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6章

旁晚,冬季天黑得快,再过半个小时就要打开探照灯了。

现场到处都是警察,却显得非常安静,每个人都忙碌地做自己份内工作,即便有交流,也是低声耳语。

高栋的车队在这条山区老公路停下,他一下车,马党培、李卫平等县局的主要领导纷纷围了上来。

“全死光了?”高栋简单打过招呼,面无表情,快步朝前面警察最多的地方走去。

一旁李卫平紧跟着他汇报:“车上发现五具尸体,都被烧焦了,难以辨认,车子也被烧成了空壳。”

“五个?”高栋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不是说车上共有七个?”

“总共去旅游的一共七个,车上只找到五具尸体。七个人是六男一女,车上的五具尸体都是男性。”

“哦,”高栋应了声,继续快步向前走,道,“就是说,还有一男一女没在车上。”

“是的。”

“法医的工作赶紧做起来,把发现的五具尸体交给家属辨认,——不不,尸体都烧毁了是不是?烧得面目全非了?这案子影响太坏,这样子的尸体给家属看了会引起集体情绪奔溃。暂时不要让家属看到尸体,不是不要,是绝对不能!让法医拿尸体的身体组织和家属做DNA比对,一定要最快时间确认死的分别是哪五个人,还有两个没在车上的是谁。”

“我已经安排去办了。”

高栋点点头,李卫平曾跟了他多年,这些刑侦经验还是很老道的,随即又道:“对了,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还不清楚,等法医这边回实验室后做出准确判断,按照经验看,死的时间应该一天以内。”

高栋道:“谁报的案?”

“几个大学生,今年放假早,他们刚放寒假,集体骑车去山里露营,经过这里时,看到山下摔着一辆车,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他们也不是“这就是工商所所长?”高栋坐在会议室里,手里捏着一张照片。

“对,他就是王红民。”一旁,马党培正在给高栋介绍基本案情,其实也不用介绍,马党培知道的信息,高栋都已经知道了。

李卫平此刻还在现场指挥,高栋和马党培先回了县局。

“看着挺年轻的。”

“不年轻了,大概四十出头。”

“哦,有四十多了?”高栋好奇地看着照片,里面这人长相白净,面容英俊,是个帅哥,看上去顶多才三十出头。

马党培道:“我没来宁县前,王红民就当所长了,听说三十岁不到就当上所长,干了十多年。”

“三十岁不到就当上所长?”高栋皱了下眉,不怀好意地低声问,“是不是靠他这张脸上位的?”

马党培苦笑一下,摇摇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此刻他心急如焚,高栋这专案组组长却像没事人似的开玩笑扯淡。

其实高栋并不是在开玩笑,他需要掌握所有细节,无微不至,这是他的办案习惯。

马党培不理解,却也只能一本正经地回答:“不是,王红民算是县里最正宗的官二代了。听说他爸在他很小时候就死了,他叔叔对他很照顾,他叔叔是王振国。”

高栋顿时收敛了一下眉头,王振国他当然知道,九十年代是市委书记,关系极其硬,当时反腐败,市委班子连倒两届,系统内外都以为王振国会跌进去,谁知他毫发无损,还升官调到了直辖市大津市任常委,现在更是大津市的市长,政治局委员。

关于他背景的传言很多,有说他是得到某位九十年代大领导的保举;民间龌龊点的传言是他进国家党校读书时,同学是胡书记,他给胡书记打过洗脚水。这个传言当然不可信,不过高栋做官这么久,自然知道,总之,王振国背景很硬。

当地官员也都知道这点,王振国出生在白象县一个曾经很穷的乡,后来发迹后,这个乡就成了当地的重点开发区。一条左右六车道大马路直通乡里,不过那条当地的豪华公路在过了王振国老家的几百米后就戛然而止。

高栋摸了下额头,显然,王红民这位王振国的亲侄子出了事,给这案子多添了几分麻烦。

他故作镇定地笑了笑,道:“难怪,白象是个大县,没背景没关系三十岁前当个单位一把手不太可能。对了,他不到三十岁就是所长了,王振国是他亲叔叔,这些年他至少得是个副县长吧,怎么还当着所长?”

马党培摇摇头,道:“不太清楚,我来白象县才四年,跟王红民不是很熟,我只听说县里一直想让他当常委,他自己拒绝了,继续选择当小单位的头,只不过他这个工商所所长,说话比工商局局长还管用。”

高栋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下了几笔,又一张张拿着工商所其他人的照片仔细看过,跟马党培询问每个人的基本情况。

马党培也仅认识正副所长,平时关系浅尝辄止,至于工商所的其他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见高栋只问每个人的情况,却丝毫不过问具体案情,马党培心中窝火,忍了好久,终于憋不住了:“高局,出了这事,咱们下一步怎么破案?”

“破案?”高栋掏出香烟,递给马党培一支,自己也点上,慢声道,“等吧。”

“等?”

高栋笑了笑:“原本我是来处理绑架案的,但没想到,我们人还在半路,绑匪已经把人质杀了,所以我的任务暂时告一段落。我给省厅领导打了电话,下一步具体怎么安排,还得等上级的指示。”

马党培皱着眉,这话的意思很明显,高栋是要告诉他,人质被害跟高栋的团队没半点关系,他们还没到白象县就出事了,能怎么办?

他心里怨恨今天那帮骑车去露营的学生,早不去晚不去,偏偏今天去,如果明天再发现人质死了,高栋至少也会跟县局一起同舟共济,拉上高栋这位省厅的大员,上面问责下来多少能留余地。

可现在,高栋人马半点责任都不用担,全部落到县局头上。

高栋继续道:“绑架案变成恶性凶杀案,这次的案子太大,我是继续留白象县办案,或者省厅甚至部里下派其他的专案组,还没定,所以我只能等。不过马局,我知道现在你这边压力很大,急也没有用,该怎么处理,上头一时也定不下来,该怎么破案,也要先等现场的勘查结果出来。为今之计,就是等。”

马党培双眉深皱,摆着一张苦脸道:“高局,这么大案子冒出来,上面会怎么问责?您能不能帮忙想点办法?”

高栋道:“我记得电话录音里,那个绑匪要求工商所登报道歉,承认乱收费,撤销下面各种杂七杂八的商业协会,就是说,凶手杀害工商所一帮人的动机是因为工商所过去的乱收费,估计是某个工商户被逼急了吧。而凶手电话里的最后期限是明天,实际上他至少今天或昨天就把人质杀死了。马局啊,你要让上面明白两个意思。一是白象县的治安一向都还是不错的,工商所的乱收费不归公安管,这才导致他们把凶手逼急了报复,公安没有办法预判犯罪。二是凶手根本不是绑架,是直接杀人,没有预留给公安应急的时间。所以,你们需要把责任往工商那边推,是他们日常工作积累的矛盾。把这两个重点明确了,上头问责自然也留有余地了。但接下来的关键,是破案,尽快抓住凶手,如果凶手抓不住,责任总是公安的吧。”

一席话,顿时让马党培醍醐灌顶,连声道:“多谢,多谢,我明白了,嗯,就这么办,接下来重点是破案了。”

高栋笑着点点头。

下午高栋刚接到报告说人质都死了,他确实吓出一身冷汗,但后来他反应过来,他们还没到白象县,人质就死了,关他屁事?他也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至于接下去的破案,他还要等省厅的意见,不过他猜测最后还是会让他继续担任专案组组长,负责破案。

对此,他心里还是很乐观的,虽然目前各项工作还处于侦查阶段,但他已掌握的情况是工商所的别克商务车最后是在1月9日中午出现在绍市服务区,此后GPS断了。商务车上装的是内置的GPS定位系统,拆掉得费些功夫。至少,在绍市服务区时,车子已经出事了。可见凶手是在高速上动手的。

高速上那么多监控探头和高清相机,车辆的整个行驶过程都会一目了然,凶手无处可逃。

当然,也有可能是凶手预先拆了别克车的GPS系统,装到其他车上,再开上高速,伪装成别克车最后停在服务区,实际上别克车并没有上过高速。但除了高速以外,现在的地面道路也布满了很多监控,这么大一辆车的行动轨迹,要查出来一点都不困难。

并且从凶手的那个电话看,凶手的犯罪动机太明显了,八成是个工商户,被县城工商所的乱收费逼急了眼,这才怒发冲冠杀人。

这案子是惊天大案,看上去并不难破,如果成功破了案子,平复这场风波,那么升职当上副厅长也指日可待了。

高栋很乐观。

很快,省厅领导给高栋打来电话,转达了公安部和省厅紧急磋商后的决定。

这起案子命名为一零九特大凶杀案,由省公安厅挂牌成立专案组,借调部里刑侦专家若干,其他省级、地方市级多名专家协同作战,专案组骨干成员近二十名,整个专案组团队超过两百人,其他县市公安特警可随时根据需要调遣,任命高栋为专案组总指挥,全权负责侦办此案。务必尽早破案,抓获嫌疑人。

同时,考虑到这案子一旦传播出去,社会影响一定空前恶劣,当前必须严控案情通报,所有知情人员对外一律保密,还要做好家属的安抚维稳工作。

既是机会,也有风险,高栋心里想着。

如果案子如期告破,毫无疑问,高栋将成为全国公安系统通报表扬的英雄。如果案子破不了,那也将是未来很多年仕途不可逾越的绊脚石。

不过高栋心里还是很乐观,这次的机会远大过风险,绑架一车人的案子,沿路线索肯定一大堆,相信很快就能破案。

至于当前的维稳保密工作,所有知情人都会下发公安部门的保密通知。车子摔在那条废弃的老公路上,普通民众都不知道这件事,对外可称工商所一车人遭遇了车祸。唯独工商所这些人的家属,瞒不住,肯定会知道实情,嗯,还得让白象县当地政府做工作,全部评烈士,再补偿一部分钱就差不多了。

晚上十点,高栋手下合作多年的金牌法医老陈回到县局。

“怎么样?”高栋倒了杯水,递给陈法医,“现场处理如何?”

“李局带着县刑侦队和市局派来的人马还在搜现场。车里一共发现五具男性尸体。车上本有六男一女,还有一男一女究竟是死是活,目前还不知道。方圆一公里内大致找过了,暂时没有发现,搜查队正带着警犬,扩大搜索范围,晚上看不见,主要还是靠警犬。具体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可能是昨天晚上,具体还要等实验结果。”

“死了五个,还有两个下落不明。凶手肯定会关注警方的动向。嗯……今天这么多警车一齐开向老公路,凶手一定已经知道案发了,并且到现在没再有打过第二个电话,剩下两个人活着的概率极小。嗯,营救剩下两个人恐怕没意义了,何况我们现在根本没办法知道对方在哪。”高栋来回走了几步,思索下,道,“尸体查过了吗?”

“我初步看了下,全部是颈椎被扭断致死,手法极其残忍,干净利落,不像一般人所为。我怀疑凶手曾当过兵,或者接触过专业培训。从现场痕迹上看,应该是凶手杀完人后,把车子挂上前进档,然后走出车子,等车子翻下路基后,凶手再走下路基,点火烧车。”

“等等——”,高栋打断他,“你说是凶手刻意地点火烧车,而不是车辆翻下路基后,油箱摔破,自己烧起来的?”

陈法医点头:“对,这点已经确认了。一开始我也以为车子摔下去后自燃的,但后来我们在上方的地面上找到了部分汽油,并且车内的残留物也留有汽油痕迹,表明凶手先曾对车辆内外泼洒了汽油,然后发动汽车,离开驾驶座,让车子朝基坑摔下去,此后凶手再走下路基,来到汽车旁,点燃汽油。汽车旁都是泥土山石,凶手当时留下的脚印至今保留完整。凶手穿四十一码的鞋,具体的身高体重模拟结果大概明天能出来。”

“其他还有什么发现?”

陈法医翻开了一下记录本,道:“车内的残留物中看到一个类似GPS定位装置烧剩的东西,我听李局介绍,车辆在1月9号中午GPS定位装置就失去了联系,据此判断凶手确实是把GPS拆下来了。主要情况就是这些了,其他细节还需要回实验室里一一分析。”

听完,高栋转过身,点起一支烟,缓慢地吸了一口,又摇摇头,道:“老陈,你觉得这案子到目前为止的发现,什么地方有问题?”

“有问题?什么方面的问题?”陈法医不解。

“就是不合常理的地方。”

“不合常理?这案子的发生本来就不合常理,什么人会跟工商所结这么大的仇,要把整个工商所的人全杀了?杀了还不算,居然还打电话给公安局谎称绑票。就算有仇,就算是某个工商户记恨工商所搞了什么商业协会乱收钱,可他杀了人对他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呢?我看,八成是个疯子,性格极端疯狂的人。”

高栋摇摇头,道:“你凭什么认为凶手是一个人?”

“这……”陈法医一下子愣住,道,“这种仇视社会的案子通常都是一个人犯的吧?打报警电话是一个人,现场也只搜到一个人的脚印。”

“没错,通常情况下这类案子是一个人,因为这种报复社会的恶性大案,抓到就是死刑,并且杀了工商所所有人对他个人没有任何好处,通常情况下无非是宣泄个人心中的不满。敢犯这种案子的,他必定连至亲的人也不会告诉。但是,如果是一个人,他怎么控制住一车人的?”

“这个……还得等更多的调查结果才能知道。”

“查查死者体内是否中毒。”

“嗯,今晚就送到实验室分析。”

高栋接着道:“抛开凶手到底是几个人这问题,你觉得这案子还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陈法医想了想,道:“工商所连同司机在内,一共七个人,凶手既然杀了五个,另两个想必也不会放过,现在找不到另两个的尸体。”

高栋点点头:“这也是一个疑点。”

陈法医又补充道:“凶手电话里说了杀人的时间是明天,也就是1月12号。可我初步检查了死者,按经验判断他们大概昨天晚上就死了,也就是1月10号晚上,人质失去联系的第二天。凶手明明已经把人质都杀死了,还打这个电话,要求登报道歉,否则威胁杀死所有人。这个电话的目的是什么呢?”

高栋继续点头,接着说:“还有一个疑点,按照你的初步尸检结果,凶手先把车上的人扭断脖子杀死,再让车摔下路基,甚至点燃车辆。他既然已经把人杀了,为什么还把车摔下路基?并且凶手还亲自走下过路基,留下了脚印,这种证据对他是个大威胁,何必如此?”

“我猜凶手犯下这惊天大案后,也没打算活了,知道早晚会被抓出来,也不怕留下更大的证据,说不定此刻凶手已经潜逃了。”

高栋摇摇头,道:“关键不是这点,而是既然他已经把人杀死了,何必把车摔下山又点燃。这条路是他们县废弃多年的老公路,平时也不会有行人车辆经过,杀了人后,车子大可以停在原地。而摔下山,非但不能隐藏罪行,那段路你也看过了,如果路上有人经过,一定会注意到路基下摔了一辆车。而且凶手把车点燃了,整辆车烧着,一定火光很大,容易被远处的人家看见,这也是件很冒风险的事。当然,案发点附近没有人家,所以车子被烧也没人看见。不过,他何必多此一举烧车呢?”

陈法医无奈地摇摇头,表示同样不理解。

高栋嘘了口气,笑了笑,让他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要忙的事更多。

通过初步的案件了解,高栋已经发现了凶手不合常理的犯罪举动,甚至显然是“多此一举”,没有意义,非犯罪经过的“必要内容”。这家伙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打上了个大问号。

一切还有待进一步的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