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行动。
欧图的心情越来越兴奋。
他睡了几个小时,在剧烈的头痛和猛烈的敲门声中醒来。他一打开门,汤姆、特警队长弗凯德,以及一个自称哈利·霍勒的家伙就冲上了监控车,那个哈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警监。这三人上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怨车内空气怎么这么糟。欧图从四个保温瓶中的一个倒出咖啡,开启屏幕,设定为“录像”模式。他立刻感觉到美妙的兴奋感从体内升起。每当目标靠近,他总会有这种感觉。
弗凯德介绍说,身穿便服的监控人员已部署在学生楼周围,警犬与巡警也已清查过阁楼和地下室,确定没有人藏在楼里。目前为止,进出学生楼的只有住宿学生,另外三〇三室的女生向入口的看守人员报告,说她让男友留下来过夜。弗凯德的手下已各就各位,只等进一步指示。
汤姆点了点头。
弗凯德定时检查无线通讯状况,无线通讯是特警队的配备,不需要欧图负责。欧图闭上眼睛,享受无线电通讯的声音。他们只要一放开“通话”按钮,对讲机便会发出短暂的嘈杂噪音,然后他们就会念出一连串不知所云的代号,像是成人的游乐场术语。
“斯米利德利。”欧图无声地说出这句暗语,想起有个秋日夜晚,他坐在苹果树上偷看亮着灯光的窗户里的人,那时他也对着锡罐低声念叨“斯米利德利”。锡罐底部有一根细绳垂下,越过篱笆。如果尼尔斯还没玩腻这个游戏,跑回家吃晚餐,就会蹲在篱笆旁等待着,将连着细绳另一端的锡罐贴在耳朵上。其实锡罐根本不像《土拨鼠书》里说的那样可以用来通话。
“要开始录了,”汤姆说,“欧图,准备好了吗?”
欧图点了点头。
“一六〇〇,”汤姆说,“计时……开始。”
欧图启动录像机的计时器,秒和十分之一秒的数字在屏幕上迅速跳动,他感到孩子般的欢喜笑声从小腹里无声地爆出。这比苹果树上好玩,比奥丽塔胸部的奶油面包好玩,比奥丽塔一边呻吟、一边口齿不清地教他该怎么取悦她好玩。
好戏开场。
奥尔佳面露微笑,打开门让贝雅特进来,仿佛她等待这次来访已经等了好几个世纪。
“哦,又是你!请进,不用脱鞋,天气热得不像话,对不对?”奥尔佳领着贝雅特进入走廊。
“别担心,希沃森老太太,这件案子看起来很快就会结束了。”
“只要有客人来就好了,你们慢慢来。”奥尔佳笑着说,然后惊慌地用手捂住嘴已。“哎呀,我在说什么呀!那人在杀人,不是吗?”
他们走进客厅,客厅里的落地钟正好敲了四下。
“亲爱的,喝茶吗?”
“麻烦你。”
“我可以自己去厨房吗?”
“可以,不过我可不可以陪你去……”
“来啊,好啊。”
除了新炉子和新冰箱,厨房看起来从大战结束后就没什么改变。贝雅特在一张大木桌前找了把椅子坐下,奥尔佳放上烧水壶。
“这里的味道很好闻。”贝雅特说。
“是吗?”
“是啊,我喜欢有这种味道的厨房。老实说,我更喜欢待在厨房,我不是那么喜欢客厅。”
“是吗?”奥尔佳侧过了头,“你知道吗,你跟我有点像,我也喜欢厨房。”
贝雅特微微一笑。“客厅是你想展现给别人看的一面,厨房却能让每个人放松,就好像你被容许做你自己一样。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一进来就放松了?”
“你说得完全正确。”
两个女人一起大笑。
“你知道吗?”奥尔佳说,“我很高兴他们派你来,我喜欢你。你不用脸红,亲爱的,我只是个孤单的老太太,脸红就留给你的仰慕者吧,还是说你已经结婚了?还没有?哦,那也不是世界末日。”
“你结过婚吗?”
“我?”奥尔佳边笑边摆上茶杯。“没有,我生下斯文的时候还很年轻,所以一直没有机会……”
“你没结过婚?”
“呃,对,也许有过一两次机会,可是我这种处境的女人在那个年代是被人瞧不起的,所以会来找我的通常都是没人要的男人,所谓‘门当户对’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就因为你是单亲妈妈?”
“是因为斯文的父亲是德国人,亲爱的。”
烧水壶开始发出低低的响声。
“啊,我可以理解,”贝雅特说,“那他的成长一定很艰难。”
奥尔佳怔怔地看着空中,对越来越响的响声充耳不闻。
“比你想象的还要艰难,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会哭,可怜的孩子。”
“……”
“你看,我老了。”
奥尔佳从炉子上提起烧水壶,往茶杯里倒水。
“你儿子是做什么的?”贝雅特问,看了看表:四点十五分。
“进出口,从前共产国家进出口很多东西,”奥尔佳微笑说,“我不知道他赚了多少钱,可是我喜欢这个名称,‘进出口’,虽然很愚蠢,可是我喜欢。”
“虽然他的成长很艰难,不过他最后似乎过得很好。”
“对,但他也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好,你们可能有他的记录。”
“很多人我们都有记录,其中很多人后来也过得很好。”
“他去柏林那次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斯文从来都不喜欢说他做了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但我想他可能去找过他父亲,我想他见了他父亲之后,对自己的感觉应该好了很多,怎么说施瓦伯中将都是个潇洒的男人。”奥尔佳叹了口气。“我也可能想错了,反正后来他变了。”
“哦,变得怎样了?”
“变得比较冷静,以前他总是在追逐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他追逐每一样东西:金钱、刺激、女人。你知道,就跟他父亲一样,无可救药的浪漫,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他喜欢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也喜欢他,不过我猜他应该找了一个特别的女人。他在电话上说有事要告诉我,听起来很兴奋。”
“他没有说是什么事?”
“他说等到了以后再跟我说。”
“到了以后?”
“对,他今天晚上会来,但他要先去开会。他会在奥斯陆待到明天,然后就回去。”
“回柏林?”
“不是不是,斯文住在柏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住在捷克,他总是说那里是波希米亚,就是爱卖弄。”
“他住在……呃……波希米亚?”
“布拉格。”
马里斯·弗兰望着四〇六室的窗外,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在学生楼前的草地上铺了浴巾,躺在上面做日光浴,那年轻女子是住在三〇三的女生。马里斯私底下叫她雪莉,以垃圾乐队的主唱雪莉·梅森命名,但她毕竟不是雪莉·梅森。奥斯陆湾上空的太阳躲到了云朵后。天气终于开始热起来,天气预报说这星期将有热浪来袭。奥斯陆的复季。马里斯期待奥斯陆夏季的来临。他的另一个选择是回柏福镇的老家,在加油站打署期工:面对午夜阳光;面对老妈做的肉丸:面对父亲无休止的质问,问他为什么要到奥斯陆念大众传播,凭他的成绩明明可以去特隆赫姆市的挪威科技大学念土木工程;面对星期六的社区中心,跟喝醉的当地居民,以及尖声怪叫的同学搅合在一起,这些人从来没离开过柏福镇,并认为离开的人是叛徒;面对自称“蓝调乐队”的舞蹈队,他们总是有办法把清水乐队和林纳史金乐队的曲子演奏得荒腔走板。
不过这不是今年复天他留在奥斯陆的原因,他留下来,是因为他找到了梦想中的工作。他只要听音乐、看电影,把意见输入电脑,就能拿到报酬。过去两年来,他常把评论寄给几家大报社,结果都石沉大海,但上个月他去《那又怎样!》杂志社,一个朋友介绍他认识了鲁纳。鲁纳告诉他,他结束了服装生意,创立了《地区报》,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八月份将发行第一份报纸。朋友提到马里斯喜欢写评论,鲁纳表示他喜欢马里斯穿的衬衫,当场就雇用了他。作为评论者,马里斯的短文必须“反映新都市价值,以讽刺口吻书写通俗文化,却又不失温暖,消息灵通,而且内容丰富”。这就是鲁纳对马里斯工作内容的构想,而马里斯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不是金钱,而是演唱会、电影和新酒吧的免费门票,以及可以培养人脉、展望未来的环境。这是他的机会,他必须做好准备。当然了,他对流行音乐已经有了良好的底子,但他还是跟鲁纳借来许多CD,努力做功课,了解流行音乐的历史。最近他在听八十年代的美国摇滚,诸如R.E.M.、Green on Red、The Dream Syndicate、Pixies等乐队。现在CD播放机放的是暴力妖姬乐队,听起来有点年代了,但活力充沛。
女子从浴巾上爬了起来,可能有点凉意。马里斯的视线跟随女子向旁边大楼移动。女子从一个推着自行车行走的男子身旁经过,从男人的衣着来看,应该是个快递员。马里斯闭上眼睹,准备动笔。
欧图用沾有尼古丁的手指揉了揉眼睛。监控义里弥漫着焦躁的气氛,但外人看来会以为每个人都很冷静。没人移动,没人说话。五点二十分,屏幕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角落的细小白色时间码拼命跳动。欧图的腹股沟又滑下一滴汗水。这样枯坐会让人产生偏执的念头,你会开始想象有人在监视器材上动了手脚,现在看到的画面其实是昨天的录像,诸如此类。
欧图在控制台的桌边敲着手指,浑蛋汤姆竟然下令监控车里禁烟。
欧图把身体歪向右边,挤出个无声的屁,同时看着那个金发平头男。平头男上车坐定之后,就没再说一句话,看起来像是个退休的保镖。
“看来这家伙今天没上工,”欧图说,“说不定他觉得天气太热了,说不定他决定延期,明天才来,而去阿克尔港喝啤酒了。天气预报说……”
“闭嘴,欧图。”汤姆低声说,声音在车内听起来却十分响亮。
欧图长叹了口气,活动活动肩膀。屏幕角落的时钟显示五点二十一分。
“有人看见三〇三室的家伙离开吗?”
这句话是汤姆说的。欧图发现汤姆朝他看来。
“今天早上我在睡觉。”他说。
“派人去三〇三室检查。弗凯德?”
特警队长清了清喉咙,“我觉得风险……”
“现在就去,弗凯德!”
电子设备降温用的冷却风扇嗡嗡旋转。弗凯德和汤姆对视了一眼。
弗凯德清了清喉咙:“阿尔法呼叫查理二号,请回答。”
嘈杂噪音。
“这是查理二号。”
“立刻查看三〇三。”
“收到,查看三〇三。”
欧图盯着屏幕。没有动静。想象一下,如果……
他们出现了。
三名特警队员身穿黑色制服,头戴黑色防火头罩,手持黑色冲锋枪,足蹬黑色皮靴,出现在屏幕上。他们的动作非常快,从画面上看起来却异常平淡。是因为声音,是因为少了声音。
三名队员没有使用精巧的小型炸药开门,而是使用老式的撬棒。欧图看了相当失望。一定是因为削减经费。
无声画面中的队员定好位,仿佛准备比赛似的,一人将撬棒嵌人门锁,另外两人站在一米后,手持冲锋枪。突然之间,他们开始行动,动作十分流畅协调,像是在跳排练整齐的舞步。房门猛然被撞开,两名在后方待命的队员立刻冲了进去,跟在他们身后的第三名队员简直是扑进去的。欧图已经打算把这段视频秀给尼尔斯看了。房门弹了回来,在半开的位罝停了下来。可惜他们没时间在房间里装摄像头。
八秒过去。
弗凯德的对讲机发出吱吱声。
“三〇三安全,发现一名女性和一名男性,都没有携带武器。”
“活着吗?”
“非常……呃,活蹦乱跳。”
“有没有搜查那名男性?”
“他没穿衣服,阿尔法。”
“叫他出来,”汤姆说,“靠!”
欧图直盯着画面上的房门。他们一直在办事,全身光溜溜的,做了一整个晚上和一整个白天。他盯着门口,呆若木鸡。
“查理二号,命令那个男人穿上衣服,把他带回到你们的位置。”弗凯德放下对讲机,看着其他人,微微摇了摇头。
汤姆在椅子扶手上重重拍了一掌。
“监控车明天也可以用。”欧图迅速瞥了汤姆一眼。他现在说话必须小心谨慎。
“我星期天不收费,不过我得知道什么时间……”
“嘿,你们看。”
欧图本能地转过头去。平头保镖终于开口讲话了,他的手指指着中央的屏幕。“在大厅,他穿过前门,直接进了电梯。”
监控车里安静了两秒钟,紧接着响起弗凯德的呼叫声:“阿尔法呼叫所有小队,可疑目标刚刚进入电梯,准备待命。”
“不用了,谢谢。”贝雅特微笑说。
“说得也是,已经吃了很多饼干了。”奥尔佳叹了口气,把装饼干的锡盒放回桌上。“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我现在一个人住,很高兴斯文来看我。”
“对啊,住在这样一幢大房子里,一定很寂寞。”
“我可以跟依娜聊聊天,可是她今天去她那个绅士朋友的度假小屋了,我请她替我向他问好。不过他们的交往方式现在看来有点怪,他们好像什么都想先试试看,同时又觉得不会长久,这可能也是他们还保密的原因吧。”
贝雅特偷偷看了看表。哈利说行动一结束就会打电话来。
“你刚才在想别的事,对不对?”
贝雅特缓缓点头。
“没关系,”奥尔佳说,“希望他们能逮到他。”
“你有个好儿子。”
“对啊,这是真的,如果他常来看我,就像最近这样,我一定不会抱怨。”
“哦?他多久来看你一次?”贝雅特问。行动差不多应该结束了,为什么哈利还不打电话来?凶手到底有没有现身?
“这四个星期是一星期一次,呃,其实隔的时间更短,他五天来看我一次,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我真的认为布拉格那里有人在等他。还有,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想他今天要告诉我一些事。”
“嗯。”
“上次他送我一件首饰,你要不要看看?”
贝雅特看着老太太,突然觉得十分疲倦,她厌倦这份工作,厌倦快递员杀手,厌倦汤姆、哈利和奥尔佳,更重要的是,她厌倦她自己,厌倦这个高尚、尽忠职守的贝雅特。这个贝雅特认为她可以有所成就、有所作为,只要她当个乖女孩,在工作上表现得又好又聪明,聪明到懂得时常听从别人的话就行。是做些改变的时候了,但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可以改变。最重要的是,她只想回家,躲在被子底下睡一觉。
“也是,”奥尔佳说,“反正也没什么好看,要不要再喝点茶?”
“麻烦你。”
奥尔佳刚要倒茶,却看见贝雅特的手从茶杯上方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抱歉,”贝雅特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想看看。”
“什么……”
“我想看看你儿子送你的首饰。”
奥尔佳精神一振,走出厨房。
乖女孩,贝雅特心想。她端起茶杯,打算喝完杯中的茶。她要打个电话给哈利,问问行动到底进行得如何。
“你看。”奥尔佳说。
贝雅特的茶杯,或者说,奥尔佳的茶杯,或者再说得更精确一点,德意志国防军的茶杯停在空中。
贝雅特看着那枚胸针,看着胸针上镶饰的宝石。
“这是斯文进口的,”奥尔佳说,“他们在布拉格好像只切割这种特别的形状。”
胸针上的宝石是钻石,形状是五芒星。
贝雅特只觉得嘴里发干,舌头在口中转了一圈,想除去干涩之感。“我得打个电话。”她说。她口中依然干涩。“可不可以请你找一张斯文的照片给我?最好是最近的,这非常重要。”
奥尔佳一脸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欧图张嘴呼吸,眼睛盯着屏幕,耳朵听着周围的说话声。
“可疑目标进入布拉弗二号的区域。可疑目标停在门口。布拉弗二号,准备好了吗?”
“这是布拉弗二号,准备好了。”
“目标停下脚步,他把手伸进口袋,可能要拿枪,我们看不见他的手。”
汤姆沉着声音说:“行动。”
“行动,布拉弗二号。”
“奇怪……”平头保镖喃喃说。
马里斯觉得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便把暴力妖姬乐队的音乐声调小一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又来了。有人在敲门。会是谁?据他所知,这条走廊上每间寝室的学生都回家过暑假了。不会是雪莉。他在楼梯上遇见过雪莉,他停下脚步问她想不想跟他去听演唱会、看电影或看话剧,完全免费,哪一种随便她挑。
马里斯站起来,发现自己手心冒汗。为什么冒汗?敲门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雪莉。他匆匆环顾房内,发现自己直到现在才真正好好看了看这个房间。他东西不多,不可能把房间搞得很乱。四面墙壁光秃秃的,只挂了一张美国摇滚歌手伊吉·帕普的海报,而且是从别的地方撕下来的,另外还有一个乏善可陈的书架,这个书架很快就会摆满免费CD和DVD。这个房间糟透了,毫无个性可言。敲门声再度传来。他被子的一角从沙发床后面冒了出来,他赶紧把被子塞回去。不可能是她,不可能……真的不是她。
“弗兰先生吗?”
“哦?”马里斯吃了一惊,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有一个包裹。”
男子放下背包,拿出一个A4大的信封交给马里斯。马里斯接过盖了邮戳的白色信封,见上面没写名字。“你确定这是给我的?”他问。
“对,需要您签收……”男人拿出写字板,上面夹着一张纸。
马里斯以询问的神色看着男人。
“抱歉,你有笔吗?”男人微笑着说。
马里斯又盯着男人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一时之间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等一下。”他说。
他拿着信封回房内,把信封放在书架上的一串钥匙旁,钥匙环上有个骷髅头。他在抽屉里找到一支笔,回过身来,却见男子已站在他身后昏暗的门口。他不禁后退一步。“我没见你走进来。”马里斯说,随即听见自己紧张的笑声在四壁间回荡。
他倒不是害怕,他家乡的人都会这样直接走进来,以便不让暖气流失,或者不让冰冷空气进入,可是眼前这人有个地方怪怪的。这人已除下护目镜和安全帽,现在马里斯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吓一跳了。男子看起来太老,自行车快递员通常都是二十来岁,眼前这张脸看起来却至少有三十岁,甚至四十多岁。
马里斯正要说话,却看见男子手中拿着一样东西。房间里很亮,门口却很昏暗。马里斯看过很多电影,认得出那是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那是要给我的吗?”马里斯惊惶失措地问。
男人微微一笑,举起枪来,对准马里斯的脸。这下马里斯明白,自己应该感到恐惧。
“坐下,”男人说,“你有笔了,打开信封。”
马里斯跌坐在椅子上。
“你要写点东西。”男子说。
“干得好,布拉弗二号!”弗凯德大喊,红光满面。
欧图用鼻子呼吸。画面中的男子趴在二〇五室前的地上,手被扭到背后,铐着手铐。最棒的是,他的脸扭向摄像头,让人看见他脸上的惊讶表情,以及因为疼痛而扭曲的五官,人人都看得见这浑蛋终于明白自己失手了。这是独家新闻,不对,不只如此,这是历史性的独家新闻,奥斯陆炽热夏季的戏剧化高潮:快递员杀手在即将犯下第四起谋杀案之前被逮捕。全世界都会抢着播出。我的天啊,本人,欧图·哈根就要发了。再也不必替7-11装什么监控系统了,再也不必理会那个浑蛋汤姆了,他可以买……他可以……奥丽塔和他可以……
“不是他。”那看起来像门房的平头男说。
监控车里一片沉默。汤姆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哈利,你说什么?”
“不是他。二〇五室的学生是我们没有联络到的人之一,根据寝室名单,住二〇五的学生叫欧德·艾纳·赖利波特。躺在地上的家伙虽然看不清楚手里拿着什么,可是在我看来他拿的是一把钥匙。抱歉,各位,我猜赖利波特回来了。”
欧图看着画面。监控车里的器材总价值超过一百万克朗,有的是买来的,有的是借来的,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聚焦男人手上,看看平头门房说得对不对。但欧图不需要这么做。苹果树的树枝正在断裂。他从院子里就可以看见窗内灯光。锡罐迸裂。
“布拉弗二号呼叫阿尔法,银行卡上写着他的名字,欧德·艾纳·赖利波特。”
欧图瘫软在椅子上。
“放轻松,各位,”汤姆说,“他还是可能会来,是不是,哈利?”
浑蛋哈利没回答,他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马里斯看着自己从信封里拿出来的两张白纸。
“你最亲近的亲属是谁?”男人问。
马里斯咽了口唾沬,想要回答,却说不出话来。
“你只要照我的话做,”男人说,“我就不会杀你。”
“我爸爸跟妈妈。”马里斯低声说,听起来有如可悲的求救信号。
男人指示马里斯在信封上写下父母的姓名和地址。马里斯提笔开始书写:名字、姓氏、柏福镇。写完后他看着自己写的字,只见每个字都写得歪七扭八,抖动不已。
男人开始口述信件内容,马里斯听从指示,在信纸上写:“嘿!突然改变计划!我要跟乔治,就是那个我在这里认识的摩洛哥人去摩洛哥玩,我们会住在他父母家,他们住在山里一个叫哈珊的小山村。我打算待四个星期,那里的手机信号可能不太好,不过我会写信,可是乔治说那里的邮差不太可靠,反正我一回来就会跟你们联络,爱你们的……”
“马里斯。”马里斯说。
“马里斯。”
男人叫马里斯把信装进信封,然后把背包举到马里斯面前,命令他把信封放进背包。
“另外一张纸只要写‘出国,四星期后回来’,然后写下今天的日期,签上你的名字。就这样,谢谢。”
马里斯坐在椅子上,思索着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男人就站在他的正后方。一阵清风吹拂窗帘。鸟儿在外面使劲地高叫着。男人倾身向前,关上窗户。这样便只听得见书架上的CD机兼收音机传出的低声哼唱。
“是什么歌?”男人问。
“《艳阳下的水泡》。”马里斯说。他刚刚按下了“重播”键。他喜欢这首歌,可以写一篇很棒的评论,一篇带有讽刺口吻却又不失温暖、内容丰富的评论。
“我听过这首歌男人说,找到音量旋钮,调高音量,“只是记不得在哪里听过。”
马里斯抬起头来,看着窗外沉寂的夏日,看着白桦树枝似乎在向他挥手道别。他看着青青草地。他在窗玻璃上看见男人举起手枪,对准他的后脑。
“狂野起来!”小喇叭尖声唱道。
男人放下手枪。“抱歉,忘了开保险,好了。”
马里斯紧紧闭上双眼。雪莉。他想到雪莉。你现在在哪里?
“我想起来了,”男人说,“是在布拉格,这个乐队好像叫‘暴力妖姬’,我太太带我去听过他们的演唱会,他们唱得不是很好,对不对?”
马里斯张口欲答,这时手枪发出一声干咳,从此再无人知道马里斯对暴力妖姬乐队有什么看法。
欧图的双眼紧盯屏幕,耳中听见弗凯德在他身后同布拉弗二号用暗语交谈,浑蛋哈利接起吱吱作响的手机,话并不多。可能是某个丑女人想跟他上床吧,欧图心想,竖耳倾听。
汤姆默不作声,坐在椅子里啃咬手指关节,面无表情地看着特警队带走赖利波特。赖利波特没被上手铐,他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妈的什么都没有。
欧图只是把视线牢牢钉在屏幕上,觉得自己好像就坐在核反应堆旁边。车外没什么可看的,车里却充满了哪怕手里握着撑船的竿子也绝不想碰的东西。眼睛看着屏幕就好。
弗凯德说:“通话结束。”放下吱吱作响的对讲机。浑蛋哈利还在跟丑女人打手机,回答的话不超过一个音节。
“他不会来了。”汤姆说,看着画面上空荡荡的走廊和楼梯。
“天色还早。”弗凯德说。
汤姆缓缓摇了摇头。“他知道我们在这里,我感觉得到,他正坐在某个地方嘲笑我们。”
他可能在院子的树上,欧图心想。
汤姆站了起来,“收拾东西吧,各位,五芒星的理论不成立,明天再重新开始。”
“理论成立。”
其他三人转头望向浑蛋哈利,只见他把手机收回口袋。
“他叫斯文·希沃森,”哈利说,“挪威人,住在布拉格,一九四六年出生于奥斯陆。我们的同事贝雅特说他看起来比较年轻。他有两次走私前科,他送给母亲的钻石同我们在尸体上发现的一模一样。发生命案的那几天,他母亲都说他去探望过她。他母亲就住在弗勒公馆。”
欧图看见汤姆脸色发白,表情僵硬。
“他母亲?”汤姆的声音十分低微,“就住在星星最后一个尖角指向的地方?”
“对,”浑蛋哈利说,“他母亲正在等他晚上去探望他。一辆支援警车已经出发前往施怀歌德街,我的车就停在这边。”哈利站了起来。汤姆搓揉下巴。
“我们得重新编组。”弗凯德说,一把抓住对讲机。
“等一下!”汤姆大吼,“谁都不准行动,等我的命令!”
众人殷切地看着汤姆。汤姆闭上眼睛,两秒过后,他睁开眼睛。“哈利,拦下那辆警车,弗勒公馆方圆一公里内都不准有警车靠近,绝对不能让他察觉到一丝风吹草动,刚才我们都已见识过他的厉害了。我对东欧走私犯有一点了解,他们一定会安排好退路,一定。另外,一旦他们脱逃,就别想再找到他们。弗凯德,你跟你的弟兄留在这里,继续执行任务,直到我下别的命令。”
“可是你刚才说他不会……”
“照我的话去做,这可能是我们唯一能逮到他的机会,这次的任务由我负责,出了纰漏我一人承担。哈利,这里交给你负责,可以吗?”
欧图看见浑蛋哈利面无表情地看着汤姆。
“可以吗?”汤姆又问一次。
“好。”浑蛋哈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