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星期四和星期五。噩梦。

星期四下午,一辆红色邮车驶到罗德拉卡区的邮局外,停下。邮简里的信件被装进粗布袋中,小心地放上邮政车后车厢,再运送到甘纳卢斯主教街十四号的邮政中心。当天晚上,邮政中心依照邮件的尺寸进行分类,一个褐色的气泡信封和其他C5大小的信件都被分到同一个信件匣。气泡信封辗转经过数人之手,这中间自然无人特别注意它。气泡信封又被按照地区分发,成为第一个被放进格兰区信件匣的信件,接着又被分到邮递区号0032的信件匣。

最后当气泡信封躺在红色邮车的后车厢,准备隔天早晨寄送时,夜色已深,奥斯陆居民多已入睡。

“不会有事的。”小男孩说,拍了拍圆脸小女孩的头,却发觉小女孩的细长头发贴在他手指上。原来是静电造成的。

小男孩今年十一岁,小女孩七岁,是小男孩的妹妹。兄妹俩来医院探视妈妈。

电梯来了,他们打开门。一个身穿白外套的男子将铁栅门拉到一旁,对他们微微一笑,随即离去。他们走进电梯。

“这台电梯怎么这么旧啊?”小女孩问。

“因为这是老房子。”小男孩说,拉上铁栅门。

“这里是医院吗?”

“不算是。”小男孩说,按下一楼按钮,“这房子是给很累的人来这里休息一下的。”

“妈妈很累吗?”

“对啊,可是她不会有事的。妹妹,不要靠在门边。”

“什么?”·

电梯发出震动,开始移动。小女孩的长长金发飘浮了起来。是静电,小男孩心想,看着妹妹的头发缓缓飘起。小女孩的双手突然按在头上,发出尖叫。尖细刺耳的叫声令小男孩呆立原地。小女孩的头发飘到了铁栅门外,一定是被电梯门夹住了。小男孩想移动,但他似乎也被夹住了动弹不得。

“爸爸!”小女孩尖声大叫,踮起脚尖。

但爸爸先去停车场开车了。

“妈妈!”小女孩放声大叫,双脚被拉离电梯地面。但妈妈躺在床上,脸上带着苍白的微笑。

小女孩拉住头发,双脚乱踢。要是他能移动就好了。

“救命啊!”

哈利心头大惊,在床上坐了起来,心脏猛烈跳动犹如暴走的大鼓。“我的天。”他听见自己声音嘶哑,然后又躺回枕头上。

窗帘缝隙射入的光线灰蒙蒙的。他朝床头桌上的红色数字瞄了一眼,显示的是四点十二分。夏日夜晚糟透了。噩梦糟透了。

他双腿一荡,下了床,走进厕所。尿液射入清水。眼神空洞。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床上睡觉了。

冰箱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瓶低度啤酒,那瓶啤酒是他在视线模糊的情况下放进购物袋的。他打开洗涤槽上方的橱柜,只见啤酒瓶和威士忌瓶一字排开,静默地望着他。这些酒瓶全是空的。他一阵暴怒,将这些酒瓶打飞,关上橱柜时听得见酒瓶当啷作响。他又看了一次时钟。现在是星期五清晨,挪威酒品专卖店还要再等五小时才会开门。

哈利在客厅电话旁坐下,拨打奥伊斯坦·艾克兰的手机号码。

“奥斯陆出租车公司。”

“街上车多吗?”

“哈利?”

“晚上好,奥伊斯坦。”

“好个头,已经半小时没拉到客人了。”

“假日嘛。”

“还用你说!这辆出租车的车主跑去克拉卡罗镇的木屋度假了,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全北欧最死气沉沉的城市里,开着这辆全奥斯陆最死气沉沉的出租车到处跑,偏偏奥斯陆像是被人投了天杀的中子弹一样,没有半个人影。”

“我以为你喜欢不会流太多汗的工作。”

“哈,我流汗流得才多呢,跟猪一样。那个抠门的狗娘养的买的是没空调的车。下班后我还得喝很多酒才能补充流失的水分,跟骆驼没两样,酒钱又贵得要命,我昨天赚的都不够付酒钱。”

“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遗憾。”

“我应该继续干破解电脑密码的老本行才对。”

“你是说做黑客?那个勾当不是害你被挪威银行开除,还被判六个月缓刑吗?”

“对啊,可是当黑客我很在行,开出租车就……对了,车主想减少他开车的时间,可是我已经要值一个十二时的班了,又找不到新的司机。哈利,你会不会也想来开出租车啊?”

“谢谢你,我会考虑。”

“有什么事吗?”

“我需要可以让我人睡的东西。”

“去看医生。”

“我去看过了,医生开了安眠药‘佐匹克隆’给我,可是没有效。我要医生开更强的药,被拒绝。”

“哈利,你满嘴酒气去跟医生要安眠药是行不通的。”

“他说我要服用更强的药物还太年轻。你有这种药吗?”

“你是说洛喜普诺?你疯了?那不是非法的吗?不过我有氟硝西泮,是差不多的东西,只要半颗就会让你睡得昏天暗地。”

“好。最近我手头有点紧,不过月底可以把钱给你。这种药能免除做梦吗?”

“什么?”

“这种药可以让我不做梦吗?”

电话里一阵沉默。

“你知道吗,哈利,我突然想到我没有氟硝西泮了,还有,这种药很危险,它不会让你不做梦,效果正好相反。”

“你说谎。”

“也许吧,反正氟硝西泮不是你要的。试试看放轻松,哈利,休息一下。”

“休息一下?你知道我是不休息的。”

哈利听见有人打开出租车门,又听见奥伊斯坦叫开门的人去死,然后奥伊斯坦回到电话上。

“是因为蕾切尔吗?”

哈利并不回答。

“你跟蕾切尔吵架了?”

哈利听见吱吱啦啦的声响,猜想可能是奥伊斯坦正在监听警用频道。

“嘿?哈利?你小时候的哥们在问你,你存在的基础还在不在?你要不要回答?”

“不在了。”哈利喃喃地说。

“为什么?”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因为我几乎是逼她把它连根拔起的。有个任务我进行了很长时间,结果失败了,我没办法接受,所以我去酗酒,整整三天都泡在自己的烂摊子里,什么电话都不接。第四天她来按我家门铃。起初她大发脾气,说我不能就这样跑掉,还说莫勒一直问我怎么了,然后抚摸我的脸,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

“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会请她出门之类的,对不对?”

“我说我没事,然后她露出悲伤的表情。”

“这个女人很显然喜欢你。”

“她也这么说,可是她还说她没办法再经历一次。”

“再经历一次什么?”

“奥列格的父亲也有酗酒的毛病,这个毛病毁了他们三个人。”

“结果你怎么说的?”

“我说她说得对,她应该避开我这种人。她脸色一沉,然后就走了。”

“然后你现在会做噩梦?”

“对。”

奥伊斯坦深深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哈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你渡过这个难关,呃,只有一样东西可以。”

“我知道,”哈利说,“一发子弹。”

“只有你自己,我要说的是你自己。”

“这我也知道。忘了这通电话吧,奥伊斯坦。”

“已经忘了。”

哈利去冰箱拿出那瓶低度啤酒,坐在扶手椅里,看着酒瓶上的标签。瓶盖嘶的一声被打开,释放出气体。他把凿刀放在咖啡桌上。凿刀的木制刀柄是绿色的,刀身附着一层薄薄的黄色工地灰泥。

星期五早上六点,太阳的光芒照耀着艾克柏山,使得警察总署闪闪发光有如水晶。接待处的警卫大声打了个哈欠,从《晚间邮报》上抬起双眼,看着第一位早起员工拿出身份识别卡在读卡器上刷了一下。

“报纸上说天气还会更热。”警卫说,很高兴终于有人能跟他讲一两句话。

进门来的金发男人身材高大,双眼布满血丝。他只是瞥了警卫一眼,并未接话。

警卫注意到两台电梯都停在一楼无人使用,男人却选择爬楼梯。督卫回过头来,继续专心阅读《晚间邮报》。报上一则新闻说,本周三早上有个女子在光天化日下失踪,如今仍下落不明。记者罗杰·延德姆在报道中引述犯罪特警队长比雅尼·莫勒发表的声明:警方在女子住处外的一辆车子底下发现她的一只鞋,这个发现提高了发生犯罪事件的可能性,然而目前为止并未出现可供确认的具体证据。

哈利轻弹手中报纸,来到信架前,取出过去这两天莉斯贝思的搜寻报告。他的答录机里有五则留言,四则是威廉留的,一则不是。哈利听着留言。威廉的留言都大同小异:警方应该加派人手:他认识一个灵媒,他想登报悬赏,希望有人协助警方找到莉斯贝思。最后一则留言只有呼吸声,没有其他声音。

哈利按下倒带键,再听一次。然后又听了一次。

他难以听出打来的人是男是女,更难以听出打来的人是不是蕾切尔。信息显示这通电话是在晚上十一点十分打来的,来电显示为“无号码”。如果蕾切尔是从霍尔门科伦区的家中打电话来,号码就会这么显示。倘若真是蕾切尔打来的,她为什么不打他家里的电话或者手机?

哈利开始阅读报告。什么发现也没有。他又读了一遍。依然毫无所获。他整理思绪,开始把案情从头想一遍。

想完之后,他看了看表,再去信架看看有没有其他信件送达。他从信架上拿出一份警探送交的报告,把一封收件人为莫勒的信放到正确的信架,然后走回办公室。

警探的报告简明扼要:没有任何发现。

哈利按下答录机的倒带键,再按播放键,调高音量。他闭上眼睛,靠上椅背,试着记起她的呼吸,感觉她的呼吸。

“打电话来却不声不响,很讨人厌,对不对?”

哈利听见这句话,不禁汗毛直竖。令他汗毛直竖的不是这句话,而是说这句话的声音。他缓缓转过椅子,椅子发出痛苦的尖叫。

汤姆倚着门框,脸上带着微笑。他正在吃苹果,把装苹果的袋子递向哈利。“不知道是哪里产的苹果,可能是澳洲吧,很好吃。”

哈利摇了摇头,视线并未离开汤姆。

“我可以进来吗?”汤姆问。

哈利并不回答。汤姆走进来,在身后关上门,绕过办公桌,在另一把办公椅上坐下,然后靠上椅背,大声咀嚼诱人的红苹果。“哈利,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两个几乎都是最早到办公室的?很奇怪,对不对?因为我们都是最晚回家的人。”

“你坐的是爱伦的椅子。”哈利说。

汤姆拍了拍办公椅扶手。“我们也该聊一聊了,哈利。”

“请便。”哈利说。

汤姆朝天花板上的电灯举起苹果,眯起一只眼睛。“办公室没有窗户不会让人心情郁闷吗?”

哈利沉默不答。

“有传言说你要离职了。”汤姆说。

“传言?”

“说是传言也许有点夸张。这样说吧,我有我的消息来源。你可能已经在找工作了吧,比如说保安公司、保险公司,说不定还有讨债公司?一定有很多公司需要一个有点法律背景的警探。”强健亮白的牙咬入苹果果肉之

“可能也有很多公司不希望看见应征者的工作记录里注明了酗酒、无故缺勤、滥用职权、不服从上级命令、不忠诚。”

汤姆的下颚肌肉持续碾磨着、咀嚼着。“不过呢,如果他们不录用你,也未必是什么坏事。这么说好了,他们都没办法提供让人感兴趣的挑战。再怎么说,对一个警界公认的顶尖警监来说,那些工作都太没有挑战性了。再说他们给的薪资也不高。最后的结果大概就是这样,对吧。你提供服务赚取薪资,让自己有足够的钱可以吃饭付房租,有足够的钱可以买啤酒和红酒,以及威士忌?”

哈利发觉自己紧咬牙根,把补牙处咬得发疼。

“最好的状况是,”汤姆继续说,“你赚的钱除了足以应付生活基本开支之外,还多出许多,可以让你偶尔带家人去诺曼底旅行。”

哈利觉得自己的脑子中发出嘶撕声,仿佛烧断的保险丝。

“哈利,你跟我在很多方面都不一样,但这不表示我不尊重你的专业才能。你是个目标明确、聪明、有创意的人,你的清廉操守更是无可怀疑。我一直都这样觉得。最重要的是,你是个坚强的人。社会上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很需要你的这种特质。不幸的是,竞争的手段不一定都是我们想用的,但是如果你想赢,你就得和对手使同样的手段。还有……”汤姆压低声音,“你必须跟对人,你跟的人必须能让你有所收获。”

“汤姆,你到底想做什么?”哈利感觉自己声音发颤。

“我想帮你,”汤姆站了起来,“你知道,事情不必搞到这样……”

“搞到怎样?”

“搞到你我誓不两立。搞到总警司得签署那些文件,你知道的。”汤姆朝门口走去。“最后,搞到你永远无法为你自己和你爱的人做一些美好的事,因为你负担不起……”汤姆的手停留在门把上。

“考虑一下,哈利。在外面的丛林里,只有一样东西能帮助你。”

一发子弹,哈利心想。

“你自己。”汤姆说完,然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