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出发。
她躺在床上抽烟,端详站在五斗柜前的他,看着他的肩胛骨在背心下移动,使得背心呈现蓝黑色的光泽。她把视线移到镜子中,看着他的手温柔而自信地调整领带。她喜欢他的手,她喜欢看他手的动作。“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会。他微微一笑。他的微笑也是温柔自信的。她脸一沉,撅起下唇。
“我会尽快回来,Liebling(亲爱的)。”
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说“亲爱的”。Liebling,带着奇怪的口音和宛如歌唱般的腔调,使得她几乎又要爱上德语。
“希望可以搭明天晚上的班机回来,”他说,“你会去接我吗?”
她无法停止微笑。他笑了。她也笑了。可恶,他老是这么有办法。
“我敢说奥斯陆一定有一大群女人在等着你。”她说。
“希望有。”他扣上背心,手伸进衣柜,取下衣架上的外套。“手帕你熨过了吗,Liebling?”
“我把手帕和袜子一起放进你的行李箱了。”她说。
“太好了。”
“你打算跟那些女人碰面吗?”
他大笑,走到床边,在她面前弯下腰来。“你说呢?”
“我不知道。”她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每次你回家,我总在你身上闻得到女人的味道。”
“那是因为我离开得总是不够久,没办法让你的味道消散,Liebling。我找到你有多久了?有二十六个月了。你的味道已经我身上停留二十六个月了。”
“没有其他女人的味道吗?”
她扭动身躯将他往下拉,两人一前一后倒上了床。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没有其他女人的味道了。我的飞机,Liebling……”他离开她的怀抱。
她望着他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抽屉,拿出护照和机票放进外套内袋,扣上外套。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这种毫不费力的效率和自信令她同时感到醉心与恐惧。他是不是几乎每件事都能用最不费力的方式完成?她认为他为一件事已经训练了一辈子:这件事就是出发,离开。
别忘了,过去两年他们有相当多时间在一起,她对他的了解却很少,但他对自己曾经交往过无数女人这件事却毫不隐蹒。他总说那是因为他在热切地寻找她。当他发现那些女人不是她,就立刻把她们甩了,然后继续无止境地找寻,直到两年前那个美丽秋日,他在布拉格瓦茨拉夫广场的欧洲大饭店酒吧里遇见她为止。
这是她听过对于多重性伴侣最美妙的陈述。这个陈述无论如何都比她自己的故事美妙,因为她是为了赚钱。
“你在奥斯陆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做生意。”他说。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好好跟我说你的工作?”
“因为我们彼此相爱。”
他在身后静静把门带上,她听见他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又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闭上双眼,希望他的气味留在床上,直到他回来。她把手放在项链上。这条项链自从他送给她,她就没取下来过,就算洗澡也不常拿下来。她的手指揉搓着坠子,心里想的是他那个行李箱,想的是她在袜子旁边看见的硬挺白领。那是神职人员用的白领。她为什么不问他白领的事?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已经太多了。她不能让他觉得厌烦。
她叹了口气,看了看表,又闭上眼睛。不知今天如何度过,除了下午两点跟医生的预约,就没其他事了。她开始一秒一秒的数时间,手指不停揉搓坠子。坠子是一颗红钻石,形状宛如星星,有五个尖角。
《世界之路报》头版一整页都在报道某位不具名的挪威媒体名人曾和卡米拉有过“短暂而热烈”的关系。报上还登出一张斑驳的照片,照片中是身穿比基尼的卡米拉,这张照片显然是用来突显报道中描述的亲密关系,以及这段亲密关系的重点。
同一天,《每日新闻报》登出对莉斯贝思的姐姐托娅·哈兰的访谈报道,这篇报道的标题是“莉斯贝思老爱跟男人跑”。托娅在访谈中说妹妹小时候常干这种事,算是替莉斯贝思的无故失踪给了个可能的解释。文中引述托娅的话:“她在纺车乐队的时候不就跟男人跑了,现在为什么不可能?”
报上登了一张托娅头戴牛仔帽、在纺车乐队巴士前摆姿势对镜头微笑的照片。哈利心想,在记者拍照前,托娅一定没有细想自己在做什么。
“一杯啤酒。”
哈利在水下酒吧的高脚凳上坐下,摊开《世界之路报》。美国摇滚歌手布鲁斯·斯普林斯汀在瓦勒霍文溜冰场举办的演唱会门票已销售一空。这对哈利来说没什么区别。第一,他讨厌在体育场举办的演唱会。第二,他十五岁时曾和奥伊斯坦一同搭便车前往德拉门体育馆,结果发现奥伊斯坦买来的斯普林斯汀演唱会门票竟然是伪造的。当时的斯普林斯汀、奥伊斯坦和哈利都处于人生的高峰。
哈利推开报纸,翻开自己买的那份《每日新闻报》,上面印有莉斯贝思的姐姐托娅的照片。她们姐妹俩长得很像。哈利跟住在特隆赫姆市的托娅在电话里谈过,但她没什么可以跟哈利说,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她的话都引不起哈利的兴趣。他们在电话上谈了二十分钟,但是对哈利有用的线索却少得可怜。托娅(Toya)说她的名字的重音应该放在a。而且她不是以迈克尔·杰克逊的姐姐拉托娅·杰克逊命名的,拉托娅(LaToya)的名字重音放在oy。
莉斯贝思失踪至今已经四天,案情走入死胡同,绕不出来。
卡米拉命案也是一样,连贝雅特都沮丧万分。这一周贝雅特都在帮几个没休假的警探查案,实在是个好女孩,遗憾的是好人并没有好报。
卡米拉是个社交活动频繁的年轻女子,因此警方设法拼凑出卡米拉在命案发生前一周从事的大部分活动,但目前收集到的线索对理清案情都没有帮助。
其实哈利很想跟贝雅特说,汤姆去过他的办公室,而且算得上是公开建议他出卖灵魂,但基于某些原因,哈利并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口。再说,他有很多顾虑。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莫勒,两人一定会吵起来,于是他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第二杯啤酒喝到一半,哈利看见了她。她独自坐在墙边一张昏暗的桌子旁,直视着哈利,嘴角微带笑意。她桌上摆着一杯啤酒,食指和中指夹着根烟。
哈利端起自己的啤酒,朝她那桌走去。“我可以坐下吗?”
菲毕卡朝空着的椅子点了点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住在拐角。”哈利说。
“我想也是,可是我从来没在这里见过你。”
“对,我常去的那家店上周发生了一件事,他们对那件事的解读和我不一样。”
“他们把你列入黑名单了?”菲毕卡发出嘶哑的笑声。
哈利喜欢她的笑声,也觉得她颇有魅力。也许是因为她脸上的妆,或是因为她坐在昏暗之中。那又怎样?他喜欢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充满欢乐和生命力,如孩子般天真而聪明,就跟蕾切尔的眼睛一样。但菲毕卡和蕾切尔的相似之处仅限于眼睛。蕾切尔的嘴唇小巧敏感,菲毕卡的嘴唇颇厚,涂上红得有如消防车的口红显得更厚。蕾切尔低调、优雅、机敏,身材纤瘦好比芭薷舞演员,看不见丰盈的曲线。菲毕卡今天穿的是虎纹上衣,就和豹纹或斑马纹一样抢眼。蕾切尔给人的整体感觉是深色的:深色眼眸、深色头发、深色肌肤。哈利从未见过有其他女人的肌肤像蕾切尔那样闪耀光泽。菲毕卡有一头红发,肤色苍白,她跷着脚,露出的大腿在黑暗中显得更加白晳。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吗?”
菲毕卡耸了耸肩,啜饮一口啤酒。“安德斯不在家,出差去了,今天晚上才回来,所以我出来放纵一下。”
“他去的地方很远吗?”
“欧洲某个地方吧。你知道,男人总是什么都不跟你说。”
“他做什么工作?”
“教堂设备的业务员,推销圣坛装饰品、布道坛、十字架什么的,二手的和新的都卖。”
“嗯,他在欧洲到处跑?”
“如果瑞士一家教堂需要新的布道坛,可能得从奥勒松市进货,然后瑞士教堂的旧布道坛最后可能会卖到斯德哥尔摩或纳尔维克市。他常常出差,不在家的时间比在家多,尤其是最近这几个月。应该说过去这一年都是这样。”菲毕卡吸了口烟,又补充一句,“但他不是基督徒。”
“不是?”
菲毕卡摇了摇头,红艳艳的嘴唇吐出浓重的烟圈,嘴唇上方可以看见细密的皱纹。
“他的父母是五旬节教派的信徒,他是在那种宗教环境里长大的。我去参加过一次五旬节教派的聚会。可是你知道吗,我觉得那个聚会很诡异,尤其当他们开始讲灵言什么的。你有没有参加过那种聚会?”
“两次,”哈利说,“费城教派的。”
“你被拯救了吗?”
“很不幸,没有。我只是去那里找人,那人说他愿意帮我出庭作证。”
“就算你没找到耶稣,至少找到了一个证人。”
哈利摇了摇头,“他们说那人不去参加聚会了,也从原来的住处搬走了。所以没有,我绝对没有被拯救。”哈利喝干杯中啤酒,朝吧台打了个手势,又点燃一根香烟。
“我那天打电话去警署找过你。”菲毕卡说。
“是吗?”哈利想起答录机里那则无声的留言。
“对,可是他们跟我说那件命案不是你负责的。”
“如果你指的是卡米拉命案,他们没有说错。”
“所以我就找了另一个去过我们公寓的警察,身材很结实的那个。”
“汤姆·沃勒?”
“对,我跟他说了一些卡米拉的事,一些你去我们家的时候我没办法说出口的事。”
“为什么没办法说出口?”
“因为安德斯就坐在我旁边。”菲毕卡深深吸了口烟。“我如果说了贬损卡米拉的话,安德斯会非常生气,虽然他根本不太认识卡米拉。”
菲毕卡耸了耸肩。“我认为我说的话并未带有贬损的意思,可是安德斯会那样想,这跟他的成长环境有关。我相信他真的认为女人一辈子只能跟一个男人有性关系。”菲毕卡按灭香烟,又低声加了一句,“甚至连一个男人都不能有。”
“嗯,那卡米拉不止跟一个男人有过性关系?”
“她取的那个上流社会的名字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你怎么知道?你可以听见楼上的声音?”
“声音从天花板是传不下来的,所以冬天听不到什么声音。可是到了夏天,窗户都是开着的,你知道,声音……”
“很容易在环绕空间里传播。”
“一点也没错。安德斯常常从床上爬起来,去把卧室的窗户关上。如果我顺口说了一句,例如‘她开始发浪了’安德斯就会大发脾气,去客厅睡。”
“所以你找我是想说这件事?”
“对,还有另一件事,我接到了一通电话。起初我以为是安德斯打来的,可是他的电话通常都可以听见背景噪音,因为他常常会在欧洲某个城市的街上打给我。奇怪的是那些噪音听起来都一样,就好像他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打电话给我一样。总之,这通电话的背景噪音不一样。通常我接到这种电话,二话不说立刻挂掉。可是卡米拉发生了那种事,安德斯又不在家……”
“然后呢?”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菲毕卡疲倦地笑了笑。哈利觉得这笑容很棒。
“我在电话里只听见人呼吸的声音,觉得很诡异,才想跟你说。沃勒警官说他会去查,可是我想他应该查不到那通电话的号码。凶手会回到犯案现场看看,不是吗?”
“只有侦探小说才会那样写,”哈利说,“如果是我,就不会想太多。”哈利转动酒杯。药开始发挥作用了。“你跟安德斯认不认识莉斯贝思?”
菲毕卡凝视哈利,画过的眉毛高高扬起。“你是说那个失踪的女人?我们为什么会认识她?”
“你说得对,你们为什么会认识她?”哈利喃喃地说,纳闷自己怎么会这样问。
将近九点,两人走出水下酒吧,踏上人行道。哈利得拿出在海船上行走的本事才不致摇晃。“我就住在附近哈利说,“要不要……”
菲毕卡侧过头,微微一笑。“哈利,不要说出会后悔的话。”
“后悔?”
“刚才这半个小时,你一直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蕾切尔。你没忘记她,对吧?”
“我说过她不要我了。”
“对,而且你也不要我。你要的是蕾切尔,或是蕾切尔的代替品。”她把手放在哈利的手臂上。“换作是其他的情况,我也许可以稍微假装一下自己是蕾切尔,可是现在不是,而且安德斯很快就到家了。”
哈利耸了耸肩,横跨一步,稳住摇晃的身形。“好吧,那我陪你走回去。”哈利带着鼻音说。
“我家有两百米远,哈利。”
“我走得到。”
菲毕卡放声大笑,挽起哈利的手臂。
两人缓缓走上伍立弗路,马路上的车辆和空出租车从他们身旁驶过,晚风轻抚他们的肌肤,这是个典型的奥斯陆七月。哈利听着菲毕卡哼歌,心想不知过现在蕾切尔在做什么。他们在黑色熟铁栅门前停下脚步。
“晚安,哈利。”
“嗯。你要搭电梯吗?”
“怎么了?”
“没什么。”哈利把双手插进裤袋,试着让自己保持平衡。“保重,晚安。”
菲毕卡微微一笑,走到哈利面前。哈利闻到她身上散发的幽香。她在哈利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说不定下辈子吧,谁知道呢?”她轻声说。
铁栅门在菲毕卡身后关上,发出咔嗒轻响,十分滑顺,显然上过润滑油。哈利站在原地,试着辨认方向,就在此时,面前的橱窗吸引了他的目光。吸引他目光的不是橱窗内的那排墓碑,而是橱窗反射的影像。只见一辆红色汽车停在对面人行道旁。假如哈利对车子有点兴趣,就会知道那辆车是富田ZZ-R限量跑车。
“靠!”哈利咕哝着穿过马路。一辆出租车大鸣喇叭,跟哈利擦身而过。哈利来到那辆跑车旁,站在驾驶座前。黑色车窗无声无息地降下。
“妈的,你在这里干吗?”哈利喘息着说,“在监视我吗?”
“晚上好,哈利。”汤姆打个哈欠说,“我在监视卡米拉的住处,看有什么人进出。你知道,‘凶手会回到命案现场’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对,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哈利说。
“你应该知道,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凶手会回到犯罪现场,他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供我们调查。”
“我们并不知道凶手是男人……”哈利说。
“还是女人。”汤姆插嘴说。
哈利耸了耸肩,稳住摇晃的身形。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上车,哈利,我想跟你聊聊。”
哈利瞟着那扇开着的车门,犹豫了一下。他横跨一步,稳住身形,然后绕过车子,坐上了车。
“你是不是喝酒了?”汤姆问,把音乐音量关小。
“对,喝酒了。”哈利说,在狭小的桶形座椅里局促不安。
“你作出正确的决定了吗?”
“你真的很喜欢红色日本跑车,”哈利一扬手,在仪表板上用力拍了一掌。“挺结实。告诉我……”哈利集中精神,努力把话说清楚。“爱伦被杀害的那天晚上,你在基努拉卡区是不是跟斯维尔坐在这辆车上?”
汤姆凝视哈利好一会儿,才开口答道:“哈利,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你知道爱伦确认了你是军火走私的主犯,对不对?你为了不让爱伦泄露这件事,就叫斯维尔杀了爱伦。当你知道我把目标锁定在斯维尔身上,就赶去他家把他杀了,还把现场布罝得像是他拔枪拒捕,就跟那个在哈纳罗格大楼下被你击毙的家伙一样。你的专长好像是处决惹麻烦的嫌犯。”
“哈利,你喝醉了。”
“你知道吗,汤姆,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想找出你涉案的证据。”
汤姆沉默不语。
哈利大笑,又拍了一下仪表板。仪表板发出一声不祥的响声。
“你当然知道!王子和他的爪牙显然什么都知道。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
汤姆透过侧面车窗看见一个男子从“烤肉”餐厅里出来,男子停下脚步,往两侧看了看,才往三一教堂的方向走去。汤姆和哈利一语不发,直到男子转了个弯,踏上墓园和圣母医院之间那条路。
“好吧,”汤姆高声说,“要我自白很简单,可是你要记住,一旦你听了我的自白,就会立刻让你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那算不了什么。”
“我惩罚了斯维尔,他罪有应得。”
哈利缓缓转头,盯着汤姆,只见汤姆靠在头枕上,眼睛半闭。
“但不是因为我怕他泄露我跟他是一伙的,你这部分的推论不正确。”
“是吗?”
汤姆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像我们这种人为什么会来当警察?”
“我又没做过别的工作。”
“哈利,你小时候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什么时候?”
“我最早的记忆是有一天晚上,爸爸弯腰看着我躺在床上睡觉。”汤姆抚摸着方向盘,“当时我大概四五岁,我闻得到爸爸身上有香烟和安全感的味道。你知道,父亲身上总是有这种味道。他总是在我上床睡觉后才回家,我也知道早上我醒来以后,他早已去上班了。我知道如果我睁开眼睛,他就会对我微笑,拍拍我的头,然后离开。所以我假装在睡觉,希望他在我身边待久一点。有时候如果我做噩梦,梦见那个猪头女人在街上寻找儿童的鲜血,我就会在我爸爸离开的时候睁开眼睛,要他坐下来再多陪我一会儿。我爸爸听了就会坐下,我则睁大眼睛看着他。你父亲也是这样的吗,哈利?”
哈利耸了耸肩。“他是老师,他常常在家。”
“那算是中产阶级家庭。”
“大概是吧。”
汤姆点了点头。“我爸爸是工人,我最好的朋友盖尔和索罗的爸爸也是工人,他们就住在我家楼上。我是在奥斯陆老街的社区里长大的,那个社区在奥斯陆东区,房子灰扑扑的,但是个好社区,房子是工会的,维护得很好。我们没有把自己视为工人阶级,而是企业家。索罗的爸爸还开了一家店,他们家每个人在那家店里都有职位。社区里的男人都很努力地工作,但没有人像我爸爸那么努力,他从早到晚、无论日夜都在工作。他就像是台机器,只有星期天才关机。我父母都不是虔诚的基督徒。我爸爸在夜校里念过半年神学,因为我爷爷希望他去当牧师,等爷爷一死,我爸爸就不念了。我们每个星期天都会去弗勒卡区的教堂做礼拜,做完礼拜以后,他会带我们去艾克柏区或厄斯马卡森林。到了下午五点,我们会换衣服,在客厅里吃周日晚餐。这些事听起来可能有点无聊,可是我跟你说,那时候我一星期都盼望星期天赶快来临。
“到了星期一,他又离开了,总是有建筑工地需要他加班。我爸爸常说:‘有些钱比白色还要白,有些是灰的,有些是黑的。’他做的那行只有这样才能攒得到钱。我十三岁的时候,我们搬到西区一幢有苹果园的房子,爸爸说那里环境比较好。班上只有我一个人的父母不是律师、经济学家、医生或者什么专业人士。我们新家的邻居是法官,他有个儿子跟我一样年纪。我爸爸希望我将来也能像他们一样。他说如果我想要从事某一行,一定要去交那一行的朋友,学会那一行的规矩、语言和潜规则。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法官的儿子,只见过他们家的狗,一只德国狼狗,那只狗整个晚上都在阳台上乱叫。放学后我还是会坐地铁回老街去找盖尔和索罗。有一次我父母举办烤肉会,邀请新家附近的邻居来参加,可是他们全都婉拒了,最后只来了一个。我还记得那年夏天烤肉的烟味,还有邻居院子里传来的刺耳笑声。后来,那些邻居一次也没来邀请过我们。”
哈利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这个故事的重点是什么?”
“这就得让你自己决定了。需要我停下来么?”
“不用,你继续说,反正今天晚上也没什么电视好看。”
“有个星期天,我们跟平常一样要去教堂做礼拜,我站在街上等我父母,一边看着邻居院子里那只德国狼狗在篱笆里对我狂叫。不知道为什么,我过去把栅门打开,也许我觉得那只狗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它很孤单。结果那只狼狗把我扑倒在地上,朝着我的下巴一口咬了下去,疤痕到现在都还留着。”
汤姆指了指下巴,但哈利什么也没看见。
“后来那个法官在阳台上呼唤那只狼狗,它才松开嘴巴,然后,那个法官叫我滚出他的院子。我爸爸妈妈开车载我去急诊室的时候,我妈妈一直哭,我爸爸没说几句话。回来以后,我的脸上多了一排粗大的黑色缝线,从下巴一直延伸到耳朵下面。我爸爸去找那个法官,回来的时候气得脸色铁青,话说得比平时更少了。那个星期天晚上,我们吃饭时,餐桌上没有人说一句话。那天晚上我睡到一半,突然爬起来,纳闷着是什么把我吵醒了。原来是因为四周很安静,然后我突然发现那只德国狼狗不叫了。这时我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直觉告诉我,我们再也听不见那只狼狗乱叫了。然后,我房间的门轻轻打开,我赶快紧紧闭上眼睛,但还是瞄到了一把锤子。我闻到他身上香烟和安全感的味道。我假装睡着了。”
汤姆拍去方向盘上肉眼看不见的尘埃。
“我干掉斯维尔,是因为知道他杀了爱伦。我这么做是为了爱伦,哈利,是为了我们。现在你知道我杀了人,你要不要向上级报告?”
哈利只是瞪着汤姆。汤姆闭上双眼。
“哈利,我们对斯维尔只掌握了间接证据,他已经算是逃掉了。我们怎能让这种事发生?你会让这种事发生吗,哈利?”汤姆转过头来,直视哈利冷酷的眼睛。“你会吗?”
哈利吞了口唾沬。“有人看见你跟斯维尔一起坐在车里,这人愿意为此事出庭作证,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汤姆耸了耸肩。“我跟斯维尔谈过几次话,他是新纳粹分子,也是个凶手。密切关注这些事是我们的工作,哈利。”
“后来看见你的那人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那是因为你去找他谈过话,对不对?你威胁他闭嘴。”
汤姆摇了摇头。“哈利,这种问题我不能回答。就算你决定加入我们,我们也有不容变更的规则,你只能知道你需要知道的,才能扮演好你的角色。这听起来可能很严格,但很管用,对我们来说很管用。”
“你有没有去找过罗伊?”哈利咬字含糊。
“你去找罗伊只是白费力气,哈利,把他忘了吧。你应该多替自己想想。”汤姆靠向哈利,压低嗓音。“你都失去了些什么?好好照照镜子……”
哈利眨了眨眼。
“你看,”汤姆说,“你是个快四十岁的人了,酗酒,又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钱。”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哈利想大吼,但是喝得太醉了,吼不出来,“你有没有去……去找过罗伊?”
汤姆在座椅上坐直了身子。“回家吧,哈利,想想你到底欠谁什么?是警界吗?是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最后还嫌味道不好,把你吐了出来?你的老板是不是一闻到麻烦就像受惊的老鼠一样立刻把你甩开?还是你欠自己什么?你每年都在努力维护治安,最后也不过是让奥斯陆的治安维持在马马虎虎的状态而已,更不用提这个国家把罪犯保护得比人民公仆还要周到。你的确是警界中的佼佼者,哈利,不像其他人。你有真才实干,可是你赚的钱却只够糊口。我能付你的钱是你现在赚的五倍之多,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能给你尊严,哈利。尊严。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哈利集中视线,努力想把汤姆看清楚,可是汤姆的脸却一直变形。哈利四处摸寻门把手,摸来摸去却找不着。该死的日本车。汤姆俯身越过哈利,推开门。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罗伊,”汤姆说,“我就替你省点麻烦吧。是的,那天晚上我在基努拉卡区跟斯维尔说过话,但这不表示我跟爱伦命案有关。我对这件事只字未提,是因为我不想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你想做什么随便你,可是相信我:罗伊的话没有一句值得听。”
“他人在哪里?”
“我告诉你的话会有什么改变?那样你就会相信我了吗?”
“说不定,”哈利说,“谁知道?”
汤姆叹了口气。“松恩路三十二号,他住在他继父的地下室客厅里。”哈利转过身,对着朝他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那辆出租车显示着空车信号。
“不过今天晚上他会去参加曼纳唱诗班的合唱练习,”汤姆说,“他们在老奥克教堂的大厅里排练,从这里走路就到了。”
“老奥克教堂?”
“他从费城教派改信伯利恒教派了。”
那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车放慢速度,犹豫一下,然后加速离开,朝市中心驶去。汤姆露出揶揄的微笑。“哈利,你要改变,是不必放弃自己的信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