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皮革马利翁。
领班把男人从头到脚打摄了一番。他积累了三十年经验,闻得出麻烦的味道,而这男人的麻烦味他大老远就闻到了。不是所有的麻烦都不好,一则有益的丑闻有时是维也纳剧院餐厅的客人衷心期盼的。不过也要是“正确”的麻烦才行,例如年轻有抱负的艺术家在剧院餐厅长廊里,高唱他们将成为下一个重量级艺术家,或是国家剧院的前浪漫爱情剧主角醉熏熏地大声宣布,说他邻桌那位著名金融家只有一个优点,就是他是同性恋,不会把基因遗传下去。然而站在领班面前的这个男人,口中不像会吐出什么机智或富有创意的话。他看起来更像是会惹出讨厌的麻烦的那类人,例如不付账、发脾气或者打架。男人的外在模样——黑牛仔裤、红鼻子和平头——让领班认为他是舞台工作人员,应该去柏恩斯那种地窖酒吧。但男人一开口说要找威廉·巴里,领班就知道男人是从托谢勒那家记者酒吧来的下水道老鼠。托谢勒酒吧在一家露天餐厅底下,这家露天餐厅有个十分贴切的名字,叫“马桶盖”。领班对这些有如秃鹰般的记者没有一丝尊重,这些记者只会肆无忌惮地吞噬可怜的威廉。自从那个美丽的妻子不幸失踪之后,威廉都快不成人形了。
“你确定你说的这位先生在这里吗?”领班问,仔细查看订位簿,尽管他清楚知道,威廉一如往常已在早上十点准时出现,坐在他平常坐的那张桌子前,桌子就在面向议会街的玻璃露台上。反常的是这位生性快活的制作人把日子搞错了,在星期四,而不是通常的星期三来到这里,这让领班不禁开始担心威廉的心理状态。
“算了,我看见他了。”站在领班面前的男人说着走了进去。
哈利认出威廉那一头蓬乱浓密的头发,但是他走得越近,越怀疑自己会不会认错人了。“巴里先生?”
“哈利!”威廉的眼睛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他双颊凹陷,几天前还十分健康的古铜色肌肤,如今已罩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威廉整个人似乎小了几号,宽阔的肩膀看起来也变窄了。
“要不要吃鲱鱼?”威廉指了指面前的桌子,“这里的鲱鱼是全奥斯陆做得最好的,我每星期三都会来吃,别人说对心脏很好。不过前提是你要有一颗心,而会来这家餐厅的人……”他双臂一张,朝这个客人寥寥无几的空间比了比。
“不用,谢谢。”哈利说,坐了下来。
“那吃片面包吧。”威廉端起面包篮,“这是全挪威唯一一个能吃到纯正茴香面包的地方,里面有整颗茴香籽,搭配鲱鱼恰到好处。”
“我喝咖啡就好,谢谢。”
威廉朝服务生打个手势。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去过剧院。”
“哦?他们都被告知要对外宣称我不在奥斯陆,那些记者……”
威廉模仿摔角勒颈的动作。哈利不知道这个动作是表示威廉自己的处境,还是威廉想对记者做的举动。
“我出示警察证,说有重要的事要找你。”哈利说。
“很好,很好。”
服务生摆上第二只杯子,拿起桌上的咖啡壶斟上咖啡,这时威廉的注意力游移到哈利前方某处。服务生离去,哈利清了清喉咙。威廉吓了一跳,注意力又回到哈利身上。
“哈利,如果你是来跟我说坏消息的,就请直说吧。”
哈利一边喝咖啡,一边摇了摇头。
威廉闭上眼睛,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了什么。
“音乐剧怎么样了?”哈利问。
威廉虚弱地笑了笑。“《每日新闻报》文艺组的女记者昨天也打电话来问我同样的问题,我说了音乐剧艺术层面的进展,但她真正想知道的,是莉斯贝思的神秘失踪和她姐姐代演所带来的宣传效果,对票房有没有帮助。”威廉的眼珠转了转。
“呃,”哈利说,“有帮助吗?”
“老兄,你疯了吗?”威廉的声音宛如凶兆般隆隆响起。“现在是夏天,大家只想玩乐,谁会为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哀悼?我们失去了最主要的卖点:莉斯贝思·巴里,C&W兰德公司的明日歌唱巨星。首演前一晚失去她,对票房当然不好!”
餐厅最里面有几个人转头过来看,但威廉继续扯着嗓门说话:“票几乎都没卖出去。呃,除了首演。首演的门票就像刚出炉的蛋糕一下子就被抢购一空。那些人都很嗜血,闻得到丑闻的味道。基本上,哈利,我们完全仰赖一片叫好的评论来拉高票房,可是现在……”威廉在白色桌布上捶了一拳,咖啡杯跳到空中。“我满脑子全都是该死的票房!”
威廉看着哈利。所有迹象都显示,威廉的暴怒会持续下去,但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把愤怒从威廉脸上抹去。他发了一会儿呆,像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整张脸垮了下来。他很快用双手掩住。哈利看见领班朝他们投来充满希望的怪异目光。
“真抱歉威,”廉在指缝间咕哝,“我平常不会……我睡得不好……哦,可恶,我真是太戏剧化了!”
他发出介于笑和哭之间的呜咽声,又捶了桌子一拳,然后做了个扭曲的鬼脸,看上去有如绝望的苦笑。“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哈利?你看起来像是为自己感到难过。”
“为自己感到难过?”
“悲伤,忧郁,凄凉。”威廉耸了耸肩,叉了一叉子鲱鱼和面包,送进嘴里。鲱鱼皮闪闪发亮。服务生悄悄来到桌边,替威廉的杯里斟上尚塞堡白葡萄酒。
“我得问你一件非常不愉快、非常私密的事。”
威廉吞下食物和酒,摇了摇头,“哈利,越是私密,就越不会不愉快。别忘了,我是艺术家。”
“好。”哈利喝了口咖啡,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在莉斯贝思的指甲里发现了排泄物和血迹。初步分析符合你的血型。我想知道,我们是不是需要做进一步的DNA检验。”
威廉停止咀嚼,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忧伤地望向空中。“不,”他说,“不必麻烦。”
“所以她的手指接触过你的……排泄物。”
“她失踪前一晚我们做过爱。我们每天晚上都做爱。白天也做,只要屋子里不是太热的话。”
“那么……”
“你想问我们有没有玩指交?”
“什么……”
“你想问她是不是用手指捅我的屁股?我们经常玩,可是要很小心。我这个年龄的挪威男人有百分之六十都有痔疮,这就是莉斯贝思不会把指甲留得太长的原因。你会玩指交吗,哈利?”
哈利被咖啡呛到。
“自己玩还是和别人玩?”威廉问,“你应该试试的,哈利,男人尤其该玩玩看。让手指进入自己可以被触碰到的非常根本的地方。如果你敢玩,你会发现你的感情范围比自己以为的要大得多。如果你紧守不放,等于就把别人排拒在外,同时也把自己封闭起来。如果你敞开自己,容许自己脆弱,展现信任,就等于让别人有机会走进你的心。”
威廉挥舞手中的叉子。“当然了,这样做不是没有风险,她们可能摧毁你,从内心把你切成两半。可是她们也可能爱你,然后你就能拥有她们全部的爱。哈利,爱是属于你的。我们都说性交的时候是男人占有女人,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性交的时候是谁占有谁?想想看吧,哈利。”
哈利在心中想了想。
“对艺术家也是一样的。我们必须坦诚,容许自己脆弱,让他们进来。为了有被爱的机会,我们必须冒着内心被摧毁的危险。这可是高危运动,哈利。我很高兴我没再继续跳舞。”威廉脸上带着微笑,两滴眼泪一前一后从双眼流下,颠簸、弯曲地流下面颊,消失在胡子里。“我想念她,哈利。”
哈利的眼睛紧盯桌布,考虑是否应该离席,但仍坐着不动。
威廉掏出手帕,擤了擤鼻涕,发出犹如喇叭般的响亮声音,然后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全倒进杯子。
“我不想多管闲事,哈利,可是当我说你看起来像是为自己感到难过时,我才突然发现你看起来总是这样。是因为某个女人吗?”
哈利玩弄着手里的咖啡杯。
“还是好几个?”
哈利原本想给出一个可以挡开进一步探问的答案,但不知为何,他改变了主意,点了点头。
威廉举起酒杯,“你有没有发现,从来都是为了女人?你失去了谁?”
哈利盯着威廉。眼前这个大胡子制作人的表情里有一种痛切的真挚、一种毫无防卫的坦诚,这些表情告诉哈利,这个人可以信任。
“我妈妈在我小时候生病死了。”哈利说。
“你想念她?”
“对。”
“还有其他女人?”
“我的一个女同事被人杀了。蕾切尔,我的女……”哈利忽然住口。
“怎么样?”
“你不会有兴趣。”
“我猜我们说到重点了威廉叹了口气,“你们分道扬镳了。”
“不是我们,是她,我希望她改变心意。”
“啊哈,那她为什么还是要离开?”
“因为我就是这样。说来话长,总之我是问题所在,她希望我能变得不一样。”
“你知道吗,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带她来看我的音乐剧。”
“为什么?”
“因为《窈窕淑女》是根据希腊神话改编的,在这则神话中,雕刻家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雕刻出来的雕像,美丽的伽拉忒娅。皮格马利翁向维纳斯女神祈求,赐给这尊雕像生命,好让他能娶她为妻,结果他的祈求被应允了。这出戏也许可以告诉蕾切尔,想要改变另一个人,会发生什么事。”
“会把事情搞得很糟?”
“正好相反。皮格马利翁在《窈窕淑女》中是希金斯教授这个角色,希金斯教授改变别人的意图在这出戏里成功实现。我只制作有美满结局的剧,如果没有,我就自己创造一个,这是我的人生座右铭。”
哈利摇了摇头,露出不对称的微笑。“蕾切尔没有想要改变我,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只会走她自己的路。”
“我有一个感觉,她想要你回去。我会寄两张首演的门票给你。”
威廉向服务生比了个结账的手势。
“你为什么认为她要我回去?”哈利问道,“你又不认识她。”
“你说得对,是我胡言乱语,白葡萄酒配早午餐是个好主意,不过只在理论上行得通。我今天喝多了,真是抱歉。”
服务生送账单来,威廉看也没看就签了字,跟服务生说和其他的账算在一起。服务生离去。
“不过呢,拿最贵的门票带女人去看音乐剧的首演,绝对不会有错。”威廉微微一笑。“相信我,我彻底地实践过了。”
威廉的微笑让哈利联想到父亲那伤心、听天由命的微笑,那是男人回首往事时的微笑,因为那里才有曾经能让他微笑的人。“很感谢你,可是……”
“没有可是。如果现在你们无话可说,最起码你可以有个借口打电话给她。让我寄两张票给你,哈利。我想莉斯贝思会希望你去看这出戏的,而且托娅的演技有进步了,这出戏会很精彩。”
哈利玩弄着手里的桌布。“让我考虑一下。”
“太好了。我睡午觉前会把事情办好。”威廉站了起来。
“对了,”哈利把手插进夹克口袋,“我们在另外两件案子的现场附近发现这个符号,它叫魔鬼之星,你在莉斯贝思失踪以后有没有看过这个符号?”
威廉仔细看了看照片。“没有,应该没有看过。”
威廉又凝神细看,伸手抓弄胡子。“等一下。”
哈利在一旁等待。
“我看过,”威廉说,“不过,在哪里呢?”
“家里?楼梯间?楼下的街道上?”
威廉摇了摇头,“都不是,而且不是最近看到的,是在别的地方,很久以前看到的。不过是在哪儿呢?这很重要吗?”
“可能很重要,如果你想到什么,再打电话给我。”
两人道别后,哈利站在街上,凝望德拉门路。阳光照在街道电车上,闷热空气闪烁微光,使得电车看起来像是飘在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