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五芒星。
尼古拉·洛普温柔地按下琴键,钢琴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起来纤细飘渺。他弹的是柴可夫斯基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许多钢琴家认为,这首协奏曲写得又怪诞又不优雅,但在尼古拉听来,这是天底下最优美的曲子。他只弹了他记住的几个小节,心头就浮现出思乡之情。每当他在老奥克教堂大厅礼堂里这台未调音的钢琴前坐下,这首协奏曲的音符总是会自然而然从手指底下流淌而出。
他从打开的窗户向外看,鸟儿正在墓园里歌唱,令他想起列宁格勒的夏天和父亲。父亲曾带他去城外的老战场,爷爷和叔伯们则长眠在早已被人遗忘的万人冢里。
“你听,”父亲曾说,“他们的歌声那么美,那么微弱。”
尼古拉听见有人清喉咙的声音,转过了身。门口站着一个身穿T恤牛仔裤的高大男子,一只手上缠着绷带。尼古拉首先想到,这是不是有时会在教堂出现的瘾君子?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尼古拉高声问道。房间里严肃的传声效果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友善。
男子跨过门槛,进来。“有,”男子说,“我是来赔罪的。”
“真令人高兴,”尼古拉说,“可是我恐怕没办法在这里接受告解。大厅里有一张表,上面注明了时间,你可以去我们在印可尼多街的礼拜堂。”
男子朝尼古拉走来。尼古拉看见男子的眼睛布满血丝,底下还有深色的黑眼圈,心想此人可能已经有好久没睡觉了。
“我打坏了你们门上的星星,我是来赔罪的。”
尼古拉花了几秒钟才明白男子说的是什么。“哦,原来如此,可是那不是我负责的,我只看见星星松掉了,而且倒了过来。”他微微一笑,“说得含蓄一点,那个样子在教堂里实在有点不太合适。”
“你不是这里的人?”
尼古拉摇了摇头。“我们有时候会借用这里的房间。我在圣奥尔加服务。”
哈利扬起双眉。
“是俄国东正教的教堂,”尼古拉又说,“我是牧师兼行政负责人。你得去教堂办公室,那里说不定有人能帮你。”
“嗯,谢谢。”男子却没动,“你在弹柴可夫斯基,对不对?第一协奏曲?”
“对。”尼古拉惊讶地说。他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挪威人不太算得上有文化的民族,更何况眼前这个T恤男子看起来如此粗俗。
“我妈妈以前常弹给我听,”男子说,“她说这首曲子很难。”
“你有个好母亲,会给你弹她觉得对你有难度的曲子。”
“对,她是个好母亲,像圣人一样。”
男子不对称的微笑让尼古拉感到困惑。那是自相矛盾的微笑,既开朗又沉静,既友善又愤世嫉俗,笑着又痛苦着。但尼古拉也可能跟往常一样过度解读了。
“谢谢你的帮忙。”男子说完往门口走去。
“不客气。”尼古拉回过身,看着钢琴,集中注意力,轻轻压下一个琴键,让琴键碰触琴弦,却不发出声音。他感觉得到琴键抵住琴弦的那股紧绷感。就在此时,他注意到没听见关门声。他转过头,看见男子站在门口,手握门把,呆呆看着破窗里的星星。“怎么了?”
男子抬头望着他。“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刚才说星星倒过来不合适是什么意思。”
尼古拉哈哈大笑,笑声在墙壁间回荡。“那是个倒过来的五芒星,不是吗?”尼古拉从男子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并非真的明白。“五芒星是古老的宗教符号,不是只有基督教用它。你可以看见那个有五个尖角的星星是由连续的直线组成,直线交叉了好几次。一些有几千年历史的墓碑就刻有五芒星。不过当五芒星倒过来,一个角往下指,两个角向上,就代表完全不同的意思,变成了魔鬼研究的重要符号。”
“魔鬼研究?”
男子问这句话的声调冷静而坚定。似乎他很习惯别人给他回答,尼古拉心想。
“就是对魔鬼的研究,当人类认为邪恶是因为魔鬼而产生,魔鬼研究就诞生了。”
“嗯,那现在魔鬼被消灭了?”
尼古拉从钢琴椅上转过身来。他是不是看错了人?对一个吸毒者或落魄的人来说,男子的问题似乎有点尖锐。
“我是警察,”男子像是回应尼古拉的思绪,“我们喜欢问问题。”
“哦,但你为什么要特别问这个?”
男子耸了耸肩,“不知道。我最近看过这个符号,可是我记不太清楚是在哪里看过的,我也不确定这件事重不重要。是哪个魔鬼使用这个符号?”
“黑神。”尼古拉说,轻轻按下三个琴键。这三个琴键是不和谐音。“又叫做撒旦。”
奥尔佳·希沃森打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阳台面对的是比约维卡区。她在椅子上坐下,看着红色火车经过她家。这栋十分平凡的独栋红砖房子建于一八九一年,它的不凡之处在于它的位置。房子名叫弗勒公馆,以房子的设计师命名,它独自矗立在奥斯陆中央火车站旁边的铁轨旁,就在铁路系统的范围内,附近的邻居是挪威铁路公司的小房子和维修厂。弗勒公馆是建造给火车站站长、站长的家人和佣仆居住的,墙壁造得特别厚,好让站长和妻子不会被每次经过的火车吵醒。此外,站长要求建筑工人加固墙壁。这个建筑工人之所以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他使用了一种特殊灰泥,可以让砖墙更加坚固。倘若火车出轨,撞上弗勒公馆,站长希望承受冲击力的是列车长,而不是他和他的家人。目前为止尚未有火车撞上站长这栋地点孤单而又怪异的优雅房子,这栋房子犹如矗立在黑色碎石荒地上的城堡,铁轨在碎石荒地里闪烁微光,在阳光下如同蛇一般蜿蜒而行。
奥尔佳闭上眼睛,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她年轻时不喜欢炎热的天气,那种天气下,她的皮肤会发红发痒,她渴望挪威西北部那种凉爽潮湿的夏季。如今她年近八十,反而喜欢热,不喜欢冷,喜欢亮,不喜欢暗,喜欢有人陪伴,不喜欢孤单,喜欢有声音,不喜欢寂静。
一九四一年,时年十六岁的她并非如此。那年她离开阿弗罗亚岛,沿着铁路来到奥斯陆,在弗勒公馆做女仆,服侍恩尼斯·施瓦伯中将和他的妻子兰蒂。施瓦伯中将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妻子兰蒂出身贵族。奥尔佳刚到弗勒公馆的前几日,心中十分惶恐,但施瓦伯中将和兰蒂待她不错,也相当尊重她。不久,奥尔佳就明白,只要工作细心准时,符合德国人有时毫无道理可言的著名民族性,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施瓦伯中将是WLTA首长,WLTA是德意志国防军的运输部门,他选择了火车站旁的弗勒公馆作为自己的居所。施瓦伯中将的妻子兰蒂可能也在WLTA服务,但奥尔佳从来没见过她穿制服。奥尔佳的房间面向南方,俯瞰庭院和铁轨。刚住进弗勒公馆的前几周,她晚上常被长铁轨发出的当啷声、尖锐的火车鸣笛声和其他噪音吵得睡不着觉,但日子久了也就逐渐习惯下来。在弗勒公馆工作一年后,她首次返乡过节,回到小时候生长的屋子,躺在床上,聆听着寂静和空无,却发现自己渴望听见热闹的人声。
热闹的人声,弗勒公馆在二战期间相当热闹。施瓦伯中将喜欢社交,跟他往来的有德国人,也有挪威人,人们如果知道有哪些挪威社会的领袖曾是德意志国防军的座上宾,在弗勒公馆吃香喝辣还抽烟,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战争结束后,他们命令奥尔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毁她藏起来的座位卡。她听从了命令,不曾对任何人透露半句。当然,当她看见报上登出的面孔明明是弗勒公馆的熟客,却大言不惭地说起他们在德国占领期间过着被德国人摆布驱使的生活,她心里就会升起违抗命令的冲动。她一直乖乖闭嘴,只为了一个原因:和平降临后,他们威胁要带走她的孩子,她在世界上最珍视的宝贝。害怕失去儿子的恐惧一直围绕着她。
奥尔佳在薄暮下眯起双眼。太阳曝晒了一整天,把她窗台花盆里的花晒得奄奄一息,这时太阳已然西斜。奥尔佳微笑。天哪,她曾经那么年轻,没有人曾经像她那么年轻。她是否渴望再度年轻?也许不会,但她渴望身旁有人围绕,充满生气。以前听人说老人很孤单,她一直无法了解,如今……
与其说是孤单,不如说是没有人需要。她早上醒来之后,心里知道就算躺在床上一整天,她对其他人也没有影响,一想到这里她就十分伤感。
这就是她把房间租给了一个从特伦德拉格来的开朗少女的原因。
一想到依娜现在就住在她刚搬来奥斯陆时住的那个房间,奥尔佳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而且依娜的年龄比她刚来时只大了几岁。依娜半夜醒来,躺在床上,心里也许渴望远离喧嚣的城市生活,回到静谧的北方小镇特伦德拉格。
但这可能只是奥尔佳一厢情愿的想法。依娜有个绅士朋友。奥尔佳没见过这位男性友人,吏别说认识了。但奥尔佳在自己卧室里听见他踏上屋后楼梯的脚步声;那里通往依娜的卧室。奥尔佳不可能禁止男人造访依娜的房间,不像她自己做女佣的时候,只是她也从未有过这个念头。她只希望不会有人带走依娜。依娜已经变成她的亲密朋友,甚至像她女儿,她不曾有过的女儿。
然而奥尔佳发现,一个老太太和依娜这样的少女之间的关系,通常是少女提供友情,老太太接受友情。因此奥尔佳时常留心,不让自己多管闲事。依娜对她总是很友善,但她心想那可能是因为房租便宜的缘故。
她们的互动已经变成某种固定仪式:晚上七点左右,奥尔佳会泡壶茶,拿一盘饼干,端着托盘去敲依娜的门。奥尔佳更喜欢跟依娜在她的房间里聊天。说来奇怪,奥尔佳觉得这个房间最有家的感觉。她们坐在夕阳下,什么都聊。依娜对二次大战和弗勒公馆发生过的事最感兴趣,奥尔佳也一一告诉她,跟她说施瓦伯中将和兰蒂如何彼此相爱,他们夫妇俩会在客厅里坐好几个小时,谈天说地,温柔地抚摸对方,拨开一缕头发,把头靠在对方肩膀上。奥尔佳跟依娜说,她有时会躲在厨房门后偷看。她描述的施瓦伯中将有着挺拔身形、浓密黑发、高阔额头,他的眼神可以在玩笑与正经、愤怒与大笑之间变换,他对生命中的大事十分自信,对琐碎小事却如孩子般困惑。不过大多数时候,奥尔佳看的是兰蒂的闪亮红发、细长白颈和明亮双眼。兰蒂的虹膜是浅蓝色的,周围是一圈深蓝色。兰蒂的眼睛是奥尔佳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
见他们如此恩爱,奥尔佳认为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灵魂的伴侣,没什么可以拆散他们。不过,奥尔佳告诉依娜,当弗勒公馆的宾客回家后,快乐的派对气氛有可能变成激烈的争吵。
有一晚,就在这种激烈争吵过后,奥尔佳已上床就寝,施瓦伯中将敲了敲她的房门,走了进来。他并未开灯,只是在床边坐下,跟奥尔佳说,他妻子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去饭店过夜了。奥尔佳一闻就知道施瓦伯中将喝了酒,但她还年轻,不知该如何应付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她尊敬、景仰这个男人,甚至有点爱上了他。他请她脱下睡衣,说想看看她裸体的样子。
第一个晚上,他并未碰她,只是看着她,抚摸她的面颊,告诉她她很美,比她能够了解的还要美,然后他就站了起来。他离开时,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奥尔佳站起身来,关上阳台的门。快七点了。她朝屋后楼梯的顶端看了一眼,只见一双时髦的男鞋摆在依娜房间外的脚垫上。原来依娜有访客。奥尔佳在床上坐下,侧耳聆听。
晚上八点,房门打开。奥尔佳听见有人穿上鞋子,走下楼梯。她还听见另一种声音,一种拖着脚走路发出的刮擦声,像是狗的脚爪发出的声音。她走进厨房,烧水冲茶。
几分钟后,奥尔佳轻敲依娜的门,惊讶地发现依娜并未回应,耳中却听见她屋里传出轻柔的音乐声。奥尔佳又敲了敲门,依然无人回应。
“依娜?”奥尔佳一推门,门荡了开来。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屋里空气滞闷。窗户紧闭,窗帘拉上,里面几乎一片漆黑。
“依娜?”
无人回应。也许依娜睡着了。奥尔佳走进屋内,往床铺的方向看去。床上没人。奇怪。她衰老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然后,她看见了依娜。依娜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眼睛闭着,头垂向一旁。奥尔佳仍辨别不出那低低的吟唱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她走到摇椅旁。
“依娜?”
依娜依旧没有回应。奥尔佳用一手托住托盘,另一只手轻轻触碰依娜的脸颊。
茶壶跌落在地毯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两把茶匙、一个刻着德意志帝国老鹰徽章的银糖罐、一个盘子、六块玛丽兰牌饼干接连跌落在地毯上。
正当奥尔佳的茶壶——或说得更精确一点,施瓦伯家族的茶壶跌落地面时,奥内端起了杯子——或说得更精确一点,奥内端起了奥斯陆警局的杯子。
莫勒仔细看着胖嘟嘟的心理医生奥内胖嘟嘟的小指,心想奥内的小指高高翘起,到底有几分是装腔作势,有几分纯粹是因为小指太胖。
莫勒在办公室召开会议,除了奥内,还找了主管调查案的汤姆、哈利和贝雅特。
四人看起来疲惫不堪,多半是因为原本抱着可以找到那个假冒的快递员的希望,如今这个希望已开始褪色。
他们在电视上和广播中登出了告示,汤姆刚刚才过滤完民众提供的线报。警署一共接到二十四个报案电话,其中十三个来自报案常客,这些人不管有没有看见什么都会打电话来。至于另外十一个电话,其中七个提供的线索经过清查只是一般快递员,另外四个电话提供的线报则是警方已经知道的资讯:星期一下午五点左右,卡尔柏纳广场曾经出现一个快递员。警方接获的新消息是有人在特隆赫姆路上看见那个快递员。只有一个报案电话令人关注,这个电话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打来的,司机说他在艺术与科技学院外见过一个骑车人戴着安全帽和墨镜,身穿黄黑相间的运动衫,当时司机驾车行驶在伍立弗路上,正好是卡米拉遇害时间前后。当天那个时间,没有一家快递公司在伍立弗路附近区域有快递业务,但后来第一快递公司有个快递员打电话来,说他骑车前往圣赫根区的露台餐厅喝啤酒时,曾经过伍立弗路。
“换句话说,调查工作毫无进展。”莫勒说。
“调查工作才刚刚开始。”汤姆说。
莫勒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显示他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受到鼓舞。除了奥内,办公室里每个人都知道,民众一开始提供的线报最为重要,因为人们都遗忘得很快。
“人手不足的法医学研究所那边有消息吗?”莫勒问,“他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帮助我们辨识凶手的身份?”
“恐怕没有,”汤姆说,“他们把其他解剖工作摆到一旁,优先处理我们的,但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发现。没有精液,没有血迹,没有毛发,什么都没有。留下的具体线索只有弹孔。”
“有趣。”奥内说。
莫勒语气有点沮丧地问哪里有趣。
“有趣之处在于,这表示凶手并未性侵被害人,”奥内说,“这对连环杀手来说很不寻常。”
“也许动机不是性。”莫勒说。
奧内摇了摇头,“动机一直都是性,没有例外。”
“也许他跟电影《无为而治》里的彼得·谢勒一样,”哈利说,“‘我喜欢看着。’”
其他人一脸不解地看着哈利。
“我的意思是说,说不定凶手不必触碰被害人也能满足性欲。”哈利避开汤姆的目光。“说不定杀人行凶和看见尸体对他来说就够了。”
“不无可能。”奥内说,“一般来说,凶手希望达到高潮,但他有可能射精而不在犯罪现场遗留精液,也可能有足够的自制力,等抵达安全的地方才解决。”
众人沉默了几秒钟。哈利知道其他人跟他一样正在想同一件事:凶手到底对失踪的莉斯贝思做了什么?
“我们在犯罪现场发现的手枪呢?”
“检查过了,”贝雅特说,“测试结果显示,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性是凶器。”
“这样就够好了,”莫勒说,“知道枪支来源了吗?”
贝雅特摇了摇头,“跟其他枪支一样,序号被锉掉了,锉痕跟我们没收的大部分枪支是一样的。”
“嗯,”莫勒说,“又是那个神秘的大型枪支走私团伙。密勤局的人很快就会查到他们,对不对?”
“这起案子国际刑警组织已经查了四年,仍然没有收获。”汤姆说。
哈利向后一靠,靠上椅背,偷偷朝汤姆望去,就这么一眼,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心中对汤姆浮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钦佩。就好像你发现你的猎物竟然发展出如此完美的生存技能,因而感到钦佩。
莫勒叹了口气。“我知道,比分三比零,对手连球都没让我们摸到。没有人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不确定是不是个主意……”
“说说看,哈利。”
“更像是对犯罪现场的直觉,这些犯罪现场都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可是我还没办法清楚地指出来。第一桩枪击命案发生在伍立弗路。第二桩发生在西北方向一公里的桑纳街。第三桩命案的现场距离第二桩同样是一公里,这次是在东方,在卡尔柏纳广场的办公区。凶手会移动,但我感觉这背后有一个合乎逻辑的脉络。”
“怎么说?”贝雅特问。
“他有地域性,”哈利说,“我们的心理学家也许可以解释这一点。”
莫勒转头望向奥内,奥内正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奥内,你有什么看法?”
奥内做了个鬼脸。“呃,这不是伯爵茶。”
“我说的不是茶。”
奥内叹了口气,“莫勒,我是开玩笑的。不过哈利,我知道你的想法,这个凶手对行凶的地理位置有强烈的偏好。以地点来说,我们可以把连环杀手大致分为三种类型。”奥内伸出手指数,“第一种是固定型杀手,他会引诱或强迫被害人到他家,然后下手。第二种是地域型杀手,他会在特定地区犯案,比如说开膛手杰克只在红灯区杀人,但这个特定地区很可能是整个城镇。第三种是游牧型杀手,这种杀手可能背负的人命最多,美国的奥迪斯·杜尔和亨利·李·卢卡斯这对搭档就杀了三百多人。”
“是啊,”莫勒说,“可是哈利,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说的逻辑是什么。”哈利耸了耸肩,“就像我刚才说过的,老板,只是直觉而已。”
“这些命案现场有一个共同点。”贝雅特说。
众人像是被遥控器操控似的,同时转头朝贝雅特望去。她的脸上立刻浮现红晕,似乎后悔说了这么一句,不过她努力克制,继续说道凶手闯进了女人觉得最安全的地方。他闯进她们的家、光天化日下的街道,和办公室的女厕所。”
“很棒的切入点,贝雅特。”哈利说,收到贝雅特的脸红作为答谢。
“观察入微,小姑娘。”奥内插口说,“既然我们在讨论移动模式,我想再补充一点。反社会型杀手通常很自信,这系列案子来看也是如此。他们有个特点,就是会密切留意调查工作的进行,而且会利用每个机会亲自靠近调查工作。他们可能会把调查工作看做是他们和警方玩的一场游戏。很多反社会型杀手都说他们觉得警察苦恼的样子很好玩。”
“也就是说,现在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享受这一切?”莫勒双手一拍,“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
“还有一件小事,”哈利说,“凶手留在被害人身上的钻石……”
“怎样?”
“这些钻石有五个尖角,很像五芒星。”
“很像?据我所知,根本就是五芒星。”
“五芒星是用一条连续直线互相交叉画成的。”
“啊哈!”奥内高声说,“五芒星,以黄金分割比例画成,形状很有意思。对了,有一种理论说,凯尔特人在维京时代想让挪威改信基督教,所以他们在挪威南部画了一个圣五芒星,用它来判定城镇和教堂的位罝。”
“那跟钻石有什么关系?”贝雅特问。
“跟钻石无关,”哈利说,“而是跟五芒星的形状有关。我知道我在命案现场的某个地方见过这个形状,可是我记不起来是哪个现场、哪个地方。这听起来很像胡说八道,可是我觉得很重要。”
“所以说,”莫勒双手支着下巴,“你记得某件你不太记得的事,可是却觉得很重要?”
哈利用双手用力抹了抹脸。“当你走进犯罪现场,你会非常专注,以致你的大脑吸收到的周边信息大大超出你可以处理的范围。这些信息会留在你的大脑里,直到某些事情发生、某个新线索出现、一块拼图和另一块拼上,可是你已经忘了第一块拼图是从哪里来的。不过你的直觉会告诉你,这很重要。这样的解释听起来怎么样?”
“好像精神病。”奥内说着打了个哈欠。
其他三人望向奥内。
“我说笑的时候你们至少挤出一点笑容吧,”奥内说,“哈利,这听起来完全就是大脑的正常功能,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想今天这里的四个大脑已经工作得够多了。”莫勒说着站了起来。这时他面前的电话响起。“我是莫勒……请等一下。”
莫勒把电话递给汤姆,汤姆接过,凑到耳边。“什么事?”其他人纷纷移动椅子准备离开,但汤姆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先别走。“太好了。”他挂上电话说道。
大家提起兴趣,望着汤姆。
“刚才有个目击者打电话来,说卡米拉遇害的那个星期五下午,她在伍立弗路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救世主的墓园附近的一套公寓出来。她会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她看见这人脸上戴着白色口罩,心里觉得很奇怪。那个经过伍立弗路去圣赫根区喝啤酒的快递员脸上并没有戴口罩。”
“然后呢?”
“她不记得是伍立弗路的哪套公寓了,所以麦努斯载她去看,她指出的那套公寓就是卡米拉的公寓。”
莫勒在办公桌上重重拍了一掌。“终于有了!”
奥尔佳坐在床沿,一只手放在喉咙上,感觉脉搏逐渐慢下来,逐渐恢复正常。“你吓死我了。”奥尔佳低声说,声音沙哑难辨。
“真是抱歉,”依娜说,吃下最后一块玛丽兰饼干,“我没听见你进来。”
“该道歉的人是我,”奥尔佳说,“我就这样闯了进来,没看见你头上戴着……”
“耳机,”依娜笑道,“可能是音乐开得太响了,我在听柯尔·波特。”
“你知道我赶不上潮流,不听这些现代音乐。”
“柯尔·波特是个老爵士乐手,早就作古了。”
“我的老天,你这么年轻,不该听死人的音乐。”
依娜又放声大笑。当时她一感觉有东西触碰她的脸颊,就下意识地挥手去拨,于是打翻了盛放茶具的托盘。现在地毯上还留有一层薄薄的白砂糖。“有人放他的专辑给我听。”
“你脸上这个笑容真神秘,”奥尔佳说,“是不是你那个绅士朋友?”这话一出口,奥尔佳就后悔了,依娜可能会觉得自己在监视她。
“也许吧。”依娜说,眼睛闪闪发光。
“他的年龄是不是比你大?”奥尔佳绕了个弯,间接说明她并未逾越界限,偷看依娜那个绅士朋友长什么样子。“你说他喜欢老歌。”
奥尔佳听出这样不合适,她问这些就好像是个爱噃舌根的老太婆在窥探别人的隐私。她心头一阵惊慌,仿佛看见依娜已经在盘算要搬往别的地方。
“对,比我大一点。”依娜露出促狭的微笑,令奥尔佳觉得困惑。“我们可能有点像你和施瓦伯中将那样吧。”
奥尔佳和依娜一同开怀大笑。奥尔佳之所以大笑,主要是因为松了口气。
“想象一下,施瓦伯中将就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依娜突然说。
奥尔佳伸手抚摸床上的被单。“是啊。”
“那天晚上他流下眼泪,是因为他不能拥有你吗?”
奥尔佳仍在抚摸被单。粗糙的羊毛摸起来触感很好。“我不知道,”奥尔佳说,“我不敢问。我只是编了许多我自己喜欢的答案,让我能在夜里做做好梦,这可能就是我会那么爱他的原因。”
“你们曾一起出去过吗?”
“有啊。有一次他开车带我去比戴半岛,我们去游泳,我的意思是我游泳,他坐在那边看。他说我是他一个人的仙女。”
“你怀孕的时候,他太太有没有发现孩子的父亲是他?”
奥尔佳看着依娜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他们在一九四五年五月离开挪威,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们。到了七月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奥尔佳拍了拍被单。“亲爱的,我的老故事你一定听腻了。说说你吧,那个绅士朋友是什么人?”
“他是个好男人。”依娜脸上仍留着做梦般的神情。每次奥尔佳说起她这一生唯一的情人施瓦伯中将,依娜脸上都会出现这种神情。“他给我一样东西。”依娜说着打开桌子抽屉,拿出一个绑着金色蝴蝶结的小包。“他说要等到我们订婚才能打开。”
奥尔佳微笑,摸摸依娜的脸颊,替她感到高兴。
“你喜欢他吗?”
“他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没有那么……他很老派。他希望等到……才……你知道的。”
奥尔佳点了点头。“听起来他很认真。”
“对。”依娜轻轻叹了口气。
“在你让他更进一步之前,你必须确定他是适合你的男人。”奥尔佳说。
“我知道,”依娜说,“这才是困难之处。他只是来这里坐坐而已,在他离开前我说需要时间想一想。他说他明白,毕竟我比他小这么多。”
奥尔佳想问他有没有养过狗,但及时打住。她已经窥探得够多了。她又摸了摸被单,然后站起身来。“亲爱的,我再去泡点茶。”
天启降临了。不是奇迹,只是天启。
其他人离开半小时后,哈利看完住在莉斯贝思家对面那两名女子的讯问报告,关掉台灯,在黑暗中眨眼。这时天启突然降临。也许是因为他关掉台灯就好像上床前关灯那样,抑或是因为他在关灯后的那个片刻停止了思考,无论原因是什么,他面前仿佛有人塞来一张清晰锐利的照片。
他走进存放命案现场钥匙的办公室,找到他要找的那把,然后驾车前往苏菲街,拿了手电筒,往伍立弗路走去。时间将近午夜。一楼锁着,自助洗衣店已经打烊。某碑店的橱窗里聚光灯照亮“长眠安息”几个字。
哈利开门,走进卡米拉的住处。
家具和其他物品都没被移动过,但他的脚步声依然在屋里回荡,仿佛主人的死去让这房子留下一个真实存在的空洞。同时,他感觉自己并非孤身一人。他相信灵魂的存在。倒不是他有什么宗教信仰,而是每当他看见尸体,总是有一种感觉:尸体少了什么东西,这种东西跟尸体的物理变化无关。他看起来像是蜘蛛网上的昆虫空壳,里面的生物不在了,亮光熄灭了,而且不会像早已燃烧殆尽的恒星那样依然放着如梦如幻的残存星光。尸体缺少的是灵魂,就因为尸体少了灵魂之后的那份空洞感,才让哈利相信灵魂的存在。
他并未开灯,天边照进来的月光已经足够。他直接走进卧房,打开手电筒,照向床边的承重梁。他猛然吸了口气。梁上刻的果然不是他原来以为的三角形。
哈利在床上坐下,指尖触摸梁上刻痕。这根褐色承重梁年代久远,上面的刻痕却十分清晰,一定是最近才刻上的。很明显,刻痕一气呵成,几条直线转折交错,形成一个五芒星。
哈利压低手电筒,照向地面,只见木质地板上有薄薄一层灰尘和许多小尘块。卡米拉去世前显然没打扫家里。是的,就在床脚上方,他找到了他来这里寻找的东西:木屑。
哈利在床上躺下。床垫柔软,有弹性。他看着倾斜的天花板,思索着。
如果床边梁柱上那个五芒星刻痕真的是凶手留下的,它代表什么意思?
“长眠安息。”哈利喃喃地说,闭上眼睛。他太疲倦,无法清楚地思考。另外有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翻搅。他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五芒星?他为什么没有把五芒星同钻石联系到一起?还是他已联想过?也许因为他动作太快,也许他的潜意识把五芒星跟别的东西联系到了一起,某样他在其中一个命案现场看见的东西,可是他无法确切找出那是什么。
他试着在心里重建命案现场。
莉斯贝思在桑纳街。芭芭拉在卡尔柏纳广场。卡米拉在这间卧室隔壁的浴室。卡米拉几乎全身赤裸,肌肤湿润。他碰触过她的肌肤。热水让她感觉起来没有死那么久。他碰触过她的肌肤。贝雅特在一旁观看。他无法停止触摸她。那感觉仿佛是用手指滑过温暖柔顺的橡胶。他的视线往上飘移,看见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别人,这时他才感觉到莲蓬头喷出的热水所产生的温暖水气。他的视线往下,看见她正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微光。他心头一惊,把手抽回:她的眼神就像关机时的电视屏幕,逐渐褪去光芒。奇怪,他心想,伸手贴上她的脸颊。他等待着,莲蓬头喷出的热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微光又逐渐亮起。他把另一只手放上她的腹部。她的眼神活了起来,他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在他的手指底下蠕动。他知道抚触使她恢复了生命力,少了抚触,她会消失,死去。他把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热水流进他的衣服,浸湿他的肌肤,仿佛在他们之间形成一层温暖的隔膜。这时他发现,她的眼睛不是蓝色的,而是褐色的。她的嘴唇不再苍白,变得红润而富有生命力。蕾切尔!他的唇贴上她的唇。他发现她的唇冷冰冰的,立刻缩了回来。
她凝视着他,嘴唇动了动。
“你在干吗?”
哈利的心脏停止跳动,一部分是因为这句话依然回荡在房间里,因此他知道这不是梦,另一部分是因为这不是女人的声音。最重要的,是有人站在床边,正俯视着他。
哈利的心脏迅速恢复跳动,他四处摸索,想找回仍然开着的手电筒。
手电筒掉落地面,轻轻发出砰的一声,在地上滚动了一圈。手电简的光线和那人的影子掠过墙面。
然后,天花板的灯亮了起来。
哈利觉得万分刺眼,第一个反应是举起双臂挡在面前。过了一秒,没有任何事发生。没有人开枪,没有拳头招呼。他放下手臂。他认出站在面前的人。
“你到底在干吗?”男人问。
他身穿粉红色睡袍,除了那身衣服,看不出才刚下床的迹象。他的分头梳理得一丝不苟。
安德斯·尼高。
“我被噪音吵醒。”安德斯说,把一杯滴滤式咖啡放在哈利面前。“我脑子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发现楼上没人住,闯了进去,所以我就上来查看。”
“可以理解,”哈利说,“可是我把门锁上了。”
“我有管理员的钥匙,以防万一。”
哈利听见窸窣的脚步声,转过头去。菲毕卡身穿睡衣出现在走廊上,睡眼惺忪,红发四散。她没上妆,被厨房的刺眼灯光一照,和哈利之前的印象比,顿时老了好几岁。她看见哈利在这里,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她咕哝说,视线在哈利和安德斯之间来回扫射。
“我来卡米拉家查几件事,”哈利见菲毕卡以为出了事,便说,“我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几秒钟,结果就睡着了。安德斯听见我发出的声音,上楼把我叫醒。真是漫长的一天。”哈利故意打个哈欠,以示证明,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菲毕卡望向安德斯。“你穿的是什么?”
安德斯低头看了看,仿佛这时才发现自己穿的是粉红色睡袍。“哇,我看起来一定像变装皇后。”他小声笑了笑。
“亲爱的,这件睡袍是我买来送你的,还放在行李箱里,刚才我匆匆忙忙只找到这件衣服。给你。”
安德斯解开腰带,脱下睡袍,丢给菲毕卡。菲毕卡退了一步,但还是把睡袍接到手上。“谢谢。”她一脸困惑。
“对了,你怎么起来了?”安德斯轻声问道,“你没吃安眠药吗?”
菲毕卡不好意思地瞥了哈利一眼。“晚安。”她低声说,转身离去。
安德斯走到咖啡机前,放回咖啡壶。他的背部和上臂十分苍白,几乎是白色的,但他的小臂却是古铜色的,宛如夏天货车司机的手臂。他的膝盖同样有如此明显的肤色分界线。“她通常整个晚上都会睡得很沉。”他说。
“可是你不会?”
“为什么这样说?”
“呃,因为你知道她睡得很沉。”
“是她自己说的。”
“所以只要有人从楼上走过,就会吵醒你?”
安德斯看着哈利,点了点头。“警监先生,你说得没错,我没睡着,发生那种事后要睡着不太容易。我醒着躺在床上,脑子里浮现关于命案的种种推论。”
哈利啜饮一口咖啡。“要不要跟我们分享你的推论?”
安德斯耸了耸肩。“我对大屠杀凶手不是很了解,如果这个凶手是的话?”
“不是,是连环杀手,这两者的差别可大了。”
“原来如此,可是你没注意到被害人有共同点吗?”
“被害人都是年轻女性,还有呢?”
“她们的性关系都很随便。”
“哦?”
“报纸上都写了,她们的过去有目共睹。”
“莉斯贝思已结婚了,据我所知她很忠贞。”
“那是她结婚以后,可是她结婚前是玩乐队的,常常在全国各地的舞厅里表演。警监先生,你应该没那么天真吧?”
“嗯。你对这些共同点有什么结论?”
“这类凶手会表现得像是审判者,认为自己跟上帝一样。还有,《圣经·希伯来书》第十三章第四节说,上帝将审判奸淫之人。”
哈利点了点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我会记下来。”
安德斯玩弄着他的咖啡杯。“你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吗?”
“可以这样说。我找到了五芒星。你是做教堂装潢的,应该知道五芒星是什么吧?”
“你是说有五个尖角的星星?”
“对,用连续线条画成的,你知道这种符号可能代表什么意思吗?”哈利的头低向桌面,但他其实正偷偷观察安德斯。
“有很多意思,”安德斯说,“五是黑魔法最重要的数字。你说的五芒星有一个还是两个尖角向上?”
“一个。”
“那就不是魔鬼的符号,你说的这个符号可能象征生命力和热情。是在哪里发现的?”
“在她床铺旁边的横梁上。”
“哦,原来如此,”安德斯说,“这就简单了。”
“哦?”
“这种五芒星我们称为噩梦十字,或者魔鬼之星。”
“噩梦十字?”
“异教徒的符号。人们通常把它刻在床铺上方或者门口,用来驱赶梦魇。”
“梦魇?”
“对,‘魇’指噩梦。据说有个女魔鬼会趁人睡觉的时候,坐在人的胸口,把人当马骑,所以人才会做噩梦。异教徒认为她是精灵。这并不奇怪,因为魇(mare)这个词是从印欧语系的‘mer’演变来的。”
“我得承认,我对印欧语系了解不多。”
“‘mer’是‘死亡’的意思,”安德斯垂眼看着他那杯咖啡,“再说得更准确一点,‘mer’是‘谋杀’的意思。”
哈利到家时,答录机有一则留言,是蕾切尔留的。她问哈利明天可不可以去韦格兰雕塑公园的游泳池陪奥列格,因为她下午三点到五点得去看牙医,还说这是奥列格要求的。
哈利坐下,反覆聆听留言,看能不能听见任何呼吸声,就像他几天前接到的那则无声留言,可是最后什么也没听见。
他脱下衣服,裸身躺上床。昨晚他把被套里的被子拿走,只盖着被单睡觉。他把被单踢来踢去,踢了一阵,逐渐入睡,脚却跑到了外面,他心头一慌,在棉布撕裂声中醒来。外面的黑夜已染上一层灰色。他把还留在床上的被子一角扔到地上,面朝墙壁躺了下来。
然后,她就来了。她跨坐在他身上,把缰绳塞进他嘴里,用力拉扯。他的头被拉得乱转。她俯身在他身上,把炙热的气息吹进他耳朵,宛如一只喷火的恶龙。答录机上的无声讯息,嘶嘶声。她抽打他的侧胁、臀部,抽打的疼痛是甜蜜的。她说,她迟早会成为他唯一能爱的女人,他最好一开始就想清楚。
直到太阳照到屋顶上最高处的瓦片,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