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伯利恒。
星期日晚上八点,莫勒打了个哈欠,锁上抽屉,伸手准备关上台灯。
他感到疲惫,但很有成就感。媒体对于卡米拉命案和莉斯贝思失踪案的穷追猛打终于有所缓和。整个周末莫勒在未受打扰的情况下批了大量公文。长假一开始就在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很快就去掉了一半。现在他可以回家享受一杯温醇顺口的尊美醇威士忌,收看《音乐大挑战》的重播了。他的手指按在台灯开关上,最后看了一眼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面。这时他看见一个褐色的气泡信封。他依稀记得这个信封是他星期五从信架上取出来的,它显然一直被埋在成堆的文件当中。
他犹豫片刻,信可以明天再拆。他捏了捏信封,感觉到里面那样东西的形状,但无法立刻辨识出究竟是什么。他用拆信刀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没有信。他倒转信封,却没有东西掉出来。他用力摇晃信封,突然听见某样东西从气泡纸衬里脱落的声音。那样东西掉到桌上,弹了起来,越过电话,落在吸墨台上,正好压在值班表上面。
突然之间,他的胃痛了起来。他弯下腰,站在原地不住喘息,过了几分钟才终于能直起身子,拨打电话。如果疼痛不是那么剧烈,他也许就会发现,他拨打的号码,正好是那样东西指着的值班表上某个人的电话。
茉莉坠人了爱河。
再一次。
她看了一眼教堂大厅的阶梯。光线从门上嵌有伯利恒之星的圆窗照射进来,照亮了新成员罗伊的脸庞。罗伊正在跟唱诗班其他女性成员说话。茉莉想吸引罗伊的注意,想了好几天却毫无灵感,想不出该用什么方法吸引他。直接过去跟罗伊说话是个不错的开始,她必须等待机会。上周排练时,罗伊响亮而清晰地介绍自己的过去,说自己曾是费城教派的教友,在获得救赎前曾是新纳粹党党员。一个女性成员听说罗伊身上有个很大的纳粹刺青。她们一致认为这真是糟透了,但茉莉听了只觉得全身兴奋得微微颤抖。她内心深处知道,她之所以坠入爱河,是因为新鲜感、陌生感,以及这种美妙但短暂的兴奋感。她知道自己最后会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例如克里斯蒂安那样的人。克里斯蒂安是曼纳唱诗班的领唱,父母都是国会议员,最近刚开始在青年聚会里上台布道。而罗伊这种人最后多半都会变节。
今天晚上他们排练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除了排练新歌,还几乎把所有曲目都唱了一遍。每当有新成员加入,克里斯蒂安都会这样做,以展现曼纳唱诗班有多么出色。曼纳唱诗班在耶米斯路有自己的排练室,但今天因为法定假日关闭,他们才借奥克巴肯街的老奥克教堂大厅来排练。排练结束后,虽然已过午夜,大家还是站在教堂外面迟迟不肯离去。他们唧唧喳喳地说话,宛如一群嗡嗡作响的昆虫,仿佛今晚空气中弥漫着大量的兴奋之情。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也许是因为已婚和订婚的成员都度假去了。那些已婚和订婚的人平常总是对年轻成员投以忍耐的微笑和告诫的眼神,示意他们打情骂俏得太夸张了。这时茉莉对姐妹们的问话只是条件反射性地回应,她不时偷偷朝罗伊瞧去,心想不知那个纳粹大刺青文在哪里。
一个姐妹用手肘推了推茉莉,然后朝一个往奥克巴肯街走来的男人点了点头。
“你们看,那个人喝醉了。”一名女性成员低声说。
“真可怜。”另一名女性成员说。
“那就是耶稣想拯救的迷途灵魂。”
说这句话的人是苏菲。苏菲总会说这种话。其他女性成员纷纷点头,茉莉也点了点头。这时茉莉发觉机会来了,于是毫不犹豫地离开她的朋友,走到那男人面前。
男人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茉莉。他比茉莉预想的要高很多。
“你认识耶稣吗?”茉莉大声问道,话语清晰,面带微笑。
男人满脸通红,视线模糊。茉莉身后的嗡嗡话声突然停止,她用眼角余光瞥见站在阶梯上的罗伊和其他女人都转头朝她望来。
“可惜我不认识,”男人鼻音颇重,“可是小姑娘,你也不认识耶稣,不过你也许认识罗伊·科维斯这个人?”
茉莉不由得脸上一红,原本计划要说的“你知道耶稣在等你吗”也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怎么样?”男人问,“他在这里吗?”
茉莉看见男人留着平头,穿着靴子,她整张脸突然涨得通红。眼前这人会不会是新纳粹分子?他是不是罗伊的旧识?他是不是要找叛徒罗伊复仇?他是不是来劝罗伊回头的?“我……”
男人已横跨一步,绕过她。
茉莉转过身,正好看见罗伊急急忙忙退入教堂前厅,用力关上大门。
酒醉的男子迈开大步,穿过碎石路面,把碎石踩得咯吱作响。他上半身歪歪斜斜,犹如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弯的旗杆,走到阶梯前还突然滑了一跤,他跪倒在地。
“我的天……”一名女性成员倒抽一口凉气。
男人爬了起来。
茉莉看见当男人奔上阶梯时,克里斯蒂安迅速退开。男人站上台阶顶端,左摇右摆,还往后晃了一下,不过他成功地对抗了地心引力,抓住了门把。
茉莉伸手捂住嘴巴。
男人用力推门,幸好罗伊锁上了门。
“靠!”男人大骂,声音里带有浓浓的醉意。他向后仰身,接着有如鞠躬一般向前撞去。他的额头撞上门上的圆窗,只听见清脆的迸裂声响,几片碎玻璃掉落到台阶上。
“住手!”克里斯蒂安叫道,“你不能……”
男子转过头来,张嘴,瞪着克里斯蒂安。只见他额头上有一片三角形碎玻璃,鲜血流下形成一条小溪,遇到鼻梁后分成两条。
克里斯蒂安再也讲不出话来。
男子张开嘴巴,厉声吼叫,吼声有如钢刀刀锋那般令人不寒而栗。他带着茉莉从未见过的炽烈的怒火,挥舞紧握的双拳猛力攻击坚实的白色大门。他发出有如狼嗥般的吼叫,一次又一次,用拳头击打坚实木门,声音仿佛早晨寂静森林中的斧声。接着,他又攻击圆窗内以熟铁制成的伯利恒之星。茉莉看见鲜血喷溅在白色木门上,耳中仿佛听见了皮开肉绽的声音。
“快想想办法啊。”一个声音尖叫道。茉莉看见克里斯蒂安掏出手机。
铁制的伯利恒之星被打得松动。蓦地,男子跪了下去。
茉莉往前走了几步。其他人都退开,只有她上前。她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她走到阶梯前,感觉克里斯蒂安的手搭上了她的肩,便停下脚步。她听见男子在阶梯顶端急促地吸气,仿佛鱼在岸上挣扎。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啜泣。
十五分钟后,警车赶来将男人带走时,他已瘫倒在阶梯上。警察将他扶了起来,他并未抵抗,乖乖地让警察扶着他朝警车走去。一名警察问在场众人有没有损害需要报案。唱诗班成员只是摇头,震惊得完全忘了被打碎的圆窗。
警车离去,只留下温热的夏日夜晚。茉莉突然觉得刚才的事似乎并没发生过,因此她并未注意到罗伊的出现。罗伊一脸苍白憔悴,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茉莉也没发觉克里斯蒂安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她怔怔地望着圆窗中的伯利恒之星,只见星星已经扭曲歪斜,五个尖角中有两个向上,一个向下。夜晚虽然炎热,她还是把肩上披的夹克裹得紧了些。
午夜过后,警署窗户映照着夜空中的月亮。莫勒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走进拘留所,快速环顾四周,却见三个窗口里都没有人,只有两名警察坐在警卫室里盯着电视。莫勒是美国演员查尔斯·布朗森的老影迷,一眼就认出电视里正在播放《猛龙怪客》。他也认得两名警察中年纪较长的那个名叫格洛斯。格洛斯有个外号叫“肝洛斯”,因为他脸上从左眼到脸颊上方有一道肝赭色的疤痕。在莫勒的记忆中,格洛斯一直都在拘留所任职,大家也都知道拘留所的大小事务都是格洛斯在管。
“嘿。”莫勒喊道。
格洛斯的视线不离电视,伸出食指朝那个较年轻的警察指了指。年轻警察不情愿地转过椅子,面对莫勒。
莫勒亮出证件,但这个动作显然是多余的,他们都认得他。“哈利在哪里?”莫勒问。
“那个白痴?”格洛斯哼了一声。查尔斯在电视中举起手枪,准备复仇。
“应该在五号拘留室,”年轻的警察说,“你可以去问一下里面的法警,如果你找得到他们的话。”
“谢谢。”莫勒说,穿过一扇门,朝拘留室走去。
拘留所内大约有一百间拘留室,拘禁的人数依季节而有所变动。现在这个季节绝对是淡季。莫勒懒得去法警室,直接走进铁质拘留室之间的走廊,脚步声四处回荡。他一向不喜欢拘留所。第一,把活生生的人监禁在这里根本就很荒唐。第二,这里充满落魄和堕落的气氛。第三,他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曾有一个囚犯申诉,说格洛斯用消防水管的水柱喷他。SEFO的人到现场拉出消防水管,往案发的拘留室走去,走到一半就发现水管不够长,无法再往前拉,于是决定不受理这起申诉案件。整个警署似乎只有SEFO的人不知道格洛斯一听说自己可能有麻烦,立刻把消防水管剪掉了一半。
五号拘留室和其他拘留室一样,没有锁,也没有钥匙,门上只有基本装置,可以从外面打开。
哈利坐在地上,头埋在双手之中。莫勒首先注意到的是哈利的右手裹着绷带,绷带浸满了血。哈利缓缓抬起头,看着莫勒。他的额头贴着一片创口贴,双眼红肿,像是哭过,身上飘散着呕吐物的气味。
“你为什么不躺在床上?”莫勒问。
“我不想睡,”哈利低声说,声音难以辨别,“我不想做梦。”
莫勒做了个鬼脸,掩饰自己正在发抖。莫勒见过哈利消沉的样子,但从没见过他如此低落,也从来没见过他崩溃。莫勒清了清喉咙:“我们走吧。”他们经过警卫室,肝洛斯和那个年轻警察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但莫勒看见肝洛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哈利在停车场里吐了,弯着腰边吐边骂。莫勒点燃一根香烟递给他。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莫勒说,“这件事不会被正式记录下来。”
哈利笑得呛着了。“谢了,老板,很高兴知道,我被开除的时候工作纪录会稍微好一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如果不这样做,就得立刻让你停职。”
“所以呢?”
“这几天我需要像你这样的刑警,但要清醒的,所以问题在于你能够保持清醒吗?”
哈利直起身来,吸了口烟。“老板,你知道我可以保持清醒。可是我愿意吗?”
“我不知道。你愿意吗,哈利?”
“你得给我一个理由,老板。”
“对,我想我得给你一个理由。”莫勒仔细考量哈利和现在的情形。这是个奥斯陆夏夜,他们站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头上有月光和路灯照耀,路灯里布满死亡的昆虫。莫勒想起他跟哈利共同经历过的事,想起那些他们达成和未达成的事。无论如何,他们共事了这么多年,难道要在这里以如此乏味的方式分道扬镳?“我认识你这么久了,支撑你往前走的只有一件事,”莫勒说,“那就是案子。”
哈利沉默不语。
“我有一个任务派给你,看你愿不愿接。”
“什么任务……”
“我今天收到一个褐色的气泡信封,里面是这个东西,然后我就一直在找你。”莫勒摊开手掌,仔细观察哈利的反应。月光和路灯灯光照亮莫勒的手掌,手掌上是一个鉴定组的塑料袋。
“嗯,”哈利说,“身体的其他部分呢?”
塑料袋中是一根细长的手指,指甲涂了红色指甲油。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上禳着一颗有五芒的星形宝石。
“目前只有这个,”莫勒说,“左手中指。”
“鉴定人员辨认出这根中指属于谁的了吗?”
莫勒点了点头。
“这么快?”
莫勒另一只手按着腹部,又点了点头。
“好吧,”哈利说,“看来是莉斯贝思的。”
拉撤路(Lazarus),在《圣经·约翰福音》中,拉撤路因病而死,耶稣将他复活。
河中人为修建的较平缓的台阶。鲑鱼溯河洄游时会飞越瀑布和横在河流中的障碍物等,一直被赞为勇气、毅力的象征和奇观,于是有的地方在鲑鱼洄游线路上设计了鲑鱼梯子,使鲑鱼能够游过河坝、电站等障碍,运动到上游产卵地带,同时作为一种旅游观光资源。另外,一种引体向上变式的健身器材也被成为三文鱼梯。
Vidar Unn Amcscn(1941-),挪威歌手和电视及广播主持人,七十年代红极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