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照片。
星期一早上,五点四十五分,太阳从艾克柏山后面露脸,放出光芒。
在警署前台值班的塞科利达保安人员打了个哈欠,从《晚间邮报》上抬起双眼,看向早上第一个拿出身分识别卡上班的人。
“报上说快要下雨了。”他说,很高兴见到另一个人。高大男子一脸阴郁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接话。
两分钟后,三个男子跟着进来,同样表情严峻,无意说话。
早上六点,四名男子在六楼警署指挥官办公室里坐下。
“呃,”指挥官说,“我们有一位警监从拘留所带走了命案嫌疑人,目前下落不明。”
指挥官之所以坐得住这个位子,在于他具有归纳问题和简洁阐述应办事项的能力:“所以我建议他妈的快把他们给找出来!目前为止,究竟发生了什么?”
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偷偷瞥了莫勒和汤姆一眼,清了清喉咙,答道:“我们已经指派一个由资深警探组成的小组来办这件案子,这个小组由沃勒警监领导,小组成员也由沃勒警监亲自挑选,三名成员来自密勤局,两名来自犯罪特警队。昨天深夜,拘留所的警察汇报说斯文没有回去,一小时之后,他们就已经开始着手调查。”
“好,动作很快,但是巡警为什么没有收到通知?巡逻车呢?”
“我们希望等案情有进一步发展,然后在这场会议上作出决定。拉什,让我们听听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用手指抚摸上唇。“沃勒警监已经承诺会在今天之内把哈利和斯文捉回来,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设法不让消息泄露出去。知道斯文不在拘留所的只有我们四个人和拘留所的格洛斯。另外,我们已经联络乌勒斯莫监狱,请他们取消斯文的囚室和移交手续。我们告诉他们说,根据线报,斯文在乌勒斯莫监狱可能不安全,因此暂时将他移送到一个秘密地点。简而言之,我们目前先把消息压下来,直到沃勒警监和他的小组替我们解除这个危机。当然了,拉什,决定权在你。”
指挥官拉什双手指尖互触,深思熟虑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对众人。“上星期我坐出租车时,车上刚好有一份报纸摊放在我旁边,我于是问司机对快递员杀手有什么想法。倾听基层民众的想法总是很有意思的。他说快递员杀手的问题和世贸大楼的问题是一样的:问问题的先后顺序错了。大家都在问‘是谁’和‘怎么发生的’,可是要解开谜题,必须先问另一个问题。你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吗,托列夫?”
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托列夫沉默不语。
“托列夫,这个问题就是‘为什么’。那个出租车司机可不是笨蛋。在座各位问过这个问题了吗?”指挥官抖着脚跟,等待众人回答。
“我无意冒犯这个出租车司机,”托列夫终于说,“但我不确定这个案子有‘为什么’,至少没有一个理性的‘为什么’。在座各位应该都知道哈利的心理状态很不稳定,还是个酒鬼,这就是他被革职的原因。”
“就算疯子也是有动机的,托列夫。”有人谨慎地清了清喉咙。
“汤姆,请说。”
“巴陶狄。”
“巴陶狄?”
“巴陶狄是埃及航空的飞行员,他因为被航空公司降职,于是蓄意坠毁载满乘客的飞机,作为报复。”
“你想说的是什么,汤姆?”
“星期六晚上我们逮捕斯文之后,我追上哈利,在停车场跟他聊了一下,他显然非常不满,原因是他被革职,而且我们没有把逮捕快递员杀手的功劳算在他头上。”
“巴陶狄……”
清晨第一道阳光穿过窗户洒了进来,指挥官以手遮眉。“莫勒,你一句话都没说,你认为呢?”
莫勒凝视指挥官拉什在窗前的侧影,他的胃疼痛不已,不仅感觉自己快要爆炸,而且希望自己干脆爆炸。自从昨晚被吵醒,得知这起绑架案之后,他就一直期待有人能用力把他摇醒,告诉他这只是一场噩梦。
“我不知道,”莫勒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指挥官缓缓点了点头。“如果我们封锁消息的这件事传出去,一定会受到舆论谴责。”
“精练的总结,拉什,”托列夫说,“可是如果我们把连环杀手逃走的消息走漏了,一样会受到舆论谴责,就算我们再把人找回来也是一样。不过,还是有个办法可以安静地解决这个问题。据我所知,汤姆有个计划。”
“汤姆,什么计划?”
汤姆的左掌包住右拳。“这样说好了,”他说,“很显然,这个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我要动用一些非传统的方法,由于这个方法会造成一些后果,所以我建议你们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
指挥官回过身来,脸上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汤姆,你想得真是周到,但恐怕我没办法同意……”
“我坚持……”
指挥官蹙起眉头。“你坚持?你知道这样做的风险吗,汤姆?”
汤姆张开双掌,凝视自己的手。“我知道,但这是我的责任。这次的调查工作是我跟哈利紧密合作,身为负责人,我应该要看出征兆并采取行动,尤其是我跟他在停车场聊过以后。”
指挥官对汤姆投以疑惑的目光,然后转过身,面对窗户,站立不动。长方形的阳光在地板上缓缓爬动。良久,他耸起肩膀,抖了抖身子,仿佛感到寒冷。“你的时间只到午夜,”指挥官对着窗玻璃说,“然后,嫌犯失踪的消息就会对媒体公布。记住,我们没开过这场会。”
莫勒走出门时,看见托列夫捏了捏汤姆的手,露出带有感激之情的温暖微笑,但笑容一闪即逝。那是感谢的表情,莫勒心想,也是心照不宣地指定王储的表情。
鉴定组警察比尔·哈勒姆手里拿着话筒,看着期待地望着他的日本面孔,心里觉得自己十分白痴。他手心冒汗,却不是因为天热,正好相反,停在布里斯托饭店外的豪华空调车内的温度,比在外面晨光底下低了好几度。他手心冒汗,是因为必须对话筒说话,而且必须说英语。
导游介绍说,哈勒姆是挪威警察,一个面露微笑的老人便拿出相机,仿佛哈勒姆是观光景点。哈勒姆看了看表:七点整。接下来他还要面对更多的旅行团,只能硬撑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气,说出他在前来这里的路上练习过的一段话:“我们跟全奥斯陆的旅行社核对过,你们这一团在星期六下午五点去过韦格兰雕塑公园。我想知道的是,你们有多少人在那里拍了照片?”
没有反应。
哈勒姆一脸困窘,望向导游。
导游面带微笑,向哈勒姆鞠了个躬,从他手中拿过话筒,对团员说起话来。哈勒姆只能假设导游用日语传达的信息跟他刚才说的大致相同。导游说完,又微微鞠躬。哈勒姆盯着高举的手臂,看来今天他们在相片处理室可有得忙了。
罗杰·延德姆锁上车,口中哼着《变成日本人》这首歌。从停车场走到《晚间邮报》位于邮报大楼的新办公室的路程很短,但他知道自己仍会小跑前往办公室。不是因为他迟到了,正好相反,因为他是少数幸运儿之一,每天都抱着期待的心情去上班。他迫不及待地要让自己置身于令他想起工作的熟悉事物中,诸如设有电话和电脑的办公室、成堆的当日报纸、同事讲话的嗡嗡声、咕咕作响的咖啡机、吸烟室的八卦、晨间会议的活泼气氛。昨天他在奥尔佳·希沃森的住处外待了一整天,唯一的收获是一张她站在窗前的照片。但是这很好,他喜欢困难的任务,而犯罪线的困难任务多到难以计数。以前蒂凡都叫他“犯罪瘾君子”。他不喜欢蒂凡用这些字眼,因为他弟弟托马斯就吸毒。罗杰工作勤奋,念过政治学,正好喜欢当犯罪线记者。针对这个部分,蒂凡的说法不无道理,这份工作的许多层面的确类似上瘾。他原来跑的是政治线,后来去犯罪组暂时帮忙,过了不久,他就发现唯有有关生死的新闻才能刺激肾上腺素,令人亢奋。当天他就去找总编辑,也立刻被调到了犯罪组,成了固定成员。总编辑显然曾经见过别人有过相同的经历。从那天起,罗杰下车后总是小跑前往办公室。
但今天他没跨出几步,就被人叫住了。
“早安。”一个男人说。这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现在就站在他的正前方。他身穿短裤和黑色皮夹克,尽管这座立体停车场十分阴暗,男人脸上仍戴着飞行墨镜。罗杰一看便知是警察。
“早安。”罗杰说。
“延德姆,我有话要告诉你。”
男人双臂下垂,手背覆盖一层黑毛。罗杰心想如果他把手插在皮夹克口袋里或是负在身后,看起来会更自然。男人的这个姿势让人觉得他打算要用双手做些什么,至于是什么则难以揣测。
“什么话?”罗杰问,听见自己的句尾所带的问号在四壁回荡。
男人倾身向前。“你弟弟在乌勒斯莫监狱服刑,对吧?”男人说。
“那又怎样?”
罗杰知道外面的奥斯陆阳光普照,但这个汽车地下墓穴忽然变得冷飕飕的。
“如果你关心他的近况,你就得帮我们一个忙。你在听吗,罗杰?”
罗杰诧异地点点头。
“如果哈利·霍勒警监打电话给你,我们要你问他人在哪里,如果他不告诉你,你就跟他安排见面,对他说除非你亲自见到他,否则你不会冒险刊登他说的事。碰面时间要在今天午夜以前。”
“他说的什么事?”
“他可能会对某个警监作出没有事实根据的指控,这个警监的名字我不能说,而且你也不用知道,反正最后也不会登出来。”
“可是……”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跟他打完电话以后,我要你打这个电话号码,告诉我们哈利在哪里,或是你跟他约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见面,听清楚了吗?”男子用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交给罗杰。
罗杰看了纸上写的电话号码,摇了摇头。他虽然害怕,还是感觉得到心中涌出笑意,或许他正是因为害怕才会如此。
“我知道你是警察,”罗杰说,避免脸上浮现笑容,“你一定知道这件事是包不住的,我是记者,我不能……”
“延德姆。”男人取下墨镜。停车场虽然昏暗,男人那对灰色瞳孔仍然只是两个小点。“你弟弟住在A107号囚室,每周二,跟其他惯犯一样,他需要的海洛因被递进去,而他拿到以后就会立刻注射,从不检查。他到目前为止都安然无恙。你懂我意思了吧?”
罗杰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有问题?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很好,”男人说,“有问题吗?”
罗杰得先舔湿嘴唇才能说话:“你们为什么认为哈利·霍勒会打电话给我?”
“因为他走投无路了,”男子戴上墨镜。“因为昨天你在国家剧院前面给了他一张名片。祝你有愉快的一天,延德姆。”
男人离开之后,罗杰才能移动身体。他吸进停车场地下室湿冷并带有尘埃的空气。前往邮报大楼这短短的一段路,他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沉重。
奥斯陆地区的挪威电信公司控制室里,克劳斯·托西森面前屏幕上的电话号码正在跳动。他告诉同事不要吵他,然后锁上了门。
他的衬衫被汗水浸湿,并不是因为他慢跑来上班。今天他步行来上班,步伐不快也不慢。他走向办公室时,听见接待员叫他,便停下脚步。接待员叫的是他的姓,他喜欢别人叫他的姓。
“你有访客。”接待员指了指坐在接待室沙发上的男人。
托西森大吃一惊。他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他的工作不需要接待访客。这并非巧合,从事这份工作和过这种私生活是他自己的选择,为的是避免跟其他人有直接接触,除非必要。
沙发上的男人站了起来,对托西森表示他是警察,然后请托西森坐下。托西森陷在椅子里,而且越陷越深,全身冒汗。警察。他已经有十五年没跟警察有过瓜葛了,这段期间他虽然只吃过一张罚单,但一看见街上的巡警仍会产生偏执的想法。男人一开口说话,托西森的毛孔就开始分泌汗水。
男人开门见山地说他们需要托西森帮忙追踪一部手机。托西森曾替警方做过类似的工作,这工作相当简单。手机在开机时,每半小时会传送一次讯号,便会被遍布各地的差转台记录。此外,差转台会接收与记录用户接听与打出的所有电话。要查出手机位置,只要知道手机是在哪个差转台的覆盖范围内,再进行交叉计算,就可以将手机位罝锁定在一平方公里内。这就是那次在克里斯蒂安桑市附近的自然保护区,他会如此不堪的原因,而那也是他跟警察唯一有瓜葛的一次。
托西森说窃听电话必须经过上司同意,但男人说这件事很紧急,他们没有时间通过正式渠道。除了监听一部特定手机之外(托西森发现手机用户名叫哈利·霍勒),男人还要托西森监听其他几部手机,因为他们要找的这个哈利·霍勒可能会联络这些人。
托西森问为什么要特别找他,其他人不是比他更有经验吗?他背上的汗水开始变得冰凉,使得他在冷气接待室里微微发抖。
“因为我们知道你会三缄其口,托西森,就跟我们不会将你一九八七年一月在斯坦斯公园脱裤子被逮个正着告诉你上司和同事一样。卧底警察说你只穿了一件外套,其他什么都没穿,我想一定很冷……”
托西森用力吞了口唾沫。他们说过,这件事过几年就会从档案中删除。
他又吞了口唾沬。
要追踪这部手机的位罝几乎是不可能的。这部手机处于开机状态,他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每小时他都会收到一次信号,但信号每次都从不同地方传来,仿佛在耍他似的。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名单列出的地址上,其中一个市内电话号码的地址是科博街二十一号。他查看这个号码,发现这个号码属于鉴定中心。
电话一响,贝雅特就接了起来。
'怎么样?”电话那边的声音说。
“目前为止不大看好。”
“嗯。”
“我请两个人去洗照片,一洗好就拿给我。”
“斯文没在照片里。”
“如果芭芭拉遇害当时,他在韦格兰雕塑公园的喷泉雕塑附近,那他实在不走运。我已经看过将近一百张照片,他绝对不在里面。”
“他穿白色短袖衬衫和蓝色……”
“你已经说过了,哈利。”
“没有相似的面孔?”
“我很擅长辨认面孔,哈利,这些照片里都没有他。”
“嗯。”
哈勒姆拿了一叠刚洗好的照片来到贝雅特的办公室门口,照片仍然散发着显影剂的臭味。贝雅特招了招手,请他进来。哈勒姆把照片放在桌上,指了指其中一张,翘起拇指,随即出门而去。
“等一下,”贝雅特说,“我刚拿到新照片,是星期六下午五点去过那里的旅行团拍的。让我看看……”
“快点。”
“没错。我的天……猜猜看我看见谁了?”
“真的?”
“对,是斯文·希沃森,看起来跟他本人一样高大。他在韦格兰雕刻的六个巨人像前面,侧面入镜,看起来像是正好经过。”
“他手里是不是拿着一个褐色塑料袋?”
“照片的角度取得很高,没办法看到。”
“好吧,至少他去过那里。”
“对,可是星期六那天没有人遇害,哈利,所以这不是任何命案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这表示他说的话至少部分是真实的。”
“呃,一流的谎言有百分之九十都是真实的。”贝雅特突然觉得双耳发热,因为她发现这句话根本就是从“哈利福音”里引述出来的,她甚至还模仿了哈利的语气。“你在哪里?”她赶紧问上一句。
“我说过了,你最好不要知道,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
“抱歉,一时忘了。”
一阵沉默。
“我们……呃,会继续检查照片,”贝雅特说,“哈勒姆那里还有其他命案发生时正在韦格兰雕塑公园观光的旅行团名单。”
哈利咕哝了一声,挂上电话,贝雅特把这声咕哝解读为“谢谢”。
哈利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梁两侧,紧紧闭上双眼。算上今天早上睡的两小时,他这三天一共只睡了六小时,他知道自己还要再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睡觉。梦中他看见了街道,地图浮现在他眼前,他看见奥斯陆街道的名称:松斯街、尼德塔街、斯基思莫街,全都是坎本区的蜿蜓小巷。他还梦到了:夜晚,天空飘着雪,他独自走在基努拉卡区,(是马克路,还是托夫德街?)一辆红色跑车停在路旁,车上有两个人。他走近了些,看见其中一人是女人,身穿旧式连衣裙。他叫她的名字,叫的是“爱伦”。女人转过头来,张口答应,嘴里却满是不断涌出来的碎石。
哈利左右伸展僵硬的脖子。“你听好,”他试着集中注意力,对躺在床垫上的斯文说,“因为你和我的缘故,刚才与我通电话的这个人帮我们做了一些调查,这个行为可能使她丢掉工作,而且因此成为帮凶而入狱。我需要一样东西来让她放心。”
“什么东西?”
“我要给她看你在布拉格拍到汤姆的照片。”
斯文大笑。“你听好了,哈利,我手上只有这张牌,如果我现在就打出来,你马上就可以取消‘斯文行动’了。”
“说不定可以比你想象的更早取消,他们找到一张证明你星期六那天去过韦格兰雕塑公园的照片,可是芭芭拉遇害那天的没找到。那些日本游客整个夏天都拿着相机对喷泉雕塑猛拍,居然都没拍到你,想想是不是还挺奇怪?所以我才要你打电话给你女友,请她把照片邮寄或传真给鉴定中心的贝雅特·隆恩,贝雅特可以检查汤姆的面孔,看看你手上的王牌是不是真如你所说的货真价实,而且我也想看看你跟某个可能是汤姆·沃勒的人在那个广场上的照片。”
“是瓦茨拉夫广场。”
“随便,你的女友有一小时的时间做这件事,从现在开始算起,如果你不同意,我们的协议就取消,明白吗?”
斯文凝视了哈利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回答:“我不知她在不在家。”
“她又不用上班,”哈利说,“她怀着身孕,又担心你,怎么可能不在家等你的电话?为了你自己着想,我们只能希望她在家。剩下五十九分钟。”
斯文的视线在房里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哈利脸上。他摇了摇头,“我不能这样做,哈利,我不能把她拖下水,她是无辜的。现在汤姆还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但如果我们失败了,汤姆一定会发现她,也一定会找上她。”
“如果孩子的父亲因为四条人命而被判无期徒刑,剩下她独自扶养孩子长大,她会怎么想?你现在是进退维谷,斯文。五十八分钟。”
斯文把脸埋在双手之中。“靠……”他抬起头来,只见哈利将手机递给他。他咬住下唇,接过电话,键人号码,把红色手机贴在耳畔。哈利看了看表。秒针一格一格绕着表盘走。斯文不安地换了个姿势。哈利数到二十。
“怎么样?”
“她可能去布尔诺市她妈妈家了。”斯文说。
“真是遗憾,”哈利的眼睛盯着手表,“五十七分钟。”
哈利听见手机掉落在地,刚一抬眼,就看见斯文扭曲的面孔,然后就感觉到一只手掐上他的脖子。他迅速扬起手臂,击打斯文的手腕。斯文放开了手。哈利对眼前那张脸挥拳,感觉拳头打中某样东西,把那样东西打得断裂开来。他又挥出一拳,感觉手指之间沾上温暖黏稠的血液,这时他突然有个怪异的念头:这感觉就好像他在奶奶家吃草莓果酱夹吐司时,草莓果酱沾到了手上。他扬起手,再次出拳。他看着眼前这个一手被铐住、毫无抵抗能力的人试着想保护自己的身体,但只让他更加怒火中烧。哈利又累、又怕、又气。
“Wer ist da?”(谁?)
哈利偶在原地,和斯文面面相觑,两人都没说话。地上的手机传出鼻音。
“Sven Bistdues,Sven?”(斯文?是你吗,斯文?)
哈利抓起手机,凑到耳边。
“斯文在这儿,”他慢慢地说,“你是谁?”
“Eva,”(伊娃。)一个女子愤愤地说,“Bitte,was ist passiert?”(发生了什么?)
“我是贝雅特。”
“我是哈利,我……”
“挂断电话,打我手机。”贝雅特挂上电话。
十秒钟后,哈利和贝雅特在他坚持称呼为“那条线”的电话上通话。“怎么回事?
“我们被监控了。”
“怎么回事?”
“我们这里安装了反黑客软件,这套软件显示我们所有的电话和邮件都被第三方监控了。这套软件本来是要保护我们免遭罪犯入侵,可是哈勒姆说监控的人好像是网络服务商。”
“窃听?”
“应该不是,但我们所有对话和电子邮件都被记录了。”
“应该是汤姆和他的同伙干的。”
“我知道。现在他们知道你已打电话给我,这表示我不能再帮你了,哈利。”
“斯文的女友会传一张斯文和汤姆在布拉格碰面的照片给你,这张照片里汤姆背对镜头,不能拿来当证据,但我想让你检查这张照片是不是真的。照片在她电脑里,她可以寄给你。给我你的邮件地址。”
“哈利,你没听见我刚才的话吗?他们会过滤所有进来的邮件和电话,如果我们现在收到从布拉格寄来的邮件和传真,你想会怎样?我办不到,哈利。而且我还得找出一个可信的理由来解释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我的脑袋又没有你转得那么快。天哪,我要怎么跟他们说?”
“放松些,贝雅特,你不必担心想什么理由,因为我没打给你。”
“你在说什么?你总共打给我三次了。”
“对,可是他们不知道是我打给你的,因为我跟朋友交换了手机,现在用的是他的手机。”
“所以你早就预料到这些事了?”
“我没预料到这些事,我之所以跟朋友换手机,是因为手机会发送讯号给差转台,这些讯号可以用来追踪手机的位罝。如果汤姆找人通过手机网络追踪我的手机,那他们可就伤脑筋了,因为我的手机正在奥斯陆到处跑。”
“我知道得越少越好,哈利,不要寄任何东西给我,可以吗?”
“好,
“抱歉,哈利。”
“你已经助了我一臂之力,贝雅特,所以不用为了保留另一只手臂道歉。”
他敲了敲门,在三〇三室的门上短短敲了五下,希望敲门声够大,可以穿透音乐。他等了一会儿,举起手正要再敲,就听见音乐的音量被转小,门内传来赤脚踝在地上的啪哒声。门打开了。她看起来像在睡觉。“有什么事吗?”
他亮出警察证。严格说来,这张警察证是假的,因为他已经不是警察了。
“再次为星期六发生那些事跟你说声抱歉,”哈利说,“希望他们冲进来的时候没有让你受到太大的惊吓。”
“没关系,”她做了个鬼脸,“我想你们也只是公事公办。”
“是的,”哈利改变了一下双脚重心,迅速朝门内走廊瞥了一眼,“我跟一个同事正在马里斯的房间里找线索,我们必须立刻送出一份资料,可是我的笔记本竟然罢工了。这件事很重要。我记得你星期六上过网,所以不知道……”
她做个手势,表示已经明白,不用再啰唆。她打开电脑。“电脑开了。真抱歉房里很乱,希望你不介意,我懒得整理。”
哈利在屏幕前坐下,打开邮箱,建立新邮件,用油腻腻的键盘键入伊娃的地址,在内容里输入:“准备好了,传到这个地址。”然后发送。
哈利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朝年轻女子看去,只见她坐在沙发上,正在穿一条紧身牛仔裤。他刚才并未发现她只穿了短裤,可能是因为她上半身穿了件印有大麻叶的宽大T恤的缘故。
“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在?”哈利问,主要是为了在等待伊娃回复的这段时间说说话,填补空白。他看见她脸上露出的神情,便知道这句话问得很不成功。
“我只有周末才跟人上床。”她拿起一只袜子闻了闻,然后穿上。她见哈利不再追问,脸上露出喜色。哈利觉得这女孩应该去看一趟牙医。
“你收到信了。”她说。
哈利转过身,面对屏幕。信是伊娃发来的。信中没有文字,只有附件。他按了两下附件,屏幕立刻变黑。
“这台电脑又老又慢,”年轻女子咧嘴而笑,“最后一定会显示的,只是要等一下。”
哈利面前的屏幕慢慢显示出照片。首先是模糊的蓝色影像,然后是天空、灰色墙壁、黑色和绿色的纪念碑,接着是广场、桌子、斯文,以及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男子。男子背对镜头,有深色头发和粗壮的脖子。这样一张照片当然不能拿来当做证据,但哈利一看就确定照片中的男子是汤姆,然而这却不是他坐在那里怔怔看着照片的原因。
“呃,我得去上厕所。”年轻女子说。哈利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会有声音,所以我会很不好意思,不知你可不可以……”
哈利站了起来,咕哝了声谢谢,出门离去。他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的楼梯上停下脚步。
那张照片。不可能是巧合。理论上不可能。
难道真的是巧合?
总之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有人会做出这种事。
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