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5月4日 星期五

在福迷中间进行了几个月分散且秘密的调研之后,我想在美人根美景中结束我的调查。我的掩护身份无懈可击,可以近距离观察研讨会的各位与会代表。作为周末临时女雇员,凡是贝克街旅馆里女人能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我可以变作隐形人,也可以在一群精英当中装傻充愣。我一路吉星高照,万事如意,可就在我离开火车站乘出租车快到旅馆时差点死于非命。我本应该从中看到不祥之兆……

一开始就暴风雪成灾,我打的是德国产大众出租车,车主弗里堡斯特恩先生是美人根出租车行的元老,车子老旧多病,长期“卧床不起”,二氧化碳排放量出奇制胜,堪比莫桑比克一年的排放量。后来,暴雪有恃无恐,铺天盖地,愈演愈烈,似乎要与臭氧层漏洞算总账。雪片如猛犸狂奔,好像自然母亲要横扫地球表面古老的污秽,清除那口啐在可持续发展脸上的浓痰。墨洛温时代的雨刮器正在大动干戈,防滑带钉车轮公然嘲弄路上的薄冰,出租车一路爬坡倒也没有失手,一直开到贝克街旅馆,受到了热烈的鼓掌欢迎,并享受到兑了水的烧酒的招待。弗里堡斯特恩先生同他的支持者一样,喜欢喝酒精浓度达到四十六度的李子口味烧酒(家庭自制),这种酒才有抗冻效果,只有喝这种酒才能在瑞士的悬崖峭壁上开着生命垂危的破旧老车而感觉不到压力。

压力,平心而论,在我的血管中真切地感到了这种压力在流动。当弗里堡斯特恩先生逍遥自在地在冰天雪地上驾驶他的出租车时,我咒骂起一头奶牛的七代祖宗,这头奶牛也许只为了不明不白的公牛通奸事件而跑到从日内瓦到美人根的铁路线上寻短见。其结果就是铁路成了屠宰场,火车延误了两个小时,而我不得不上了这辆出租车的贼船。

同我坐在一起的可不是小人物,鉴于他的脸尚未上封面,倒是可以让我放心。我对此人颇为熟悉,最近几个月,我对他进行了调查采访,他是一个原汁原味的福迷,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幸运的机缘之一,他就是格鲁克教授。

福迷卷宗——人物侧写:格鲁克教授

格鲁克教授,肩高一米五十,净重(1)四十公斤,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变色龙。突出的大眼睛温情脉脉,细嫩的爬行动物皮肤和毛孔,对环境的适应性无与伦比(至于他的口舌,我从不敢检查)。而且,格鲁克对文学情有独钟:每次埋头读一部著作,他便会同作者或书中人物情投意合,以至于因此忘记自我而改变人格。

格鲁克的父母想起当年可怕的粉色丛书(2)对孩子所造成的危害至今浑身发抖,那些年,孩子一口气把木偶童话系列图书《唯唯》读完之后,宣称自己就是小木偶彭丹,要求每星期为自己上一次蜡。但真正出问题是上大学以后,格鲁克对十九世纪象征主义诗歌学有专攻,在撰写关于夏尔·波德莱尔名诗《忧郁》的论文期间吸鸦片上了瘾,自杀未遂,在勒阿弗尔海港被警察抓走,当时,他把自己打扮成信天翁,正要登上一只帆船,大声吼叫道:

“巨人般的翅膀反而阻碍我行走,该死的!”(3)

几个月后,有人发现他正要锯掉自己的一条大腿,硬说亚瑟·兰波的诗篇《幽谷中的长眠者》是在阿比西尼亚帝国的版图下面:

“大自然啊,请温情地抚慰他吧,他受了寒。”

后来他得救了,有幸遇到了夏洛克·福尔摩斯。侦探的聪明和逻辑的无情使他受益匪浅,他的亲友们一再劝他以福尔摩斯为榜样,稳定自己的情感。

当然,他起初是从不太为人所知的方面入手,比方说福尔摩斯离不开毒品,他喜欢举枪朝客厅四壁射击,但是,经过一段严格的戒毒疗程之后,还有房屋装修一新,格鲁克教授开始把精力集中在人物更健康的方面,那就是福尔摩斯强大的推理能力。

从此,格鲁克教授对遇到的所有事物都进行仔细观察,随时进行推理,兴致勃勃,以至于在酩酊大醉之后遗憾当时不够清醒。

最后,在大学学术小圈子里,有人嘀嘀咕咕说,格鲁克最近成了无可争辩的九级福迷,此前走火入魔的他曾对着老婆大叫一声:“噢,是的,华生,我来了!”(从七级开始,福迷大都离婚。)

这样一来,格鲁克教授就成了波波教授研讨会上一个令人生畏的竞争对手。

5月4日 星期五

在那半死不活的出租车里,我们感到心烦意乱,为了减轻烦恼,格鲁克教授决定践行一下精神导师的推理术。夏洛克·福尔摩斯摆脱忧郁的办法就是全身心投入调查,直至忘记了现实,忘记了意外,忘记了在松软的雪地上或多或少失去了控制的出租车。作为福尔摩斯的忠实信徒,格鲁克自我封闭,把一切令人烦恼的外部刺激置于脑后,只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要科学解剖的调查对象上。对于内行人来说,离不开(家庭自制)李子酒的出租车司机,肯定是个有趣的研究对象。

出租车司机自出发以来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把握着方向盘,就像死死抓住一个救生圈,身上披着油渍斑斑的羽绒大衣,正处于醒酒过程中。他身材肥胖,体毛浓密,有一种久经沙场的肮脏,这辆破车的主人与他的劳动工具相依为命,格鲁克随时准备与克鲁马努人(4)搭讪,他似乎决定让司机大开眼界。对话录音如下:

格鲁克:嗯……我看,您离婚后,您又回意大利寻根了。

出租车司机:对不起,您说什么?

格鲁克:您圣诞节游威尼斯本应该是一次好机会,可以回老家好好叙叙旧。

出租车司机:仁慈的上帝呀!您是算命的巫师啊,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格鲁克:啊,啊。夏洛克·福尔摩斯在福尔摩斯探案集里也多次被当作“巫师”看待,其实,他的方法再简单不过了。让我向您解释一下,我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出租司机:我“掏”耳恭听!

格鲁克:您的长相……别具一格,您车子的个性装饰,同严肃古板的瑞士风格相去甚远,卫生讲究,无可挑剔,您的外国本籍一眼就能看出来。说您老家在意大利,那是因为您的后视镜垂挂着乘坐贡多拉船的圣诞老人,这让我确信无疑。挂件是簇新的,说明您最近去了趟威尼斯,留下了亲切的纪念。至于您的离婚,您的左手无名指有一环白痕,没有任何疑问,您刚刚与伴侣分手。我开始可能在离婚和丧偶之间有些拿不准,但如果是丧偶,在您的车内一定会有您太太的肖像。离婚就不同了,人们更愿意忘掉冤家的脸面,难道不是吗?您看看,就这么简单。夏洛克·福尔摩斯是怎么说的呢?“世界处处有明显的事物,只是人人视而不见。”

出租司机:您真行,令人印象深刻。

格鲁克:谢谢,这要靠实践。

出租司机:不靠谱,我坦率告诉您。我看到人行道上走过一溜烟的傻帽,而您刚才问鼎了头号傻帽。

格鲁克:我不明白……

出租司机:别着急,我说的自有来头。我手指上的痕迹,那是我戴的一枚骷髅头戒指造成的,今天早上,我的狗舔我的巴掌,把这枚戒指给吞了。好像同样令人惊讶的是,就我这副梦中情人的身段,我从来没有结过婚。说起这个贡多拉挂件,那是一位乘客刚刚落下的,我把他撂在他下榻的旅馆前,他急急忙忙去上厕所而把这东西忘在车上了。至于我自己,我是原汁原味的瑞士人,我从来就没有在意大利佬的土地上落脚过。如果说我开的是脏兮兮的老爷车,那不是因为不讲究卫生,而是为了同古板做斗争,古板可是人类的心头大患哦。至于您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真是烦死人了,我开始受不了啦,清晨以来,您是第三位在去贝克街路上对我进行推理的福尔摩斯微服私访者。呐,你的明白?

还用说嘛,此后一路就平静多了……

我们奇迹般到达贝克街旅馆后,格鲁克就躲进了他的客房,试图在里面挽回点颜面,而我在里加特利经理的权杖下干起了女用人的勾当。就是在经理的身边,我才有幸热情接待了另一位福尔摩斯事业的风云人物:约翰—帕特里克·佩尔舒瓦教授。

福迷卷宗——人物侧写:约翰—帕特里克·佩尔舒瓦教授

起初,上帝创造了天地,创造了男女,创造了鱼鸟,还有,直至创造了幽默之后,又创造了蛔虫和软性下疳。在六天之内,上帝像一个美丽的魔鬼一样东奔西跑(并借此创造了悖论)。每天早上,他看了看昨天的成果自言自语道:这是好东西,因为他还没有创造谦虚。最后,第七天,这种空前的创造激情已经发挥到极限(也正是这个原因),上帝创造了无所事事。这就是悖论冲突。

上帝自言自语道:这真是妙极了。不过,从此,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大概一百三十亿年零六天两个小时——在一张人造革长沙发上,贝里地区的女教师玛德莱娜·佩尔舒瓦创造了他的儿子约翰—帕特里克,并自言自语道:这事太痛苦了。被从娘胎里驱逐出来的孩子浑身红扑扑、皱巴巴、黏糊糊;上帝缄口不言,没有任何评论。约翰—帕特里克·佩尔舒瓦——家族第三代,简称JPP3——在法国历史苦难沉重之际、家族沉沦之时长大成人。其爷爷佩尔舒瓦(JPP1)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兵,他把全家人都留在战壕里了,全家都是短命鬼。“短命鬼”说快了变成“短鬼”,这也就成了他在咖啡馆的绰号,他成天泡在咖啡馆里消磨“树桩人”(5)的人生。JPP1的儿子——佩尔舒瓦的老爸,称JPP2——在反纳粹占领的抵抗运动中也留下了英勇抗争的伤疤:在贝当元帅发表投降演说之际,他的肺都气炸了,一下子敲坏了半导体,从此变成了聋哑人和集邮爱好者。至于约翰—巴蒂斯特·佩尔舒瓦,称JBP, JPP2的弟弟,也就是JPP3的叔叔,他从阿尔及利亚战争中回来后,与人民阵线一位魅力十足的积极分子进行体外排精时断了一条胳膊,通过此举向佩尔舒瓦爷爷致敬(即JPP1,后代子孙都这么尊称他)。

年轻的约翰—帕特里克连一场小小的战争都没有摊上,为了排遣自己是被牺牲一代的困扰,很早就沉浸在虚幻故事里。《长夜行》(6)、《木十字架》(7)、《马丁抵抗德国武装党卫队》等文学作品使他融入了家庭传统,直到有一天他背道而驰,父母发现他床头上有一部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短篇小说集,他白费口舌为著名侦探的亲法倾向打圆场,白费口舌强调福尔摩斯法语说得很地道,没有外地口音,还津津乐道地指出,在《希腊译员》的故事中提到祖母是法国人,是法国大画家贺拉斯·贝内特的姐姐,而且白费心机地描述了描写大侦探在里昂、蒙彼利埃、巴黎、格勒诺布尔、斯特拉斯堡、尼姆、纳博讷、迪耶普等地逗留的细枝末节……但无济于事。约翰—帕特里克曾把英语引进佩尔舒瓦家族来,高卢公鸡因此吓傻了,要他在英法之间做出选择。他义无反顾,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在祖国之上,还有夏洛克·福尔摩斯。而在福尔摩斯之下,则一无所有。约翰—帕特里克走进福尔摩斯的世界,犹如信徒走进宗教。佩尔舒瓦家族不承认异教徒,于是约翰—帕特里克成了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只有唯一的目标——成为天下第一福迷——而且孤家寡人与他心中的秘密同在。这个可怕的秘密从童年就开始附体:约翰—帕特里克听到了一些声音。或者不如说只听到一种声音,那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声音。

至于每天需要注射浓度7%的可卡因,那是为了方便沟通交流。

约翰—帕特里克笔记本

亲爱的大师,能与您经常见面势必给我带来太多的快乐,也势必给您的名望造成太多的烦扰!我到贝克街旅馆只是为了证实这样一条普遍的真理:福学爱好者是人类的伤痛。倘若您见过旅馆经理,他曾认为,着“福装”仿福尔摩斯风格行事是何等聪明机智!我请您想象一下,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大胖子,裹着粗花呢的带披肩斗篷,缩着脖子,戴着猎装鸭舌帽的脑袋大汗淋漓,叼着葫芦烟斗,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道具。

“欢迎光临贝克街旅馆!”他操马赛口音单刀直入,“我是路易吉·里加特利,是这家庭酒店的经理,我们祖孙经营已有五代了。”

“五代了?”我不胜惊讶,故意用当地口音套近乎(在小旅店此法容易见效)。“不过,您说话好像不是瑞士口音吧?”

“这是因为我打小跟着一个布列塔尼保姆,”他解释道,比划着翻烙饼的样子。

“啊?”我惊呆了。

“我开玩笑!”他放声大笑。“她是北方人!”

我需要几秒钟来消化这成屉的笑话,何况方言土语只能对付一阵子,于是我就干脆说:

“我预订了一间客房,预订人是……”

“让我猜猜!”装模作样者叫了起来,摇动着一个大尺寸的放大镜。“我正在练习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推理方法。”

“那就练去吧,”我感叹道,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把好事进行到底。

“很有意思!”里加特利道,一边拿着放大镜顺着我的衣服上下照。“我先要对您说,您是来出席夏洛克·福尔摩斯研讨会的。”

“您从我衣服上看出来的?”

“不,在我的登记簿里。整个旅馆都给研讨会包了。”

“多聪明啊!”我气坏了。“为了最终说服我,您索性对我说,我是一个男人,因为我穿裤子;现在是下午两点,我的表上是这么显示的。然后,我们也许可以过渡到交钥匙了吧?我想去休息了,先道谢啦。”

“很好,我明白,”这呆子居然敢生气,口里嘟嘟嚷嚷。“请先生稍安勿躁,我去取住店登记簿。”

他取来他所说的登记簿,这短短的工夫,我的气也消了。然后,他和气地对我说:

“不管怎么说,我敢肯定,是弗里堡斯特恩先生开出租车把您送到这儿来的。”

“实在是高呀!”我挖苦道。“您从窗子里看到的?”

“不,是从您的衣领和右袖子上看出来的。每位乘客一到这里就会把胃里的东西吐得精光。您的客房里有去污用品。您还要点别的什么东西吗?”

此人的自负已经超过界限。堪称典范。

“我正要告诉您,您炫耀的帽子和烟斗对您来说极其别致,但它们与夏洛克·福尔摩斯毫无关系。”

受到了大智者的羞辱,里加特利只好仰天长叹。

“是电影传播了错误的形象,福尔摩斯在三十五次破案过程中的确抽过烟斗,但从来没有葫芦烟斗的描写。他也抽香烟和雪茄。至于猎装鸭舌帽,著名的猎鹿帽,只戴过一次,那是在……”

“我知道,”里加特利有气无力地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滑稽可笑。“您的一位同事已经给我上过课了。”

“我的一位同事?无疑是鲍比·迈克哥纳罕。他有让人不舒服的习惯。”

“不。是一位女同事。您在酒吧可以看到她。一个叫冯……冯什么的……”

“冯·格鲁伯?伊娃·冯·格鲁伯!……”

福迷卷宗——人物侧写:冯·格鲁伯教授

伊娃·冯·格鲁伯对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辈子都感恩戴德。命运嘲弄人,正是多亏了这个厌恶女人的侦探,她在这一领域才得以作为女人像鲜花一样绽放。有谁记得那个可怜的伊娃,不是有人讥笑这种成天泡在图书馆里的女性,双光眼镜、灰头土脸、身材瘦削吗?伊娃·冯·格鲁伯绰号“伊娃丫头”,教了十年书之后,她的许多同事依然把她当作初来乍到的黄毛丫头实习生,还有人叫她“伊娃安眠药”,因为她每次参加研讨会,总能收获肆无忌惮的呼噜声……

但是斗转星移,这都已经成为过去。她的地位在重新洗牌中发生了改变,她发表的《羽绒被下的夏洛克和华生》成了业界的标杆,获得了世界性成功,接着,她又把稿费转化为整容奇迹。现如今她已是“伊娃炸弹”,在全世界各大学雄性族群中撒播恐怖的种子,“伊娃魔女”、“伊娃流丽”等奇妙绰号在酷爱文学诗歌、绝对哲学以及维纳斯圆臀的文学博士口中遍地开花,他们五体投地拜倒在硅胶新塑的窈窕女郎半身像下。正如她老爱说的那句话:“漫画对漫画,妙就妙在一对大乳房配一副大眼镜。”如果说在研讨会上,听众不一定是在听她叽里呱啦瞎白话,但在美的冲击下,也不会呼呼大睡了。先前那段“丑小鸭”的岁月让伊娃或近或远最恨那些浑身浸泡睾丸酮激素的群体。她怨恨男人,而男人却喜欢她,这大概很好玩吧。甚至连为她动手术的外科医生面对如此完美的作品也难免手脚失措。他真想抵近检查一下乳房刀口的愈合度,她那突兀的秀峰让他差点喘不过气。他惴惴不安,“伊娃出征”的复仇已经箭在弦上。

恰巧,美人根的研讨会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比试场所。

5月4日 星期五

听到伊娃到来的唱名,佩尔舒瓦便迫不及待地下到大堂,一脸愚蠢征夫(征服者)(8)的神态。他想在其他与会者到来之前讨个便宜,经验告诉他,过度饥饿的肉体应尽量避免竞争。他在大堂镜子前准备冲锋陷阵,在秃顶上矫正假发的披挂,将一颗薄荷口香糖投进口腔里,绽放出男子汉的微笑(但正准备去做牙齿去污手术)。

伊娃活像一幅装饰画,仰卧在红色天鹅绒躺椅上,一手端着一杯鸡尾酒,坦胸露肩,风情万种,犹如瑞士的高山与牧场和谐天成。明星帕梅拉的发型,模特安德森(9)的隆胸,紫色的裙衫露出整形的新鲜大腿,活脱脱像是一个黑寡妇(或假金发女郎),正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初次见面,JPP服务处。

“您好,亲爱的伊娃!”佩尔舒瓦先声夺人,他本想装得自然,结果却适得其反。

“日子过得怎么样?”

“瞧,这不是JPP吗?”伊娃闪了闪假睫毛说,睫毛锋芒能把苍蝇扎穿。“见到您太高兴了!”

“与您同乐,”佩尔舒瓦像英国绅士一样欠身致意,浑然不觉假发无情的沉重压力。

“可爱的JPP……您可知道此时此刻大家开口闭口都在谈论您吗?您是我们小圈子里的大明星哦!”

“是真的吗?”佩尔舒瓦喜不自禁,连假发都高兴得摇起尾巴。

“迈克哥纳罕刚刚还问我,我们的伯尔纳德·苏比鲁(10)还好吗?”

“对不起,您说谁?”佩尔舒瓦如鲠在喉,气都喘不过来,假发尾巴开始危险地向一边滑动。

“您是不是老听到有人在说话?”

“可是……我没……”

“福尔摩斯在线吗?喂喂,JPP,这里是伦敦!”

“什么……您不是……”

“您要表现得像让—巴度(11),您要对我们发动进攻啊!您这个故弄玄虚的捣蛋鬼!幸好迈克哥纳罕处心积虑想从诸位朋友身上压榨点价值。就在上届马德里研讨会上,他听见您与福尔摩斯讲过话。似乎你们房间之间的隔板很薄很薄……”

铃响了,JPP暂时集中一下四散的思绪,抿了抿披头离散的发绺,然后神情不无尴尬地要走开。

“我真不明白您影射的是什么东西。我感到很惊讶,您居然对迈克哥纳罕之流的江湖骗术如此津津乐道。我感到遗憾,只好找夏洛克·福尔摩斯去,他说得好:‘女人的心神对男人来说是解不开的谜团。’据于此,我祝您成天如意。”

伊娃盯住JPP的眼神,直逼得他自尊心受伤,悻悻然离开大厅,临了又闪了闪假睫毛,穷追猛打道:

“让—巴度,告诉我,您刚才说‘男人’,到底是说什么东西?”

“我……我……”

“但愿这不是谎言连篇的广告吧?”

“您……您……”

“因为我讨厌假装的寻欢作乐。”

“不过,不过……”

“否则的话,可以见见他吗?您几点给他吃东西?”

约翰—帕特里克·佩尔舒瓦教授目瞪口呆,一脸晦气和沮丧,就像动脉瘤破裂前那样难受。现在,他的假发绺垂挂在一边,犹如潜水渔夫前额缠住了海藻。他接连张了好几次嘴,就是发不出一个音来,面对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伊娃,只好模仿石斑鱼装死,而伊娃则津津有味地表演着躺椅个人秀。

最后,是一丝残留的傲气帮他转过脚后跟,是求生本能的余孽引导他滑出机械的一步转入后台。JPP刚才偷美不成反蚀了一把美,这可能是一生当中最惨烈的一次失利,其价值堪比几块美丽的纯天然黄金。

啊。福迷和女人的故事……

《夏洛克·福尔摩斯补白》(节录)

提到F这个字母,人们往往想到女人(Femme),而女人是福迷中的大谜,在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福尔摩斯缺乏对女人的冒险经验。但对艾琳·艾德勒是个例外,她击中了他的致命弱点,他留有她的一张照片,他在《恐怖谷》中明确宣示:“我不是伟大的女性崇拜者。”这种戒备心追根溯源来自女人的水性杨花,女人容易感情用事,而逻辑家最忌惮感情的不稳定。福尔摩斯控制力超凡,对女人不能不失之提防……因而使读者深感疑惑。因为,我们得承认,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大人物的私密生活更能激发情欲呢?他们的私生活总能刺激我们无耻的窥淫癖。说得更肉麻一些,涉及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根本问题是:处男还是非处男?

如果说有一个巴西作家乔治·苏亚雷斯在《这是常识,我亲爱的莎拉!》一书中把福尔摩斯塑造成命运的牺牲品,因为他顽固地拒绝放弃自己的童男之身,那么另一个就是法国小说家亚历克西斯·勒盖,他在《马克思与福尔摩斯》中让假马克思之女引领着福尔摩斯初谙人事。但荣誉却归属罗杰·法贡及其小说《福尔摩斯就范淫窟》。这里,我们的侦探登堂入主菲菲夫人的巴黎红灯屋,被吹捧为“坚船利炮”,于是洋洋自得,就势“测试”未来络绎不绝的客源,于是挥霍自己的时光写色情小说,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他们敢打布兰莱特女士的屁股!》

最后,福尔摩斯与华生的关系,居然被人想入非非,节外生枝。他们的特殊友谊被有些人上纲为“性受虐狂”(华生饱受朋友讽刺挖苦而无怨无悔),而被另一些人当作“神经官能性依赖症”(从《诺伍德谜案》可以得知,福尔摩斯在事先未告知朋友的情况下买下了他的诊所,从而加速了华生返回贝克街,伴他左右。)由此可以想象出某些蹊跷的打情骂俏,距离美国导演比利·怀尔德《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私生活》中津津乐道之事只有一步之遥,电影中的福尔摩斯拒绝了为人父的建议,因而证实他搞同性恋……除非您认同美国侦探小说家雷克斯·斯托特在他一篇著名文章中的高论:华生是个女人!

夏洛克·福尔摩斯因此当列入性冷淡名人录冗长的名单,令人情不自禁地想通过锁眼试图偷窥其讳莫如深的奥秘:耶稣嬉耍马利亚吗?鲁滨孙乱摸星期五吗?丁丁爱抚米卢吗?

5月4日 星期五

佩尔舒瓦似醉非醉、蹒蹒跚跚离开酒吧,断定对冯·格鲁伯这样的女性只能悠着点适度消费。此刻,他看上去迷人依旧。他努力找回泰然自若的社会面具……这种积极的思想锻炼可以使他放弃自杀的念头。满嘴胡子拉碴隐蔽了他喃喃自语,祈求福尔摩斯保佑,无疑是在自我宽慰。他也许在说,刚才没有第三者在场——当然不包括酒吧女服务生,不过不必因小人物而自寻烦恼。

“最重要的,是在学界挽回面子……就在此时此刻,我听到有人高声说话:‘您说得对,大师,您说过,女人的动机是不可捉摸的。’”又有一个声音回答道:“而伊娃的情况有所不同,现象并不局限于动机。”

佩尔舒瓦大惊失色,目瞪口呆。他眯了眯眼睛,好像燃起天真的希望,恨不得让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反正有人见证了他的溃逃……不管是谁。

“唷?我们的圣女贞德好吗?”

那人就站在大厅门口,开着玩笑。JPP重新抬起头来,不由一阵战栗,把假卷发都给抖顺了。他可是触了大霉头,这是鲍比·迈克哥纳罕啊!

福迷卷宗——人物侧写:迈克哥纳罕教授

迈克哥纳罕教授是他这一代人才中最为耀眼的精英之一,十几所大学的“名誉”博士,著作等身,其文献目录长达一庹,其文化蕴藏令《小罗贝尔词典》、《大罗贝尔词典》乃至整个罗贝尔家族(12)汗颜,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名著《夏洛克和我,或当精英汇聚之时》。几个月来,他费尽心机解决一个老大难问题,着实令他寝食难安,因为围绕这个问题,十几位研究有成的高手已经咬牙切齿,闹得不可开交:怎样才能与伊娃·冯·格鲁伯同床共枕呢?

应当承认,这涉及一锤子搞定一个名女人。因为一个专业教师的命运,只要他还有一点小小的雄心,就不能将一生归结在辛辛苦苦堆积起来的难以消化的出版物上。必须接受这样的游戏规则:大学是一个男性的领地,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张屡屡成功的猎艳表就成了加薪、竞聘、晋级的极佳途径。大学一年级选修课为辅导老师将手伸向女大学生提供了机会,更为老练的教师则在准备博士论文的研究生生源中挑选,而像迈克哥纳罕水准的教授们则在大腕云集的圈子里玩把戏。现在不再是吹嘘头衔的问题,大家瞄准的是高等级目标,那就是女性同行,虽不那么鲜嫩,但在国际层面收益颇丰。在大学教授圈子里积累征服的战果,是通往高校奥林匹斯山的可靠路径。不言自明,伊娃·冯·格鲁伯在大学排名里是金牌中的头牌,是大学竞技场中的翘楚。但是梯形教室里的悍妇是不可碰的或者说没有被碰过的。没有任何人得到过整形美人的青睐。好几位副教授盲目宣战而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面对他们口中的讲坛牺牲品,他们倒经历了被羞辱、出局和被人遗忘。伊娃·冯·格鲁伯依然是一座未受侵犯的高峰,是珠穆朗玛峰的北坡(13)。迈克哥纳罕教授有精神上的强力武装,又有心灵上的安全带,他决定孤注一掷,尝试一次无氧登顶。他要么风光当选,要么风光不再。

美人根研讨会是付诸行动的理想场所。

5月4日 星期五

在贝克街旅馆空荡荡的大厅里,两个男人正冷面相觑,犹如诗人用矛盾修辞法形容的那样,气氛震耳欲聋却鸦雀无声,两人一动不动,脸面紧绷,眉目紧蹙,约翰—帕特里克·佩尔舒瓦与鲍比·迈克哥纳罕互相观望着,仿佛没完没了的正反打镜头,又像里加特利酒吧前殊死决斗的前奏。在这个舞台上,刮起了阵阵带有意大利面条香味的西风,几分钟后,响起了意大利电影配乐大师埃尼奥·莫里康内的协奏曲,于是,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咬碎尘埃,让“剧终”的字幕叠印在他那皱巴巴的怪脸上。

迈克哥纳罕一脸的美国电影明星样,撒过胡椒盐般的须发,他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知道他一走进阶梯报告厅,必然会引起一阵啧啧赞美声、公鸡母鸡调情声,有时甚至会激起做爱的叫床声。为了概括他的主旨思想,他出尽性感风头。但根据我的初步观察,佩尔舒瓦对其同事的观点就与女大学生大相径庭,可能是低级庸俗的荷尔蒙惹的是非吧。尤其是在此时此刻,他正处于男子汉争雄的是非之地……

迈克哥纳罕微笑的大幅特写(©鲍比微笑注册商标),“食客、骚客、嫖客”这三重身份巧妙地融合为一体。他不得不使用三面镜子照自己,稍作调整,各得其妙。他也可以随时剑拔弩张,激怒自己的同行。他人的愤懑必然带来不稳定,后果是迈克哥纳罕占得上风,这正是他在所有人际关系中奋斗的目标(由于脆弱的心理原因,且篇幅有限,恕我在此不能展开细谈)。

“喂,你不是JPP吗?(©鲍比微笑),难道没等伙伴们到齐就开火了?真不够体育精神,这搞的……”(双份©鲍比微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佩尔舒瓦闷闷不乐地说,对迈克哥纳罕总是耿耿于怀,反应过敏,“我刚才是为伊娃接风。”

“你不要生气,专业选手开打前,总要你这样的人热热场嘛。”(前空翻,©鲍比微笑)

“我来这里是为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别无所求。”

“不过,为了夏洛克也罢,与夏洛克同行也罢,都是一样的,我的JPP!抛砖才能引玉嘛。难道你没觊觎福尔摩斯学教授的位子?”(阿克塞尔三周半跳,©鲍比微笑)

“为什么不能?”约翰—帕特里克赌气说。

“行啊,JPP……这事关一个正在做着春秋大梦的五十来岁的小伙子。”(后空翻,©鲍比微笑)

“讽刺挖苦够了!”佩尔舒瓦用耳熟的假声假气叫了起来。假如参加教授模仿大赛,准能拔得头筹。

“你很清楚,在生活里,有众多的福尔摩斯,也有众多的华生,有众多的大师,也有众多的门徒,有众多的先行者,也有众多的追随者,对此谁也无可奈何。”(侧肩举,©鲍比微笑)

“也有众多的莫里亚蒂!我们最后在莱辛巴赫瀑布解决了那些莫里亚蒂!瀑布离这里只有几步远,你不想去转一转?”

“乌拉,这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情势变了,我们的JPP!”(半自由旋转,©鲍比微笑)

“研讨会上见吧,等我发了言,你就会老实多了!波波教授要选的是我!”

佩尔舒瓦离开大厅,在既是同行可也是敌手笑眯眯的眼皮底下,将一扇虚拟的玻璃门弄得咯咯直响。而后,迈克哥纳罕重新板起面孔,我听到他叽里咕噜道:“是的,研讨会见。为我,还有波波教授预备一个漂亮的惊喜。”

5月4日 星期五

约翰—帕特里克·佩尔舒瓦教授穿过大厅要回客房,他也许正在酝酿宣泄计划,比如用小小指甲刀戳坏两三个靠垫,他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推开旅馆的大门。出于自救的本能,他立刻换上忧心忡忡的表情,就像大街上装出没看见熟人那样若无其事(眉头紧皱到抽筋的程度,咕哝着嘴巴,极尽装模作样)。然后,他冲向楼梯,尽管身后传来莫名其妙的喊叫声,这种叫喊声也许可以迅速疏通门庭若市的圣厄斯塔什教堂水泄不通的通道。

应该说,多洛雷斯·马诺莱特到达旅馆,若从审慎和自然的观点来看,就像是一个在外省街头巡回演出的女演员登台亮相了。量身定做的克里斯汀·拉克鲁瓦(14)贴身连衣裙,花枝招展,简直要把观众的视网膜给刺破,普拉达高跟鞋正辛勤地耕耘着大厅地毯,脸上的妆容大概是抹灰机胡乱抹上去的。多洛雷斯·马诺莱特一边走进大堂,一边振振有词发表高谈阔论,什么出租车都那么低能呀,旅馆酒店没一家让人感到舒服呀,西方文明总体正在走向腐朽没落呀云云。

孑然一身的多洛雷斯还没这么引人注目。现在的她顶着便便大肚,她有了新的角色:孕妇。

路易吉·里加特利正处在多洛雷斯的射程中,他正在抿几口小酒呢。

福迷卷宗——人物侧写:马诺莱特教授

一面是狂热的虔诚,一面是暴躁的脾气,多洛雷斯·马诺莱特既是基督徒,相信所谓黑武士属于绝地的力量,同时又是一个小小的忠实奴仆,受尽折磨。几个月来,多洛雷斯被一股仇恨的野火所蚕食,倒向黑暗一边。她萌生出原生态谋杀的动机,这种原生态无以比拟,只有低血糖的人有过,或者足球俱乐部的球迷有过,婊子养的吃粪裁判竟然偷偷少判了一个点球。这隐秘的痛苦折磨的源头是谁?她的同事,恶魔般的伊娃·冯·格鲁伯。

有那么几天,她像其他女人一样爱胡思乱想,突然招魂般想起淫妇被迫献祭前受折磨的小场景。多洛雷斯发起革命,劈头盖脸捣毁伊娃的大胸,就像汽车安全气囊意外爆炸后就再也无法修复了。直到伊娃进入市场之前,是多洛雷斯占领着学界研讨会“婚外偷情”的市场份额。在飞机上,人们对她高看一眼;在餐厅,她受到盛情款待;在酒店,她享受贵宾待遇。西班牙女郎的魅力也曾风光一时,野性的卷发也曾迷倒一片,但时间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赌徒,它不必作弊,总是赢家,这是铁律,诚如波德莱尔的《时钟》(15)所言极是。身陷于这令人炫目的悖论之中,多洛雷斯的所失,正是她曾经的所得,她得到的是年龄,是皱纹,是体重。“换新草让小牛乐翻天”,图尔的诗人们抑扬顿挫地朗诵道,而伊娃·冯·格鲁伯的出现敲响了伊比利亚(16)纪元在大学斗牛场的丧钟。多洛雷斯被废黜后,只好向条顿人的斗牛红布鞠躬,这位上一任的选美女皇在挨了伊娃一连串残酷的投枪之后,最后承受了一剑封喉的打击(17)。

但最近几周,美艳动人的西班牙女郎重整旗鼓,跃跃欲试。在出发去瑞士之前,她到死海进行了矿物海疗,这使她恢复了信心。伊娃想要那顶桂冠吗?那伊娃就该来找她。在她的两角之间。

她没有说最后一锤定音的话。还不到坐以待毙、束手就擒的时候。

美人根研讨会就是付诸行动的理想场所。

5月4日 星期五

路易吉·里加特利的日子不好过。福迷们说三道四叫他很恼火。他脱下帽子和呢子大衣,蜷曲在前台后面,不得不反思自问,面对咄咄逼人的不满情绪,他这一身朴素的衣装是否与自己的权威相匹配。

“给我把经理叫来!”多洛雷斯发难道,心平气和的口气俨然是个行刑队队长。

“我……我是经理,”里加特利一时语塞,那口气仿佛怀疑起自己的身份来了。

“您别开我的玩笑,我不是耍幽默的。”

“我向您保证,那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想法。”

“一个经理亲自发客房钥匙?露馅了吧……好吧,我就直接对您说吧:您注意到我的肚子了吗?”

“您……怀孕了?”里加特利冷静答道,暗中祈祷千万别和一个疑似肥胖症发生瓜葛。

“回答正确。您有孩子吗?”

“呵呵……有啊……”里加特利不假思索回答,可口气又像反问自己,将这样的信息透漏给一个潜在的精神病患者是否合适。

“您还记得您老婆大肚子时候的样子吗?”

“乌拉,当然记得!”里加特利放声坦言。他似乎被一片可怕的画面淹没了,也许他更愿意把这些影象忘掉。

“那好,我现在的情况也一样。”

“啊……”

“而且更糟糕。”

“啊……”

“难道还不明白吗?”

“很明白。”

“因此,您得打心里别为难我好吗?”

“我们会尽可能满足您的要求,亲爱的夫人,不过要知道,我们是一家家庭小旅馆,而且……”

“‘小’?但愿您说的不是客房的情况?”

“放心吧,您的房间很……温馨。”

“‘温馨’?”多洛雷斯尖叫起来,和颜悦色却在恺撒色拉里挑毛刺,在鸡蛋里挑骨头。您这不是糊弄人吗,要让顾客将就一个小间呀,哼!关于我的房间,您就问您自己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的房间是不是比伊娃·冯·格鲁伯的房间大?

“呃呃……”里加特利有些犹豫,带着话里有话的口气,也就是说,冯·格鲁伯夫人先您一步到达的呀……

“那又怎么样?”多洛雷斯捧着大肚子,那架势真像神风敢死队员要点燃炸药导火索。

“她要求房间最大……所以,最少的……温馨……”

“我明白了……”多洛雷斯把牙咬得咯咯直响,直到牙龈出血。“您跟别人一样,选择造物(造孽)的阵营。”

“为您效劳,”里加特利委曲求全地说,递给她一把钥匙,多洛雷斯从经理手里一把夺了过去,力气大得差点弄断他的无名指。

“我会记住这笔账的!您等着瞧好了,此前您毫发无损。”

经理在多洛雷斯的吼叫声中像霜打的菜秧一样蔫了下来,只见她挺着大肚子狠狠地敲打着柜台,全然不顾及对酒店设备和肚子里的孩子应有的最起码的尊重。

“瞧,多洛雷斯,您好,”又一位新来的顾客进入大堂,灰头土脸的,肯定受尽了弗里堡斯特恩先生出租车的厚待。“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罗德里格兹吧?”多洛雷斯说着转向来人,满脸疲惫不堪。“好着呢,我什么都不缺,只缺您啊!可以肯定,今天,我会安然无恙。我让您先同旅馆业的莫里亚蒂办手续。你们俩肩并肩,对我来说,人太多了。”

于是多洛雷斯走了,怀抱着气球,摇摇晃晃,朝着贝克街旅馆温馨的巅峰慢慢攀登。

福迷卷宗——人物侧写:罗德里格兹教授

乔治·罗德里格兹教授在学界以相貌丑陋闻名,其面目曾差一点引起公共交通混乱,他的潜在诱惑力大概和莫桑比克腔肠软体动物不相上下。披着一张软趴趴的罪犯脸,他似乎一直在融化,犹如专为游客而开的煎饼店那一张张油腻腻的桌子上摆放的手工蜡烛。鼻子伸到嘴巴的位置,一只眼高,一只眼低,退化的双耳,罗德里格兹如落花流水一路低走。

相反,罗德里格兹的内在美则是无可非议的。放射科大夫的内脏检查都证明:他拥有年轻小伙子的肺,完美的肝脏,富有竞争力的胰腺,双肾可自我牺牲进行器官移植走私。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该失望的原因,尽管四分之一世纪的独身让他有几分忧心,但他只需要等待,等待内在美成为时髦,或者说等待人类都变成瞎子。因此,现在只是时间问题。

在福学领域里,罗德里格兹是一个准星。其实,独身有许多优点,其中之一就是独身会让您有时间完成您的工作。这样一来,罗德里格兹就比参加学术讨论会的所有代表提供的文章要多得多,但是——而且这是学界很沉重的生理缺陷——他跟少之又少的女大学生睡过觉(最后记录总数为零)。那些在智力上稍逊一筹,但魅力更甚的同事在罗德里格兹头上投下一片阴影,后者默默无闻地等待着自己的时机来临。

而他的时机,诚如他胸有成竹,已经临近了。他正是带着对夏洛克·福尔摩斯种种全新的启示来参加美人根研讨会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祖母说漏了嘴(而我呢,因为老太太很多嘴才得知),谁也不知道这位老实人的行李箱里可能有一枚真的炸弹。

美人根研讨会就是引爆炸弹的理想场所。

5月4日 星期五

罗德里格兹教授尽量安慰了被多洛雷斯抢白了的酒店经理,之后,离开大堂朝自己的客房走去。离波波教授主持的接风宴尚有一个小时可以支配。据我所知,这个大好人是利用这段空隙去休息片刻。不是因为旅途劳顿,而是他养成了这个习惯。的确,乔治谨记妈咪的嘱咐,在受苦受累之前,不妨先养精蓄锐。

他登上楼梯,就像攀登生命之梯,脚下软绵无力,没有把握能到达人生巅峰。可是,刚踏上第一级台阶,他发现时间静止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罗德里格兹好像浑身在抽搐。我朝楼梯顶上一看,这才真相大白。

原来刚才是伊娃·冯·格鲁伯穿着(透视)晚装,启动声门对乔治发出咯咯叫。在另外几次研讨会上,他们俩早有接触,她早已激发了他的配子(18),不过这次,反应更剧烈。唯一的解释是:伊娃的“气球”最近鼓鼓囊囊的。

一个小明星曲腿扭腰的动作与下楼梯的身姿配合得天衣无缝,各种意念也许在罗德里格兹脑海里进行激烈的碰撞(这使他的双耳直呼扇)。可我要,乔治!一个如此鲜亮的女人足以让你赶超所有人的注目!她为你的生活重新赋予了意义。她会把你塑造成另外一个男人!别傻乎乎地做美梦了,你最好重新审阅一下你在研讨会上的讲稿吧!但当两人在第十一级台阶上擦肩而过之际,当两具撩人的肉体近在咫尺之际,乔治一览无余地看到了伊娃的一口白牙。一种疯狂的希望唤醒了罗德里格兹的全部海绵体。各种可能性就像涂脂抹粉的艺伎手里的扇子一般逐一展开了。贝克街旅馆沉浸在热火朝天的情色当中。

可能……是的,这个女人有可能喜欢有竞争力的胰腺?

伊娃·冯·格鲁伯的笔记本

——佩尔舒瓦:今天终于消停了。想明天再接再厉,这回将在公共场合(在他的秃脑门上安个小开关,同男性交往很有效)。

——迈克哥纳罕:不信任,很艰难。避免正面进攻。引诱,下钩,然后提杆,叫他啃泥巴。

——波波:头号目标,索邦大学肉体目标。当心:老家伙奇迹般站起来了,小心操纵。

——罗德里格兹:不坏。同情不可避免。尊容抱歉:权当回忆寒酸岁月。

——多洛雷斯:在过道相遇,怀孕了!有可能抢劫了精子银行,我看没有别的解释。

多洛雷斯·马诺莱特致圣—弗若修道院院长的信

神父:

两遍圣母经,三遍天主经,四改道袍,都未能使我平静下来,我只好转向您,对您忠实地忏悔,希望找到安慰(感思上帝)。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您总是支持我,从我悲惨的吸脂减肥到吃圣体餐消化不良,我知道您会听我祈祷(光荣归于你,主。)

时事危艰,神父。这里将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我感觉到了。有一个魔鬼在走廊里游来荡去,要把人引向他布下的阴险圈套。好几个月以来,她摇身一变为妖女,愚弄世人。伊娃·冯·格鲁伯为了脱胎换骨,己经将灵魂出卖给了恶魔,而我没有预算来继续修复工程。

就是在周末,在美人根研讨会期间,她打算“一弹解千愁”,把福学教授的职位搞到手,而这个职位理当归我。多洛雷斯时刻警觉着!我加入了神圣的十字军东征队伍,我的胜利就是天主战胜黑恶势力的胜利!刚才我在走廊上碰到了这个造孽妖女,她不能自已,放肆地宣泄她那恶毒的恼怒。

“瞧瞧,多洛雷斯,您怀孕了?像您这样的年纪?”

“亲爱的伊娃,收敛您的情绪吧,人家会以为您嫉妒呢。”

“这不是妒忌,这是欣赏。我还不知道科学己有这么大的进步。”

“不过,只要您看看您自己,就会明白,所有的界限都会被打破。弗兰肯斯坦博士(19)还好吗?”

“我会问问他是否可以帮您分娩,他习惯了恐怖景象。”

“他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来关照‘伊娃—碱液桶’,阶梯教室的恐怖。这不正是您的雅号,难道不是吗?”

“您可以老是这样开玩笑,”爱损的女人辩解道,我刺痛了她的要害。“但是,您既要照顾幼童,又要承担福学教授的讲课任务,对您来说,却也是够困难的了。您还是马上宣布退出比赛吧,难道您更愿意在波波教授面前出丑?”

尊敬的神父,时不我待!我微微一笑,看了看花样翻新的下流坯,砰的一声抢先在她之前把门关上,让她碰了一鼻子灰:

“您搞错了吧,我可怜的伊娃。大家都知道,波波教授有二十三个孩子,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女人怀着生命更让他激动呢?他真的崇拜孕妇。好了,鼓起勇气投入竟争吧!”

没有必要给您描写伊娃的头、打过肉毒杆菌暴怒的面目,这也许不是基督徒的做法……谢谢您听我倾诉,尊敬的神父,我感到我的内心恢复了平静。我充满了信心,准备去参加欢迎晚宴。我知道伊娃最终会放弃,至善将获得胜利,我的道袍将完扣。阿门。

5月4日 星期五

贝克街旅馆是福尔摩斯信徒礼拜的殿堂。很难想象在历经这个毁灭性的周末后会变成何种模样,但我们星期五抵达的时候,这个地方的确令人印象深刻,特别对于那些热衷赝品、刻奇和高雅事物的爱好者来说。路易吉·里加特利在酒店四壁到处展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文物,这让福尔摩斯信徒们激动不已,赞不绝口。大门上头,居中供奉着一尊福尔摩斯的半身像,雕像出自奥斯卡·莫尼埃之手,在《空房子》中正是利用这尊塑像让莫兰上校上了钩。福尔摩斯虎视眈眈监视着对面墙上的装饰品:巴斯克维尔猎犬的遗骸,一边是玻璃罩子下的烟斗,另一边带字幕的影片。那边,有一张艾琳·艾德勒剧照,正眨巴着眼看向西德尼·佩吉特(20)画的大侦探肖像;这里,一支注射器、一个放大镜和一把小提琴,以漫不经心的姿态显示着自己的代表地位,旁边是各色各样的匕首和手枪。大厅中央有一个可观的养鱼缸,水面上漂浮着一只狮鬃水母,它之所以为人所熟知,是因为在夏洛克·福尔摩斯倒数第二个案件(21)中出现过。至于华生大夫,他并没有以圣人自居,不需要旁人的顶礼膜拜。他的医用挎包成了酒吧的装饰品,他在伦敦查令十字街考克斯有限公司的银行保管库里存放的白铁皮文件箱(22),现在用来装零食小吃了。经理先生结束了他的导游巡礼,洋洋得意地介绍起双重安全系统,一是身后英国国旗如林招展,告诫外面闲人免进;二是高奏《天佑女王》国歌,杜绝里面一切闲言碎语。总而言之,他甩出一手大牌要让福迷激动不已。

大家在等波波教授(他可能正在房间内翻箱倒柜,想要找回自己迷失的灵魂)到来的空当,福迷们像死刑犯一样无拘无束地一一核实这些文物。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照面,室内静得连苍蝇都不敢起飞。可以把这种氛围确定为“冻结”,如果说以前还算比较热烈的话,但到了零度之下,形容词恐怕也会用光的。

格鲁克教授受尽出租车折磨,好不容易休整过来,因此比别人晚了一步进入大厅,他发现时间停滞了。他太熟悉这些冤家死对头了,这个周末他必须战胜他们。于是他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他有观言察色的天赋,从来不会轻易放过一次抵近侦察的机会……

伊娃·冯·格鲁伯全神贯注盯着一个大黑烟斗,做出一副蒙娜丽莎的神态,神秘的眼神,莞尔的微笑,胶原蛋白滋润光滑紧致面膜效果。豹纹夏装长裙,透露出好辩的个性,俨然福学教授头衔势在必得的派头。在她身后几步距离,站着约翰—帕特里克·佩尔舒瓦。他念念有词,嘴唇动作表明他正在与来世热线沟通,他展现的面部组织血管异常,显然就是伊娃·冯·格鲁伯以后的趋势,整容后遗症。

多洛雷斯·马诺莱特站在夏洛克·福尔摩斯女房东哈德森太太肖像前驻足欣赏,炫耀自己的心机彩妆,显示出对表现主义绘画有某种喜好,暗示自己的浴室照明明显不足。

至于迈克哥纳罕,他正注视着播送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电视屏幕和贝锡·罗斯(23)在死亡列车上的表演。这个可憎可怕的迈克哥纳罕招摇着厚颜无耻的富含胡萝卜素的黑黝黝美肤,频频出现在各研讨会上。这是最强有力的候选人,要打倒的汉子……在他旁边,罗德里格兹教授大摇大摆正寻找一个要进行强度和深度并重的观察对象(当然也要便于他那可收可散而且飘忽的斜视)。他的外观还在退化中,以至于人们不禁要问,他是否故作姿态,为大家提供了一个新物种。

格鲁克教授微启朱唇,向自己的同行们打招呼,得到的是几声冰冷的“晚上好”,然后他细细端详起一只肥壮的旱獭,大家还以为是苏门答腊的大老鼠呢,忽然听到后面有人羞答答地向他问好。格鲁克和同行们同时转过头来,目光对准一副大架子眼镜,看起来戴这副眼镜很不舒服,格鲁克便靠近这位年轻人,情不自禁地开始了推理活动,从头到脚对受害者进行扫描,得到了一堆关键或非关键的信息。

“什么也别说,”格鲁克单刀直入。“好嘛,您的衣装粗糙,鞋子肮脏,气味……很原始,庄稼人土音。对,就是这样……您是当地一个年轻农民,您和您的羊群遇上了暴风雪,于是您躲进了这家旅馆来避难。您没有上过学,您极少离开山区老家,在大雪弥漫的环境里完全迷了路。我猜得对吧?”

“不完全……”年轻人有些犹豫,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只好原地不动)。

“呵,可能是羊群错了吧?您放的是奶牛?”

“哦呵……实际上,我是来参加研讨会的……我叫奥斯卡·勒科克,我写了一篇关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论文,我是蒙彼利埃大学老院长的儿子……我搭的出租车半路出了点小事故,撞上了一群羊。牧羊人赶着羊群,带着我步行到这里来的。”

“啊哈,啊哈,羊群!”格鲁克高兴极了。“我就有把握嘛!”

其他老师都为自己的同行破案新成就鼓掌,同时闻到了诱人的气味,都向奥斯卡靠拢过来,口气大同小异:

“瞧,研讨会来了一位童男?”迈克哥纳罕说着抛出了除皱手术后的“鲍比微笑”。

“这个称得上是对入学新生的小小戏弄,”伊娃·冯·格鲁伯脱口而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特别是一个儿子替父出征,”佩尔舒瓦添了一把火。

“实际上,”奥斯卡红着脸说,“我来美人根是情势逼迫的结果,我代替我父亲,完全没有想到,他老人家遭遇意外事故。”

“是的,我们都明白,”佩尔舒瓦同情道,内心的幸灾乐祸却难以掩饰。

“就在我动身来美人根之前我还去看望他,他依然疼得不行。”奥斯卡继续说,“很明显,他很失望。”

“很明显,”格鲁克附和道,神色凝重。

“可怜人,”伊娃伤心地说。

“我们会想念他,”多洛雷斯随声附和。

“让我瞧瞧这群伪君子!”迈克哥纳罕冷笑道。“别再装模作样了!诸位同我一样,因我们同行的缺席而高兴!”

“别在意,”多洛雷斯对奥斯卡说。“迈克哥纳罕是一个爱挑事的人,不要上他的当。”

“我跟您父亲没有任何过节,我的小奥斯卡,如果这样可以让您和您的监护人放心的话,事情很简单,索邦大学的教授岗位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谁也不必怨天尤人。”

“可恶!”佩尔舒瓦愤愤不平。

“您真是个怪物!”多洛雷斯嚷嚷道。

“您倒是挺有良心,多洛雷斯,可我刚刚还听见您问酒店经理,满怀希望的样子,杜里厄教授有没有取消……”

“这倒是真的,”佩尔舒瓦说,“他没到吗?”

“他因下雪而迟到,”多洛雷斯解释道,颇显难堪。

“得啦,”迈克哥纳罕说,“你们就承认了吧,你们恨不得他坐的飞机摔个粉碎。说点真话对你们有好处。”

“这是不可接受的!”多洛雷斯肺都气炸了。“我不再听您胡言乱语!”

“您该冷静下来,”格鲁克插进一杠子,“我好像听到波波教授在大堂里。”

“是的,他到了!”伊娃证实道。

“立正,先生们—女士们,”迈克哥纳罕说,“但愿优者优胜!”

福迷卷宗——人物侧写:波波教授

波波教授是索邦大学的院长,有讲坛上的雅娜·卡尔芒(24)之称。波波教授耗尽了几代接班人的心机,他们苦苦等待,望眼欲穿。二十年来,他的退休日期宣而复宣,一推再推,变得与《最后的审判》(25)同样神秘莫测,有位见证了耶和华的教授预言,两大事件将在漫天火雨之际同时发生,预计在后天与世纪末日之间。

然而波波神话气数已尽。每天早晨,教授得用点时间来复习自己姓甚名谁,记住出门该怎样着装。不过,大批量使用便利贴当备忘录,使他多少产生点阴差阳错。如果不是女秘书把他从纸板箱中解救出来,波波恐怕就得通过邮局来瑞士了。

神志清醒的时候,波波教授还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丧钟已经敲响。但就像老迈的雄狮沉醉于权力,他还是想要抵抗衰老和浪潮,临走时必须留下一道足迹。那一众精英同事已经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只要他对他们提出要求,他们很可能会接受将“索邦”改为“波邦”,教授已经商讨过设立一个名叫“波波”的新职位来换取他的辞职:开天辟地设立第一个福尔摩斯学(简称福学)教授职位,正式研究华生医生作为著作人、夏洛克·福尔摩斯作为真实人物的著作。当然啦,此举必然在大学告示栏下引起咬牙切齿,掀起轩然大波。

虽是丑闻,却能招致至善至美的崇敬,何乐而不为呢?

5月4日 星期五

迈克哥纳罕教授愤世嫉俗的犬儒主义在大厅里吹出一阵新的不受欢迎的寒流。客人们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似乎寒气从脚下往上顶。于是波波的搞笑让大家松了一口气。

“就像我老说的那样:巧克力、高山和卫生,这就是瑞士!”大厅里响起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

“可别忘了贝克街旅馆哦!”另一个人热情洋溢地说,十分的阳光。

“啊,波波教授与无能为力的里加特利同时到达,”多洛雷斯下注脚说。

“我无论如何忘不了,”波波像山羊一样发颤音道。“切勿听嫉妒之言,我身体棒得很。右手!”

“我觉得我们很快就有大白天下的院长,”伊娃冷笑道。

“颇有同感,亲爱的朋友,”迈克哥纳罕开玩笑道。

“千万别在用餐之前把我肚子都笑鼓了,都鼓成球了。”

“您,伊娃?”佩尔舒瓦大为惊讶,轻佻地瞄了一下她的领口。“鼓成球?我好想一探究竟……”

“有趣,让—巴度,”伊娃笑咯咯道。“关于球,您最好应该关照一下您的头发。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

“因为这是脑壳上仅存的硕果了。”

“不不不不!”迈克哥纳罕大叫起来。“伊娃·冯·格鲁伯这一飞球踢得太漂亮了,守门员啃草皮啦,真是绿茵场里的狂热!”

在福迷神庙里面,面对异教徒们的嘲笑,被钉在十字架上的JPP闭上了眼睛,也许是为了在圣父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怀抱里寻求安慰,也许是为了选择一种特有的表白方式,类似“别宽恕他们,因为他们太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注意力突然从殉道者身上转了向:波波教授进入大厅。

每个人都能欣赏到波波教授那图坦卡蒙(26)的皮肤、淋巴发炎的嘴唇、粗糙凝固的眼睛和天生的弓背。人类在没完没了的论战中居然能有取得共识的奇迹,波波教授让大家同意:所谓一致,这只是零碎的片面。为了不发生妒忌——因为大自然母亲喜欢正义——波波教授的衰老并不局限在他个人的形体上,也表现在愚钝上。然而,权力的愚钝将改变一切。

腰椎间盘突出的卑躬屈膝、露牙龈的微笑、清仓大甩卖似的溜须拍马,大学学者个个精于此道,欢迎他的到来似乎顺理成章,因为他们的命运皆掌握在他那有关节炎的手掌当中。这样一块抹了果酱的面包必然要引来蚊蝇群起追逐,波波教授遇到了一群嗡嗡乱舞的逐臭之徒。

“晚上好,亲爱的教授!见到您太高兴了!”多洛雷斯兴高采烈,摇着大肚子就像招摇奖杯。

“晚上好,康奇塔(27),”波波教授答道,“关于我的健康状况的传言纯属无稽之谈,我的身体棒得很。”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但我叫多洛雷斯……”

“谢谢康奇塔,”伊娃打断了她的话。“那就让波波教授喝一杯。”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教授?”

“您要点橄榄?”

“您来点薯条?”

“左手!”波波给当头棒喝。

伴随着饭前小食,展开了一场或高明或低级的争宠,终于到了正式入席时间。犹如运动会音乐伴奏入场式那样,席位之争开始了。目标:争取靠近波波教授桌席,以便与波波展开战略靠拢,进行诱惑攻势,嗓音和羽毛双管齐下(28)。

不过圆桌宴席不允许竞争对手事先占据有利位置,波波教授的座位依然没有定下来。因此必须等待院长做出选择后才能捷足先登占领毗邻座位。老迈的碎步就像小步慢跑,他首先绕桌子转一圈,好像是在侦察地形,而出席晚宴的人则屏声静气肃立着。当他开始第二轮侦察时,来宾个个诚惶诚恐,烦躁不安:看样子马上就要着陆了。可是,令大家大吃一惊的是,波波却口角带着微笑,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了第三轮侦察巡视。难道波波是在寻找一个理想的位置,作为大师的风水宝地?抑或他压根儿就忘记了他为什么要兜圈子?鉴于教授已经进入头脑僵化阶段,第二个推断似乎最有可能,人体动力学规律不可不重视:老朽最终垮于疲劳过度。

就像轮盘赌让夜总会赌徒们着迷一样,气喘吁吁的来宾忐忑不安地等待波波的投球。“赌盘一转,听天由命。”迈克哥纳罕嘀咕道。气氛已经紧张到极点,很快就会有分晓:究竟谁能大获全胜……除非……有人出老千?正当大家沮丧之际,多洛雷斯·马诺莱特决定腆着肚子打断元老的兜圈子。这个肚子就像防波堤坝,将争宠的人群分开,同时获得了别人的同情:“噢,我觉得孩子在肚子里乱动了!劳驾您扶我一把让我坐下来,亲爱的波波教授,您真漂亮!您太帅了吧?(29)”

温柔点亮了波波的眼睛,多洛雷斯呻吟着坐了下来,老院长也就势坐定,同时拍了拍她的手,周围的人则蜂拥而上。多洛雷斯得天独厚坐在圣父的右边,圣父左边的席位就成了争夺的热点。格鲁克手快,迈克哥纳罕眼快,而罗德里格兹早就失态欲捷足先登。但波波只用了所罗门的一个手势就很快结束了这一场纷争:“冯·格鲁伯小姐,您是否肯赏光?”说着,他打了一个手势指着身边的空座位。

不用说伊娃喜不自禁。而雄性先生们则对她挤眉弄眼做鬼脸。

约翰—帕特里克·佩尔舒瓦笔记本

大师,今晚这顿晚宴是一场考验,它让我感觉到,您远离世俗是多么有理。被夹在两位亚马孙女杰(30)中间,波波教授受到了视觉和听觉阻隔,只好在美人丰满浑圆的迷人诱惑中稀里糊涂地吃完晚餐。一席晚宴上细细观察,两只雌螳螂架着一位雄老朽进入口角运动场,其效果很难出现转机。尤其是正当老朽就要决定您的命运的时候……

至于福迷同行们的谈话,大都是陈述他们对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学术见解,而迈克哥纳罕则居心叵测,提到的问题全是企图将竞争对手拉入陷阱,从而达到混淆波波教授视听的目的。“看看,我们的菜单上居然有牡蛎。哦哈,格鲁克,您还记得福尔摩斯兴致勃勃谈及牡蛎如何厉害的事情吗?他惴惴不安地说,这些牡蛎将入侵世界!这是哪一个案件来着?”您看看这水平。在这种情况下,您就能理解,上一道甜点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解脱……

此时,一位瑞士女志愿者服务生试图点燃一盘挪威油煎荷包蛋,波波教授一而再再而三起立终于遂愿。波波教授用标准的帕金森患者优雅的手势,敲一敲香槟酒杯,让全场安静下来。后来敲碎了两个杯子和一个瓶子,全场终于安静了下来。

“亲爱的朋友们,我对你们能出席福学高地聚会,表示衷心感谢,所谓高地是指这里是莱辛巴赫瀑布所在地。真是无巧不成书,今天是5月4日,正是福尔摩斯在莱辛巴赫瀑布殉难的纪念日。但愿这个日子不是凶兆。说得更严肃一点,我把你们召集到这里召开研讨会,并不只是想同你们再见见面。不……这……哦哈……这也是……”

波波出现了小空白,他摸了摸所有的口袋,看样子是寻思他要说的就在口袋里吧。餐桌出现了冷场,女服务生渗出了冷汗(因为她很难点燃荷包蛋,她并不是一位会来事的姑娘。)

“也是想同你们再见见面。”老人终于说出来了,样子很放松,几张便利贴掉在了桌面上。

来宾们个个笑逐颜开,应该授予伊娃·冯·格鲁伯大奖,她像鸭子那样摇唇鼓舌,女服务生也春风得意,她终于点燃了自己的围裙。波波咬了咬假牙接着讲话:

“亲爱的朋友们,我向你们致以我的……我……,不过,如果说我把你们聚集在一起……左手……我……我有一项庄严的事情要宣布……哦哈……亲爱的朋友们!谣言不胫而走,也许你们早有耳闻了吧?”

怀疑的目光你争我夺,装模作样的惊讶,漫不经心的否认。格鲁克的反应很特别,只听他一声:“啊,是吗,一个谣传?”真有点妙过火了。女服务生懒洋洋地放弃了她推荐的荷包蛋,索性把一瓶水倒在胳膊上。

“我下个月就要退休了……”

各种抗议纷至沓来。这是颁发给罗德里格兹教授的大奖,因为他发明了那句名言:“噢不!我的心在流血!”煎鸡蛋没白吃。

“我总得最后为福尔摩斯做一次努力,我为他贡献了毕生精力。正因为如此,我非常骄傲地向你们证实,我得到索邦大学的批复,开天辟地要设立福尔摩斯学教授职位!”

热烈的掌声。好极了的高叫。带头的是奥斯卡·勒科克。

“因此,我奉命来倾听你们的意见,你们是最优秀的专家,我要选定他或她荣任此职。”

座位在颤抖。两颊高度紧张。煎鸡蛋开始摇晃。

“没有必要对你们说这个任务有多微妙,有多热门。我知道,你们大家都能胜任此岗位,因此,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你们说:祝你们好运!而我的身体棒得很!”

说完最后这些话,波波累倒了,煎鸡蛋也累倒了,而我呢,我本以为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错上加错……

5月4日 星期五

晚宴是在彼此友善的气氛中进行的,没有一句无理取闹或互相攻讦的言辞,但在桌子底下,利爪已经张开……我仿佛是在出席这样的家宴,饭桌上兄弟互相挥拳指责,或妯娌彼此互相辱骂,但对一家之长却始终笑脸逢迎,不敢得罪,因为都期待着继承他的遗产……家长、学长、家长什么的……总是招人怨恨,因为他拥有大权,并将权力传下去。人们之所以恨他,是因为如果一旦被他选中,那您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干,要不就是他对您毫无所知,您只能任人羞辱和宰割。

就在食物消化过程中,波波教授利用额叶豁然一亮的清醒,问是否有人想介绍一下第二天的演讲内容,这是吊人胃口嘛。这一建议无疑为非一日之寒的浮冰再度降温。开会前夕谈研讨会内容,这就暴露了自己的武器库,也就是为敌人提供了准备反击的武器弹药。于是全场陷入一片死寂,人人埋头盯着自己的餐盘子看,眼神聚焦之烈,恨不得把盘子钻出一个洞,就在此时,有人起立开口说话了。一个带酒精味道的声音,嘟嘟嚷嚷,打着饱嗝:

“我,哦要说。”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准备自杀者身上。简直叫人大吃一惊。原来是罗德里格兹。酒精已经撕裂了他的天然羞耻心,开始露出挑衅者的面目,而在平时,这种天然羞耻心会让他超然自我。脸上露出卡西莫多的微笑,他那睥睨的目光透露出怀疑的自由,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碰翻了酒杯,口齿粘了黏糕似的宣告:

“本周末我的发言将把你们洞穿在……”

不幸的是,一个偶然的回嗝没让罗德里格兹把话说全。于是他收到了同行们的冷笑、讽刺和挖苦,于是他开始展开论证,居然忘记他刚才打算将他们打穿。

“亲爱的朋友们,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许许多多评注家对没有把开膛手杰克案件收进华生著作妄加评论。”

一提到伦敦连环杀手,全桌顿时高声嚷嚷起来。餐巾挥舞,小面包片飞舞,宾客纷纷抗议,大家绝不会错过嘲笑竞争对手的机会。

“啊不,可悲!”多洛雷斯道。

“别说开膛手,够了!”伊娃咬牙切齿。

“您别再给我们上这道重炒的冷菜。”佩尔舒瓦义愤填膺。

“还有煎鸡蛋吗?”波波问。

《夏洛克·福尔摩斯补白》(节录)

提到J这个字母,人们往往想到开膛手杰克:在一系列的福尔摩斯伪作中,开膛手杰克成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奇案的死角。开膛手杰克是伦敦最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他手段高明,在1888年8月至11月间大开杀戒却连连得手,神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和他生活在同一时代、同一地方,可为什么没在福尔摩斯的正传里面留下蛛丝马迹呢?这个令人费解的空白搅得福迷们寝食难安,费尽心机最终发现了一些新的手稿,提到了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两大人物的冲突。从艾勒里·奎恩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与开膛手杰克》到鲍勃·加西亚的《地狱里的决斗》,从迈克尔·迪布丁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终极挑战》到托马斯·戴的《屠夫本能》,反正从杰克与福尔摩斯的不期而遇到两人一较高下,乃至在某些文稿中福尔摩斯就是开膛手其人。开膛手杰克的专案成了许多福迷挥之不去的心病,然而,提出的问题却轻而易举地迎刃而解了。奇怪的是,以前却没有人那样去想过。我们的解释再容易不过了:如果说在福尔摩斯奇案中没有提到开膛手杰克,这就清楚地说明,白教堂血案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如果说夏洛克·福尔摩斯没有倾力去查办开膛手杰克的案子,那就是说这个杀手是记者杜撰出来的,纯粹是为了迎合报刊连载读者刨根究底的好奇心而已。如果说福尔摩斯正传没有提及这个杀手,只是因为开膛手杰克是一位虚构人物,是一个文学神话,是民间通俗文学不可捉摸的故事人物。CQFD(31)

不过,必须明确指出,有些高智达人信誓旦旦地对您说,夏洛克·福尔摩斯根本就不存在。您必须毫不犹疑地对他嗤之以鼻,他们太幼稚可笑了。

5月4日 星期五

罗德里格兹,因为每日酒足菜香外加五个水果,终日激情满怀,要以一人之力阻击那些反杰克的人。

“让我把话说完!我提起开膛手,只是为了抛砖引玉引出十九世纪末的另一件大事,这件大事也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奇案中的空白,而且,至今除了我,从来没有人倾心关注过。”

“十九世纪末的重大事件?他是想说波波教授横空出世吧?”JPP对伊娃·冯·格鲁伯窃窃耳语(因为他可能以为即使是伊娃冷漠如冰山也会对他的委婉幽默有反应的吧。)

“佩尔舒瓦教授已经找到答案了,”伊娃突然插话,像在后台做提示(因为冰山喜欢制造海难,海难可比冰山更麻烦)。

但罗德里格兹醉得太厉害了,以至于站不起来。现在他飘飘欲仙,进入巡航速度状态。

“这个事件已经载入世界文化史,这是……啊哈……这是拍电影!”

“电影?”多洛雷斯大为惊讶。“与福尔摩斯有何关系?”

“太太有关系啦!”罗德里格兹打着饱嗝说,他开始左右摇晃,仿佛进入湍流水域。“电影在福尔摩斯正传中完全是一片空白!福尔摩斯和华生让大家着迷,想入非非,可是他们在电影事业里却没有一席之地!不过……”

罗德里格兹说不下去了,前后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只见他脸色发绿。他一把抓过一瓶水,灌了自己一杯,一口吞了下去。导航台引导飞机着陆,请系好安全绳带,准备好呕吐袋。

“不过,”罗德里格兹又说话了,靠桌子站着,“当时发生了一件与电影有关的神秘事件。这是一件从来没有解决的事情,益发显得奇怪的是,大众居然一无所知……此事事关夏洛克·福尔摩斯和路易斯·奥古斯汀·勒普林斯(32)的相遇!”

“谁?”佩尔舒瓦不解地问。

“这是英国王室成员吗?”格鲁克问。

“太精彩了,有好戏啊,罗德里格兹!”迈克哥纳罕鼓掌道。“你恰恰忘了举荐一位熟人。”

“路易斯·奥古斯汀·勒普林斯是一位重要人物,”罗德里格兹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自我矫正道,最后才把餐刀握住举了起来。“是法国的工程师发明了电影!”

“电影?”伊娃感到诧异。“我以为是卢米埃兄弟(33)……”

“1888年10月14日,路易斯·奥古斯汀·勒普林斯在英国的利兹拍摄了历史上第一部会动的影像,”罗德里格兹说得头头是道,“一部两秒钟的影片,名叫《朗德海花园场景》。”

“第一条最新消息,”伊娃道。“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他?”

“因为勒普林斯刚刚改进好电影摄影机,正要申请专利,”罗德里格兹这架飞机似乎贴近地面了,“却于1890年9月16日登上了去第戎的火车,从此就一直没有回到巴黎。此后他人无影财无踪,再也没有人听说过有关他的消息。就连官方也证实,毫无音讯。”

“什么叫官方证实?”格鲁克问。“您还知道什么更多的情况?”

“我知道的是,我们从《最后一案》得知,1890年,夏洛克·福尔摩斯是在法国度过冬天,他是应召来解决一件‘怪事’的,这件怪事连华生都蒙在鼓里。”

“那又怎么样?”佩尔舒瓦问。

“我断定,福尔摩斯那年冬天正是为侦办此事来法国的,这就是勒普林斯(失踪)案!因为福尔摩斯前一年在伦敦就认识了勒普林斯。他们俩成了朋友。而且,更重要的是,勒普林斯丢失的书包里有一卷电影胶卷。这可是整个电影史上第一部影片!该片拍摄于1888年10月初,比我们熟悉的最早电影要早。一部几秒钟的电影……夏洛克·福尔摩斯甚至置身其中!”

罗德里格兹说得唾沫横飞,引起一阵大呼小叫的敌对风暴:

“这不是招摇撞骗吗?”

“别喝这种破酒啦,罗德里格兹!”

“您指望存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影像?您指望有一部福尔摩斯在野外漫步的电影?您至少得有一个证据吧?”

罗德里格兹变了脸,分明是贴上一张怒不可遏的表情。

“我当然有证据!一个终极的证据!”他大声宣告,食指朝天花板乱指一通,然后像电器断电似的停止了运转。一口含十六度酒精的口水像撒网似的从双唇泼洒进了自己的酒杯。而后连带着桌布、餐具和食物瘫倒下去,波波教授为拯救自己的蛋白酶也受到了牵连。

于是大家首先要帮扶的是院长,赶紧让他站起来(+10分),大家盛赞他灵活应变能力强(+10分),盛赞他一连串优美的特技动作(+20分)。最后,大家才看一眼罗德里格兹摔成什么样子了,只见他裹着桌布滚到餐桌底下。

大可不必为他自寻烦恼:他早已鼾声如雷。

伊娃·冯·格鲁伯笔记本

——奥斯卡:新兵蛋子,倒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尚未得到大学深造。饮食克制,娘娘腔一个。

——格鲁克:奇怪的侏儒,难以笼络。可谁会想要笼络他?

——多洛雷斯:她怀着宝贝差点引起我的怜悯,但实际上,不是。她准是吃多了。

——佩尔舒瓦:下午受辱后,让—巴度自惭形秽。可惜,我本该对他更放开些。明天,我希望……

——罗德里格兹:意外惊人的晚宴。福尔摩斯与一部影片有关?两种答案:要么他胡说八道,那他就完蛋了;要么他是认真的,那我们大家都死光了……

多洛雷斯·马诺莱特致圣—弗若修道院院长的信

神父:

我向您祈祷是为了避兔一桩死罪。伊娃尤其该死:我已经磨快了利爪,如果您不支持我,我觉得,最终只能像野生动物那样自生自灭。您试想一下这个晚上我是怎样活过来的:

22∶30——没完没了的欢迎晚宴后我准备上床睡觉,有人敲伊娃的门,她的房间就挨着我的房间。我下意识贴墙听了听,这是罗德里格兹的声音,可是刚才大家把他送回房间的时候,他还迷迷糊糊。就在他的电影奇谈之后,这位先生仍然敢不穿蒙头风衣外出。他说的话我听不太清楚,似乎是一个有关“胰腺”的故事?伊娃对他说她“同情”(?)后就把门关上了。罗德里格兹吐露了点什么东西,好像是说“我会对妈咪说此事”(?)我得控制我的听觉才是。

22∶45——又有人敲伊娃的门。我贸然把门打开一道缝,原来是JPP拿着一瓶香摈酒、两个酒杯,带着最后一线希望的微笑登门造访来了。伊娃没有开门,佩尔舒瓦又轻轻敲了一下井说:“我是约翰—帕特里克。”传来伊娃回答的声音:“我暂时不在,请在信号音之后留言。谢谢!”JPP将香摈一口喝了,干杯。

23∶00——有人敲我的门!我整了整发型,定了定神态,开门,原来是波波教授!我最大限度地挺出大肚子,他问我是否知道伊娃住在哪一间。他很幸运,我是一个善良的基督徒。

23∶05——有人敲三下伊娃的门。我下意识地竖起耳朵,这是迈克哥纳罕。他邀请她到他的“房间”喝最后一杯“饮料”,她回答他说他弄错了房间,又说“中年人卫生接待室在隔壁,在多洛雷斯那里”。我一边折磨鸭绒被一边背诵了两遍天主经。

23∶10——有人敲佩尔舒瓦的门,他的房间就在我的对过。我通过猫眼看清楚了。这是波波教授问他的房间在哪里。“哦,疯了!哦,太失望了!哦,老冤家!难道我辛辛苦苦活到现在,竟死无安卧之床?”

23∶15——现在轮到格鲁克来到伊娃的门垫上遭受侮辱了。我习惯性地把门打开一条缝,穿高跟鞋一米八零的伊娃,开门见穿薄底鞋一米五零的格鲁克,左右看了看,随便说一声“瞧,没有人吧?”,就砰地把门关上了。

23∶30——走廊上爆发出响亮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是谁,原来是杜里厄教授刚到,由他的大宠物卢夫斯陪同。新客的到来打破了气氛,先生们个个重新扣上扣子,回到自己的窝里。

23∶31——走廊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以为可以上床睡觉了。

23∶32——错啦:伊娃打起呼唱来了。(可以闻到老日整形人工鼻的气味。)

福迷卷宗——人物侧写:杜里厄教授

杜里厄教授既不胖也不瘦,既不高也不矮,既不帅也不丑:他是教授,这就够了。他虽然衣装不整,不修边幅,但精神状态却与外表大不相同,是一位纯粹的聪明人。他并不掩饰他对不合时宜的种种肢体表现的蔑视,诸如腰痛难忍的扭扭捏捏,牙龈脓肿的呲牙咧嘴,以及降为畜生等级的花生过敏等等。福尔摩斯在《王冠宝石案》中有一段自白:“我就是一个大脑,华生。身体其余的部分不过是附件而已。”每当杜里厄教授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看自己脑核的彩色X光照片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福尔摩斯的那段自白,只见他的大脑泛出温柔的暗红色反光,丘脑脉络拥有清晰的轮廓,延髓纹理精细,只有在这时才能点亮他目光中一点点的温情。他六岁就读了这个短篇,读后心潮澎湃,福尔摩斯的自白决定了杜里厄教授的一生。

杜里厄教授是忙工作而不顾家的那种人。幸运的是,杜里厄没有家庭要他照顾。他曾几次在购货清单上考虑添加结婚和生孩子的选项,但这里有一个前提,要说服一个活生生的女性跟他保持生殖器官的关系,在他看来是形而上学的毫无意义。这倒不是因为女人们讨厌他,远不是那么回事。他以夏洛克·福尔摩斯为榜样,可以为女人提供一种装饰的功能,这种装饰作用显然比客厅浑水池中游来游去的热带鱼要高级得多。不,解释很简单:杜里厄还有别的事要做,不会浪费时间来满足从远古猿猴遗传下来的本能。作为万年文明、艺术和文学的传承人,他认为有责任贡献自己毕生精力给更高尚的活动,而非仅仅满足我们的生育功能,尤其是因为现代传宗接代要举行复杂的仪式:上饭馆请客吃饭,周末海滨度假,馈赠贵重的礼物,而所有这些到底目的何在?迟迟不肯上床,难道只是为了自我安慰,证明我们彼此不是畜生或野兽?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大可不必离开古老的史前洞穴,也没有必要放弃粗暴的交配了!这就是为什么杜里厄教授在所有男性朋友面前(所幸仅仅是在男性朋友们面前),总是信誓旦旦地宣称他没有女人的缘故。

杜里厄教授总是与别人保持有益的距离,唯一的例外就是一个叫本杰明·卢夫斯的大学生,他指导该学生撰写的论文题目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侦破牡蛎案,一种食品恐惧症的心理文本分析》。几个月来,杜里厄教授带着他的博士生参加各种学术研讨会,因为该学生有两个难得的优点:一是对导师毕恭毕敬,佩服有加,一是对导师奴性十足,服务周到,杜里厄教授于是可以把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推给卢夫斯来料理,从预订火车票到脏衣服的洗涤。从某种程度上看,可以说,卢夫斯回归到了管家功能的本质:志愿者。

最后,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杜里厄教授的利他主义就是致力于将自己的智慧精华献给世界,他在还未完成的回忆录中写道:我的生命、意志为理性服务(反之亦然)。与爱好者共勉。

5月4日 星期五

当我回想起这个晚上的情景,那种兴奋的感觉真是幼稚可笑……这可是几个月辛苦工作的总结,我抓住了一个重大题材,我的小小呵护正在加热,波波教授挥动着索邦大学教授职位这根胡萝卜,而罗德里格兹谈论起电影中的福尔摩斯,犹如在池塘里投进了一块路砖,足以让所有与会者彻夜难眠。研讨会曾让人充满希望。但一切成了泡影……5月4日晚最后一件事:杜里厄教授终于到了,他的全能影子跟从在后,这个影子就是他的研究生本杰明·卢夫斯,此人就像一只一百二十公斤的大熊,胡子拉碴的,简直与加勒比马斯蒂克岛民长相无异。他们下榻的楼层,正处在雄性争相求偶的热门地段,刚才他们一个接一个来敲伊娃的门,心甘情愿拜倒在她门下受辱,极尽唐璜小丑的表演。

杜里厄教授板着脸,对热情洋溢的同行只报以礼节性的蔑视,即使置身于这群世界顶尖的神神叨叨的福学专家中,他仍应当是佼佼者。

现在,研讨会全套人马业已到齐:波波院长;乌合之众首领迈克哥纳罕;福尔摩斯的可卡因之声约翰—帕特里克·佩尔舒瓦;美女伊娃·冯·格鲁伯;蠢夫乔治·罗德里格兹;多洛雷斯·马诺莱特,无可奉告;小小变色龙格鲁克;新手奥斯卡·勒科克;杜里厄以及他的机器人同伴大学生卢夫斯。

十位大学学者欢聚一堂,学术狂欢可以开始了……

在贝克街旅馆的客厅里,雷斯垂德探长伸开腿脚横靠在一张长沙发上。他背靠五个枕垫,一言不发地审阅着那些材料,然后将审阅过的材料传给他的三个伙伴。由于弗利波下士很难跟上翻阅节奏,旅馆经理就小声念给他听。至于波塞冬中尉,他开始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警长,您德高望重。您是不是已经猜到个中原委?”

雷斯垂德探长继续审阅和抽烟,仿佛没有听到中尉提的问题。波塞冬观察着探长的反应,气得吹胡子瞪眼低声抱怨起来。雷斯垂德终于开了口,但眼睛并未离开他审阅的页面:

“我从来不猜测案情。那是一种很糟糕的习惯,对推理能力有百害而无一利,福尔摩斯在《四签名》中是这么说的。这是他破案方法的基础。”

“您好歹给我们说说您是不是有门道了吧?”波塞冬依然纠缠不休。

“福尔摩斯用这样的话表扬华生:‘您有一个无价之宝,那就是沉默。沉默使您成为前途无量的伙伴。’您难道不想努力达到忠诚医生的高度?”


(1) 肩高、净重,是四腿动物身高、重量用语,这里显然有戏谑味道。

(2) 粉色丛书是法国以低幼儿为主要对象的图书系列,大都是图文并茂的童话故事,因图书封面和收藏书架都使用粉色而得名。

(3) 典出波德莱尔诗集《恶之花》中的名诗《信天翁》最后一句。

(4) 旧石器时代晚期在欧洲穴居的高加索人。

(5) 对截肢者的谑称。

(6) 法国作家路易·费迪南·塞利纳的成名作,国内已有多家译本。

(7) 法国作家多热莱斯·罗兰战争小说名著,获龚古尔文学奖,已被搬上银幕。

(8) 这是一则法语文字游戏:法语con(quérant),包括括弧内的文字是征服的意思,去掉括弧内的文字则成了愚蠢的意思。

(9) 帕梅拉·安德森是好莱坞著名性感明星和模特,其发型和隆胸造型风靡一时。

(10) 伯尔纳德·苏比鲁原是法国露德修女,生前曾多次梦见圣母马利亚,并听见圣母对她说话。文中伊娃称佩尔舒瓦是伯尔纳德·苏比鲁,是为了讽刺他有幻听。

(11) 让—巴度(Jean-Patou),法国著名的服装设计师和香水调制师。这里戏称约翰—帕特里克·佩尔舒瓦教授。

(12) 指各种版本的罗贝尔词典。

(13) 珠穆朗玛峰的北坡比南坡更难攀登,大多数人都选择从南坡登顶。

(14) 法国著名高级女装设计师,也是她经营的法国奢侈品牌。

(15) 典出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当中的《时钟》:“你记住,时间是欲壑难填的赌徒,百赌百赢,不必作弊,天经地义。”

(16) 西班牙就在伊比利亚半岛上,多洛雷斯·马诺莱特这个名字可以看出她有西班牙血统。

(17) 这是西班牙斗牛的程序。斗牛士在看到牛差不多筋疲力尽之后,会用投枪戳在它身上,最后再一剑刺死牛。

(18) 配子是指生物进行有性生殖时由生殖系统所产生的成熟性细胞。

(19) 《弗兰肯斯坦》,又译为《科学怪人》,原是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在1818年创作的小说,被认为是世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

(20) 英国插画师,曾为《福尔摩斯全集》画过插图。

(21) 《狮鬃毛》命案中,狮鬃水母才是杀死科学教师的元凶。

(22) 这个情节出现在《雷神桥之谜》中。

(23) 英国演员,出演过一系列的福尔摩斯电影。

(24) 雅娜·卡尔芒(1875—1997),法国有效档案证明的女寿星,活了122岁又164天,获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世界最年长者”封号。

(25) 基督教义说,耶稣被钉死后复活,升入天国,他在天国的宝座上开始审判凡人灵魂。此时天和地在他面前分开,世间无一阻拦。大小死者、幽灵都聚集到耶稣面前,听从他宣读生命之册,裁定善恶。凡罪人被罚入火湖,做第二次死,即灵魂之死;凡善者,耶稣赐他生命之水,以求永生。审判之后,天地将被更新。

(26) 图坦卡蒙,埃及第十八王朝的一位夭折法老,其坟墓历三千年从未被盗过,1922年却被英国人发现,挖掘出五千多件珍贵陪葬品,轰动全世界,而先进入墓室的人莫名其妙倒毙身亡,从而被西方媒体渲染为“法老的魔咒”。

(27) 影视明星,浑身珠光宝气,曾身陷一场遗产大战的漩涡中。这里指多洛雷斯。

(28) 典出拉封丹寓言诗《乌鸦与狐狸》中狐狸吹捧乌鸦的话:“假如您的嗓音同您的羽毛一样迷人,那您就是林中的凤凰。”

(29) 模仿拉封丹寓言诗《乌鸦与狐狸》中狐狸吹捧乌鸦的口气。

(30) 亚马孙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女人国,国民个个英姿飒爽,英勇善战。这里是指出席晚宴的两位女性福迷。

(31) CQFD,法语数学用语ce qu’il fallait démontrer的缩写,意为证毕。

(32) 电影史学家将他视为真正的早期电影之父。他用单镜头摄影机在纸质胶片上拍摄了最早的运动影像。勒普林斯是法语王子一词的音译。

(33) 电影和电影放映机的发明人。兄弟俩改造了美国发明家爱迪生所创造的“西洋镜”,将其活动影像借由投影而放大,让更多人能够同时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