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星期三。失踪者。

警察不情不愿地踩下刹车,警车在亚历山大基尔兰德广场旁的红灯前停了下来。“我们开警笛闯过去?”那警察问,扭头朝后座看去。

哈利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朝公园那头望去。过去这里是一片青草地,草地上设有两张长椅,经常被酒鬼占据。酒鬼们在这里高声唱歌和叫骂,跟汽车比音量。几年前政府拨出几百万,整理这片以挪威作家亚历山大·基尔兰德命名的公园绿地,在这里栽植了许多植物,铺了柏油路和人行道,建造了一座宛如鲑鱼梯的美丽喷泉。于是唱歌和叫骂的行为有了更加赏心悦目的对象。

警车高速驶过桑纳街,越过跨越奥克西瓦河的桥,来到莫勒交给哈利的地址,靠边停下。

哈利对那警察说他会自己回去,下了车,踏上人行道,站直身子。对街是一栋新建的办公大楼,里面依旧空荡,报上说这栋办公大楼还会空罝一段时间。办公大楼的窗玻璃映照着的公寓就位于莫勒交给哈利的地址上。那是一栋四十年代左右建造的白色公寓,部份房屋已无法使用,外墙画满用来标示地盘的涂鸦。公交车站旁站着一个深肤色的女孩,双手抱在胸前,口中嚼着口香糖,眼睛盯着对街的大型Diesel服饰广告。哈利在最顶端的门铃旁找到报案者的姓名。

“警察。”哈利说,做好爬楼梯的准备。

一个样貌特异的男子站在楼梯顶端的门口,等待哈利气喘吁吁地登上阶梯。男子有一头蓬乱浓密的长发,酒红色的脸庞留着黑胡子,身穿一件有如祭袍的怪异服装,从脖子一直罩到双脚,脚上穿的是凉鞋。

“太好了,这么快就赶来了。”男子说着伸出一只手爪。

把男子的手称为手爪一点也不为过,他的手如此之大,握手时将哈利的整只手包覆了起来。男子说自己名叫威廉·巴里。

哈利自我介绍,一面想把手抽回来。哈利不喜欢跟男人有身体接触,更何况和威廉握手近似于拥抱。但威廉紧紧握住哈利的手,仿佛命悬于此。

“莉斯贝思不见了。”威廉低声说,咬字竟然颇为清晰。

“我们接到你的报案了。进去说话好吗?”

“好,请进。”

威廉领着哈利进屋。威廉的住处跟卡米拉的住处同为阁楼,但卡米拉家很小,走的是极简风,威廉家则十分宽敞,装潢得华丽艳俗,犹如新古典主义的模仿大杂烩。室内装潢夸张到极点,几乎将所有能用的古典元素全都用上了,使得这套房子看起来简直就是举办罗马长袍派对的绝佳地点。屋里摆的不是一般的沙发椅,而是躺椅,宛如好莱坞版本的古罗马场景,木质梁柱包上石膏,做成希腊古典建筑的多立克柱式或科林斯柱式。哈利从未分辨出这两种柱式的差别,但他看得出石膏浮雕是直接粘在门廊的白墙上。小时候,哈利的母亲曾带他和妹妹去哥本哈根的博物馆,他们在那里见到了丹麦雕塑家巴特尔·托瓦尔森的雕刻作品《取得金羊毛的伊阿宋》。屋内的装潢显然刚完工不久,哈利注意到漆还很新,刷漆留下的胶带碎屑依然可见,还闻得到各种溶剂的迷人芳香。

客厅摆着一张双人矮桌。哈利跟着威廉上楼,来到一个铺了瓷砖的露台,露台可以俯瞰天井。天井由公寓四面围成。露台上的摆设属于挪威当代风格。三块烧焦的肉片正躺在烤肉架上冒着烟。

“屋里一到下午就很热。”威廉语带歉意,朝一张巴洛克式白色塑料椅指了指。

“我也发现了。”哈利说,走到露台边缘朝天井里望去。他并不恐高,但长时间酗酒之后,即使是普通的高度,也会让他突然感到头晕。十五米下有两辆老旧脚踏车,一张白色床单挂在旋转衣架上迎风飘荡。他必须适时地把头抬起来。

越过天井,对面是一座由熟铁栏杆围起来的露台,露台上的两个邻居举起啤酒向哈利打招呼。哈利对他们点了点头,心下纳闷为什么楼下院子里有风,楼顶却一点风也没有。

“要不要来杯红酒?”威廉说着拿起半瓶的红酒,倒了一杯给哈利。哈利注意到威廉的手微微发颤。红酒标签上写着酒庄名称巴斯迪,下半段已被威廉焦虑的手指揉去了。

哈利坐了下来。“谢谢,可是我在执勤,不能喝酒。”

威廉做个鬼脸,赶紧把酒瓶放回桌上。“当然当然,真是抱歉,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应该喝酒。”他把酒杯凑到嘴边,喝了几口,酒沿嘴角流下,在罩袍领口形成红色酒渍。

哈利看了看表,暗示威廉长话短说。

“莉斯贝思只是去超市买一些土豆沙拉回来配猪排,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威廉吸了口气。“两个小时前,她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把椅子上。”

哈利稍微调整脸上的墨镜,“你老婆才失踪两个小时?”

“对,呃,我不确定有没有超过两个小时,可是她只是去拐角的几维超市,应该马上就会回来。”

阳光照着对面露台上的啤酒瓶,光芒折射过来。哈利以手遮眉,发现自己的手指湿漉漉的,心想不知哪里可以擦汗,便把指尖放在灼热的塑料椅扶手上,感觉汗水被烘烤得慢慢蒸发。

“你有没有打电话去问朋友?有没有去超市找?说不定她遇见了朋友,就去跟朋友一起喝啤酒。说不定……”

“不对、不对、不对!”威廉在胸前伸出双掌,五指张开。“她不会!她不是那种人。”

“不是哪种人?”

“她是那种……会回家的人。”

“哦。”

“我先打她的手机,可是她的手机留在家里。然后我打电话给她可能遇见的朋友。我还打电话到处去问,例如几维超市和管察总署,还打去三家警察局、每家医院的急诊室,包括伍立弗医院和国立医院,结果什么都没问到,完全没有她的消息。”

“看得出来你很担心。”

威廉俯身越过桌子,湿润的嘴唇在胡子下微微颤抖。“我不只是担心,我是吓坏了。你听说过有人身上只穿比基尼,只带五十克朗钞票,猪排还在烤肉架上烤着,却突然心血来潮去别的地方吗?”

哈利摇了摇头。正当他决定还是来杯红酒,却见威廉把剩下的红酒全倒进自己的杯子里。他为什么不站起来,安慰威廉说很多类似的失踪案件,最后失踪者都会打电话回家?而且多半都会说出一个极为自然且合乎常理的原因。然后请威廉等到就寝时间,如果妻子还没回家再打电话去警署,接着他就可以告辞离开。也许是因为比基尼和五十克朗钞票这类的小细节,又或许是因为哈利整天都在等着有事可做,而这是个可以拖延他回家要做的事的好机会。但最重要的,是威廉明显表现出不合逻辑的恐惧。过去哈利曾低估自己和其他人的直觉,结果每次都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没有一次例外。

“我需要打几个电话。”哈利说。

傍晚六点四十五分,贝雅特抵达威廉和莉斯贝思位于桑纳街的公寓。十五分钟后,一名驯犬师带着一只德国狼狗到来,驯犬师介绍说自己和那只狗犬都叫伊凡。“就这么巧,”伊凡说,“它可不是我的狗。”

哈利看得出伊凡正在等他说几句俏皮话,但他没什么好说的。

威廉进卧室去找莉斯贝思的近照和衣服,衣服要给警犬伊凡闻。哈利趁这个时候快速地对贝雅特和伊凡低声说:“好,莉斯贝思可能在任何地方,她有可能离开了威廉、有可能心血来潮转个弯去了别的地方、有可能说过她要去某个地方但威廉没听清楚。可能性有千百种,但莉斯贝思也有可能被下了药昏迷不醒地躺在汽车后座,正被四个看见她身穿比基尼而亢奋不已的少年强暴。我没有要你们特别去找什么,反正去搜索就对了。”

贝雅特和伊凡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一辆巡逻车很快就会过来,贝雅特你去接车上的替察,叫他们去查问邻居,问问附近的人,尤其要到莉斯贝思去的几维超市里到处问问。你负责查问这一侧公寓里的人,我去问问对面露台上的邻居。”

“你认为对面的邻居知道些什么?”贝雅特问。

“他们可以清楚看见这套房子,而且从空酒瓶的数量来看,他们已经在那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根据威廉的说法,莉斯贝思整天都在家里,我想知道那两个邻居有没有在露台上看见莉斯贝思,如果看见过,是什么时候看见的。”

“为什么?”伊凡问,拉了拉警犬伊凡的狗绳。

“这房子热得跟烤箱一样,一个女人穿着比基尼而没到露台上来,我一定会大大怀疑。”

“这是当然,”贝雅特轻声说,“你怀疑这个丈夫吗?”

“根据原则我会怀疑丈夫。”哈利说。

“为什么?”伊凡又问。

贝雅特露出内行人的微笑。

“犯案的总是丈夫。”哈利说。

“这是哈利第一定律。”贝雅特说。

伊凡瞧瞧哈利,又瞧瞧贝雅特,然后望向哈利。“可是……报案的人,不就是丈夫吗?”

“对,是丈夫,没错,”哈利说,“不过就算是丈夫报的案,犯案的也总是丈夫。这就是为什么你要跟伊凡从这里开始搜索,而不是从街上开始。如果有必要的话就编个理由,可是我要你先从这间屋子、阁楼储藏室和地下室里开始搜索。之后你就可以去外面搜索,明白吗?”

伊凡耸了耸肩,低头看了看跟他同名的警犬,警犬伊凡温顺地回望着他。

哈利从威廉的露台看过去,原以为对面露台上那两个人是年轻男子,结果竟然不是。哈利知道就算一个成年女性在自家墙上挂起澳洲流行歌手凯莉·米诺格的照片,跟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住在一起,那个同居女子头上还留着刘海,身上T恤印着特隆赫姆老鹰足球队的标志,也不代表这个女性是女同性恋,但哈利依然先如此假定。他在扶手椅上坐下来,面对那两名女人,摆出上次他讯问菲毕卡和安德斯时使用的态度。

“抱歉把你们从露台上拖进来。”哈利说。

自我介绍叫露丝的那个用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嗝。“没关系,反正我们也在外面坐得够久了,对不对?”露丝说。

露丝在同伴的膝盖上拍了一掌。这一掌拍得很有男人味,哈利心想,却又立刻想起警署特约心理医生奥内说过的话:刻板印象具有自我强化的特质,因为你会无意识地去找寻特定事物来强化刻板印象。这就是为什么警察会根据所谓的“经验”,认为所有罪犯都是笨蛋,而罪犯也都认为警察是笨蛋。

哈利很快地叙述了事情经过。两人听了满脸惊讶,看着哈利。

“这件案子一定很快就会解决,但我们必须遵循警方的标准办案程序。现在我们只是想先建立起时间线。”

两名女子神情严肃,点了点头。

“太好了。”哈利说,试着展露哈利式微笑。过去爱伦常把哈利式微笑称为“扮鬼脸”,因为每当他做出这种表情,都是刻意想表现出开心或和蔼可亲的样子。

露丝证实,说她们在露台上待了一整个下午,看见莉斯贝思和威廉躺在露台上,直到四点半莉斯贝思才进屋。她一进屋,威廉就开始烤肉,还高声喊什么土豆沙拉,莉斯贝思则在屋里应了一声。接着威廉走进屋内,二十分钟后回到露台,手里拿着牛排(哈利更正说那是“猪排”)。过了一会儿,两个女人一致认为是五点十五分的时候,她们看见威廉开始打手机。

“声音很容易在这种环绕空间里传播,”露丝说,“我们听见另一个手机在屋子里响了起来,威廉显然很不高兴,至少他把手机摔到了桌子上。”

“他显然是想打电话给他妻子。”哈利说。

哈利注意到两名女子立刻交换眼神,心下后悔自己说了“显然”这个词。“去转角的超市买土豆沙拉要多久时间?”

“你是说去几维超市吗?如果没人排队结账,五分钟就够了。”

“莉斯贝思又不是那种来去如风的人。”露丝的同伴低声说。

“你认识她?”

露丝和身穿特隆赫姆老鹰队T恤的女人互望一眼,像是要斟酌彼此的回应。

“不认识,可是我们当然知道她是什么人。”

“真的?”

“对啊,你一定在《世界之路报》看过大篇幅报道,说今年复天威廉要在国家剧院执导一出音乐剧吧。”

“只不过写了五行,露丝。”

“才不是呢,”露丝立刻回嘴说,“莉斯贝思要演女主角,报上登了好大一张照片,你应该看过才对。”

“嗯,”哈利说,“今年夏天我没什么时间……看报纸。”

“这件事还闹得沸沸扬扬,不是吗?所有文化界精英都认为,要在国家剧院举行夏季演出实在太不像话了。那出音乐剧是叫什么来着?是不是《妖娇淑女》?”

“是‘窈窕’淑女。”老鹰队女子说。

“所以你会注意剧院消息?”哈利插口说。

“多少会注意一些。威廉是那种让自己保持忙碌的人,他会搞讽刺剧、电影、音乐剧……”

“威廉是制作人,莉斯贝思唱歌。”

“是吗?”

“是,你一定记得莉斯贝思和威廉结婚之前姓哈兰吧。”

哈利遗憾地摇了摇头,露丝大叹一声。“那时候莉斯贝思跟她姐姐都是纺车乐队的歌手,莉斯贝思是个不折不扣的甜心宝贝,有点像美国流行歌手珊妮亚·唐恩,嗓音很棒。”

“她没那么有名,露丝。”

“呃,她在维达·隆恩·奥内森的节目上唱过歌,他们的唱片还大卖呢。”

“是磁带,露丝。”

“我在莫马克达乡村音乐节上看过纺车乐队的演出,你知道,她们唱得很棒。他们应该去纳什维尔录专辑,不过后来莉斯贝思被威廉发掘,威廉打算把莉斯贝思塑造成音乐剧明星,可是花了很多时间。”

“八年。”老鹰队女子说。

“反正莉斯贝思离开了纺车乐队,嫁给威廉。一个有钱,一个有美貌,很熟悉的组合吧?”

“所以纺车后来不转了?”

“什么?”

“露丝,他是问那个乐队。”

“哦,那个乐队啊,后来变成莉斯贝思的姐姐独唱,但其实莉斯贝思才是乐队的核心。现在纺车乐队好像是在度假酒店和丹麦渡轮上演出,应该是吧。”

哈利站了起来。“最后一个例行问题。你们知道威廉和莉斯贝思的婚姻状况吗?”

老鹰队女子和露丝交换了一个眼色。

“我们说过,声音很容易在这种环绕空间里传播,”露丝说,“他们的卧室又面对天井。”

“你们听得见他们吵架?”

“不是吵架。”

她们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哈利。过了几秒,哈利会意过来,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红了脸,心下有些不悦。“所以你们认为他们的婚姻状况很好?”

“威廉家的露台门整个夏天都是开着的,所以我曾经开玩笑,说我们可以偷偷爬上屋顶,绕到对面,跳上他家的露台,去偷看他们一下。”露丝咧嘴而笑。“有什么不可以?又不难,只要站上我们家的露台栏杆,跨过排水槽,然后……”

老鹰队女子用手肘轻推露丝的肋骨。

“其实也没必要,”露丝说,“反正莉斯贝思是个专业的……你都是怎么叫她的?”

“广播电台。”老鹰队女子说。

“没错。她的声音表现力非常棒。”

哈利揉揉颈背。

“很会叫。”老鹰队女子犹豫地笑了笑。

哈利回到威廉家,只见那对人犬搭档仍在屋内搜索。警察伊凡满身大汗,狼狗伊凡则张开嘴,舌头垂挂在外,犹如迎接贵宾用的肝赭色地毯。

哈利小心地在一把躺椅上坐下,请威廉把事发始末从头讲一遍。威廉于是叙述他们下午几点做了哪些事,都跟露丝和老鹰队女子的说法吻合。

哈利从威廉眼中看到发自内心的绝望,不禁开始怀疑,说不定莉斯贝思真的遇上了歹徒,那么这件案子可能(也只是“可能”)成为统计数据中的例外。但最重要的是,这让哈利更认为莉斯贝思很快就会回来。如果丈夫不是凶手,那就没有凶手。统计数据是这么说的。

贝雅特回到室内,报告说这栋公寓只有两户有人在家,这两户人家在楼梯间或外面街上都没听见或看见什么。

大门传来敲门声,贝雅特上前开门,进来的是巡逻车上的一名巡警,哈利立刻认出他跟上次负责看守卡米拉家的警察是同一个人。他转头望向贝雅特,她似乎完全没看见哈利。

“我们问过街上和几维超市里的人,也查过公寓入口和院子,什么都没发现。现在是假日,街上几乎都没人,就算失踪的女性被拉进车里也不会有人看见。”

哈利感觉到站在他身旁的威廉听见这话吃了一惊。

“也许我们应该去巴基思坦人在这附近开的店里问一下。”那警察说着把小指伸进耳朵里掏了掏。

“为什么要特别去巴基思坦人的店里问?”

那警察终于转头望向哈利说:“难道你没看过犯罪统计数据吗,警监?”他用夸张的语气强调最后的“警监”一词。

“我看过,”哈利说,“据我记忆所及,商店老板犯案的几率很低。”

那替察瞧着自己的小指。“警监,我知道一些关于穆斯林的事,你应该也知道。对他们来说,女人穿着比甚尼等于是乞求别人去强暴她们。”

“哦?”

“他们的宗教就是这样。”

“我想你可能把伊斯兰教跟基督教搞混了吧。”

“我跟伊凡搜索完这里了。”伊凡说,牵着警犬走下楼梯。

“我们只在垃圾桶里发现几根排骨而已。对了,最近这里有其他的狗来过吗?”

哈利望向威廉,威廉只是摇头,脸上表情似乎表明他快说不出话来了。

“伊凡来到门廊的时候,表现得像是这里还有另一只狗,不过应该是别的东西吧。我们准备去搜查阁楼和地下室了,有人可以带我们去吗?”

“我带你们去。”威廉说,站了起来。

伊凡和威廉走出门。搭巡逻警车前来的那名警察,问贝雅特,他是否可以离去。

“你得去问老板。”贝雅特说。

“他要睡着了。”警察轻蔑地朝哈利的方向点了点头。哈利正在试验这把罗马躺椅躺起来舒不舒服。

“警员,”哈利低声说,并未睁开眼睛,“请过来。”

那名警察站到哈利面前,双腿分开,大拇指插在腰带里。“是,警监。”哈利睁开眼睛。“如果你再受到汤姆·沃勒的怂恿,对我提出申诉,我保证会让你剩下的警察生涯都坐在巡逻车里,明白吗,警员?”

那名警察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张了张嘴,哈利以为会听见愤怒的咒骂,不料那名警察竟十分冷静,低声说:“第一,我不认识什么汤姆·沃勒。第二,我觉得我有责任汇报任何醉酒执勤而把自己和同事置于险境的警察。第三,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其他地方工作,我只想在巡逻车上工作。我可以走了吗,警监?”

哈利睁开一只眼,凝视那名警察,又闭上眼睛,吞了口唾沫,说:“可以。”哈利听见外面大门被摔上,然后呻吟一声。他需要酒。现在就要。

“你要来吗?”贝雅特问。

“你去吧,”哈利说,“我留在这里等他们搜完阁楼和地下室,我再帮伊凡搜查周围。”

“你确定?”

“非常确定。”

哈利步上楼梯,来到露台。他望着天上的燕子,聆听院子里开着的窗户传出来的声音。他从桌上拿起那瓶红酒,里面只剩一滴。他把那滴酒咽下肚,朝露丝和老鹰队女子挥了挥手,回到屋内。露丝她们还没喝够,这时又喝了起来。

哈利一打开卧室门就感觉到寂静。他总是可以感觉到这种寂静,但却不知道别人卧室里的寂静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卧室里仍有刚装修后留下的痕迹。

旁边一扇镶了镜子的衣柜门是开着的,铺得整整齐齐的双人床旁放着一个打开的工具箱。床上方挂着一张威廉和莉斯贝思的合影。哈利并未仔细查看威廉交给那名巡警的照片,但这时,他看到了这张合影,便明白露丝说得没错。莉斯贝思的确是个甜心宝贝,一头金发,水汪汪的蓝色眼睛,身材玲珑有致。她起码比威廉年轻十岁。照片中两人晒成古铜色,开心地笑着,应该是去国外度假了。哈利看见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宏伟的建筑和骑马者雕像,可能是在法国某个地方拍的,也许是诺曼底。

哈利在床边坐下,却被这张床的晃动方式给吓了一跳。原来这是张水床。他在水床上躺下,感觉床垫依照他的身形将他包覆。凉爽的被子接触他的手臂肌肤,感觉十分舒服。他变换姿势,橡胶床垫里的水发出啪哒声。他闭上眼睛。

蕾切尔。他们在河上。不对,是在运河上。他们搭乘的平底船行驶在运河中,上下摆动,河水拍打两侧船身,发出亲吻的声音。他们在船舱里,蕾切尔在床上静静躺在他身边。他对她轻声细语,她发出低低笑声。现在她假装自己睡着了。他喜欢她这样。他喜欢她装睡。这是他们玩的游戏。哈利扭头去看她。他的视线落在衣柜镜子上,只见镜子里映出整张床。他望着那个打开的工具箱。工具箱上层放着一把短凿刀,凿刀的木质刀柄是绿色的。他拿起那把凿刀,觉得又轻又小。凿刀上附着一层薄薄的工地灰泥,灰泥下没有生锈的迹象。

他正要放回凿刀,伸出的手突然停在半空,只因他赫然看见工具箱里有一段被肢解的人类肢体。他在其他犯罪现场曾经见过同样的器官,同样被肢解的性器官。过了一会儿,他才认出那根肉色的物件只是十分逼真的人造阳具罢了。

他躺回床上,吞了口唾沫,手中依然拿着那把凿刀。

办了这么多年案,他每天都在翻别人的私人物品、查探别人的私生活,这已算不上什么。但这不是他吞唾沫的原因。

这里,就在这张床上。看来得去喝一杯了。

声音很容易在环绕空间里传播。蕾切尔。

他勃起了。哈利闭上双眼,感觉她的手四处游移,像是在沉睡中无意识地随意游走,然后停留在他的腹部。她的手只是停在那里,似乎哪里也不想去。她的唇贴上他的耳,她温热的吐息听起来有如火焰燃烧的嘶吼。他一触碰她,她的唇立刻移开。她的乳房娇小柔软,他一吹气,敏感的乳头就坚挺起来:她张了开来,将他吞没。他的喉头爆炸,想放声大哭。

哈利听见楼下传来关门声,吓了一跳。他坐了起来,把被子铺平,站起身来,检视镜中的自己,再用双手用力抹了抹脸。

威廉坚持留在外面,看看警犬伊凡是否嗅到任何气味。

他们走上桑纳街时,一辆红色公交车悄悄驶离公交车站。一个小女孩透过后车窗凝望哈利;公车朝罗德拉卡区驶去,小女孩的圆脸渐远渐小,终于消失。

他们走进几维超市又出来,警犬伊凡没有任何反应。

“这不代表你太太没来过这里,”伊凡说,“繁忙的街道上有很多人和车,很难区分出一个人的气味。”

哈利环视四周。他心头浮现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但街上空无一人,眼前一排房屋的窗户上也只看得见深色的天空和太阳。应该只是酗酒者的妄想吧。

“呃,”哈利说,“这样我们就没什么好查的了。”

威廉看着他们,一脸绝望。

“不会出事的。”哈利说。

“不对,会出事的。”威廉语气平板,仿佛广播节目的气象播报员。

“伊凡,过来!”伊凡大喊着拉扯狗绳。一辆大众高尔夫停在人行道旁,警犬伊凡把鼻子伸进高尔夫的前保险杠下。

哈利拍拍威廉的肩膀,避开他急切的眼神。

“我们已经通知所有的巡逻车。如果到了午夜她还没出现,警方就会组织一支搜索队,这样好吗?”

威廉并不答话。

警犬伊凡对着那辆高尔夫吠叫,拉扯着颈子上的狗绳。

“等一下。”伊凡说。他伏在地下,脑袋贴近柏油路面,一只手臂伸进车底。

“找到什么了吗?”哈利问。

伊凡转过身来,手里握着一只高跟鞋。哈利听见背后传来威廉的呜咽声,便问说:“威廉,这是莉斯贝思的鞋子吗?”

“会出事的,”威廉说,“会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