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有人可以恨,不是很好吗?》。
将近午夜,莫勒第二次在警署门外面对媒体。只有最亮的星光可以穿透奥斯陆上空的雾霾,莫勒却必须以手遮挡闪光灯的刺眼亮光。简短犀利的问题有如雨下,洒落在他身上。
“一个一个来,”莫勒说,朝一只高举的手臂指了指,“请自我介绍。”
“我是《晚间邮报》的记者罗杰·延德姆,请问斯文·希沃森认罪了吗?”
“目前嫌疑人仍由领导调查小组的汤姆·沃勒警监审讯,讯问结束前我们不能回答任何问题。”
“警方是不是真的在斯文的行李箱里找到了手枪和钻石?钻石是不是跟尸体身上发现的一样?”
“确实是这样。那一位,对,请说。”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今晚稍早您说斯文·希沃森住在布拉格,所以我查出了他的正式登记地址,这个地址是一家公寓,可是他们说他一年前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请问您知道他现在的住处吗?”
莫勒还没回答,其他记者已开始记笔记。
“还不知道。”
“我跟几个当地居民谈过话,”女子话声里有一股藏不住的自傲,“他们说斯文·希沃森有个年轻女友,但不知道她的名字。有人说她是妓女。请问警方知道这件事吗?”
“我们现在才知道,”莫勒说,“谢谢你的协助。”
“我们也谢谢你。”一个声音在媒体群中嚷道,跟着是一群鬣狗般的纯男性轰笑声。女子犹豫地笑了笑。
一个操着奥斯佛方言的声音说:“我是《每日新闻报》记者,请问他的母亲如何看待这件事?”
莫勒直视那记者的双眼,咬住下唇,防止自己破口大骂。“这我不予置评。是,请说。”
“我是《达沙日报》的记者,我们想知道在这样的大热天,马里斯·弗兰的尸体怎么可能躺在学生楼的阁楼长达四个星期,却没有人发现。”
“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是凶手使用了类似西装套的塑料套,先完全密封,然后才……”莫勒在脑中搜寻适当的言语,“挂在宿舍阁楼上的衣柜里。”
记者群发出嗡嗡低语,莫勒心想自己是不是透露了太多细节?
罗杰再次提问。
莫勒看着罗杰的嘴唇开合,脑子里却响起《我只是打电话来说爱你》这首歌的旋律,这首歌她在《音乐大挑战》里唱得真好,就是那个在音乐剧里,取代妹妹唱主角的姐姐,她叫什么来着?
“抱歉,”莫勒说,“可不可以请你再说一遍?”
哈利和贝雅特坐在一道矮墙上,就在挨挨挤挤的记者群后方不远处,他们抽着烟,看着这一幕。贝雅特宣布她抽交际烟,从哈利刚买来的一包里拿出一根抽了起来。
哈利觉得没有什么需要交际的,他只需要睡眠。他们看见汤姆走出警署大门,对闪个不停的闪光灯微笑,他的影子在警署墙壁上跳着胜利之舞。
“他成名了,”贝雅特说,“这个一手领导凋查小组,一手独力逮捕快递员杀手的人成名了。”
“而且手里还举了两把枪?”哈利笑说。
“对啊,就像西部牛仔那样。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有人会在对方没有枪时,叫他把枪放下?”
“他指的可能是斯文身上携带的武器,换作是我也会这样做。”
“话是没错,可是你知道我们在哪里找到斯文的枪吗?在他的行李箱里。”
“对汤姆而言,斯文说不定是整个西部荒野能从立起的行李箱里最快把枪抽出来的快枪手。”
贝雅特哈哈大笑,“等一下你会去喝杯啤酒吧?”两人目光相触,贝雅特的微笑僵在脸上,涨红了脸和脖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贝雅特,你可以替我们两人庆祝,我已经做好我分内的工作了。”
“你还是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啊。”
“我想还是算了,这是我办的最后一件案子。”哈利弹去手中香烟,香烟如同萤火虫飞越夜空。“下星期我就不是警察了,也许我应该为这事庆祝一下,可是我并不想庆祝。”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做点别的吧,”哈利站起身来,“做点完全不一样的。”
汤姆在停车场赶上哈利。“哈利,这么早就走?”
“累了。成名的滋味怎么样啊?”
“只是让记者拍几张照片而已,你也经历过,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如果你是说悉尼那件案子,他们把我塑造成以开枪为乐的人,因为我杀了那个凶手。你可是活捉凶手,是民主国家想要的警察英雄。”
“我是不是听出了一丝讽刺的语气?”
“完全没有。”
“好吧,我不在乎他们把谁捧成英雄。对我来说,如果可以提升警察的形象,他们可以把我这种人塑造成一个浪谩多情的警察。在警署里,大家都知道这次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哈利拿出车钥匙,在自己那辆白色雅士前停下脚步。
“哈利,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我代表所有跟你一起侦办这起案子的警察向你致意,是你侦破了这件案子,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
“我只是尽职,不是吗?”
“尽职,是的,这就是我想找你谈的另一件事,我们可以上车聊一下吗?”
车上有一股甜甜的汽油味。可能是某个地方生锈破洞了,哈利想。汤姆婉拒哈利递来的烟。“你的第一项任务已经安排好了,”汤姆说,“这项任务不简单,也不能说没有危险,但如果你可以完成,我们同意让你成为完全的合作伙伴。”
“是什么任务?”哈利朝后视镜吐了口烟。
汤姆用指尖轻轻触摸从仪表板空洞探出来的电线,这个空洞原本是安装收音机的地方。“马里斯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汤姆问。
“他在塑料袋里躺了四个星期,你说呢?”
“他才二十四岁,哈利,二十四岁。你还记不记得你二十四岁的时候有什么梦想?希望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哈利依然记得。
汤姆露出悲伤的微笑。“我二十二岁那年夏天同盖尔和索罗一起乘火车游欧洲,最后到了意属里维埃拉。那里的饭店很贵,没有一处我们住得起。我们出发那天,索罗把他爸爸那家小店抽屉里的钱搜刮一空,但我们还是付不起房钱。所以我们那几天晚上就在海滩搭帐蓬,白天走来走去看女人,看车子,看船。奇怪的是,我们觉得很富有,因为我们才二十二岁,我们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给我们准备的,就像圣诞树下为我们准备的礼物一样。卡米拉、芭芭拉、莉斯贝思都还很年轻,也许她们都还没到对一切感到失望的阶段,也许她们都还在等待圣诞节的来临。”
汤姆伸手抚摸仪表板。“哈利,我刚刚审问过斯文·希沃森,你等一下可以去看报告,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是个冷血的、工于心计的恶魔,他会辩称自己有精神病,把陪审团耍得团团转,给心理医生制造大量疑惑,让他们不敢把他关进监狱。简而言之,他最后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在那里获得治疗,几年后就会出院。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哈利,我们四周有很多这样的人渣,但我们用的却是这种处理方式,我们不清理人渣,不丢弃人渣,只是把人渣从身边稍微移开。我们对此视而不见,一旦等到整间房子都臭了,变成了一个充满老鼠的鼠窝,就太迟了。那些犯罪率居高不下的国家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不幸的是我们居住的这个国家现在非常富裕,政客只会互相比较谁最慷慨,我们变得非常软弱,没有人敢负起扮黑脸的责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目前为止明白。”
“我们就是从这里介入的,哈利,我们扛起责任,我们扛起社会不敢做的清除工作。”
哈利大力吸烟,吸得烟纸咝咝作响。“你到底想说什么?”哈利问,吸了口烟。
“斯文·希沃森,”汤姆说,时时留意窗外的动静,“他是个人渣,你得去把他处理掉。”
哈利弓起身子,吸进的烟又咳了出来。“这就是你在做的?那其他的呢?走私呢?”
“我们的其他活动都是为了给清除工作筹措资金。”
“用来盖你的大教堂?”
汤姆缓缓点了点头,朝哈利倚身过去,哈利感觉汤姆在他口袋里放了一样东西。
“这个安瓿,”汤姆说,“里面的药叫‘约瑟夫的祝福’,是克格勃在阿富汗战争时期研发出来的暗杀工具,它最著名的用途是给被捕的俘虏自杀用。它会让人停止呼吸,可是无臭无味,跟氢氰酸不一样。这个小瓶可以藏在直肠里或舌下,斯文只要喝了掺有‘约瑟夫的祝福’的水,几秒钟内就会死亡。你明白这个任务吗?”
哈利直起身来,不再咳嗽,但泪水在眼里打转。“所以要布置得像自杀?”
“拘留所的证人会说斯文进去的时候他们没检查直肠,一切都打点好了,别担心。”
哈利深吸了口气。挥发的汽油令他作呕。汽车喇叭响起,又在远处消失。“你本来想开枪杀了他,对不对?”
汤姆并不回答。哈利看见一辆车开到拘留所门口停下。
“你根本就没打算逮捕他。你带了两把枪,你打算在你开枪射杀他之后,把另一把枪塞进他手里,布置成他威胁过你的样子。你叫贝雅特和他母亲留在厨房,然后你喊得很响,好让她们事后能做证你曾经大声警告过他,证明你开枪是出于自卫。没想到贝雅特出来得太早,破坏了你的计划。”
汤姆深深叹了口气。“哈利,我们只是在做清除工作而已,就像你在悉尼解决掉那个凶手一样。司法制度已经不管用了,现在这个司法制度是替不同时代制定的,是替比较纯真的时代制定的。在司法制度修正之前,我们不能让奥斯陆被罪犯接管。你每天都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些事你应该都看得很清楚,不是吗?”
哈利在黑暗中看着香烟的红光,点了点头。“我只是需要知道整件事的全貌。”他说。
“好吧,哈利,你听好,斯文会被关在拘留所的九号拘留室,直到星期一早上,包括明天晚上。到了星期一早上,他就会被移送到戒备森严的乌勒斯莫监狱,那时候我们就动不了他了。九号拘留室的钥匙会放在柜台左边。哈利,你能下手的时间截止到明天午夜,然后我就会打电话到拘留所,听他们说快递员杀手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明白吗?”
哈利又点了点头。
汤姆微微一笑,“你知道吗,哈利。虽然我很高兴我们终于站到了同一个阵线,但我心里有个地方还是觉得有点悲伤,知道为什么吗?”
哈利鸷了耸肩,“因为你原来以为有些东西钱买不到?”
汤姆哈哈大笑。“说得好,哈利。是因为我觉得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对手。我们很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有人可以恨,不是很好吗?》”
“什么?”
“拉格摇滚乐队的歌,迈克尔·孔恩主唱。”
“你有二十四小时,哈利,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