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克挺直身子,哈利说:“今年夏天,我邻居阿里·尼亚基收到一封信,寄件人自称几年前住在这栋大楼时,曾经积欠过房租。阿里在住客名单上找不到这人的名字,就回信跟那人说算了。那人的名字是埃里克森。我昨天打电话给阿里,请他把那封信找出来,结果信上的地址是索根福里街十七号。阿斯特丽德·蒙森说,今年夏天在安娜的信箱上,曾有几天出现过另一个名字的贴纸,名字就是埃里克森。这封信的目的何在?我打电话去锁店。他们真的接过要求打我家公寓钥匙的订单,我请他们把文件传真过来,上面第一个吸引我注意的,就是文件的日期是在安娜死前一周。订单是阿里签的,阿里是我们住户委员会的主席兼负责人。订单上伪造的签名字迹难辨,用的是老旧的笔,可能是模仿自她收到的一封信。但对锁店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锁店立刻向特里奥芬订购了一把哈利·霍勒家的钥匙。而哈利还亲自到店里,拿出证件,签收了那把钥匙,满心以为自己签收的是安娜家的备用钥匙。真让人笑掉大牙,对吧?”
洛斯克看起来非常冷静自持。
“在我们见面和傍晚吃饭的时间中,她办妥了下面这些事:通过埃及的服务器安排好电邮账户,在笔记本电脑上写好那些信,预先设定发出的时间。之后她打开我家地下室的门,找到我的储藏室,再用同一把钥匙进入我的房间,想找个容易识别的私人物品,拿去放到艾夫·古纳隆家。她选择了我妹妹和我的那张照片。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拜访她的前任情人和毒品来源。再度见到她,艾夫一定有点惊讶。她想干什么?也许是买枪或借枪?因为她知道他有一款在奥斯陆司空见惯的枪,枪上的序号已被磨掉。他替她找来了一把贝瑞塔M92手枪,然后她去上厕所。他觉得她在里面待了很久,等她终于出来时,却忽然急着要走。至少我们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可能是这样。”
洛斯克把牙关咬得死紧,哈利看到他连嘴唇都抿了起来。哈利向后靠。“接下来就是闯进亚布的农舍,把自家钥匙放在那边。这件事很容易,她知道农舍的钥匙都放在屋外的灯里。她在那里的时候,把薇格帝丝和小孩的照片从相簿里取出带走。就这样,一切布置就绪。她现在只要等。等哈利来吃饭。当晚的菜单是泰式酸辣汤加日本辣椒、可乐和吗啡。后者的成分作为迷奸药大受欢迎,因为那是无味的液体,用法简单,效果无法预测。受害者醒来时记忆里空了一块,会以为是自己喝醉了酒,因为所有症状都跟宿醉很像。从多方面来看,都可以说我是被迷住了,我昏得不省人事,被她从夹克口袋里拿走了手机,然后被推到门外。我离开以后,她也离开了家,到我家地下室,把我的手机同那台笔记本电脑连接起来。她回家时,蹑手蹑脚地上楼。阿斯特丽德·蒙森听到了脚步声,却以为是住三楼的古德森太太。然后,她为这场最后演出做好准备,让剩下的一切顺势发展。当然,她早知道我会调查此案,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下,因此她留给我两个线索。她明知我知道她是左撇子,却故意用右手拿枪,又把照片放进鞋子里。”
洛斯克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哈利一手摸着脸:“这个杰作最后的一笔,就是扣扳机。”
“为什么?”洛斯克说。
哈利耸肩:“安娜这人很极端。她想向曾经夺走她生活目标的人复仇,那个目标就是爱。有罪的一方是亚布、古纳隆和我,以及你的家族。简单来说,仇恨取胜了。”
“狗屁!”洛斯克说。
哈利转身,从墙上取下洛斯克和斯特凡的那张照片,放在他们中间的桌面上。“洛斯克,在你家里,仇恨不也一直获胜吗?”
洛斯克仰头把酒喝干,然后,他笑了。
哈利事后回想那几秒钟的情景,就像快进的录像带。他们谈完,他被洛斯克制住头颈压倒在地,他的眼底全是酒精,卡瓦多斯苹果白兰地的气味充塞鼻腔,参差不齐的破酒瓶抵住了他的喉咙。
“史皮欧尼,只有一样东西比极度高血压还要危险,”洛斯克低声说,“那就是极度低血压。所以你别动。”
哈利咽了口口水,想要说话,但洛斯克压得更紧,声音变成了呻吟:“孙子对爱与恨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史皮欧尼。爱与恨都能在战争中获胜,这两者就像连体双胞胎一样不可分割。愤怒和同情则是失败者。”
“那我们两个都快输了。”哈利呻吟着说。
洛斯克压得更紧了。“我的安娜绝不会选择死亡。”他的声音发颤,“她热爱生命。”
哈利挣扎地挤出声音:“就像、你、热爱、自由?”
洛斯克松开手,哈利猛咳一阵,直往肺里吸气。他感觉血管在头部狂跳,但窗外的车流声又回来了。
“你做了选择。”哈利嘶哑着说,“你去自首以求赎罪。别人不懂,但那是你的决定。安娜也是这样。”
哈利想动,洛斯克把破瓶子抵住他的喉咙:“我有我的理由。”
“我知道。”哈利说,“赎罪跟复仇几乎是一样强烈的直觉。”
洛斯克没有回答。
“你知不知道,贝雅特·隆恩也做了一个决定?她发觉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父亲复活。她已经没有愤怒了。她要我代她问好,转告你,她已经原谅你了。”玻璃的尖角刮上他皮肤,声音就像钢笔笔尖写在粗糙的纸上,迟疑着写下最后一个字。只剩下最后的句号。哈利咽了口口水。“现在该你决定了,洛斯克。”
“史皮欧尼,决定什么?要你死还是要你活?”
哈利吸口气,试图屏除惊慌。“决定你想不想让贝雅特·隆恩自由。是否肯告诉她,你射杀她父亲那天发生的事。你是否愿意让自己自由。”
“我?”洛斯克又发出一声冷笑。
“我找到他了,”哈利说,“我的意思是,贝雅特·隆恩找到他了。”
“找到谁?”
“他在哥德堡。”
洛斯克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在那里住了十九年,”哈利继续说,“自从他发现你是安娜真正的父亲开始。”
“你撒谎!”洛斯克大吼,把破瓶子举高到头顶。哈利感到口干舌燥,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只看到洛斯克迷蒙的双眼。他们同时吸气,胸腔一同鼓起又一同陷下。
洛斯克低声问:“那……玛丽亚呢?”
哈利得试上两次,声带才发得出声音:“没有她的消息。有人告诉斯特凡,说几年前在诺曼底看到她跟一个巡回团体在一起。”
“斯特凡?你跟他说过话了?”
哈利点头。
“他怎么会跟你这种史皮欧尼说话?”
哈利想耸肩,但身子动弹不得。“你自己问他……”
“问……”洛斯克难以置信地盯着哈利。
“赛门昨天去接他的,他现在就坐在隔壁拖车里。警察跟他还有几件案子没结,但大家都接到警告,不准碰他一根汗毛。他想跟你说话。剩下的就看你了。”
哈利把手放在瓶子和自己脖子中间,站了起来。洛斯克并没有阻止他,只是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史皮欧尼?”
哈利耸肩。“你确保莫斯科的法官让蕾切尔保住奥列格。我给你机会联系上你唯一的亲人。”他从夹克口袋里取出手铐,放在桌上,“不管你决定怎样,我想我们都扯平了。”
“扯平了?”
“你叫人让我的亲人回来,我也这样对待你。”
“哈利,我听到你的话了,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会把我对阿恩·亚布谋杀案所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我们会出动所有警力追捕你。”
洛斯克扬起眉:“史皮欧尼,要是你放手不管,事情会比较容易。你明知找不到对我不利的证据,又何必尝试?”
“因为我们是警察,”哈利说,“不是咯咯乱笑的宫女。”
洛斯克凝视哈利,然后微微鞠了个躬。
哈利在门口转身。这个瘦男人坐着,上身倾在塑料桌面上,阴影遮住了他的脸。
“洛斯克,你的时间只到午夜,然后警察就会带你回去。”
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穿芬马克街上的车水马龙,升起又落下,仿佛在寻觅一个纯粹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