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星期五。人员休假。

奥斯陆警察总署位于格兰区,矗立在格兰区和德扬区之间的山顶,俯视奥斯陆市中心的东区。警署大楼完工于一九七八年,由玻璃和钢材建构而成,整栋建筑不见任何斜面,呈完美对称。负责设计警署大楼的“塔叶、托普及奥尔森建筑师事务所”曾因这个设计而获奖。一名负责在五层和七层的长办公室两侧装设电线的电工则获得了社会补助,除此之外,这名电工还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只因他不慎从脚手架上跌落,摔断背脊。

“我们家七代以来都是泥水匠,想要在大地之间保持平衡,但最后总会被地心引力拉下来。我的爷爷想逃离这个诅咒,但这个诅咒横渡北海,跟着他漂洋过海来到挪威,所以你出生那天,我发誓绝对不让你走上相同的道路。我以为我成功了,因为你当了电工……电工到底是为什么要到六米高的地方?”

勤务中心发出的电话汛号沿着这名电工铺设的铜芯电线行进,穿过楼层之间用工厂预拌水泥砌成的天花板,抵达六楼犯罪特警队长比雅尼·莫勒的办公室。莫勒正坐在椅子上琢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期待还是害怕一家人即将前往欧斯市的山间小屋度假。欧斯市位于卑尔根市外,七月的欧斯市经常和飘雨的坏天气画等号。天气预报说奥斯陆将有热浪来袭,莫勒不反对用欧斯市的毛毛细雨替代奥斯陆的热浪,但是要在没有任何娱乐资源的环境中,只用一副少了红桃J的扑克牌让他那两个精力过剩的年幼儿子一直有事可做,实在是个挑战。

莫勒伸长一双长腿,搔掻耳后,一边接听电话。

“他们是怎么发现的?”莫勒问。

“楼下天花板漏水,”勤务中心传来的声音答道,“管理员和住在楼下的男性邻居去按门铃,可是没人回应。门没上锁,他们就进去了。”

“好。我会派两个人过去。”

莫勒放下话筒,叹了口气,伸出手指滑过桌上一份值班表上的名单。队里有半数人员都休假去了,每年这个时期都是如此。但这并不代表奥斯陆市民因此特别暴露在危险中,因为每年七月歹徒似乎也喜欢放个小假。七月是犯罪特警队出马的案件量在这个时期明显偏低。

莫勒的手指在贝雅特·隆恩的名字旁边停下,然后拨打鉴定中心的电话。鉴定中心位于科博街,是警方的刑事鉴定部门。电话没人接听。莫勒等待电话被转接到总机。

“贝雅特·隆恩在化验室。”一个明亮的声音说。

“我是犯罪特警队的莫勒,可以帮我把电话转接给她吗?”

莫勒等待着。把贝雅特从犯罪特警队招揽到鉴定中心的人,是最近刚退休的主任卡尔·韦伯。莫勒将这件事视为新达尔文主义理论的进一步证明,即男人唯一的动力就是要让自己的基因永传后世。韦伯显然认为贝雅特的基因跟他的基因有许多相似之处。乍看之下,韦伯和贝雅特有着天壤之别。韦伯性情乖戾,篌躁易怒,贝雅特则有如一只安静的小灰鼠,她从警察大学毕业之后,只要有人跟她说话,她都会害羞。但韦伯和贝雅特拥有相同的警察基因:对这工作充满热情,只要一嗅到猎物的气味,就能力排其他事物,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刑事线索、间接证据、录像或模糊的描述上,直到案情出现眉目。有些嘴巴恶毒的人会说韦伯和贝雅特应该属于化验室而不属于警察团体,因为警察团体重视对人类行为的了解更胜于足迹和夹克线头。

韦伯和贝雅特会同意他们属于化验室,但不会同意足迹和夹克线头不重要。

“我是贝雅特。”

“嗨,贝雅特,我是莫勒。打扰到你了吗?”

“是啊。有什么事吗?”

莫勒简短说明案情,给了贝雅特地址。

“我会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他说。

“有谁?”

“我得看看能找到谁,你知道,现在放假。”

莫勒挂上电话,手指在值班表上继续往下滑动。

他的手指停在汤姆·沃勒的名字上。

汤姆的休假日期栏一片空白。莫勒对此并不感到诧异,他有时会纳闷汤姆究竟有没有休过假,甚至有没有睡过觉。汤姆是部门里最优秀的两位明星警监之一,他总是随时待命、精明强干,而且几乎都马到成功。和另一位明星警监正好相反,汤姆办事牢靠、工作记录毫无瑕疵、每位同事都尊敬他。简而言之,他是主管梦寐以求的理想属下。汤姆具备出色的领导能力,等时机成熟,十有八九会成为莫勒的接班人,坐上犯罪特警队长的位子。

莫勒拨打电话。电话讯号发出吱吱声,穿过薄弱的建筑隔板。

“我是汤姆。”电话那头响起洪亮的声音。

“我是莫勒,我们……”

“请你稍等一下,莫勒,我正在接其他电话。”

莫勒一边等待,一边用手指敲着桌子。汤姆有可能成为犯罪特警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队长。莫勒有时会觉得,将自己的职务交给场姆,心里多少有点不安。会不会是因为汤姆太年轻了,还是因为那两次枪击事件?汤姆曾在执行两次逮捕行动时拔抢射击嫌犯,他是警界的射击好手,两次自然都成功射杀嫌犯。矛盾的是,莫勒知道其中一起枪击事件最终可以把队长职位送进汤姆手中。独立警察调查机构并未发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汤姆开枪并非出于自卫,调查报告更指出场姆在这两次紧急事件中都展现出优异判断力和机警的反应。这份报告等于替扬姆这位队长候选人做了最有力的背书。

“抱歉,莫勒,我刚刚在打手机。有什么事吗?”

“有任务。”

“终于有了。”

两人的对话短短十秒就结束了。现在莫勒只需要再找到一个人就好。

莫勒想找哈尔沃森,但值班表显示哈尔沃森回斯泰恩谢尔市的老家去了。莫勒的手指继续在班表栏位上往下滑动。休假,休假,病假。然后他的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他叹了口气,这个名字正是他希望避开的。

哈利·霍勒。

哈利是独行侠、酒鬼、部门里最肆意妄为且令人头疼的人物,此外还是除了汤姆之外,警署六楼犯罪特警队最优秀的另一位明星警监。若不是他具有出色的办案能力,而且多年来莫勒一直维护着他这个有严重酒瘾的警察,他可能早就被逐出警界了。在一般情况下,莫勒会第一个打电话给哈利,把任务指派给他,但现在的情况并不寻常。

或者换个说法:现在的情况不只是不寻常,简直是异常。

事情是上个月爆发的。当时哈利花了一整个冬天重新调查一件旧案,命案死者是哈利最要好的同事爱伦·盖登,案发地点是奥克西瓦河畔。命案发生后那段时期,哈利对其他案件完全失去兴趣。爱伦命案在许久之前就已宣告侦破,但哈利却越来越沉溺在这起命案中。老实说,莫勒已开始担心哈利的精神状态。四周前哈利走进莫勒的办公室,提出令人心惊的阴谋论,引发了冲突。基本上,哈利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对汤姆提出异想天开的指控。

然后,哈利就消失了。几天后,莫勒打电话去施罗德酒吧,证实他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哈利又开始酗酒,喝得烂醉如泥。为了掩饰哈利的旷工,莫勒再次把哈利的职务排开,列为休假。一周后,哈利来了警署一趟,但只是来露露脸而已,如今一晃四周过去,休假已然结束。

莫勒看了电话一眼,站起身来,踱到窗前。现在是下午五点三十分,警署前方的公园却没什么人,只有几个爱晒太阳的人英勇地晒在酷热之中。格兰斯莱达街上有几家店铺的老板坐在凉蓬下,旁边是他们贩卖的蔬菜。

就连马路上的车子也行驶得比较缓慢,尽管这时并非高峰期。莫勒用双手向后扒梳自己的头发,这个老习惯已经跟了他一辈子,他妻子说他应该改掉,以免别人以为他是在遮掩假发发片。难道除了哈利之外真的没有别人了?莫勒望着一名酒鬼摇摇晃晃走在格兰斯莱达街上。莫勒猜想那酒鬼可能是要去渡鸦酒吧,但渡鸦酒吧一定不会卖酒给他,最后他可能会去拳手酒吧,也就是爱伦命案的调查行动被断然终止的地方,也许也是哈利的警察生涯被终止的地方。莫勒承受着压力,他必须很快作出决定,看要怎么解决哈利这个麻烦。但哈利的事毕竟比较长远,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处理手上的案子。

莫勒拿起话筒,思索着他即将作出的安排,也就是指派哈利和汤姆去侦办同一件案子。这种长假期间总是很折磨人。电话发出的电子脉冲从塔叶、托普及奥尔森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获奖警署大楼,传向秩序良好的挪威社会,让铃声在苏菲街一间被混乱主宰的屋子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