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石玫瑰乐团

稍晚,阵雨的雨势慢慢减弱。太阳从如铅般的灰云中露出头来,云像最后一幕戏的开场幕布般往两旁分开。蓝天只持续了那最后几小时,之后奥斯陆市就用灰色的冬毯罩住了头脸。雾村路沐浴在阳光下,哈利按了三次门铃。

他听到门铃声在有露台的房屋内叮铃作响。邻居的窗户砰的一声打开。

“特隆德不在家。”一个尖声说。她的脸又换成一层淡淡的棕色,有些偏金色,让哈利想到被尼古丁染色了的皮肤。“可怜的孩子。”她说。

“他在哪里?”哈利问。

她翻个白眼当作回答,拇指一翘指向肩后。

“网球场?”

贝雅特想走,哈利却没动。

“我一直在想我们上次讨论的事,”哈利说,“就是那座天桥。你上次说,大家都很惊讶,因为他是这么安静、懂礼的孩子。”

“说了吗?”

“但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知道是他干的?”

“我们都看到他那天早上骑脚踏车出去了。”

“穿着那件红夹克?”

“对。”

“列夫?”

“列夫?”她大笑着摇头,“我才不是说列夫。列夫的确做了不少怪事,但他可没那么坏。”

“那你是说谁?”

“特隆德。我从头到尾都是说特隆德。我也说他回来的时候,满脸发白对吧。特隆德不能看到血。”

风势增强了。西方,如黑色爆米花似的云开始吞食蓝天。强风把红土球场上的水塘吹起涟漪,抹去了特隆德·格瑞特的倒影。他正把球抛起,准备发球。

“嘿。”特隆德说着挥出球拍,球轻轻跳进空中。发球框后方飘起一阵白雾,白雾在球高高弹起时又立刻被吹散,球一去不回,越过网子对面的假想对手。

特隆德面对着站在铁丝网外的哈利和贝雅特。他穿着白色网球衫,白色网球短裤,白袜子和白鞋。

“很完美,对吧。”他微笑。

“就差一点。”哈利说。

特隆德笑得更灿烂了,一手挡住眼睛上方的阳光,看了看天空。“看来要变天了。我能帮什么忙?”

“你可以跟我们去警察总署。”哈利说。

“警察总署?”他诧异地望着他们。应该说,他似乎设法做出诧异的模样,但睁大的双眼有些太过戏剧化,说话声里也多了一丝什么,是他们以前问讯时没听过的。音调太低,语尾有些中断:警察总——署?哈利觉得他的怒气逐渐高涨。

“现在就去。”贝雅特说。

“好吧。”特隆德点头,仿佛想通了什么,然后又笑了。“没问题。”他走向长椅,长椅上一件灰外套下露出两把网球拍。他的鞋在泥板地上发出嚓嚓声。

“他不行了。”贝雅特低声说,“我去铐住他。”

“别……”哈利开口想抓住她的臂膀,但她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时间像一只气囊般扩展、膨胀,困住了哈利,让他动弹不得。透过铁丝网,他看到贝雅特伸手去拿挂在腰间的手铐。他听到特隆德的鞋在泥板地上的声响。小步伐。像航天员。哈利的手不由得移向夹克底下挂肩枪套里的枪。

“特隆德,很抱歉……”贝雅特的话还没说完,特隆德的手已伸向长椅,放在外套下。时间开始呼吸了,在一个动作里缩小又扩张。哈利感觉自己的手就快摸到枪托了,心知在这一秒和取出武器、装子弹、打开保险和瞄准之间,是永恒。在贝雅特举起的手臂下,他瞥见一丝反射的阳光。

“我也是。”特隆德说着把钢铁灰和橄榄绿相间的AG-3举到肩头。她退后一步。

“亲爱的,”特隆德柔声说,“如果想多活几秒,就别动。”

“我们弄错了。”哈利说着从窗前别过头,向那群聚集的警探说,“丝蒂恩·格瑞特并不是被列夫所杀,而是被她的丈夫特隆德·格瑞特杀的。”

总警司和艾弗森的交谈中止了,莫勒在椅子上直起身,哈尔沃森忘了做笔记,韦伯脸上提不起劲的表情消失了。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莫勒:“那个会计?”

哈利朝那些不敢相信的面孔点头。

“不可能。”韦伯说,“我们有7-11的录像带,还有可乐瓶子上的指纹。列夫·格瑞特是凶手,绝对不会错。”

“我们还有自杀遗书上的笔迹。”艾弗森说。

“除非是我弄错,这个劫匪还是洛斯克亲自指认,说是列夫·格瑞特。”总警司也说。

“这个案子看起来简单明了啊。”莫勒说。

“我会解释。”哈利说。

“对,麻烦你解释一下吧。”总警司说。

云层堆积的速度加快,像黑色舰队飘到了阿克尔医院上方。

“哈利,别做蠢事。”特隆德说着用枪口抵住贝雅特前额,“把枪扔掉,我知道你手里有枪。”

“不然你会怎样?”哈利取出了枪。

特隆德低笑了一声:“很简单。不然我就杀了你同事。”

“像你杀掉你妻子那样?”

“那是她应得的。”

“哦?就因为她喜欢列夫,多过喜欢你?”

“因为她是我妻子!”

哈利吸了口气。贝雅特站在特隆德和他之间,但她背对着哈利,他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现在有几条可能的路走。一是告诉特隆德,他这样太愚蠢太草率,并希望他会接受。缺点是,一个随身携带装了子弹的AG-3到网球场的人,早已决定在什么情况下会用到枪。二是照特隆德所说的话去做,把手里的枪放下,等着被干掉。三是对特隆德施压,弄出一件什么事,让他改变计划,不然就是让他暴怒而扣下扳机。选项一完全不必抱希望,选项二的后果糟到不能再糟,选项三呢,嗯,如果爱伦的情况发生在贝雅特身上,哈利知道他日后将再也无法面对自己——如果他还有日后。

“或许她不想再当你妻子了。”哈利说,“是这样吗?”

特隆德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缩紧,目光越过贝雅特肩头看着哈利。哈利本能地开始在心里数……

“她以为她只要离开我就好,”特隆德低声说,“我……给了她一切的是我!”他大笑,“去跟一个从没替任何人做过任何事,以为生命就是一场生日派对,所有礼物都属于他的人在一起。列夫没有偷东西,他只是没弄懂施者和受者这两个词的意思。”特隆德的笑声随风飘远,像字母饼干的碎屑。

“比如施者是丝蒂恩,受者是特隆德。”哈利说。

特隆德用力眨了眨眼。“她还说,她爱他。爱。这字眼就连我们结婚当天她都没用过。那时她只说喜欢。她喜欢我。因为我对她那么好。但她爱的是那个在屋顶上荡着两条腿、等着别人鼓掌的男生。他就只关心这个:掌声。”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六米,哈利看得到特隆德握枪管的左手发白的指节。

“但你却不同,特隆德。你不需要任何掌声,对不对?你在安静中享受胜利,独自一人。就像在天桥上那次。”

特隆德噘起下唇:“承认吧,你当时信了我的话,对不对?”

“对,我们相信了你,特隆德。我们一个字都没怀疑。”

“那么我是怎么露馅的?”

“贝雅特查了特隆德和丝蒂恩·格瑞特过去两个季度的银行账户。”哈利说。

贝雅特举起一沓纸,好让室内其他人看见。“他们两人都转了钱到布拉斯多旅行社。”她说,“该旅行社证实,今年三月,丝蒂恩·格瑞特订了六月去圣保罗的旅游,特隆德一周后也跟了过去。”

“目前为止,这些都符合特隆德告诉我们的话。”哈利说,“怪就怪在丝蒂恩告诉那个分行经理克莱门森,她要去希腊度假。另外特隆德是在出发当天才订行程、买机票的。如果他们要一起庆祝结婚十周年,这样的安排不是太仓促了吗?”

室内静得能听到走廊对面的冰箱马达启动声。

“一个念旧的可疑妻子,没对任何人坦承要去哪里旅行。一个早就起疑的丈夫,检查了太太的银行账单,却无法让布拉斯多旅行社也让他同时前往希腊。他之后打电话去旅行社,查出太太住的旅馆,跟过去想把她带回来。”

“结果呢?”艾弗森说,“他抓到太太同黑人在一起了吗?”

哈利摇头:“我认为他根本没找到她。”

“我们查过了,她根本没住预订的旅馆。”贝雅特说,“特隆德提早搭飞机回来了。”

“此外,特隆德用银行卡在圣保罗取了三万克朗。一开始,他说他买了一枚钻戒,后来又改口说他遇到列夫,把那笔钱给了他,因为列夫破产了。但我十分肯定,这两种说辞都不是真的。我相信这笔钱是支付一项在圣保罗比珠宝更知名的服务。”

“什么服务?”艾弗森问。很明显,他已经受不了这片沉默。

“雇用杀手。”

哈利本想继续卖关子,但贝雅特的眼神告诉他,他已经说得够慢了。“今年秋天,列夫回到奥斯陆,去拿他自己的钱。他根本没有破产,也没想抢银行。他是回来带丝蒂恩一起去巴西的。”

“丝蒂恩?”莫勒喊,“他弟弟的太太?”

哈利点头。在场的警探们面面相觑。

“丝蒂恩想搬去巴西,不告诉任何人?”莫勒继续说,“连她爸爸妈妈和朋友都没说?甚至没告诉她的老板?”

“嗯,”哈利说,“如果你决定要跟一个被警方和公司同事追寻的银行劫匪共度余生,就不会公开这个计划,留下能被人找到的住址。她只告诉了一个人,那人就是特隆德。”

“最不该告诉的人就是他。”贝雅特加了一句。

“她大概以为自己了解他,毕竟跟他共度了十三年。”哈利走向窗户,“这个敏感、善良、可靠又那么爱她的会计。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我推测吧。”

艾弗森哼了一声,“那你刚才说的那一堆是什么?”

“列夫到奥斯陆时,特隆德跟他取得联络,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又是亲兄弟,这件事应该可以好好谈。列夫感到欣慰又开心,但他不能在市区露面,这样太冒险,于是他们同意趁丝蒂恩上班时,在雾村路碰面。列夫去了,受到特隆德的热诚欢迎,特隆德还说他本来觉得难过,但现在已经释怀,只替他们感到高兴。他替两人各开了一瓶可乐,边喝边细聊。特隆德有列夫在迪亚爵达市的秘密住址,所以能够把信件、账单等东西转寄给丝蒂恩。列夫并没发觉自己刚给了特隆德他要用来实践计划的最后信息,这计划是他在圣保罗的时候想到的。”

哈利看到韦伯缓缓点头。

“那个星期五早上,计划开始。下午丝蒂恩要跟列夫一起飞往伦敦,第二天再从那里转机到巴西。旅程是通过布拉斯多旅行社订好的。行李都已包好,放在家里,但她和特隆德还是像平常一样去上班。两点,特隆德下班,去了斯博维斯街的焦点健身中心。他到了以后,付清预订壁球场的钱,却说他找不到球友。这是他布下的第一个不在场证明:两点三十四分的付款记录。然后他说,他去健身室做运动好了,接着便进了更衣室。当时那里有很多人进进出出,他拿着那只袋子进一间厕所,锁上门,换上工作服,上面再罩一件衣服,可能是件长外套什么的,等到确定刚刚看见他进入这间厕所的人已经离开,才戴上墨镜、拎起袋子,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迅速走出更衣室,来到接待区。我会猜他是朝斯坦斯公园走,然后走上建筑工地旁的彼斯德拉街。工地的人三点下班,他溜进工地,扯掉外套,把藏在棒球帽下的头罩打开,戴上。接着,他往上坡走,在工业街左转。到了波克塔路交口时,他走进7-11。几周以前他来这里检查过摄像机角度。他订的资源回收箱已经安放到位。场景已布置妥当,显然他知道,勤奋的警察会查附近商店的监视录像,还会巡逻警局周边。于是他替我们演了一小出戏:我们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清楚看到他用没戴手套的手握着可乐瓶。他把瓶子扔进塑料袋里,好让我们全都相信瓶上的指纹不会被雨冲掉,又把袋子放进绿色资源回收箱中,他很清楚箱子不会这么快就被抬走。他肯定非常看得起我们的办案效率,我们也差点把这个证据弄丢,但他很幸运——贝雅特疯狂驾车,我们成功取得这个最终、无可置疑且不利于列夫的证据,给了特隆德·格瑞特一个滴水不漏的不在场证明。”

哈利住嘴了,他面前的每张脸上都有微微的迷惘表情。

“可乐瓶是列夫在雾村路喝过的那个。”哈利说,“或是在其他地方。特隆德取走了瓶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恐怕你忘了一件事,霍勒,”艾弗森嘶哑着说,“你自己也看到了,银行劫匪用没戴手套的手拿那个瓶子。如果那人是特隆德·格瑞特,瓶子上面的就一定是他的指纹。”

哈利朝韦伯歪歪头。

“胶水。”一位资深警探说。

“你说什么?”总警司转向韦伯。

“这是银行劫匪爱用的老伎俩。在指尖上涂点胶水,等胶水凝固,就不会留下指纹。”

总警司摇头。“但你所说的这个会计师是从哪学会这种伎俩的?”

“挪威史上最专业的银行劫匪之一,就是他哥哥。”贝雅特说,“他对列夫惯用的伎俩和风格了如指掌。此外,列夫在雾村路的家里,还留有每次抢劫的录像带。特隆德把哥哥的技巧学了个透,连洛斯克都瞒过了,误以为那人就是列夫。何况,这两兄弟的长相太像,录像带的电脑绘图也显示劫匪可能是列夫。”

“妈的!”哈尔沃森忍不住喊了一声。他低下头,惊恐地瞥了莫勒一眼,但莫勒却像被子弹打到了头似的,张大嘴呆坐着,盯着面前的空气。

“哈利,你还没放下枪。请解释一下。”

哈利试图调匀呼吸,虽然他的心脏还在狂跳,输送不可或缺的氧气到大脑。他试着不去看贝雅特。风吹蓬了她那细细的金发,纤细脖子上的肌肉紧绷着,肩膀开始发颤。

“很简单。”哈利说,“你会杀了我们两个。特隆德,要我放下枪,你得开出更好的条件。”

特隆德大笑,脸颊靠着那支枪的绿色枪托。“哈利,那我给你二十五秒去想怎么脱身和把枪放下,你觉得这个条件怎么样?”

“又是一个二十五秒?”

“没错。我想你还记得这段时间过得有多快。快想吧,哈利。”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想到丝蒂恩认识劫匪的?”哈利大喊,“两人站得太近了。比你跟贝雅特现在站得还近。很怪吧?就算在生死关头,我们还是会尽可能不踏进别人的私密空间。那不奇怪吗?”

特隆德用枪管抵住贝雅特下巴,让她扬起脸。“贝雅特,能不能请你替我们数数?”他又操起那种威胁口吻,“从一数到二十五。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

“我在想一件事,”哈利说,“在你开枪杀她以前,她对你说了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哈利?”

“对,我想知道。”

“贝雅特还有两秒钟就要开始数数。一……”

“贝雅特,数!”

“一。”她的声音是干涩的低语,“二。”

“丝蒂恩宣告了她和列夫的最后死刑。”特隆德说。

“三。”

“她说我可以杀她,但应该放过他。”

哈利感到喉头发紧,握枪的手发软。

“四。”

“换句话说,不管那个分行经理花多久时间把钱放进袋子里,他都会开枪杀丝蒂恩?”哈尔沃森问。

哈利阴沉地点头。

“既然你好像什么都知道,那你一定也知道他的逃亡路线了。”艾弗森说。是蓄意挖苦和作乐的语气,但那股恼怒仍清楚透了出来。

“不,但我想他是走原路回去的。走工业街,再到彼斯德拉街,进入建筑工地摘掉头罩,把警察标签贴到工作服的背后。等他回到焦点健身中心,头上戴了棒球帽和墨镜,健身房员工就没去注意他,因为他们认不出他的照片。他走进更衣室,穿上刚从办公室过来时所穿的运动装,然后追随健身室里的其他人踩几下飞轮,说不定还举了几次哑铃。然后去冲澡,回到接待柜台,说球拍被人偷了。柜台的女孩记下他个人信息的时间是四点零二分。这个不在场证明也设定好之后,他回到马路上,听到警笛,然后开车回家。可能是这样。”

“我不太懂警察标签的用意。”莫勒说,“我们局里甚至没有统一的工作服。”

“心理学小儿科。”贝雅特说。看到总警司扬起眉,她的脸都涨红了,“我是说……小儿科不是那个……呃……很容易看出来的意思。”

“继续说。”总警司说。

“特隆德自然知道,警察会找所有当时在那地区穿工作服的人。所以他必须把工作服弄得有点不一样,让到处找人的警察不去注意焦点健身中心里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普通人看到警察总会退避。”

“很有意思的理论。”艾弗森露出嫉妒的笑,两根手指的指尖碰着下巴。

“她说得对。”总警司说,“大家都怕权威。继续讲。”

“可是,为求百分之百的肯定,他假装成目击者,主动提及他看到有人走过健身室、身穿有警察字样工作服的事。”

“真是神来之笔。”哈利说,“特隆德把这点告诉我们,表现出他并不知道警察制服不是那样,因此我们不会把这人列入讯问名单当中。同时,这也加深了特隆德在我们眼中的可信度,因为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主动提供的情报可能会让我们知道他走的是凶手脱逃的路线。”

“什么?”莫勒说,“最后一段再说一遍,哈利。说慢一点。”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

“啊,算了。”莫勒说,“我头痛。”

“七。”

“但你并没照她说的话做,”哈利说,“你并没放过自己的哥哥。”

“当然没有。”特隆德说。

“他知道你杀了她吗?”

“我一高兴就亲自告诉他了。打手机说的。他那时正在加勒穆恩机场等着,我说如果他没搭那班飞机,我会追过去。”

“你说你杀了丝蒂恩,他就相信了?”

特隆德大笑。“列夫了解我。他一秒都没有怀疑。我把细节告诉他的时候,他同时也在商务休息室看电视上的抢劫案报道。等我听到机场广播出他和丝蒂恩要搭的班机,他就把手机关了。喂,你继续数!”他把枪顶住贝雅特的脑袋。

“八。”

“他一定以为可以安全回家吧。”哈利说,“他可不知道圣保罗那边还有人正等他。”

“列夫是小偷,还是很天真的小偷。他根本就不该把迪亚爵达市的秘密住址给我。”

“九。”

哈利试着不理会贝雅特机械式的独白。“然后你把地址给了那个雇来的杀手,还附上一份自杀遗书。遗书是你用以前替列夫写作文时同样的笔迹写成的。”

“了不起。”特隆德说,“哈利,干得好。不过那早在抢银行之前就寄出去了。”

“十。”

“嗯,”哈利说,“那个雇来的杀手干得也挺漂亮。看起来列夫的确像是自己上吊的,只是不见了一根小指这件事比较让人想不通。收据呢?”

“这么说吧。那根小指刚好放得进一个标准信封。”

“我以为你不能见血,特隆德。”

“十一。”

呼啸的风中,哈利听到远方雷声隐隐。他们周围的田野和小路空无一人,大家都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去了。

“十二。”

“你为什么不自首?”哈利问,“你明知这样没用。”

特隆德哈哈笑了。“当然没用,这才是重点,不是吗?没有希望,没有损失。”

“十三。”

“特隆德,现在你有什么计划?”

“计划?我有抢银行得来的两百万克朗,准备拿来过个就算不幸福却可以很长久的逃亡生活。旅游计划一定得实现,但我已经有准备了。车子早在抢劫后就把行李都装好了。你可以选择被打死还是要被铐在铁丝网上。”

“十四。”

“你明知这样没用。”哈利说。

“相信我,我知道很多失踪的办法。列夫专门搞这个。我只要比你们先走二十分钟就够了,到时我已经换了两次交通工具,改了两次身份。一路上有四辆车、四本护照可用,还有可靠的联络人。拿圣保罗做比方吧,两千万人口,你可以从那里开始找人。”

“十五。”

“哈利,你同事就快死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你说得太多了。”哈利说,“不管怎样你都会杀了我们。”

“那你只能冒个险了。你有什么选择?”

“你会比我早死。”哈利说着把子弹上膛。

“十六。”

哈利说完了。

“霍勒,很棒的故事。”艾弗森说,“尤其是在巴西聘雇用杀手那段,真的很……”他露出几颗小牙齿,浮出虚伪的笑容。“有异国情调。故事没有了?证据呢?”

“笔迹。自杀遗书。”哈利说。

“你刚才说那跟特隆德·格瑞特的笔迹不符。”

“是不符合他平常写字的笔迹。但那些作文……”

“你有目击者可以宣示看到他写字吗?”

“没有。”哈利说。

艾弗森咕哝着:“换句话说,你在这起抢劫案当中,没有任何足以定罪的证据。”

“是谋杀。”哈利轻声说,盯着艾弗森。他从眼角看到莫勒难堪地盯着地板,贝雅特慌张地扭着手。总警司清了清喉咙。

哈利松开保险。

“你在做什么?”特隆德用力眨了眨眼,枪管更用力地顶住贝雅特的额头,让她不由得往后仰。

“二十一。”她呻吟。

“感觉很痛快吧?”哈利说,“在你终于发觉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做起决定来就容易多了。”

“你想唬我。”

“是吗?”哈利的枪贴着自己的左臂,然后开枪。枪响巨大而尖锐,过了几个十分之一秒,隆隆的回音才被大楼弹回来。特隆德呆望着。这警察的皮夹克上有个洞,洞的边缘参差不齐,一块白色毛料里子被风卷走。鲜血滴了下来,沉重、深红色的血滴落上地面,发出时钟般的嘀嗒闷响,然后消失在水泥地和枯草间,被泥土吸了进去。“二十二。”

血滴变大,落得愈来愈快,声音有如加速的节拍器。哈利举起枪,枪管伸进铁丝网的缺口,瞄准。“特隆德,我的血就是这样。”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现在要不要看看你的呢?”

就在这时,云层遮住了太阳。

“二十三。”

黑影像一堵墙,从西方落下,先是越过了田野,然后飘过有露台的房屋、大楼、红色的水泥地,再罩上这三个人。温度也下降了。像一块石头,仿佛遮住光之后不仅阻绝了热度,还释放出寒冷。但特隆德并没发觉,他的全副心神都专注于那女警短暂、轻促的吸气,在她那苍白、没有表情的脸上,在那警察对准自己的枪口上,他像一只终于找到猎物的黑眼睛,已经开始在他身上钻孔、切割、撕扯。远方雷声隆隆,但他只听见血的声音。那警察皮开肉绽,鲜血流了出来。血液、他的内在、他的生命都在洪亮的滴答声中落到草地上。血肉并非被吞吃的对象,反而是狼吞虎咽的主角,烧熔着土地。特隆德知道,就算他闭上眼,遮住耳朵,也还是能听见自身血液涌进耳朵,唱着、跳着要出来。

他觉得一阵恶心,像轻微的阵痛,像有胎儿要从他嘴里出生。他吞咽着,但身上所有腺体都在出水,润滑着他的内脏,替他做好准备。田野、大楼和网球场开始旋转,他缩起身子,想躲到女警后面,但她个子太小、太透明,只是一片生命的薄纱在大风里颤抖。他紧握着枪,仿佛是枪支撑着自己,而不是自己举着枪、扳机上的手指缩紧,然后等待。一定要等。等什么呢?等恐惧松手退开?等事态恢复稳定?但没有,一切仍转个不停,要触底才肯停止。自从丝蒂恩说她要走,世界就呈自由落体下坠,涌进他耳朵的血不断提醒他,坠落的速度正在加快。他每天早上醒来都想,现在应该习惯坠落了,恐惧肯定就要消散了,终点就在眼前,痛苦的关卡已过。但事情并非如此。然后他开始渴望触底,渴望可以停止害怕的那一个时刻。现在他看见了底部,却是更加害怕。铁丝网对面的地面,正迅速朝他袭来。

“二十四。”

计时就要结束。太阳照上贝雅特双眼,她站在瑞恩区的银行里,室外的光亮得刺眼,把一切照得白晃晃的。父亲站在她身边,沉默如昔。母亲在某处高喊,但她离得很远,一直都这样。贝雅特细数那些画面、那些年的夏天、那些亲吻和挫败。画面很多,多得让她惊讶。她回忆着面孔,巴黎、布拉格,黑色刘海下的微笑、慌张表白的爱情、一句呼吸急促但又担忧的“疼不疼”,以及圣赛巴斯蒂安一家贵得吃不起的餐厅,但她还是预订了一个桌位。或许她还是该觉得感激?

枪戳着前额,让她从这些念头里醒来,那些画面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一片有噪声的白色雪花。她纳闷:父亲为什么只站在我身边?他为什么没要我做什么事?他从来没这样过。她最讨厌他这一点。难道他不知道,她唯一渴望的就是这个,就是为他做点事,什么事都好?她走着他走过的路,但当她发现那个银行劫匪、那个凶手、那个杀人犯,想替父亲复仇、替他们俩复仇时,他却只站在她旁边,沉默如昔,拒绝。

现在她站在他曾待过的位置。晚上在痛苦屋,看过了全世界银行录像带上的人,她总纳闷那些人在想什么。现在轮到她了,但她还是不知道。

然后有人关了灯,太阳消失,她被寒冷笼罩。她在寒冷中再度醒来,仿佛第一次的清醒只是新梦境的一部分。而且她又开始数数。但现在她数的是以前没去过的地方、过去没见过的人、从未流下的泪、从没听人说过的话语。

“对,我有。”哈利说,“我有证据。”他拿出一张纸,放在长桌上。

艾弗森和莫勒同时上前,头对头撞了一下。

“这是什么?”艾弗森不悦地问,“‘美好的一天’。”

“涂鸦。”哈利说,“是在古斯达医院时写在笔记本上的。当场有贝雅特和我两名目击者,可以证明这是特隆德·格瑞特写的。”

“那又怎样?”

哈利看着他们。他背过身,慢慢走向窗户。“你们有没有看过自己思考时所写的涂鸦?那些字可能别有意味。所以我那时才拿走这张纸,想看看能否参透什么。一开始我没看出来。大家想,假如你太太刚被枪杀,你坐在一间封闭的精神病院病房,一遍又一遍地写‘美好的一天’,你不是完全疯了,就是写出了跟当时心境完全相反的东西。但后来我发现了一件事。”

奥斯陆一片惨灰,像疲惫老男人的脸,但在今天的太阳下,一些色彩仍然鲜亮。就像道别前的最后一抹微笑,哈利心想。

“‘美好的一天’,”他说,“不是一个念头,也不是评论或主张,而是题目。小学作文的题目。”

一群麻雀飞过窗户。

“特隆德·格瑞特并没有想什么,只是机械地随手写下来的。就跟他在学校里、练习写出新风格的字迹时一样。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笔迹专家金·休伊已经证实,写自杀遗书和学校作文的是同一个人。”

电影似乎定格,画面冻结,没有动作,没有对话,只有外面走廊上的复印机不断重复复印的声响。

最后,哈利转身,打破沉默:“看来大家希望贝雅特和我把特隆德·格瑞特带进来接受问讯。”

靠!哈利想把枪拿稳,但疼痛让他眩晕,风一阵阵地拉扯着他的身体。特隆德已如哈利希望的,因为见到血而有了反应,有段时间哈利还有畅通无阻的弹道。但哈利迟疑了,现在特隆德把贝雅特拉到身前,哈利只能看到一点特隆德的头和肩膀。她好像……他现在看出来了,天哪,她真的好像……哈利用力眨眼想把他们看清楚。接着吹来的那阵风,力道大得拉起长椅上那件灰色外套,一时之间似乎有个披着外套的隐形人奔过网球场。哈利知道就快下大雨了。现在是被雨强推向前的气团,是最后的警告。天色黑得像夜晚,前方的两个身影合在一起,然后下雨了,豆大的沉重雨滴倾盆而下。

“二十五。”贝雅特的声音忽然变得响亮而清晰。

在闪光中,哈利看到他们的身体在红泥地上投下阴影,接踵而来的雷声大得像块布,贴上他们的耳朵。一个身体跟另一个分开,跌到地上。

哈利双膝一软,听见自己在喊:“爱伦!”

他看到仍然站着的那个身影转过来,开始朝自己走来,手上拿着枪。哈利想瞄准,但雨水滑下他的脸,他根本看不清楚。他眨眼,再次瞄准。他已经没有感觉,感觉不到痛苦和寒冷,也感觉不到悲哀和胜利,只有一片空虚。事情本不该有道理,只是在永恒、自圆其说的轮回中重复:生、死、重生、生、死。他把扳机扣到一半,瞄准。

“贝雅特?”他轻声呼喊。

她踢开门,把AG-3递给哈利,哈利接过。

“怎么……怎么回事?”

“萨得斯达抽搐症。”她说。

“萨得斯达抽搐症?”

“他整个儿垮了,像一堆砖块。可怜的家伙。”她伸出右手给他看。雨水冲净了她指节上两处伤口的血。“我一直在等什么事情发生,引开他的注意。结果那一声雷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好像也把你吓坏了。”

他们看着左边发球区内那个一动不动的躯体。

“哈利,帮我把他铐上手铐好吗?”金发贴在她脸上,但她似乎没发觉,微笑着。

哈利迎着雨扬起脸,闭上眼睛。“天上的神哪!”他低声说,“这个可怜的灵魂要到二〇二二年七月十二日才会被释放。请您大发慈悲吧。”

“哈利?”

他睁开眼:“怎么?”

“如果他要被关到二〇二二年,那我们最好快点把他带回总署。”

“不是他。”哈利说着站起来,“是我。那是我退休的时间。”

他把手臂放在她肩头,笑了。“什么萨得斯达抽搐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