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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上越新干线,在新潟站下车。吉敷走上天桥,走到开往村上的快车线月台转车。地面湿漉漉的,擦身而过的北方人所穿的夹克在积水的地面上闪烁着倒影。是雪吗?吉敷在陆桥上停下脚步,从窗口向下望。顶部覆盖着积雪的电车停在车站里,不过此时天上并没有下雪,而是下着雾,笼罩着新潟的街头。
吉敷本想在车站附近吃饭,但因为列车马上就要开了,所以就在月台上买了用大竹叶包裹的寿司,匆匆上车。列车开动后,吉敷在一大群七嘴八舌谈天的中年妇女旁边进食。
吉敷觉得自己算是个爱好旅行的人,昨晚躺在床上,想到明天要出差,要一个人到大雪纷飞的日本海一带旅行,就感到兴奋不已。对刑警来说,平常几乎没有旅行的机会。他到警视厅工作后,坐火车旅行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出外旅行,不,每次在脑海里涌现旅行念头的时候,吉敷总会想起故乡。但也不过是想想而已,屈指算来,吉敷已有八年,不,将近九年没回老家了。
吉敷的老家在濑户内海边上,是一个叫尾道的小镇。步行一两分钟,就能见到海了。他在故乡一直读到初中毕业。不过吉敷的出生地并非尾道,他生于冈山县的仓敷,在那里念小学,小学毕业后随父母移居尾道。在尾道初中毕业后,他按照母亲的意思,每天搭乘电车去临近的城市福山读高中。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吉敷的青春时代可以说是在旅行中度过的。这样说或许太夸张,但起码是在连续搭乘电车之中度过的。搬到尾道后,吉敷始终对童年时代生活的仓敷不能忘怀。所以在高中时,只要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他就会在福山站对面的月台搭乘电车到仓敷,在仓敷的水渠边漫步,并无数次经过大原美术馆的门前。
在美术馆旁边,一条水渠的对面,有间玻璃窗外嵌木格子的和风咖啡屋。在吉敷的高中时代,学生是禁止出入咖啡店的。但吉敷从小就认识这家咖啡屋的女老板,所以他经常一个人进去,坐在窗边,透过木格子眺望水渠的石墙和随风摆动的柳叶在水中映出的倒影。
吉敷非常享受这样的感觉。由于一旦坐下来,就会一直眺望这样的风景,或是一直静静地阅读,所以吉敷一定会选择咖啡屋生意冷清的时刻进去。每当吉敷在店外马路上看到自己的座位有人坐了或店里太挤时,他就沿着水渠溜达或搭电车返回尾道。
现在想想,吉敷也觉得不可思议——高中时代为什么那么热衷泡咖啡馆呢?他只要用拳头撑着下巴,一闭上眼,就会想起石墙上绿柳成荫、往来行人穿着白色衬衫的仲夏景色,或枯叶如长长帘幕垂下的寒冬景色。他好像就呆坐在咖啡屋的木格子窗边,眺望仓敷的四季变迁,度过他的高中时代。吉敷又想,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孤独呢?今天自己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吗?他的性格绝对不算内向,甚至可说善于跟人亲近,那时候应该也是如此吧,但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朋友呢?
虽然多次走过大原美术馆门口,但他只进去过一次。而且,那一次不是在高中时代,而是住在仓敷的儿童时代,在尾道生活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情况。在尾道站台后的山上有座千光寺,寺对面有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叫“文学小径”,小径上到处竖立着文学石碑。为什么这条山路有如此浓厚的文学气息呢?也许那是因为尾道这个地方与志贺直哉的《暗夜行路》[7]之间的关系。志贺直哉就是住在这座山中的小屋里,写出了这部名作。
吉敷曾跟父亲通过这条文学小径直达山顶。站在山顶的展望台俯身鸟瞰,脚下就是大海。濑户内海有诸多岛屿,眼前就耸立着最大的岛屿——向岛。在向岛与海岸之间,大海被收缩成一条大河。而在岛的对岸,是造船厂的船坞,停着一两艘大船。
父亲指着对面的船只告诉吉敷,在《暗夜行路》中,有描写从那造船厂不断传来锤子叮叮当当敲击声的情节。吉敷至今仍然印象深刻。就在那时,甚至进入大学以后,他曾多次冒出想读《暗夜行路》的想法,但不知为何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踏入警界之后,更是连想都不用想了——哪来的时间读长篇小说呢。此时此刻,吉敷坐在走道边的座位上,手臂靠在扶手上撑着下巴,在暖温空气的轻拂下昏昏欲睡,此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买本《暗夜行路》文库本[8]在车上阅读倒也不错。
吉敷在村上站转乘每站都停的慢车。车子行驶了十分钟左右,左面窗外突然出现了阴郁的日本海。铅色的海水冰冷而广袤,海的远处被或雾或云的白色烟幕笼罩,看不到海岸线。从到达新潟站的一刻便一直下着的雾,此时变成了雪。从阴郁的海对面的大陆吹来的强风,搅着漫天风雪,敲打着吉敷鼻子前的玻璃窗。
吉敷拿出手帕,拭去窗上的雾气,形成一个扇形透视空间。吉敷的脸凑近扇形区域——只见广袤的铅色海面上,所见之处都飘舞着鹅毛大雪。
列车非常空。快到今川时,吉敷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手提包。不远处有个看似本地人的年轻女孩一直盯着吉敷的动作。吉敷背靠着车门侧面,等着列车在今川站月台停靠。被积雪覆盖的破旧屋顶开始陆续出现,显示就快到站了。但令吉敷惊讶的是,列车竟然过站不停。简陋且似乎不见人影的今川车站和写着今川的站牌在吉敷眼前一闪而过,立刻就被抛在身后。很快,窗外又是荒凉的冬季日本海景色。
吉敷赶紧找列车员询问:“这趟列车不是每站都停的吗?”
得到的答复是,“没错,这趟列车确实每站都停,但进入冬季后就不停靠今川站了,只有夏天才会在今川站临时停车,因为夏季有不少会去海水浴场的游客。”看来,中村也不知道今川是夏季才停的临时车站。中村说去年刚来过此地,所以才问他要搭乘哪班列车,但中村没说今川站不停车。中村说过这一带的列车很不方便,看来此言不虚。能在白天到达各站的列车每天只有两三班而已,其他都是快车或特快车,对这些海边小镇不屑一顾,呼啸而去。今川可能太小了,甚至连慢车也舍弃了它。不久,吉敷在越后寒川站的月台下车。下车的只有吉敷一人。漫天大雪在月台上飞舞,远处传来海潮的声音。
正如中村所说,站前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咖啡店当然不用说,甚至连小餐馆、旅舍、民房聚集区也看不到,也没有出租车停车处。距离车站正面约五十米处有着一座光秃秃的山崖,山脚边有一座竖着民宿招牌的孤零零的建筑物,但里面好像也没有人。吉敷沿着铁路开始朝今川方向往回走。
走了一段,没有看到一个人。有的只是左边的山头,右边的惊涛拍岸,在山与海对峙的狭窄空间里,铁路线和一条像国道般的公路并排向前方延伸。如果有出租车开过的话,吉敷打算招手叫住,但公路上看不到出租车的影子。
吉敷继续前行。不久,当脸完全失去知觉时,他终于见到前方有一栋建筑物,门口挂着派出所的牌子。这令吉敷喜出望外。中村说他去年来办案时曾得到过这里巡警的协助,为此,特别写了一封给渡边巡警的介绍信让吉敷带在身上。吉敷大步上前,打开房子的拉门。
吉敷走进屋子,一边关上身后的门,一边拂去外套上的雪花,并对着里头喊话,但无人回应。吉敷身子前倾往里望去,见到里面铺着榻榻米,火盆上的水壶冒着热气。又叫了几声,还是无人反应,吉敷只有坐到大厅墙边的椅子上,一面听着风吹窗框的声音,一面耐心等待。不久,一名巡警从外面回来了,这是个看来年过四十的矮小男子。
吉敷报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又让他看了中村的介绍信,然后说自己原本想去今川派出所,但列车没有在今川站停车,到了这里,又叫不到出租车,不知如何是好。巡警听完后亲切地告诉他,这一带没有出租车,不过他可以开吉普车送吉敷去今川。
在快速拨动的雨刷前面,无数雪团呈直线向挡风玻璃猛烈袭来,车速只能维持在每小时四十公里上下。车子离开派出所后,除了海和披雪的山头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车子沿着回廊般的国道开了一段路,然后穿过几个隧道,终于见到了有人家的村落。不久,吉普车掠过低矮的屋檐,在村落中穿行。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完全不见人影。住宅之间由竹编围墙隔开,无围墙的空隙处露出海之一角。穿过村落,道路左右又是海和山崖,又是一副单调的景象。吉敷往后望,在村落的后面是海湾,许多被拖上岸的渔船被大雪覆盖着。
“这一带是渔村。”渡边巡警用浓厚的地方口音说道,“现在是休渔期,因为天气太冷了。”
在今川派出所,和几度通过电话、早已熟悉吉敷声音的福间巡警见了面。听声音吉敷以为对方是年过四十的中年人,见了面才知道他还相当年轻。吉敷问他九条家在哪里。他回答说走路过去不算太远,如有必要也可以开车去。渡边巡警行了告别礼,回寒川去了。
九条家位于刚才车子穿过的第二个村落,只要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很容易就能找到。福间要帮吉敷带路,但吉敷考虑之后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因为要向家属调查的事或许不要被当地人知道比较好。吉敷竖起领子,再次走向大雪纷飞的屋外。
2
吉敷很快就找到了九条家。房子比想象中要大,位于排成一列的村落中央。看来,九条家算是村中的小康人家吧。环目四顾,两层楼的房子除了九条家以外,只看到另外两三间。与左右的简陋石屋相比,九条家颇有鹤立鸡群的意思。
进入玄关,玻璃门关着,好像上了锁。吉敷一面敲门,一面问是否有人在家,但屋里没有反应。敲玻璃的咯嗒咯嗒声很快就消失在外面的风声和潮声之中。
或许屋里没有人吧,吉敷一面想一面绕到厨房门口。透过模糊的厨房玻璃门,隐约见到里面有个矮小的女人在做饭。从厨房门口可以看到大海。吉敷轻轻敲了敲玻璃门,门马上就打开了。女人惊讶地看着吉敷。这女人五十岁上下,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双颊和额头的皮肤发红。吉敷让她看了警官证,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又说自己刚从东京来到此地。雪从吉敷的腋下掉落,飞到正在火上的锅里。吉敷贴紧门框,将玻璃门关上。
女人用浓重的乡音对吉敷说自己不太了解情况,要去叫她的先生,能不能请他到玄关门口等候。吉敷点头同意。吉敷再绕到玄关门口。没多久,只见刚才那女人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用小碎步跑出来,她走到玄关,穿上木拖鞋,在吉敷的眼皮底下打开螺旋锁。
吉敷走进玄关,反手将门关上,看到一个好像是女人丈夫的老人从里面出来。这人六十开外,两侧的头发已开始后退,头顶的头发也很稀薄。不过他两颊通红,看起来不太像是农村的老人,鼻梁高而挺拔,眼睑深陷,眼睛很大。吉敷心想,嗯,老人的五官很端正,的确有千鹤子的影子。老人在玄关上面的榻榻米上坐着,吉敷也赶紧上去。那矮小的女人则快步去屋里拿来坐垫。
“我这方面,实在无可奉告。”老人先发制人,冷不防说道。看来对方是个非常顽固的老头,他不但拒绝领取千鹤子的遗体,还对为调查千鹤子之死特地从东京赶来的刑警冷眼相对。
“是不是因为女儿很早就离开家的关系?”吉敷问道。
“对。”老人立即回答,“她已经跟我们没有关系啦。”
“可是,血缘关系永远存在啊。听到她的死讯,应该还是感到悲痛的吧?”
老人无语,然后淡然一笑:“说不上悲痛吧。”老人嘀咕道,“反正早就形同陌路了。”
“哦,发生过什么事情吗?可以说出来吗?”
“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只不过……”说到这里,老人用手指指厨房,他太太正在厨房泡茶。
“这是我的第二个老婆了。千鹤子是我跟前妻生的女儿,自从前妻与我离婚,千鹤子就开始不尊重我这个爸爸,后来还离家出走。我永远不能原谅她的不孝。”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四五年前的事吧。”
“这么说来,是昭和四十五年发生的事了?”
“对,昭和四十四年或四十五年吧。”
昭和四十四或四十五年,应该是九条千鹤子十九或二十岁的时候吧。
“你与前一任夫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婚呢?”
老人霍的转过头去,沉默不语,稍后才嘀咕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女儿千鹤子会不会是因为你与她的生母离婚而生气的呢?”
“可能是吧。但我对千鹤子爱护有加,她没有理由一走了之啊。”
“离家前她对你说过些什么呢?”
“这个嘛……呃,不记得了。”
吉敷等了一下,但老人守口如瓶,什么事也不肯说。
“前任夫人是不是跟千鹤子一起离开的?”
“嗯,不,准确地说,前妻离开的时间比较早。”
“之后就是你们父女两人一起生活吗?”
“差不多吧。”
“前任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她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
“她还住在这一带吗?”
“这个嘛……她不住在这里。”
“是在东京吗?”
“不知道。”
“她叫什么名字?”
“姓坛上,叫坛上良江。”
“原籍在哪里?”
“她是北海道人。详细来历我不大清楚。”
吉敷记笔记的手停了下来,等待老人说出进一步的资料,但老人沉默不语,只有外面传来北风的呼啸声。
“她是不是回北海道去了?”
“不知道。”
“她还在世吗?”
“我不知道。”
吉敷抬起头,盯着老人的脸,然后正色说道:“我希望你明白,对于警方来说,你是打听这些事情最合适的人选,不然你要我挨家挨户跟你的邻居打听吗?”
老人转过头来,脸上似乎露出几分胆怯的神色。不久,他低声嘀咕着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呀。”
“要知道,你的女儿千鹤子不是病逝,而是被人谋杀的。即使是外人,也希望警方能尽快捉拿凶手归案,还千鹤子一个公道啊。”
老人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自言自语地说:“我当然也希望尽快破案,千鹤子这样被人杀死实在太可怜了,而且,这件事也让我开始担心起淳子来了。”
吉敷在一瞬间受到了重大的冲击,锐利的视线盯住老人。淳子是谁?是千鹤子的姐妹吗?
“淳子小姐是不是千鹤子的妹妹?”
“是的。”
“现在在家吗?”
“不,到别的地方上大学去了。”
“什么地方?”
“东京。”
吉敷的心情不由得澎湃起来。千鹤子的妹妹在东京!难道她的长相酷似千鹤子吗?
“那么,这位淳子小姐,她的容貌和体形是不是很像她的姐姐千鹤子?”正在此时,九条夫人端着茶过来了。但吉敷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她的到来,连珠炮似的继续问道,“就是说,两姐妹是不是像双胞胎一样相像?”
对于吉敷满怀期待的发问,老人与妻子相视片刻。
“不!”老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两人的岁数相差很远,而且,两人的相貌从小时候就完全不同。”旁边的九条夫人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我已多年没见到千鹤子,但无论如何,两人不可能像双胞胎那么像的。”
“有妹妹淳子小姐的照片吗?”吉敷近乎叫喊似的问道。
九条夫人在老人示意下站起身来。
“请问你有几个子女?”待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里头后,吉敷问道。
“包括千鹤子在内吗?”老人问道。吉敷迫不及待地点头。“共有三个子女。老大是千鹤子,次女淳子,最小的是弟弟定夫。”
“他们的出生年月呢?”
“老大千鹤子,呃……”
“应该是昭和二十五年吧?”
“对,她生于昭和二十五年,淳子生于昭和三十八年[9],定夫生于昭和四十六年[10]。”
吉敷匆忙记在笔记本上。“姐妹俩的年龄差距确实很大哟。”
老人无言以对。
淳子生于昭和三十八年,也就是说今年二十一岁,与三十三岁的姐姐相比,年纪确实差了一截。就算两人真的长相酷似,要做替身也有点困难吧。
“那么,淳子小姐目前住在东京什么地方?”
“住在东急东横线的都立大学附近吧。她读的是位于涩谷的女子大学。”
九条夫人取来淳子的照片,吉敷迫不及待地把照片抢了过来。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总计约二十张。吉敷逐一审视,结果大失所望,因为两姐妹的容貌很难说像或不像。
吉敷不由自主地把照片放在榻榻米上,然后陷入沉思。老人夫妇也默默无言。初次见面的主客之间出现了奇妙的沉默状态。
“千鹤子小姐与淳子小姐,应该有血缘关系吧?”吉敷不知不觉地提出这个问题。
老人默然,面露难色。稍后,他指着身旁的妻子说:“说实在的,淳子是她生的。”
“那就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了?”吉敷嘀咕着,心想怪不得两姐妹的相貌不是很像。
但更奇怪的是,老人与前妻良江离异,千鹤子因此与父亲交恶并离家出走,那是昭和四十四五年的事。但在此六七年前的昭和三 十八年,这老人就已经与别的女人生下了淳子。
发现千鹤子有妹妹,是意外收获。回到东京以后,当然要去看看她。但现在已经可以大致确定,这个妹妹不大可能是千鹤子的替身,因为两人的相貌差得太远。
“兄弟姐妹只有这三个人?”吉敷问道。
这对夫妇点头。
“女儿只有这对姐妹吗?”
夫妇又点头。
“我想问一个比较冒昧的问题,九条先生。”吉敷凝视着空中,说道,“但这点至关重要,千鹤子小姐有没有孪生姐妹?”
老人吃惊地看着吉敷,沉默片刻后说:“对,那孩子的确是双胞胎。”
吉敷顿时感觉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啊!果然是双胞胎!”
“不过,双胞胎中的另一个一出生就死了。”
吉敷在一瞬间张口结舌,脑子一片空白。一度带来的希望转眼间随风而逝。过了好一会儿,吉敷才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真的能确定吗?”
“确定什么?”
“双胞胎中的另一个,真的一出生就死了吗?”
“那当然是真的,还举行了葬礼,是我目送婴儿的棺木进入火葬场的焚化炉的。”
“棺木里装的确实是已死的婴儿吗?”
“那还用说!”
“你记不记得,当时替婴儿签署死亡证明书的医生的名字?”
“记得,是村上镇村上医院的樋口医生。当时他经常来我家出诊。”
“还记得这医生的名字吗?”
“他叫一夫。”
“噢,樋口一夫医生。现在他还在村上医院吗?”
“不,听说已经去世了。”
“他的家属呢?”
“没有什么家属了吧。他妻子很早就病逝了,有个独生子,但却是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老人用略带厌恶的口气说道。
“如果我去村上镇,能见到樋口医生的儿子吗?”
“不能,他不在村上镇了,好像去了外地。”
“我想得到确定婴儿死亡的证词,否则不能排除婴儿在哪里活下来并长大的可能性。”
老人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摇摇头说:“是我亲自捧着死去婴儿的棺木送入焚化炉的。人死怎能复生!”九条老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吉敷,吉敷顿时感到全身虚脱乏力。
吉敷突然明白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千鹤子必是双生子的偏见,而这偏见又源自中村。倒是有必要与跟这老人离婚的前妻,也就是千鹤子的生母见一次面,从活人口中或许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还记不记得坛上良江娘家的地址?”
老人的目光注视着天花板,显示他正在思考着什么。“她的老家是北海道富川,住宅地址是新宅町一三○七号或一七○三号,正确号码记不清楚了。”
此时,玄关被打开了,进来一位国中生模样的男孩。母亲要他向客人打招呼,他连忙点头致意。看来,这就是小儿子定夫了。他打了招呼,立即进了房间。
“千鹤子离开这个家,是不是去东京读短期大学的时候?”
“嗯,差不多吧。准确地说,应该是短大快毕业的时候。”
“那是可以自立的年纪了。”
“是的,已经是成年人了。”
“她与生母良江有联络吗?”
“我不知道。”吉敷转向九条夫人。
“我也不知道。”九条夫人摇摇头。
“那么妹妹淳子小姐呢?两人同在东京,千鹤子小姐应该跟淳子小姐有联络吧?”
“没有。”父亲果断地回答道。吉敷又转向九条夫人,她也轻声说没有。
接下来,吉敷又向附近的住家调查打听,但出乎意料,邻居们大都守口如瓶。习惯在城市做调查工作的吉敷,似乎缺乏打开村民话匣子的技巧。当然,村民的噤若寒蝉,也证明了九条家在村里的势力。不过其中一家的儿子向吉敷透露,说从母亲那里听说,九条家之前的太太是跟一个年轻男子私奔的。至于那个男的是谁,是怎么样的男人,则一无所知。至于千鹤子的双胞胎妹妹出生后就夭折倒是千真万确,因为附近不少村民都参加了葬礼,也看到了死去的婴儿。在这方面,似乎没有疑点。
完成大致的调查工作后,吉敷跑到屋外,天色已经转暗。雪下得小了一点,但风势越来越大,海面上波涛汹涌。走在回派出所的路上,穿过村落,在屋与屋之间的空隙,雪片从侧面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离开村落,往前走一段路后再回头观望,只见家家户户的灯光串成一列,璀璨生辉,灯光背后是黑压压的山崖,前面是波涛汹涌的海洋。就在这山与海对峙的狭窄空间里,村民们出生、居住、劳动。圆弧形的海岬远看像人的下巴,而这些简陋的村屋则像有缝隙的牙齿。
从大陆横渡大海而来的强风凌厉地穿越缝隙,卷起地上的积雪,直冲山崖。
吉敷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带屋顶的积雪特别少,原来是海面吹来的强风,把雪刮走了。
千鹤子如果还活着,或许会对自己说——人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地方生活呢?
3
回到今川派出所,吉敷打电话给东京的中村。当说到九条千鹤子的确是双胞胎时,中村在电话那头发出“果然如此”的欢呼声,但吉敷接着告诉了中村关于双胞胎的另一个生下来后就已经夭折的消息,电话那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确定真的死了吗?会不会还活在某个地方呢?”过了好一阵,中村心有不甘地问道。
“不可能……附近的邻居参加了葬礼,很多人都看到死去婴儿的脸。我已查出当时签署婴儿死亡证明书的医生名字,看来确实发出了死亡证明书,不过我还没查证。”
“查证是必须的,但像这种证明书,也不过是书面上的东西罢了。嗯,我想……”因为通话距离较远,中村的声音只要稍微低了点,外面的风雪声便马上充斥吉敷的耳膜。中村那略带悠闲的腔调,在吉敷听来仿佛是来自世界尽头的声音。
“当然,这不过是个假设。就是说,在昭和二十五年时,这个双胞胎婴儿跟某个死婴调了包。这种调换婴儿的情况在西方很常见。详细地说,一方的家长一直渴望有个孩子,但不幸生了个死婴;而另一方的家长却生了双胞胎。对后者来说,就算双胞胎中的一个死去也不至于造成太大冲击。医生灵机一动,就把双方的婴儿做了调换。”
吉敷觉得这种假设也不是不可能。一对命运坎坷、刚出生就被分开的双胞胎姐妹,在不同的地方成长,成年后再度相会,然后牵连到这桩杀人事件之中。与其说是假设,不如说这是个颇具吸引力的想象。
挂上话筒后,吉敷想了一会儿,再次打电话到九条家。那个村落大多数家庭并没有电话,但九条家却有。当老人接过电话时,吉敷反而不知如何开口了。结果,吉敷只能单刀直入地问当时在医院里,婴儿有没有可能被人调包。
九条老人听后笑着说“绝无可能”。理由是当时并非在医院生产,而是在自己家里,所以不是由助产士或妇科医生,而是由产婆接生。生产时自己在房门外守候。当听到产婆大声呼叫时,他立刻冲进房间,发现生下两名婴儿,但其中一名是死婴。假如产婆动手脚调包的话,她必须要带另一个婴儿来他家,但他们没有发现她有带大包裹进来。再说,她要把一个还在啼哭的活婴藏在包裹里带出去也是不可能的。而且,产婆事先并不知道九条家要生双胞胎啊,她也是到接生时才知道的。
吉敷接受九条的说法,挂上了话筒。接下来,吉敷把思考焦点转移到原籍北海道富川、九条老人的前妻坛上良江身上。吉敷很想跟她见面,如果她还活着且住在原地的话。
虽然就算见了面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起码在双胞胎这件事情上可以得到更确实的说明。另外要弄清楚的是关于私奔的传言。如果这传言是真的,那么坛上良江也许现在还跟那男人生活在一起吧。
关于九条千鹤子上东京读短大以来的行踪,已由成城警署的其他刑警作了彻底调查。吉敷在搜查会议上已多次听到这方面的报告。据调查,千鹤子刚上东京时住在涩谷A女子短大的宿舍里,后来先后搬到代代木、青山、成城等处居住,看不到她与母亲同住的迹象,不仅如此,也看不出母亲住在她附近的形迹。既然跟母亲一起离开了今川的家,为什么之后不跟母亲同住呢?甚至也不让母亲住在自己附近?由此看来,千鹤子的母亲与人私奔的传言似乎是真的。
果真如此的话,则又带出一个新的疑问——父母离异的责任应该大半在母亲这方,为什么千鹤子要迁怒于父亲呢?另外还有个疑问——成城警署的警员调查千鹤子的行踪,在没有发现她与母亲来往迹象的同时,也没有找到她有跟妹妹联络的线索。这是不是表示,同在东京的两姐妹完全没有来往呢?
吉敷再次打电话给中村,说了九条前妻生双胞胎时的情节后,电话那头传来了长叹声。看来中村也终于死心了。接着吉敷又提到千鹤子的生母与男人私奔的传言,并表示自己想去见见那个女人。
“你想去北海道吗?”中村问道。
吉敷说反正早晚都是要走这一趟的,他准备从今川搭乘羽越本线北上到青森,然后坐青函联络船到北海道。中村想了想,然后指出,如果那女人真的跟人私奔,那就未必会回北海道,不妨先调查她目前是否还在富川吧。吉敷说好。中村说那这件事便由他来处理吧,自己在札幌警署有熟人,可以请熟人调查在富川的新宅町是不是还住着叫坛上良江的女人。不过调查需要一天时间,请吉敷明天傍晚在这里等他的电话。
吉敷跟中村说了声多谢,然后又说,这样的话,他明天就去村上调查那个叫樋口一夫的医生。说完后吉敷便挂上电话。
翌晨,福间开车送吉敷到村上警署,介绍他与署员认识。福间因为所里有事,又匆匆开车回今川了。吉敷对署员说,他想尽可能地了解昭和二十五年村上医院樋口医生的情况。对方虽然感觉有些为难,但很快就去翻阅资料,并打电话与有关单位联络。最后,得到了让人始料未及的答案:“他已经结婚,而且去了东京。”
吉敷大吃一惊。“可是,据我所知,这位樋口医生已经去世了啊!”
“死亡?啊,那是他的父亲。”
“我指的是樋口一夫先生。”
“嗯,对了,那是父亲。”
“那么,儿子也是医生吗?”
“对,父子都是医生。”
吉敷记起九条老人说过樋口医生的儿子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那番话。
“不,不可能,我没听过那样的评语。”吉敷说出九条老人的评语后,村上警署的中年署员立刻否认。
“情况刚好相反,据说他是医科大学的高材生,现在应该已成为医术高明、为人称道的优秀医生了吧。”
“他去了东京哪里呢?”
“这就不大清楚了,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刚才向村上医院打听,那边好像没人知道他的行踪。他本人也没有去市政厅登记。”
“名字呢?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嗯,这个嘛……好像是叫TAKUYA或TAMEKICHI吧,我记不太得了。”
吉敷走出警署后,跑到村上车站旁边的旅馆租了个房间,又在柜台打了个长途电话给中村,但中村正好不在。吉敷只好留下旅馆的电话号码,并请柜台接到找成城警署人员的电话时立刻通知他。
太阳还高挂在天空中,吉敷迅速去澡堂洗了个澡并换上浴衣。这次虽然是长途旅行,但吉敷对于昨晚没有洗澡一事仍然耿耿于怀。回到房间,吉敷泡了杯浓茶,然后把列车时刻表摊在桌子上。他想查找去青森的列车,但似乎找不到理想的班次,大多数列车到达青森的时间,与联络船的开船时间都隔了一大段时间,等到抵达函馆时已经入夜了。如果在北海道能得到中村熟人的协助,吉敷希望能在晚上到达札幌。
所以,只能搭乘“日本海三号”特快列车,到达青森的时间正好接得上联络船的开船时间,但又跟函馆开出的列车时间衔接不上了。再说,这班车清晨五点十九分就从村上站发车,得一大早就起床。但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只好搭乘这班车了。
傍晚时分中村终于来电话了。
“啊,富川那边刚刚来了电话。”
“有坛上良江的消息吗?”
“嗯,她还活着,好像是单身,没有再嫁。她一直在医院做护理员,前阵子因为年纪问题已经退休了。”
“是单身吗……住址还是原来的地方?”
“对,新宅町一三○七号没错。”
“所以她还是回老家了?”
“看来是的。”
“那说她私奔是谣言了?她知道女儿的死讯吗?”
“不清楚。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是想跑一趟与她见个面。虽然不一定会有重大突破,但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那好吧,起码在双胞胎的问题上可以从她那边得到第一手消息。噢,调查医生的事进展如何?”
“那是一对父子。父亲已经去世,儿子听说去了东京。因为时间的关系,还没详细调查。”
“女主人呢?”
“听说很早就去世了。”
“那就注意一下儿子的情况吧。”
“嗯,至于九条家双胞胎中的另一个,看来的确是一出生就夭折了。”
“嗯,只能这么认为了。”
4
在黎明时分天色还依旧暗淡的月台,吉敷感到彻骨的寒冷。光是做个深呼吸,喉头似乎就要结冰;呼一口气,马上就变成了水蒸气,用力吐气时,那气体似乎可以直接固化并坠落到地面。幸好没有刮风,月台上等候的旅客才少受了点罪。
从村上站搭乘“日本海三号”的人,除了吉敷,还有一个背着方形竹篓的中年女性。这矮小的妇人有节奏地摆动着身体以驱除寒意。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外露的双手却不用呵气取暖。
日本海三号是寝台特急列车,吉敷一上车就钻进寝台睡觉,但只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看表,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此后吉敷睡意全无,便索性起身,跑到车厢的连接处。
擦去车门玻璃上的雾气看看车外,天已经大亮了。现在已是阳春三月。吉敷想起长冈的文章,在旅途中为了看日出而早起——果然是值得一看的景色。吉敷又想起那幻影般的女人。九条千鹤子在隼号从东京车站发车前应该已被谋杀,但是,这女人却如幻影般地出现在隼号列车上——这是六十分之一秒的幻影。如果这女人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人,倒是有可能参与蓝色列车之旅——但这同样的也是幻影。
可惜自己没有看到——吉敷的脑际反复闪现着这句话。与这件事有关的许多人,都见过生前的九条千鹤子或隼号中的幻影,只有自己没有见过。自己见到的千鹤子是被剥了脸皮的千鹤子,所以,只能通过相片一睹千鹤子的全貌。
一切都在梦中——吉敷想起长冈文章中幻影女所说的话。难道真的是在梦中吗?
吉敷抬起头,只见太阳已经在日本海上完全升起。忍着耀眼的光辉瞥向太阳,在水平线上竟浮现出那女人被剥去的脸皮。这张脸皮逐渐扩大,看起来像个假面具。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来,冬季北上到日本海一游,是游客的诗意之旅,但对吉敷来说则是疲劳之旅。下车后他急忙转乘联络船,然后混在大批人群中踏上函馆的街道。此时吉敷真想在函馆找个旅馆休息,毕竟从前天开始还没有安稳地睡上一觉。小雪纷飞中他找到了公用电话亭。
“我到了函馆了。”中村接电话后吉敷说道。
“现在很累吧?”中村用带点嘲弄的口气问道。
“没问题,毕竟我还年轻啊。”吉敷逞强说着。
“札幌警署的朋友正好有空,他很乐意帮忙,欢迎你去札幌。”
“是吗?”吉敷顺口说。想到还要忍受长时间摇晃的列车前去札幌,吉敷伸了伸舌头。
“那个人叫牛越[11],以前我有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个名字?”
“我没听过。”
“是吗?这家伙做事一板一眼,我给你他的电话号码,请马上跟他联络。你的情况我已跟他详细说明过了。”
拨通了中村说的电话号码,对方马上接起电话。从电话那头传来完全不像刑警、语调非常悠闲的声音。在说话急促而响亮的中村之后听到这种声音,印象特别深刻。
“我是东京的吉敷。”听了吉敷自报姓名,对方也慢吞吞地说出牛越的名字。看来,真是名副其实。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帮我们调查富川的人。”
“哪里哪里,这几天我正好有空。以前中村兄在工作上帮了我们很多忙。噢,你现在在哪里?”
“刚到函馆。”
“马上就来札幌吗?”
“嗯……说实话,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昨晚没睡好,觉得有点疲劳。”
“哦……”双方陷入沉默。如果是中村,立即就会作出反应。但这位牛越先生,似乎在很有耐性等待对方开口。
“所以……”正当吉敷开口,牛越也同时说出“不过……”于是两人又几乎同时说出“请”的谦让词。
“不过,”牛越再次说道,“就算到了札幌,明天去富川恐怕还是要搭列车。今年虽然降雪比往年少,但路上还是有雪,与开车比起来,还是搭列车比较快吧。所以,今晚你不妨住在函馆,明天我们在苫小牧站会合。”
这对吉敷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提议。富川是日高本线中的一站。从函馆去富川,先搭室兰本线,再转日高本线沿太平洋海岸东行。而札幌方面,必须先搭千岁线南下,与前面的路线会合,然后再转日高本线。会合地点就是苫小牧站。
“啊,牛越兄,要你陪伴,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这几天有空。富川这地方很大,刚来的人很难认路。”
“有你带路,那就最好不过了,不过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别客气了。明早九点三十分有一班函馆出发的‘天空五号’特快车,你坐自由席就可以了,十二点四十二分会到苫小牧站。我想坐这趟车不会很辛苦,没有其他更适合的班车了。”
“我从札幌去苫小牧有很多班车可选,你只要在月台上等我就行了。在月台上碰面后,我们去苫小牧一起吃午饭吧。”
“是吗……太让我过意不去了。不过刚好也可以相互了解一下。”
“我从中村先生那边已经知道不少你的事情了。”接下来,牛越又向吉敷介绍了函馆的旅馆,然后便挂了电话。
吉敷从电话亭出来,一面在小雪纷飞的函馆街头步行,一面想着牛越这个人。别看他悠闲淡然,说不定会是个优秀的刑警呢。
5
吉敷竹史与牛越佐武郎会面那天是三月二日星期五。当天空五号畅顺地驶入月台时,吉敷透过窗户张望,但没见到对方的踪影。他下车走上月台,走没几步,有人不知在何处叫着他的名字,转头一望,只见一名小个子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后面。
吉敷不由地放下手提袋跟他打招呼。这是个相貌非常普通的男人,跟其他北方人一样脸颊微微泛红。吉敷说一看就知道你是牛越兄了,牛越只是“哦、哦”地答应着。
“辛苦了吧?”两人并肩而行,牛越说道。
“不,昨晚在旅馆一宿,已经完全消除了旅途的疲劳。昨天我说了些放肆的话,请多多包涵。”
“不,我不觉得有什么放肆。”
“就是我说想在函馆休息的话。”
“啊,列车旅行很容易感觉疲惫,你想在函馆休息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呀,坐飞机就好啦。但我人在新潟,急着赶来,就只好坐火车了。”
两人并肩下了电扶梯。车站大厅豪华宽敞,墙壁染成象牙色,简直可以媲美机场的候机大厅。楼梯附近有大型书店,走过书店,就是餐厅和咖啡馆林立的小吃街。
“好宏伟的建筑物啊!”吉敷说道。
“是第一次到苫小牧吗?”
“是的,这是第一次。”吉敷对于北海道,只知道札幌及机场一带而已。
“不过,这地方除了能看到工厂的烟囱,好像没有其他东西了。啊,这家店怎么样?要不然就吃西餐吧,听说这里的西餐做得也不错。”牛越停步问道。两人正站在饮食街和料理店的布帘前。
“不,这里就可以了。我最喜欢吃日本料理。”
两人在最里面的包间就座,只叫了一瓶啤酒,先为初次见面干杯。然后在料理送来之前,就是聊聊家常。吉敷介绍了他与中村共事的情况后,牛越照例用慢吞吞的语调说起食物的话题。
“刚才你说喜欢日本料理,是哪方面的日本料理呢,吉敷君?”
吉敷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说:“说什么好呢?我喜欢吃拉面。”
“哦,这倒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以为你一定喜欢吃法国菜。看来你的饮食习惯相当平民化啊。”
“哈哈,我本来就是一介平民呀,我连法国菜的名字都搞不清楚。我在东京住的那条街就有很棒的拉面店。”
“是吗?北海道也是出产美味拉面的地方。”
“是呀,狸小路的拉面很有名。”
“札幌的拉面也很有名,你喜欢札幌的拉面吗?”
“当然喜欢了。”
“我很喜欢札幌这个地方,可是还没有爱上那里的拉面。”
“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算是本地人,也要向人请教哪里有好吃的拉面馆呢。”
“看来,我得好好学习了。”牛越语出惊人,并掏出警察手册准备记下拉面笔记。“现在记性差了,不做笔记,马上就忘。”
“啊……”
“那么,到目前为止你吃过最好的日本的拉面是……”
“哦,这倒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我只是个领低薪的刑警,不可能跑遍全日本品尝各地拉面。不过,即使是乡下地方,譬如在尾道,也能发现美味的拉面馆。而我生平吃过最美味的拉面,要算是松本的福克斯拉面。”
“福克斯拉面?哦……那是怎样的拉面呢?”
“类似札幌的味噌拉面,用的是高汤,味道一流。”
“啊,你说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关于拉面的话题终于告一段落。在对方没有特别提起的情况下,吉敷开始向牛越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议的事件,还顺便说了特地去越后拜访了死者家属,以及到现在为止的调查结果。
“原来如此。因为名叫九条千鹤子的被害者生母住在富川,所以你风尘仆仆来到北海道。嗯……真是一件诡异的案件,所以中村兄对这个案子也很感兴趣。”
料理送来了。牛越请吉敷用餐,自己也举起筷子。双方陷入沉思之中,似乎都在思考这件事。
饭后,两人走出餐馆,搭上开往富川、每站都停的慢车后,仍然保持着这种状态。牛越沉默不语,吉敷则一直眺望着窗外的风景。不过此时吉敷不再思考关于案件的事了。
刚进入三月的北海道,积雪比想象中要少,到处可见到未融的残雪。吉敷他们所坐位置的左侧窗外,是一大片摇曳着枯草的原野。草原逶迤连绵到极远处的森林边上。除了路灯孤零零地竖立着,再也见不到其他的建筑物了。右侧是海岸线,沙滩一直向前伸展,划出柔和的弧线,它与昨日见过的日本海海岸线截然不同。今川与越后寒川一带的海岸,可以见到奇岩怪石从海中突兀而起,白雪落在黑色的岩石表面,画出斑驳的图案,给人一种冷峻的印象。但位于更北的北海道海岸线,竟然不见雪花飞舞,春天似乎提前到来了,气温也不如想象中寒冷。
列车抵达了富川站。这车站与越后寒川以及今川站很像,很小,月台没有顶棚。离开小屋般的车站,来到车站前,这里也没有站前商店街和待客的出租车。与其他濒临日本海的小镇不同的是这里的空间相当广阔。
全无下雪的痕迹。车站旁边是用简单栅栏围住的广阔空地,杂乱地长着一人高的枯草。栅栏扶手和堆积在空地一隅的铁轨都生了锈。建筑物的壁板也呈焦褐色,看上去非常陈旧。
站前广场不算宽阔,但在左方延伸着一条很宽的柏油马路。不过路上没有车辆。不仅没有车辆,也没有人影。午后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令人心情舒畅。不过,偶尔吹来的风还是凉飕飕的。风还刮起未铺柏油的站前广场上的灰尘。
吉敷的心头蓦然涌起怀旧的情绪。这正是自己儿时最熟悉的风景。小时候,仓敷车站和尾道车站的情景正是如此。如今新干线通车,铁路线变成了高架桥,地面全铺了水泥,那样的风景永远不可能再见了,可想不到北海道竟然还看得到。牛越率先向左边的宽阔马路走去。“这里没有出租车,经过车站的公车也很少,我们去那条马路搭公车吧。”
乘上公车,摇晃了约十分钟后便下了车。这里到处可见用镀锌薄铁皮盖的简易房屋,只有铝制窗框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家家户户的白色外墙下半部都已沾满泥土,远看好像放牧的马群。
离开柏油车道,牛越慢慢走到像田间小路般的窄道上。不到一会儿,来到既像湿地又像园圃的地方。从它旁边穿行而过,前面可见到两三栋也用淡绿色薄铁皮盖的简易房子。
“就是这里!”牛越回头说道。
门口钉着名牌,但只写着“坛上”,没有名字。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说谎也要写上个男人的名字吧。不然的话,就证明她真的是一人独居。那么,私奔的传闻究竟是怎么回事?牛越一面敲玻璃门一面喊着,但没有回音。牛越随手推开玻璃门,然后对着微暗的室内喊道:“坛上大婶,我是打电话给你的警察。”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人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吉敷跟着牛越进入玄关,恍惚间闻到一股臭味。关上玻璃门后,室内光线变得很暗,于是吉敷又将玻璃门稍微打开。
不过,这女人的穿着打扮与一般的家庭主妇比起来,显得格外整洁,或许是曾在医院工作的关系吧。看她的容貌——鼻梁挺直,大眼睛——格外引人注目。她还化了妆,给人在东京街上经常看到的长年在娱乐场所工作的老年女人的形象。
“大婶,这位是从东京特地赶来看你的刑警先生,他有些事想问你。”
“我没有话要说。”女人冷冷地说了一句便转过头去,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吉敷想起今川的九条老人。两人都给人相同的印象。
“大婶,你不能这么说。刑警先生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这样实在太失礼了。”牛越温和地劝告她。
“我真的无可奉告。就算问我问题,我也不会回答。”
“如果是关于你女儿千鹤子小姐的事呢?”吉敷说道。
良江转过身,虽然不出声,但可以看到她的背部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我说的是九条千鹤子小姐,你认识这个人吗?”吉敷再一次问道。
良江仍然保持沉默,但没多久就转过头盯着吉敷。
“怎么啦?”她的喉头轻轻嘀咕了一声。这是询问的语气,看来她还不知道女儿的死讯。
“她死了!”吉敷用稍微粗暴的口气说道,“是被谋杀的。所以我才来这里调查。”
良江又慢慢地转过身去,背向吉敷。从良江的举止难以判断她的感情变化。吉敷只能猜测也许她对女儿的死无动于衷。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一会,良江终于有反应了。
“为什么?”女人问道。
“现在只知道她是被谋杀的。”吉敷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不知道她被杀的理由,所以才来调查。”
“她被谁杀了?”她继续背对着吉敷,却提出吉敷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对她说嫌疑犯是穿帆布面胶鞋的年轻男子,恐怕意义也不大。
“现在还不清楚。”
良江哼地发出蔑视刑警的声音,接着又长叹了一声。
“有什么线索的话,请务必告诉东京来的刑警先生。”牛越在旁边说道。
“嘿嘿……”从她的鼻孔里发出嘲笑声。历经人世间一切辛酸的女人,在她的脑中似乎只剩下乖僻和偏见了。
良江准备回到里屋,一旦让她进去,恐怕就很难再让她出来了。这女人本来就如此无礼,还是因为女儿死亡的冲击而失魂落魄,吉敷不得而知。这时,牛越突然脱鞋,飞一般地上前抓住良江的肩膀。或许,牛越觉得北海道人岂可在东京的刑警面前失礼。
“我看不下去了。”牛越愤怒地说道,“你实在太不像话啦。这位刑警先生为了你女儿的事远道而来。难道你不恨杀你女儿的凶手吗?”
良江口中念念有词,但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你们要我说,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良江这次说得比较清楚了,“我跟女儿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离开今川的家以后就一直没有见过面吗?”
“嗯,是的。”
“你在东京住过吗?”
“没有。”
“去过东京吗?”
“也没有。”
“没想过跟女儿千鹤子小姐一起住吗?”
“不想。”
“为什么?”
“为什么要我说理由呢?”良江的唇边又露出嘲讽的微笑。
“因为你被赶出今川的家,千鹤子为你感到不平所以才会离开那个家的,对不对?”
良江无言以对。牛越走到吉敷身边,凑近他的耳朵说道:“听说这位老女人直至两三年前还跟一位老男人在这里同居,或许是因为这样,女儿才没有叫母亲去东京同住。”
“啊!是吗?”吉敷小声回应道,“是怎样的男人呢?”
“这个嘛,还没查清楚。听说是个酒鬼、无所事事的家伙。喂,老太太,听说有个男人曾经在这里跟你同居,那是谁?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事?”
“哦,有这回事吗?我都忘啦。”
“唉,真是不可爱。”牛越说道,“我再问你,你是怎么嫁到越后的九条家的?”
“通过相亲。”
“介绍人是谁?”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早就忘记啦。”
“为什么离婚?”
“外地来的女人嘛,看不顺眼就丢开啦。”
“是吗?”牛越说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九条家的事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良江的语气强硬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刚从今川来到这里,在越后那边听到传闻,说你和一个年轻男人私奔了。”
吉敷说完,良江狠狠地盯着吉敷,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这回事?”
“你看我会做这种事吗?”
“是谣言吗?”
“当然。那是天大的谣言!”
“可是,两三年前还在这里跟你同居的那个男人,不就是越后时代跟你私奔的男人吗?”
良江又露出嘲讽的笑容,说道:“不对!在这里住过的男人是叫津田修士的木匠,札幌人,跟越后毫无关系。”
“从越后回到这里之后才认识的吗?”
“是的。”
“在哪里认识的?”牛越问道。
“医院。他因为喝醉酒入院。他戒酒以后就跟我住在一起。”
“现在怎么啦?”
“他走掉了,我不清楚他的事情。”看样子不像是说谎。
“千鹤子小姐好像是双胞胎吧?”吉敷转移了话题。
良江默默地点点头。
“千鹤子小姐是双胞胎之一,那么另一个双胞胎现在在哪里?”吉敷虚张声势地问道。
良江抬起头,露出诧异的目光。看样子不像在做戏。“你说什么?另一个生下来就死啦。”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啊。”
吉敷陷入迷茫,然后简单地说明这件案子。“九条千鹤子小姐在今年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被人谋杀。然而在一个半小时之后从东京发车的特快列车上,直到隔天上午十一点为止,有许多人见到千鹤子小姐。对于这起离奇的案件,只能认为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人到现在还活着而且配合演出,不然难以解释。”
“这一定是幽灵。”良江说道。
吉敷只能苦笑,心想这老女人倒是一流的挖苦高手。但是看看她的表情,却又显得这句话是真的经过深思熟虑。
“就跟前面的田畠家一样。那孩子从小就敢想敢做,喜欢钻牛角尖。她决定要做的事情,就算死了也会去做。”良江喃喃说道。吉敷的话似乎打动了良江的某条心弦,使她大发感慨。
“那么,关于杀害千鹤子小姐的凶手,你有线索吗?”牛越在旁边问道。
良江神情恍惚,似乎听不到牛越的问题。牛越再问一次,她霍地抬头,大声说道:“我没有理由知道啊。因为我完全不清楚那孩子与哪些人交往。”说完后她继续保持沉默。但没多久,她就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不过,杀人者会有报应的。那孩子一定会报仇。她从小就是这样的。”
从良江家出来后,两人又跟附近的人家打听消息。根据邻居的说法,与良江同居过一段时间的男人,的确是出身札幌、名叫津田修士的木匠。知道这个人的相貌举止后,确定此人从未在越后等地生活过。如此看来,良江说她从越后回来之后在医院认识了这个男人的话不是说谎了。
“那个老女人刚才在说什么呀?”在回程的路上吉敷问道。
“嗯……你指的是什么?”
“当我提到应该已经被杀死的千鹤子在蓝色列车上出现时,她不是说跟前面的田畠家一样吗?”
“啊!”
“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这地方有点怪。大概是去年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前面的村子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田畠家的孩子因为交通事故而死亡。在这年轻人的葬礼上,照例要拍摄死者的遗照。第一张拍摄的遗照是普通的五分头,但五分钟后拍摄的另一张遗照,不知怎么搞的,死者头上戴了毛线帽。”
“你说什么?是同一个死者的遗照吗?”
“当然啦。两张照片都是由富川街上的照相馆派人拍的,非常专业。事实上,死者并没有戴毛线帽。”
“这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吧。听说东京的电视台和报社记者纷纷赶来,当时还引起很大的轰动呢。”
“没有查出原因吗?”
“不同人有不同的解释。有人说灯罩正好挡住额头,所以拍出这样的照片;又有人说遗照放入相框后因为玻璃反射的关系;等等……众说纷纭,最终也没有结论。不过,听说死去的年轻人生前很喜欢戴毛线帽,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传闻。”
“嗯,牛越君见过这张遗照吗?”
“实物没见过,但看过登在杂志上的照片。”
“看起来像灯罩吗?”
“不,照片很清晰,死者头上戴着毛线帽。”
“两张遗照同时刊登在杂志上吗?”
“是的,无帽的遗照和戴毛线帽的遗照。”
毛线帽?毛线?吉敷思考着。他根本不相信这个传闻。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动了他的心弦。“啊,是毛线。毛线?毛线?”吉敷口中反复念着这个词。为什么毛线和毛线帽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呢?
6
搭上列车,与牛越相对而坐之后,吉敷终于知道原因了。原来是毛线与毛衣的关系。乘坐一月十八日隼号列车的九条千鹤子穿着一件灰色粗毛衣。很多人都能作证,她拍摄的照片也证实了此事。但是在成城住所的置衣篮中,却并没有看见灰色毛衣,只有一件粉红色毛衣。
为什么会这样,现在还很难作出解释。但正如中村所说,灰色短大衣和灰色西裤配粉红色毛衣似乎不大协调。吉敷对于时装虽然没有任何研究,但对女性着装也还有基本概念。从彩色照片中看到的九条千鹤子是一副模特的派头,给人非常时髦的印象。
灰色应该属于流行的颜色吧,穿戴灰色套装,可以营造素雅的氛围。但换上粉红色毛衣,就变得不伦不类了。粉红色只能说是可爱的颜色吧。牛越问吉敷在想什么。吉敷把刚才的想法告诉牛越。牛越边听边点头,但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怎么想?”吉敷问道。
“没有想法。”牛越腼腆地笑着,用手托着后脑勺说道,“我对女性的打扮毫无发言权。”
“嗯。”
“粉红与灰色的搭配很滑稽吗?”
“不,这两种颜色的搭配本身倒不能说是滑稽……”边说边觉得要解释清楚很不容易,吉敷的话语开始含糊起来。
“比较起来,我还有更难理解、更滑稽的事情呢。”
列车很空。靠着车窗相对而坐的两个刑警身边都没有乘客。所以,两人毫无顾忌地讨论这起杀人事件。
“什么事情?”吉敷往牛越那边探过身去。
“倒不是什么大事,我想了解的是,成城跟东京站的距离近吗?”
“不。”吉敷说完后想了一下。“不能说很近吧。必须先搭小田急线到新宿,然后再转中央线去东京车站。”
“噢,是吗?我对东京的地理不熟。那么,需要多少时间呢?”
“这个嘛……因为两班都是快车,中途不停,或许不用花太多时间。我想三四十分钟就够了吧。”
“那么,从杀人现场的公寓到成城站近吗?”
“啊,这段距离比想象中要远一点。步行的话,大概要二十分钟吧。当然,如果搭出租车的话就快多了。”
“这么说来,从杀人现场到东京车站需要一个小时吧。但是,那女人被杀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离隼号发车的四点四十五分只差一小时二十五分钟,扣掉去东京站的一小时,就只剩二十五分钟了。那女人只用二十五分钟的时间洗澡吗?”
吉敷暗暗叫苦,无言以对。一开始调查时为什么没注意到时间问题呢!经牛越提醒后,突然明白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大疏忽。如果是男人的话,二十五分钟的时间也许足够了。在浴缸里泡一泡,出来后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就可以马上出门。但如果是女人呢?二 十五分钟似乎就不够了。尤其像千鹤子这样爱打扮的女人,她不但要洗澡,还要化妆、整理头发……离列车发车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她如何能悠闲地泡澡吗?唉,真是大疏忽。
“真如你所说的……”吉敷喃喃说道,“我没注意到时间的问题,是个大疏忽。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想到,实在惭愧啊。”
“哪里,哪里。”牛越诚惶诚恐地摇着手,“主要是因为我是个动作迟钝的人,不习惯快速行动,所以会想到时间问题。如果换了我,我一定就不洗澡,直接到车站去了。”
吉敷无言以对,但脑子里却在急速思考着。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这女人没有进浴室洗澡吗?她不是在浴室里遇害的吗?
吉敷暂时陷入沉思,但脑子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看来,问题应该这样问——尸体是怎么进到浴室的?不用说,穿帆布球鞋的男人在三点二十分左右杀死千鹤子,然后脱掉她的衣服,把尸体丢入浴缸,再放满水……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大概是为了方便他剥去脸皮,才选择浴室的吧。”
“对,在浴室里剥皮有利于冲洗血迹。但是,如果只是为了剥去脸皮,就没有必要脱掉她的衣服呀!为什么非让这女人裸体不可呢?”
牛越也陷入沉思,稍后说道:“我刚刚想到一点,可能凶手有必要把她的衣服藏起来吧,又或者是需要这些衣服才把它脱下拿走。你觉得呢?”
“嗯,假设杀人是突发状况而又需要把衣服藏起来的话。对凶手而言,他当时应该非常紧张,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进来,所以有必要隐藏尸体。而面对裸体,凶手马上联想到的地方,多半就是浴室了。”
“说得不错……对凶手来说,一定有脱衣服的必要……但是,剥去脸皮又是为什么呢?”
“嗯,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有答案。”
“那么,凶手拿走或藏起女人衣服的原因又是什么?”
“这个嘛,譬如说衣服上沾了血。”
“不,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浴缸里也全部都是血啊。”
“但是,凶手的血液或体液有可能沾在女人的衣服上啊。”
“这倒也是,可能是衣服沾上了凶手的血液或体液……但是不对呀,要说沾上凶手的东西,那不只是毛衣,也有可能沾到裤子上啊!这究竟是怎么……不,请等一等,我现在脑子很乱。对,凶手不是想拿走衣服,只是把衣服脱掉而已。”
“哦?凶手不想把衣服带走吗?”
“是呀,不是带走,而是脱下……但我们目前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只能等一下再继续思考了。”吉敷吐了一大口气,双手按着额头。他知道自己相当疲劳,脑子已无法继续思考。两人暂时保持沉默。“无论如何,能见到牛越兄,对我来说真是太幸运了。”不久后吉敷抬起头,诚恳地说,“你的看法带给我很大的启发,让我待会儿再慢慢思考。”
“哈哈,能让东京警视厅一课的人这么说,真是我的莫大光荣啊。”牛越笑道。
“另外还有一个谜,就是乘客在蓝色列车上替已经死亡的女人拍了照。不知你有什么看法?对这个问题我完全束手无策,找不到任何解决问题的切入点。”
“起初我以为一定有第二个九条千鹤子,为了寻找她,才有了这趟长途旅行,但最后一无所获。看来,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酷似九条千鹤子的女人,我是完全死心了。这么一来,这问题就成了我们能力范围之外的非常识问题了。也就是看起来像你刚才所说的富川田畠家的毛线帽之类的怪谈了。”
“嗯,也许是吧。世界上似乎真的有我们还不知道的怪异事情。关于这件案子,坦白说,我也完全没有头绪,实在太离奇了。”
“还有其他的提示吗?我觉得案子的关键就在这里,只要破解这个谜题,就可以一举破案了。”
“也许吧,我也这么想。”
“那么牛越兄你……”
“嗯,提示说不上。不过今天早上听你讲这个案子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另一个案子。”
“哦!什么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叫三河岛事件。”
“三河岛事件?”
“是的。当时吉敷君还年轻,可能不知道这个案子吧?”
“不,这个名字我听过,好像是列车翻车事故吧,但我不知道详细情形。”
“对,那是列车连续冲撞事件,发生在昭和三十七年[12]。当然,这个案子也许跟这次的事件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就当做听故事好了。”
“嗯。”
“那是怎么样的事故呢?简单来说是这样的,常磐线的列车出轨翻车,正好撞到了下行列车,这样就已经够惨了,谁知道紧接而来的上行列车也撞了上来,结果造成极惨重的撞车事故。”
“哦!”
“这起事故的问题出在受出轨列车牵连的第一班下行列车司机身上。出事后他心无旁骛地拯救负伤乘客,结果忘了立刻通知紧接而来的上行列车司机停车,才造成第二次撞车事故,所以法官判这名司机有罪。”
“原来如此。”
“但是,最近有学者就这位下行列车司机的心理状态说了些有趣的话。我因为对这件事有兴趣,所以读了不少相关书籍。有一位叫三轮的脑神经外科医生提出所谓‘自动人’的理论。”
“哦?”
“也就是说,法官判司机有罪的理由之一,是司机从出事后直到进了医院猛然醒悟这段时间,虽然实际参与了救助伤患的行动,但却说完全记不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换句话说,他无法说明在这段时间自己采取行动的理由以及职务上的使命感,所以得不到法官的信任。但最近,却出现了认为这种现象可能存在的理论,就是所谓的‘自动人’理论。我从你的话里联想到三河岛事件的司机,所以想把这个理论告诉你。”
“请继续。”
“这个理论是以足球选手为例。三河岛事件中的司机现在还活着,但在足球界,就发生过好几次球员在比赛中头部受严重撞击后继续参加比赛,结果在比赛结束同时倒地死亡的事件。事实上,在这些案例中,大部分选手在头部受到撞击时就已经死亡了。”
听牛越讲到这里,吉敷感到不寒而栗。
“虽然已经死亡,但对选手来说,踢足球是身体熟悉的行为,所以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继续踢球。这样的状态可以称之为‘自动人’状态。三河岛事件中该名司机的情况,就类似这种情形。”
“嗯”了一声后,吉敷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说道:“那么,现在这个案子里,九条千鹤子也变成了‘自动人’喽……”
“不,不,不是这样。她被人用刀刺死后,如果变成自动人去搭蓝色列车的话,就会有胸口插着刀的问题。就算她上车进了单人寝台,那隔天清晨,也就是十九日早上,她的尸体就应该被人发现了,绝不可能早上醒来后还能在中午前从熊本站下车。所以正如刚才所说的,我说出三河岛事件和自动人理论,只是让你听听故事而已。”
“不,不。这让我大长见识,受益匪浅啊。”吉敷一边说着,一边思考。
看来,情况确实不同。最大的问题是,十九日清晨,安田常男目睹了女人的尸体,“自动人”理论就无法解释这点。总之,若没有第二个酷似那个女人的替身,就不能解释蓝色列车上的奇迹。牛越所举的例子,不过是说明人在强烈意志的驱动下,死亡之后或许还能继续活动罢了。但是,这次长途旅行所得到的结论是,这女人的身体只有一个,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另一个九条千鹤子。六十分之一秒的幻影女子,最后还是以梦幻收场。
在苫小牧站下车后,可以转搭去札幌的千岁线。不用说,牛越肯定是力邀吉敷去札幌,提议他在札幌过一夜。吉敷觉得有些为难。因为明天是星期六,不是星期天,吉敷不想白白浪费一天时间。再说在北海道已没有其他事情要做,最好尽快赶回东京,他明天还想去找九条淳子。
看看手表,现在才七点半刚过,吉敷猜测这班开往札幌的列车会经过千岁机场。
“这班车会经过千岁机场吧?”吉敷说道。和前一班车不同的是,这班车比较拥挤。“如果赶得上飞机的话,我想今晚就回去,我在东京还有工作没做完。”
牛越说了句“是吗”,又说虽然遗憾,但也不想妨碍吉敷的工作。随着列车进入内陆,雪景又回来了。太阳已经西沉,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雪原,枝头披雪的枯树迅速向车后飞驰而过。
昏暗雪原上的披雪枯树,在列车窗户内灯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就像伫立在雪原上的稻草人。吉敷觉得这是索然无味的心灵风景,或许这也是他本人的心境反映。
从苫小牧站很快就到了千岁机场站,两人走下崭新的月台,搭乘电扶梯,走上与机场相连的长廊。机场车站就是要这么豪华,像新干线的车站一样。因为淡季的关系,吉敷顺利地买到机票。然后两人在机场餐厅用餐。离登机还有一点时间,两人便在宽敞的候机大厅长椅上坐下聊天。
这个机场的候机大厅别具一格,像个大型剧场。在广阔的空间里,许多长椅以同一个方向排列。相当于舞台帘幕的前方,嵌着直到天花板的大落地窗。巨型喷气机的机鼻就在玻璃窗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式。两人一面眺望机场风景一面聊天。牛越请吉敷代他向中村问好,吉敷说这是一定会的。
吉敷还想说点什么,但牛越说登机时间已经到了,于是两人握手告别。
7
第二天是三月三日星期六,回到东京的吉敷向主任简短地汇报了调查情况后,便匆匆去东急东横线的都立大学找九条淳子。由于吉敷想尽快见到淳子,甚至还来不及去见中村。这天东京的天气甚佳。进入三月份,东京的气候迅速转暖,让人难以相信几天前自己还在铺满白雪的街头奔波。
吉敷很快就找到越后九条家告诉他的九条淳子所租的公寓,公寓距离车站大约步行十分钟左右。但淳子不在,可能正好出去了。为了慎重起见,吉敷跟公寓管理员打听,管理员说她已经搬走了。问管理员知不知道她搬到哪里,管理员穿着木屐走出玄关,为吉敷指点方向,说搬到前面那栋大厦去了。管理员所指的大厦,离这里不过一百米。问她是什么时候搬走的,管理员说大概是上个星期。
吉敷来到这栋大厦,门前有广阔的玄关,并设有电梯,是一栋八层的漂亮建筑。淳子的房间在六楼,吉敷走出电梯后往左转,只见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房门。吉敷突然找不到方向,只觉得这是栋很大的屋子,女大学生独居在此,似乎有点奢侈。不久后找到写着“九条”名牌的房门,按下门边的电铃。
“谁呀?”电铃上方的扬声器发出好像是淳子的女性声音。
“请你看看这个。”吉敷边看着白色房门中央黑痣般的猫眼边说着,还把警察证件递上去。
“我不看……”女人用怀疑的声调说。
“我是警察,想来打听一下关于九条千鹤子的事。”吉敷这么自我介绍,淳子似乎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扬声器非常微妙地传达出她的不知所措。
花了不少时间才打开门锁,也许她在收拾房间吧。但即使开了房门,她也无意让吉敷走进房间,两人就在门口交谈。吉敷非常重视对她的第一印象。虽然在九条家看过照片,已经知道她的相貌与姐姐不同,但对于第一次见面还是抱着渺茫的期待。
可是,亲眼看到的淳子的相貌,就跟照片上一样——站在吉敷面前的,是与千鹤子长相完全不同的女孩。
她生于昭和三十八年,现在才二十岁。这样的年龄,让她脸上还留着未退的稚气。她看起来并不丑,甚至可以说别有魅力。但客观来说,与千鹤子相比,在姿色上还是差了一截。但是,两人的差别在哪儿呢?吉敷一时也说不上来。跟千鹤子一样,淳子的个子也相当高,发型也很像,鼻梁也很挺,不是很胖,也不是特别瘦。但从整体相貌上来看,则令人怀疑两人是否真有血缘关系,因为长相完全不同。当然,脸上也没有黑痣。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吉敷,九条千鹤子小姐不幸死亡的事,你知道吗?”吉敷一面控制失望的情绪一面问道。
“嗯,我是从家里知道的这个消息。”淳子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带有轻微的乡音。
“知道这个消息,一定非常震惊吧?”
“是的。不过……我跟姐姐完全没有来往。”淳子说道。
“哦,是吗?同在东京,但两人不见面吗?”
“嗯……”
“一次都没见过吗?”
“是的。”
“是不是因为千鹤子小姐离家出走的关系?”
“嗯,不……爸爸倒是要我去看看她,但我怕她不给我好脸色看。另一方面,她毕竟在银座工作,我怕被她影响。”
“你知道她在银座做事吗?”
“嗯,大概知道。”
“你想过要跟她见面吗?”
“不,不想。”
“两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见面的?”
“我上小学之前,大概六岁左右开始吧。”
“你差不多忘了你姐姐的样子了吧?”
“她也一样吧。”
“那两人不就形同陌路了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
“原来如此。那么你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怨恨你姐姐了?”
“完全不清楚,因为我在东京从来没有见过姐姐。”
看来,东京的妹妹与北海道的生母一样,对调查千鹤子的谋杀案起不了任何作用。
“以下是例行性的问题,请别见怪。一月十八日下午,你在做什么?”
“一月十八日是星期几?”
“星期三。”
“我在学校。”
“有证明吗?”
“有啊,同学和老师。”
“那么请告诉我这些人的名字。”
吉敷一面把名字记在手册上,一边环视屋内。室内收拾得出乎意料的整洁,是六席房加四席半房[13]再加厨房的两室一厅。如果出租的话,房租再便宜每个月也得七万日圆左右吧。不过吉敷没问她怎么解决房租的问题。
“你读的是短期大学吗?”
“不,是四年制大学。”
“主修哪一科?”
“经济。”
吉敷问了这些之后就鸣金收兵了。回到成城警署,在吃午饭的餐厅里,吉敷打电话给淳子所说的同学和教授,核实了十八日下午淳子的不在场证明。这天她参加了一个讨论会,然后跟朋友一起去涩谷喝酒直至深夜。也就是说,从中午前到午夜零点,她一直和朋友在一起。
一回到办公室,就有大事等着吉敷。中村一看他走进来,立刻大声喊他的名字。
“阿竹,找到嫌疑犯了!就是从成城公寓逃走的那个穿帆布球鞋的年轻人。”
“找到了吗?在什么地方?”
“好像在歌舞伎町吧。巡警调查其他案件时发现了很像通缉拼图的这个男人,他好像也供认不讳。”
“他自首了吗?”
“这还不清楚,不过就快送到这里来了。我们的小山刑警……”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小山已经站在吉敷背后了。
“请!”小山说道。
中村站起身,三人走出办公室。
审讯室里坐着一个穿皮衣的男人,梳着油头,穿牛仔裤,今天也穿着帆布球鞋。不过在年龄方面,看起来似乎是三十岁左右。
“他是干什么的?”进屋前吉敷轻声问道。
“卖兴奋剂。”小山轻声回答,然后推门入内。
小山隔着桌子和那男人相对而坐,吉敷靠在男人斜对面的墙边,中村站在男人的背后。小山将九条千鹤子的照片猛地放在男人眼前,说道:“认识这个女人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审讯,年轻男子迅速向上瞄了一眼,又低下头,默不做声。
“喂,佐佐木,不要浪费时间。”小山喝道。这男人看来姓佐佐木。
“住在成城公寓里的家庭主妇看到过你,证据确凿啊。”
年轻男子眯起眼睛,左眼下方有伤疤,不过是旧伤。
“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左右,你去过九条千鹤子的房间吧?”
男人似乎死了心,他点点头。
“好!老实交代的话,审讯就可以尽快结束。下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事情去她的房间?”
男人不作答。
“快说!去她房间干什么?”小山曾是某个体育大学的柔道社成员,留着五分头,身高超过一米八,体重九十公斤。“喂,还不快说!”小山用力敲着桌子。佐佐木赌气似的紧闭嘴唇,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那天下午三点十分左右,有人听到你在房里跟女人大声争吵,乱成一团,后来摆在酒柜上的大理石座钟掉到地板上了。对吗?”旁边的吉敷突然说道。
男人突然神色惊慌。
“没错吧?”吉敷再次追问。
男人慢慢点了第二次头。
“那么,你们在吵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再度沉默不语。
“喂,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吗?”小山斜着身体,大声说道,“你做了这种事情,闯下弥天大祸啦!你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吗?”小山说完,用手拍拍自己的后脑勺,然后伸出手拍拍佐佐木的肩膀。“快说,是不是去勒索千鹤子小姐?”
吉敷感觉佐佐木的心里正在挣扎,但还不足以让他说出真相。
“你在什么地方认识九条千鹤子的?”吉敷问道。
“很久之前,我替原宿的M模特公司物色新人的时候认识她的。”男人终于开始认真说话了。
“那么,是你带她进M模特公司的了?”
佐佐木点点头。
“从此以后就开始来往了?”
“也没有经常来往。”
“跟她上过床吗?”小山问道。
“这倒没有。”佐佐木答道。
“你是何时离开M模特公司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记得具体时间了,反正我在M模特公司的时间不到一年。”
“可是你始终缠住千鹤子不放吧?”
“没有那回事。”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房间呢?”
“最近我知道她在银马车夜总会做小姐,因为好奇,在跟踪她之后才知道她的地址。我认识银座的黑服。”
“黑服?黑服是什么东西?”
“不同夜总会之间争夺小姐时的调停人。”
“哦。”
“哼,其实目标还不是针对男人。只要查到小姐背后的男人,有时候男方为了避免曝光,就会付封口费。”
“我不做那种事。”
“那你在干什么?”
佐佐木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调查她妹妹的事情。”
“妹妹?”
“是呀。”
“你是说九条淳子?”
“对。”
“她怎么啦?”
“淳子最近开始吸食兴奋剂,那可不得了哇,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千鹤子。”
吉敷想到刚见过面的淳子。这倒是意外的收获。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我不相信。”
“一定是你把千鹤子的妹妹带上歪路的吧?”
“呸!”
“你很了解淳子嘛,是怎么打听到的呢?”
“哼,我自有门路。”
“别吹牛!”
“姐妹俩经常碰面吗?”
“是姐妹嘛,当然经常见面啦。”
看来,佐佐木对她们家中的事并不知情。但是,如果佐佐木所言属实,就表示淳子对吉敷说的是谎话。
“九条淳子身边有男人吗?”
“好像有,应该是她的情人吧。淳子的手头似乎很阔绰。”
吉敷想起都立大学的豪华公寓大厦。
“你一定是用妹妹的事情向九条千鹤子勒索金钱吧?”
“冤枉啊!我是抱着同情心告诉她这件事的。”
“别说谎!”
“但是千鹤子不给你钱,而且她也跟我们刚才说的一样,责备你把淳子引上歪路。于是两个人就开始争吵。怎么样,我说的有错吗?”吉敷说道。吉敷深信自己的揣测八九不离十。
佐佐木脸上浮起浅笑,然后讪讪说道:“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厚颜无耻,真是浑蛋!”小山拍桌怒吼道,“你因为勒索未遂,竟把九条千鹤子给杀了。”
听小山这么一说,佐佐木的脸色骤变,头像弹簧般突然抬起。
“你说什么!”佐佐木大叫着说道,“那女人,九条千鹤子死了吗?”佐佐木变得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小山,又转头看看吉敷。
“事到如今,你还有必要演戏吗?”小山厉声说道,“也不用脑子想一想,我们三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审问你?”
“那女人真的死了吗?”佐佐木再度问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吉敷,吉敷也回望佐佐木。吉敷这么做,当然有他的理由。
“好啦好啦,装疯卖傻是行不通的。”小山说道,但吉敷不这么认为。吉敷认为佐佐木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
“刚才给你的海报看到了吧,这是通缉你的海报。你以为这海报是说着玩的吗?这不是宣传防治龋齿日的海报啊。”
“我没想过她会被人谋杀,也不知道她已经死了。我从来不看报的。”
“那天以后你没再去过成城那栋公寓大楼吗?”
“没去过。我打过电话,但没有人接。”
“十八日下午三点左右你跑到成城的公寓大楼时,那女人在房里做什么?”
“她说要去旅行。”
“她穿什么衣服?”
“衣服?快两个月前的事,早就不记得了。”
吉敷拿出小出老人在列车上拍摄的千鹤子照片给佐佐木看。“是这副打扮吗?”
佐佐木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回答:“对,是这副打扮。”
“你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去了浴室?”
“去浴室?没有啊。”
“你说谎!那你为什么匆忙逃出她的房间?”
“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佐佐木微笑着说道,“离开那女人的房间,只是因为我心情不好而已。”
8
“是不是搞错了?这人看起来不像嫌疑犯。”在另一个房间里,中村说道。
“我也这么想。”吉敷说道。
“实在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年轻无赖,不但敢杀人,还脱掉死者衣服,搬到浴室里面,然后剥下脸皮。这没有道理啊。”
“这里面有个时间上的问题。昨天在北海道跟牛越兄碰面时,他指出我们疏忽的地方。”吉敷说出牛越的推论后,表示在离蓝色列车发车前一个半小时的情况下,对一个时髦女性来说,很难想象她还能在成城公寓里悠闲地洗澡。
“啊,的确如此,说得不错。”中村也有同感。
“在考虑时间问题时也许我们把自己代入案件中去了。事实上被害者是女人,洗完澡后一定还要化妆的呀。”
“还要整理头发。”
“对,正是如此。”
“那女人与佐佐木发生口角和争执是三点十分吧,然后到三点二十七八分左右佐佐木匆匆离开了那个房间,这期间大概有十七八分钟。可惜我们无法在现场做实验,但在十七八分钟里,杀死女人、脱掉她的衣服、把尸体搬进浴室放到浴缸里、一面放水一面剥去脸皮,虽然时间相当紧迫,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吧。”
“嗯,船田也说有行事仓促的迹象。”
“这么说来,从时间上来考虑,杀人并剥去脸皮是做得到的。但假如佐佐木没有做这些事,那女人在佐佐木离开后进浴室洗澡,然后按预定时间去东京车站搭乘蓝色列车,在时间上反而会来不及。”
“是呀。”中村叹息着说道,“在这点上我们疏忽了。”
“这里面还有其他的矛盾,不,说是盲点更合适。的确,杀人、脱去衣服、剥下脸皮这些动作在十七八分钟内做完是有可能的,但这个凶手只能是佐佐木而不可能是其他人,这是我们想当然的推论。”
“但实际上凶手并不是这家伙,且由于时间问题我们知道那女人并没有进浴室。如果这样的话,情况会怎么样?也就是说,佐佐木离开千鹤子房间的三点二十七八分那一刻,千鹤子还活着,而且穿着和照片上一样的衣服。这表示她穿着整齐的服装准备去旅行。”
“你的意思是,佐佐木离开房间之后,那女人就马上去东京车站了?”
“对。因为这时候离‘隼号’的发车时间只剩一小时十七八分钟了,时间已经非常紧迫。假如还有佐佐木之外的人上门的话,就一定会碰上佐佐木。因为要是迟来一步,那女人就出门了。”
“是呀。”
“要不然,就是佐佐木来的时候,已经有人躲在那女人的屋里了。”
“但根据佐佐木所说的,从屋里的气氛来看,应该只有他和那女人两个人在房里。”
“是呀。”
“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从根本上重新考虑整个案件?但是,假如凶手不是佐佐木的话,又会是谁呢?对我们来说,把佐佐木视为凶手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旦把他排除,问题就变得更复杂了。到目前为止登场的关系人当中,似乎没有任何人是嫌疑犯。那么,难道凶手会是我们完全不知道的人吗?”
“不,我倒不这么想。我越调查,越觉得九条千鹤子是个孤独的女人。她非常孤独,人际关系也很差。”
“加上这次她被谋杀,房间里的贵重物品没有损失,由此可见不是碰巧路过的盗窃杀人案件。那么,凶手就只能在与她有来往的人中寻找。好在她的人际关系简单,或许凶手就在已经浮出水面的八个关系人当中。”
“八个人,你指的是谁?”
“染谷、高馆、北冈,再把范围扩大还有小出夫妇、长冈、妹妹淳子,以及公寓附近的安田先生。”
“安田就是那个变态色情狂吧?跟他有关系吗?”
“基本上应该没有关系,他和千鹤子在生活中属于完全不同领域的人。”
“那么小出夫妇和长冈也一样吧。”
“是的。所以首先可以将这四人排除。”
“银马车夜总会那边呢?”
“我已经拜托今村君作了彻底调查,但找不到嫌疑人。”
“这么说来,嫌疑最大的就是染谷、高馆、北冈这三个男人,再加上淳子了?”
“是的。这三个男人曾经与千鹤子有过关系,不过现在完全没再交往了。而且,停止交往都是很早以前的事。再说这三个都是有地位的人,如果要杀害千鹤子,不会不顾虑到自己的地位。所以目前是不是还有跟千鹤子纠缠不清以致产生杀意的人呢?我和今村君尽了最大努力调查、挖掘,但始终找不到这方面的事实。”
“这三人跟那女人都发生过性关系吧?”
“不,只有染谷和北冈与她发生过性关系。高馆曾经追过她,但好像没有成功。”
“那么,跟前两人发生性关系是不同时期吗?”
“与北冈发生关系的时间不太清楚,不过千鹤子从昭和四十九年[14]到昭和五十四年[15]间担任田园交通公司的社长秘书,大致上可以认为两人的性关系从昭和四十九年延续至五十四年吧。”
“原来如此。”
“从昭和五十四年开始,千鹤子转到银马车夜总会直至现在。根据夜总会的其他小姐推测,千鹤子到银马车后与染谷的关系大概只维持了一年,最多不过延续到昭和五十六年的年初而已。”
“之后就完全断绝关系了吗?”
“是的,完全断绝往来,至今已有三年了。在这段期间,双方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是吗?”
“剩下的还有淳子,我总觉得这女孩有点邪气。”
“可是这女孩在一月十八日那天,从中午之前到深夜一直跟朋友和大学老师在一起啊。”
“但是,死亡推定时间的范围可以延续到十九日早上五点吧。”
“你觉得是她杀了姐姐,而且把姐姐的脸皮剥下来吗?”
“嗯,才二十岁的小女孩,不大可能是杀人凶手吧。”
“是啊。我想这四个人当中,最奇怪的是染谷。”
“你是说那个医生吗?”
“对。如果是医生的话,剥去脸皮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了。听船田君说,就算只是医科大学生,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从容地把脸皮剥下来。”
“嗯。”
“虽然没有确实证据,也不清楚动机,但从明天开始,我会把染谷辰郎当做主要调查目标,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如果是医生的话,剥下来的脸皮有什么用途呢?”
“这就不清楚了。这案子有两大谜题:第一是凶手不明,第二是蓝色列车上的幽灵。”
“我刚刚的长途旅行,可以说是寻找另一名千鹤子之旅,但一无所获。看来,这世界上并没有另一个长相酷似千鹤子的女人。”
“嗯,只能这么认为了。”
“总之,这案子的关键在于蓝色列车上那六十分之一秒的障碍。只要能破解这个诡计,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我也有同感。”
[7]志贺直哉(1883—1971)日本著名作家,“白桦派”代表人物。《暗夜行路》是其唯一的长篇小说,创作历时十五年,于一九三七年完成。
[8]口袋本的出版物,体积小,便于随身携带阅读。
[9]公元一九六三年。
[10]公元一九七一年。
[11]此人在岛田庄司其他作品中也曾登场,如《斜屋犯罪》(新星出版社二○○八年出版)。
[12]公元一九六二年。
[13]即六张榻榻米大小和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
[14]公元一九七四年。
[15]公元一九七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