,”雷斯垂德探长说着,朝天花板吐着烟云,然后用生动的口气继续进行推理。“且听我慢慢道来,前两具被发现的尸体是罗德里格兹教授和本杰明·卢夫斯,前者从楼梯上跌落后解体,而后者被他的健身器材压瘫了。乍一看,那位被禁闭在密室中的学者以为是意外事故造成的死亡。但波波教授和格鲁克的尸体发现以后,一个杀手连环作案的推理变得顺理成章了。有人潜伏在暗处,或者伪装混入团队里,将竞选福学首席教授职位的候选人一个接一个地清除掉。活着的人对罗德里格兹和卢夫斯之死有了新的看法,开始转向谋杀的推理。连环杀手的想法因此也就顺理成章了,教授们被封闭在旅馆里,精神压力越来越大,从而强化了连环杀手的自圆其说,当时的形势容易使人胡猜乱想,特别是喝侦探小说乳水长大的人们,满脑子都是离奇古怪的案例。于是导致了一场引人入胜的推理,但却是一场错误的推理!”

“我明白了,”波塞冬说。“您是说,这里没有一个连环杀手,但有好几个杀手。我也曾经一度有这种想法:教授们为了自保,最终接二连三互相残杀。是这么回事吗?”

“厉害呀,波塞冬!”雷斯垂德探长为他鼓掌。“您有资格当华生医生了。”

“哇噢,厉害!”里加特利欢呼起来。“很了不起啊。”

“谢谢,”波塞冬得意洋洋,“只要想一想就行了。”

“有资格当华生,”雷斯垂德探长接着说,“可华生从来没有给出过一个有用的结论,不过,对福尔摩斯来说,他的作用却是不可或缺的,福尔摩斯在《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对华生说:‘我有时是避开了您的错误才找到真相的。’”

“对不起?”波塞冬红着脸说。“我不明白……”

“啊呵,这我就放心了,我不是一个人,”弗利波揶揄道。

“我再给你们重复一遍,既没有一个杀手,也没有好几个罪犯:根本就没有凶手!罗德里格兹和卢夫斯,死亡名单最早的两位是意外事故造成的,当时大家都这么想。请再读一读第一晚的报告,罗德里格兹当时烂醉如泥,他踉踉跄跄走在黑暗的走廊里,摔倒了。就这么窝囊。”

“就算这样……但卢夫斯呢?”

“你们真的以为,一个知识分子需要有个人来将一场健身变成一场悲剧?我们是自己最糟糕的敌人,但我们又羞于承认这一点。我们潜在的偏执与我们天生的傲慢搅和在一起,促使我们总是从外部寻找罪犯,却不肯直面自己的缺陷。在这场令人心碎的事件里,没有任何客观事实能把我们引向罪案调查这条路,除非我们想要这么干。卢夫斯体重一百二十公斤,他是练杠铃时连人带车摔倒的。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我很愿意接受您对头两位死者的推理,”波塞冬辩解道,“但对波波教授的死因却不敢苟同!不管怎么说,他难道是自己跑到水族箱里把自己给淹死的吗?”

“为什么不呢?因为您不会这么做?比照我们自己的行为来衡量别人的行为而做出判断是逻辑学家的大忌。您的思想老是停留在已经形成的思维模式里而不注意事物的个性特征。波波教授何许人也?是一个疾病缠身的老朽,其言行已经不再符合普通人的逻辑规范,此类事例在我们刚刚阅读的材料里不胜枚举。当大家争先恐后拥向二楼救火之际,他在干什么呢?他刚刚才开始配合行动,此时只有他单独一个人留在会议厅里,从体力上讲,他肯定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当老教授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候,您至少可以猜想一下他会做什么?比如说他开始惊慌失措的时候?”

“他在翻阅他的便利贴,想从中找出该做的事情?”波塞冬回答,有所领悟但无把握。

“回答正确。在奥黛丽留下的记录材料中,有张便利条上写的是:‘火,这很危险。但是水,却是生命!’解释就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回顾一下当时的场面:波波听到同事们疯狂地喊着“救火!”,他连忙掏自己的口袋,看看他的便利贴,发现其中有一条与“火”有关,他按照预先的设定去做。为了躲火以自保,必须有水;而最近的水就是水族箱。尽管波波教授身体欠佳,但还是可以爬上桌台,企图投身到水池子里避难。避难所是找到了,但遗憾的是,便利贴没有写上一条提醒他:人在水里是不能呼吸的。”

“请原谅,探长,”波塞冬说,“我总觉得有点牵强……”

“您还记得奥黛丽透露的信息吗?”雷斯垂德探长抽着烟斗以问为答。“波波的女秘书在临出发去瑞士前在一个纸盒子里找到了这本便利贴!那波波教授为什么不能躲到水族箱里去呢?但我明白您的反应。我们的思想往往不肯接受生命重要关头采取的种种极端行为。您说的话与侦探小说读者说的话如出一辙,侦探小说的读者总希望作家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他如果觉得这个办法不可信,他就会反感。然而,如果我们沿着这个狭窄的可信的思路往下走的话,那么生活本身就失去了真实性!您只要打开报纸,浏览一下花边新闻,您就会发现,每天都有难以置信的奇闻轶事,但这些怪事却是千真万确发生过的。有些事件,我们大家都可以作证,但当我们讲这些事件的时候,世人很难相信。华生自己就对某些案件讳莫如深,比如《苏门答腊的巨鼠》,因为他知道,读者面对非理性的东西往往嗤之以鼻。今天我们感兴趣的东西逼着我们违背常理。天晓得这是多么困难,岂不知死亡的恐惧会带来荒谬的情感,面对这种荒谬的情感自然会启动心理戒备机制,而我们拒绝承认偶然和巧合,正是这种心理戒备机制在起作用。”

“我有一种戒备心理吗?”弗利波惊讶地问。

“还用说……”波塞冬道,略有所思。“这么说,照您的推理,杜里厄之死不是因为饮料有毒造成的结果了?”

“不是的,”探长道。

“可是……您刚刚还说没有一个人是被谋杀的!”

“我是这么说的。杜里厄不是被谋杀,但他的杯子里的饮料的确有毒素。这种毒素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是无害的,但对于杜里厄则不然。还在那里,再读读那段回忆录。杜里厄死于过敏,而他自己对全身的过敏反应却不当一回事。他对花生有排斥反应,奥黛丽对他的形象特写中有白纸黑字的记载,您知道他喝的酒是什么东西酿造的吗?正是秘鲁的饮料杀了他。”

“难道是大麻?”里加特利试探着回答。

“是花生米酿造的,”雷斯垂德探长终于揭开了谜底。“杜里厄不清楚这种饮料的成分构成,更何况他饮食比较随性,不太注意忌讳。他突发过敏性休克,这是一种激烈的过敏反应,他因此死于非命,每年有数以百计的类似死亡病例。但在当时高度紧张的气氛里,所有人都将杜里厄的死因归结为凶杀,因为这更符合逻辑,更真实可信。”

“说来也怪,所有这些事故巧合得出奇!”波塞冬回答道。

“生活本来就充满着巧合!想想我要求您记在脑海里的话:‘生活千奇百怪,超出了人大脑的想象力。’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十一件死亡事故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周末发生呢?理论上讲,没有任何东西有这个能力,绝对没有,只是我们的思想排斥巧合的存在。亿万分之一的几率总有吧?当然有,这种几率终归是存在的!”

“我明白了!”弗利波欢呼起来。“我战胜了我的心理戒备!这么说,格鲁克教授是自己上吊死的,是不是这样?”

“如果牵涉到的是一桩自杀事件,它就不能满足我们调查罪案的兴趣,但它符合客观事实。请诸位回想一下格鲁克教授死亡前夜潜入波波教授房间受辱的那段插曲。他当着同行的面受尽屈辱,弄得颜面扫地,他还有什么选项余地呢?不妨再读读对格鲁克的肖像描写,神经官能症折磨着他,他无法区分开自己的身份和喜爱的作家,还记得吗?格鲁克这人情绪不稳定,分不清楚现实和虚构。那么,在格鲁克床头柜上找到的是哪位作家的书呢?”

“呃……我们应该知道?”波塞冬问。

“你们视而不见就是了!这在年轻姑娘奥黛丽的报告文稿中都有记载!‘我们从中找到一部热拉尔·德·内瓦尔的诗文集!’”

“热拉尔·德……?”弗利波高声问道。“就是他划船横渡大西洋,难道不是吗?”

“你们知道热拉尔·德·内瓦尔是怎样死的吗?他可是我们一位鼎鼎有名的大诗人,先生们知道吗?上吊自杀的!格鲁克教授突然失去了竞争首席教授的资格,奇耻大辱、名誉扫地,驱使他走向不归路。但酒店里没有一个人想到他是自杀的,因为连环杀手的推理已经成了绝对真理。大家都把自己的忧虑恐惧和侦探小说读者的奇思妙想一股脑儿往事故事实上进行包装。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自我说服的奇景:在这个案件中,不是杀手应该对死者负责,而是死者在制造杀手。”

“那佩尔舒瓦呢?”里加特利问。

“难道你们没有发现,佩尔舒瓦绝望地呼唤福尔摩斯时那种颓废和无奈?佩尔舒瓦以吸毒的自慰来和他崇拜的导师见面,他增加吸毒剂量是因为他再也听不到大师的声音了,直到扎进致命的一针。更何况奥黛丽已经得出用毒过度导致死亡的结论。但她情不自禁地倾向他人投毒犯罪的论断,面对多洛雷斯之死,她的反应如出一辙。”

“此话怎讲?”

“她不认为多洛雷斯是被发疯的旱獭所杀。应该有一个罪犯此前就出现在现场。然而,旱獭这种动物的危险性早有记载,美人根地区的山民十分清楚,旱獭咬人会造成重大的伤害。兔子急了也咬人,即使是食草野生动物,有时也会做出意料不到的反应。哪怕就咬那么一下,但正好咬在要害部位就足以致命:多洛雷斯非常倒霉,恰巧是颈动脉挨咬,致使血流不止而死。”

“同意对多洛雷斯之死的分析,但伊娃·冯·格鲁伯和迈克哥纳罕又怎么说?”

“‘事实!事实!事实!没有黏土就造不出砖。’这是福尔摩斯在《铜山毛榉案》中留下的教训。奥斯卡和奥黛丽是在什么时候怎样找到伊娃的呢?”

“她当时躺在她房间浴室的地板上,”波塞冬回答。

“光着身子浑身湿淋淋的,”弗利波补充道,“这个我记得清清楚楚。”

“是什么时间?”探长又问。

“没有任何概念……”三人不约而同地回答。

“酒店刚恢复供电才几分钟!”雷斯垂德探长掷地有声地说。“水和电流,这个情节该让你们想起以前著名的先例了吧?伊娃正在淋浴,或者她刚淋浴完出来,正巧电灯亮了。这时候,只要她有意无意不小心碰了一下灯泡或开关什么的……”

“她触电了!”弗利波嚷嚷道。“我深有体会,我母亲告诉我,我小时候就触过电!”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家庭事故,尽管有种种预防措施。”雷斯垂德探长肯定地说。

“那迈克哥纳罕呢?”波塞冬酸酸地问。“没人会用斩首的方式自杀吧!”

“迈克哥纳罕的情况让我颇为纠结,”雷斯垂德探长回答道,说着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开始在大厅里踱百步。“这就需要归纳总结了:我们已经掌握有结果,要从结果中溯源找原因。什么东西可以把一个人的头砍下来?”

“一个断头台?”弗利波举高手指试答。

“一把斧子?”里加特利试探。

“不错,但酒店里既没有断头台,也没有斧子。接着找一找。”

“得有锋利的刀片,”波塞冬道,“或者一种利器,力量很大,高速下落砍在脖子上……”

“回答正确!”雷斯垂德探长为大家点赞,同时用手指着波塞冬中尉。“那么,迈克哥纳罕的尸体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大厅门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可他的头却离身子稍远一点……杀手可能隐藏在……”

“没有杀手,我再重复一遍!相反,大厅入口有个什么东西,文稿开始就有记载,它就在那儿,是为了防护贝克街旅馆的福迷藏品。”

波塞冬和弗利波看了看里加特利,只见经理眉头紧皱正在苦思冥想。

“我的安全栅栏!”酒店经理终于叫出声来。“可能是它掉了下来!”

“应该就是它掉了下来,”雷斯垂德探长纠正道。

“‘当排除了所有其他可能性,还剩一个时,不管有多么的不可能,那就是真相。’正如福尔摩斯在《苍白的士兵案》中教导我们的那样。没有别的解释,奥黛丽说得一清二楚,电灯重新照明,警报不时鸣叫。电力系统全都乱了套,其中包括安全栅栏。它突然降落在迈克哥纳罕头上,迈克哥纳罕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错误的时刻、错误的地点正好从门下经过,正是安全栅栏砍了迈克哥纳罕的头,可它砍头后又重新提了上去,弄得奥黛丽和奥斯卡对这起砍头事件无从理解。我们还是去检查一下安全栅栏吧,我相信,你们可以从上面找到血迹。”

波塞冬、弗利波和里加特利不约而同拥向大厅门口,而探长却一屁股重新坐回扶手椅里。

“您说得很对!”里加特利欢呼起来。“过来看看,有血!”

“我就不必去看了,”雷斯垂德探长道,美美地品味着他的烟斗。“根据事实进行客观分析,上面应该有血。”

“您料事如神啊!”里加特利大加赞叹,回到探长身边。

“可喜可贺,”波塞冬挤眉弄眼附和道。“不过我想,您要如法炮制说清楚奥黛丽之死恐怕就难了,是不是?她死了,她的叙述也终止了。因此,您就没有任何客观事实可以分析了……”

“您错了,只要反复读、坚持读就有名堂。您还记得不幸的姑娘最后的留言吗?这些话是她留给我们解开她死亡之谜的钥匙。”

“她说,她要吃饱巧克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倾向于她肝病发作吧?”波塞冬调侃地说。

“别耍小聪明,中尉,好好读到底。在严寒中度过几天之后,这位年轻女子在干什么呢?她在‘开足火力供暖’。用什么供暖呢?用煤油炉,就是迈克哥纳罕在搜索酒店时找到的煤油炉,迈克哥纳罕死后,她把它悄悄地搬到自己房间里来的。一个老旧的煤油炉,放在现代化的酒店里很久没有使用过,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开足最大的火力,房间里又没有任何的通风设备。所有的隐患都集中在一起,引发了一出极普通的悲剧,说它普通,因为每年冬天,类似的悲剧时有发生,那就是一氧化碳中毒。奥黛丽说她很累,说她头疼,说她恶心,这些症状众所周知!尸体检查将会证实我说的没错,不可能有其他的可能性。”

“那她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冷库里跟其他尸体打成一片呢?”里加特利问。

“是奥斯卡把她送去的。奥黛丽的房门被他撞开了。奥斯卡应该又回来想和她说话,可是却再也听不到她的动静,于是他打开门。我提醒你们,多洛雷斯和伊娃的门也是他撞开的。”

“那么,悲剧结束了?”弗利波问。

“还有尾声,”雷斯垂德探长回答道。“还有奥斯卡·勒科克的情况没说,但为了给我们的朋友波塞冬留点面子,我还是不提砸旅馆大门那段插曲为好……”

“您对我太好了,”波塞冬中尉哽咽道。

“这个可怜的奥斯卡说不定可以帮我们弄清好些问题,”雷斯垂德探长说着忽然陷入了沉思。“我真不敢想象,在这座坟墓里,奥斯卡的最后几小时该是什么样子。离得救只差一步却死了……此时此刻,我想起了《硬纸盒奇案》的结尾,福尔摩斯难得大发形而上学的感慨:‘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华生?这一连串的痛苦、暴力、恐惧,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一定是有某种目的的,否则的话,我们这个宇宙就被偶然所支配了,这是不可想象的。’福尔摩斯高度概括了世人形而上的忧患意识,正是这种忧患意识驱使他去寻找事物的逻辑解释,而非以‘偶然’来加以搪塞,因为偶然的存在往往将我们推向失望。不过,亲爱的先生们,偶然是存在的,巧合就在我们身边转悠,而正义又不属于这个世界。承认偶然就可以理解我们关切的神秘事件:所有这些人都死于偶然。糟糕的偶然。”

“这么说案件已经解决……”波塞冬道。“我承认我的思想在抵抗……”

“跟我学着点,中尉,我摧毁了我的心理抵抗!”

“说没有罪犯,对我来说,很难接受……”

“哦呵,如果您坚持说有罪犯,”雷斯垂德探长懒洋洋地说,“我们可以给您找一个罪犯。说到底,您是对的,肯定有一个罪犯……从复仇的管家到妒忌成性的情妇,从无害的奶奶到负责调查的侦探,从次要人物到案情陈述者自己,侦探小说为我们提供了形形色色的案情。不过,这个案子,罪犯有点特别……”

“此话怎讲?”

“那好吧,说道说道,”探长说着,指了指搁在茶几上的那本《十个小黑人》,“罪犯就是它……就是侦探小说。”

“什么?”

“我们的福迷们是侦探小说的专家,他们是通过他们毕生研究侦探小说得出的方法来观察世界的。在他们看来,一个与世隔绝的旅馆只能是一个陷阱,一件偶然的死亡事故只能是一桩改头换面的犯罪,因为在侦探小说里都是这么描写的!热衷于侦探小说的读者并不把意外事故纳入他们观察世界的范畴之内,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总希望有凶犯出来作案。我们的福迷们把阅读小说养成的想象力投射到现实生活中去,他们忧心忡忡,对大多数意外事故采取偏执狂的态度来处理。如果他们此前保持冷静,并且抱团合作,那么大多数人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呢。”

“从某种方式看,您是说他们是死于恐惧?”波塞冬问。

“正是这样,中尉……奥黛丽的叙述明显带有这种倾向,她是在用自己危险的想象力去透析现实问题。您不妨回顾一下她是怎样描写水母、旱獭以及伊娃在尸体上面飞行之类的插曲的!她叙述的特点是持续的夸张,难道您对她的夸张不点评一二?她沉浸在浪漫的歇斯底里之中!我还没说到多洛雷斯和佩尔舒瓦的信函,它们堪称是神经质的巅峰之作!那么,如果非要说出一个罪魁祸首,那好,那非侦探小说莫属……”

雷斯垂德探长最后几句话赢得满堂喝彩。警察、医护人员和若干记者已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雷斯垂德探长收拾好文件资料离开了现场,后面紧跟着波塞冬和里加特利。下士弗利波在扶手椅上又待了一会儿,两眼茫然若失,而后站了起来,舒了一口气:

“说得真好,我庆幸一生没读过一本书!我很明白,阅读,这是很危险的!”


(1) 在《圣经》故事中,约伯被视为坚忍的象征。

(2) 耶稣说过:“打你右脸,把左脸也给他。”

(3) 天主教的送终仪式,一般由神父为病人敷圣油(祝圣过的橄榄油或其他植物油),先在病人前额敷油,同时口诵经文。

(4)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代表作之一,又译作《无人生还》。

(5) 第欧根尼俱乐部的创办人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亲哥哥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在《希腊译员》中,福尔摩斯第一次将他的哥哥介绍给华生认识。俱乐部禁止谈话,成立的目的,是为了让人毫无拘束地阅报休息。

(6) 古希腊神话人物,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并娶了自己的母亲。

(7) 波迷的提法类似福迷,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比利时籍大侦探波罗的崇拜者群体。

(8) 马基雅弗利(1469—1527),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政治学者,西方国家主义理论的创始人,主张国家至上,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君主论》是其代表作。

(9) 据说,尖木桩是用来杀死吸血鬼的有效手段。

(10) 《第二项任务》即《福尔摩斯归来记》中的《第二血迹探案》。

(11) 《歪唇男人》同样也是《福尔摩斯归来记》中的一个短篇。

(12) 英国作家斯蒂文森的名作。善良的医生杰奇以自身做实验,结果导致了人格分裂,夜晚会变成邪恶的海德,一人具有双重人格,最后杰奇自尽,以此来终止海德的作恶。

(13) 1973年出品的美国恐怖片,改编自1971年威廉·彼得·布雷迪的同名小说。

(14) 法布里斯·布尔朗,法国当代作家,小说有《贝克街的亡灵》、《大侦探》、《火蛇》等。

(15) 皮埃尔·巴亚尔,法国当代文学教授,擅长心理分析和新书评论,代表作有《话说您未读过的书》和《巴斯克维尔猎犬案情》等。

(16) 美国惊悚片,三个年轻人前去闹鬼的医院冒险。

(17) 大爆炸是指宇宙大爆炸。

(18) 擦掉旧字写上新字的羊皮纸稿本,但可用化学方法使原迹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