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阴沉、短暂,整体说来很多余的一天。饱含雨水的厚重云层飘过市区,却连半滴都没下,偶尔刮起的强风拉扯着艾莫水果烟草店外报摊上的报纸。摊子上的头条新闻暗指大家已经开始厌倦所谓的反恐战争,现在这件事还有了类似竞选标语的讨厌含义,而且再也没有当初的势头,因为没人知道主犯是谁。有些人甚至认为他已死。报纸于是开始把专栏空间拿去报道真人秀节目的电视明星、少数曾说过挪威好话的外国名人和皇室的度假计划。打破这些无趣报道的唯一大事,是有个通缉谋杀犯兼贩毒者对一位警员举枪,然后在尚未开枪之前被警员击毙。缉毒组组长报告说,该男性死者家中查获大量海洛因。犯罪特警队队长则表示,该名三十岁男子涉嫌犯下的谋杀案仍在调查中。不过,送印时间最晚的那家报纸却补充道,对该名本国籍男子的不利证据极为确凿。此外,奇怪的是,那位涉案的警员正是一年多前在类似案件中,射杀新纳粹主义分子斯维尔·奥尔森的人。该名警员已被暂时停职,直到独立警察机构结束调查为止。报纸转述总警司的话,说这是此类情况的常规程序,跟斯维尔·奥尔森一案完全无关。
特雷芬湖的一间木屋起火,也在报上占了一小片空间,一个空汽油罐被发现在完全烧毁的房子现场附近,因此警方不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报纸上没写的是,记者试图联络比尔格·古纳隆,问他在一个晚上同时失去儿子和木屋有何感想。
天黑得早,才下午三点,路灯就已经亮了。
哈利进来时,戈森街抢劫案的静止画面正在痛苦屋的屏幕上闪动。
“看出什么了吗?”他朝屠夫抢劫的画面点点头。
贝雅特摇头:“我们还在等。”
“等他再抢一次?”
“他正在某个地方盘算下次抢劫。我觉得是下礼拜的某一天。”
“你好像很肯定。”
她耸肩:“经验。”
“你的吗?”
她微笑,但没回答。
哈利坐了下来:“我没照电话里说的那样做,希望没让你不高兴。”
她皱眉:“什么意思?”
“我当时说,今天才会去他家搜查。”
哈利打量着她。她露出发自内心、毫不矫饰的困惑神情。嗯,哈利又不是密勤局的。他正准备开口,又改变主意。反而是贝雅特说话了:“哈利,有件事我要问你。”
“问吧。”
“你知道洛斯克和我父亲的事吗?”
“他们的什么事?”
“洛斯克当时……也在银行。他杀了我父亲。”
哈利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手。“不,”他说,“我当时不知道。”
“但你猜到了?”
他抬头,迎向贝雅特的双眼,“我是这样想过。仅此而已。”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赎罪。”
“赎罪?”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有时候,一桩罪行会大得遮蔽了你的视线。不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需要赎罪,贝雅特,你也是,天知道我更需要。洛斯克也是。这是基本需求,就像洗澡。赎罪的重点是和谐,达到不可或缺的内心平衡。这种平衡是我们所谓的道德。”
哈利看着贝雅特脸色发白,然后涨红。她张开嘴。
“没人知道洛斯克为什么自首。”哈利说,“但我相信,他这么做是为了赎罪。对一个把漂泊流浪当成唯一自由的人来说,监狱是终极的自我惩罚。夺走一条人命跟抢钱不同,假如他犯下的罪使他失去了平衡,于是他选择秘密赎罪,为了自己和神——如果他信神的话。”
贝雅特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一个……有道德的……谋杀犯?”
哈利等她继续说,但没等到。
“有道德的人会接受自身道德观的后果,”他轻声说,“而不是别人的道德观。”
“那要是我戴上这个呢?”贝雅特苦涩地说,拉开身前的抽屉,取出一个挂肩枪套。“要是我把自己跟洛斯克关进访客室,然后说他攻击我,而我出于自卫而开枪呢?用对付坏人的方式替我父亲报仇。这样对你来说够道德吗?”她把枪套重重往桌上一摔。
哈利靠进椅背,闭上眼,直到听出她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问题在于,这样对你够不够道德。贝雅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带枪,也无意阻止你做想做的事。”
他站起来:“贝雅特,让你父亲以你为傲。”他抓住门把手时,听到贝雅特在啜泣。他转身。
“你不懂!”她哭着,“我以为我可以……我以为这是一种……复仇。”
哈利仍然没动。然后他把一把椅子拉到她身边,坐下,一手捧着她的面颊。她的眼泪热热的,她说话时,泪水滚过他粗糙的手。“你当警察,因为你觉得世上需要有秩序、有平衡,不是吗?有审判、正义什么的。然后有一天,你有了梦寐以求的机会可以复仇,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你想要的。”她吸了吸鼻子。“我妈妈有一次说,只有一件事比欲求不满更糟,那就是感觉不到欲望。仇恨,当你失去其他的一切,你就只剩下这个。然后,连这个也没了。”
她用手臂推开桌上的枪套。枪套在闷响中撞上墙壁。
一片漆黑中,哈利站在苏菲街上,摸着夹克各处的口袋找家门钥匙。早上在警察总署,他所做的众多事情之一就是去鉴定组取回自己的衣服,那是鉴定组从薇格蒂丝·亚布家找到的。但这当中他做的头一件事却是到比雅尼·莫勒办公室走一圈。这位犯罪特警队队长曾说,只要事情扯上哈利,就什么都好通融,但现在得先等着看赫洛拉本十六号遭人闯入一事是否有人报警。这一天的考虑重点,将针对哈利隐瞒了他在安娜·贝斯森遭谋杀当晚出现在她家中一事。哈利则回答,万一此案受到调查,他就不得不提及总警司和莫勒本人曾授予他放手调查的权限,以便找出屠夫,以及他们在未通知巴西警方的情况下就批准一趟巴西之旅的事。
莫勒啼笑皆非地歪歪嘴,说他认为结论会是不需要调查,更不需要做出解释。
入口大厅很静。哈利撕掉家门口的警察封锁带,破掉的玻璃上装了一块硬纸板。
他站着,打量着客厅。韦伯说他们在开始搜查以前照了相,以便事后把东西放回原位。即使如此,他仍不免想起家中已经被陌生人看过,摸过。倒不是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几封热情洋溢但标有日期的情书,一盒打开过但早就过期的保险套,以及一个装有爱伦·盖登尸体照片的信封。别人可能会觉得把这些照片放在家里很变态,但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本色情杂志、一张邦妮·泰勒的唱片和一本林恩·乌尔曼写的书。
哈利望着录音电话上闪烁的红灯好一阵子,才按下按钮。熟悉的男孩声音充溢着阔别几日的房间:“嘿,是我们啦。今天已经做出决定了。妈妈在哭,所以她叫我跟你说……”
哈利挺直身子,吸了口气。
“我们明天起飞。”
哈利屏住气息。他没听错?我们明天起飞?
“我们赢了。你真该看看那些人的脸。妈妈说大家都以为我们会输。妈妈,你要不要……不行,她还在哭。现在我们要去麦当劳庆祝。妈妈问你会不会来接我们?拜拜。”
他听到奥列格在电话里的呼吸声,背景里还有吸鼻子声和笑声。然后奥列格的声音又出现了,更小声地说:“哈利,真心希望你能来。”
哈利瘫坐在椅中。有个什么东西哽住了他喉咙,泪水也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