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沃勒把礼物递过去,极为小心地避免碰到她,因为她的肢体语言仍像只受惊的羚羊,散发出猎食者闻得出的恐惧气味。他绕过她走进客厅,自行在沙发上坐下。她跟了过来,却仍站着。他看了看四周,发觉自己每隔一阵子就会到年轻女人的公寓,而这些公寓里的陈设几乎都差不多。有个人风格却毫无创意,温馨却乏味。
“你不打开吗?”他问。
她照做了。“一张CD。”她困惑地说。
“不是普通的CD。”他说,“是《紫雨》。放出来听听,你就会明白了。”
他打量着她,看她打开一台多功能收录机,这东西对像她这样的人来说,就是所谓的音响。这位隆恩小姐的容貌称不上漂亮,人却挺可爱的。她的身材没什么看头,曲线不够玲珑有致,却纤瘦结实。她喜欢他对她所做的事,展现出热烈积极的态度——至少在他头几次轻柔以对的时候。是的,事实上,他们这样不止一次了,说起来挺惊讶的,因为她根本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然后有天晚上,他给了她全套。而她也跟他遇过的多数女人一样,跟他的频率不大相同。这只让整件事更有吸引力,但通常也代表这是他最后一次见这些女人。他并不觉得怎样。贝雅特应该高兴,因为情况可能会更糟。几个晚上之前,她忽然毫无来由地说起第一次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在基努拉卡区。”她当时说,“那时是傍晚,你坐在一辆红色的车子里。马路上都是人,你的车窗摇了下来。那是去年冬天。”
他大吃一惊。他唯一想得起来的傍晚,就是去年冬天在基努拉卡区,把爱伦·盖登送往阴间的那个星期六。
“我记得人的面孔。”看到他的反应,她露出胜利的笑容。“梭状回。就是人脑中识别面孔的部分。我的梭状回不正常。我应该去庆典上表演。”
“原来如此。”他说,“你还记得什么?”
“你在跟一个人讲话。”
他当时用手肘撑起身子,靠向她,拇指抚摸着她的喉咙,感觉着她脉搏的跳动,快得像只惊慌的小野兔。或者他感觉到的其实是自己的脉搏?
“我猜你也能记得另外那人的脸了?”他当时问,脑中飞快地转过各种念头。还有别人知道她今晚在这里吗?她是否遵照他的要求,没让他们俩的关系曝光?他的洗碗槽下面有没有大垃圾袋?
她带着困惑的笑容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如果你看到照片,会记得另外那个人的长相吗?”
她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谨慎地亲吻他。
“说呀。”他一面说,一面把另一只手从被子里抽出来。
“嗯,不记得。他当时背对着我。”
“但你记得那人身上穿的衣服。我是说,如果有人要你指认他呢?”
她摇摇头:“梭状回只记得人脸。我头脑的其他部分都正常。”
“可是你记得我开的车子的颜色?”
她大笑,身子朝他贴紧:“那一定代表我喜欢看到的东西,不是吗?”
他悄悄把手从她颈边移开。
又过了两个晚上,他就让她享受全套了。她并不喜欢被迫看到、听到或感受到的一切。
扩音器里传来《当鸽子啼哭》的开场歌词。
她调低音量。
“你想做什么?”她问着坐到扶手椅上。
“我说过了,来道歉的。”
“现在你已经道过歉了。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吧?”她作势打了个哈欠,“汤姆,我正准备上床。”
他感觉怒气在上升。不是会扭曲、遮挡视线的红雾,而是带来清晰与精力的白亮之光。“好,我们来谈正事吧。哈利·霍勒在哪里?”
贝雅特大笑。普林斯唱出假音的尖叫声。
汤姆闭上眼,感到怒气像冰河渐融成水般在血管里奔流,让自己愈来愈强壮。“哈利失踪的那天晚上给你打过电话。他也转寄邮件给你。你是他的联络人,也是目前他唯一信任的人。他在哪里?”
“汤姆,我很累了。”她站起身,“如果你还有更多我回答不出的问题,我建议我们明天再处理。”
汤姆没动。“我今天跟波特森监狱的警卫谈过了,挺有意思。哈利昨天晚上在那里,趁我们和半数便衣刑警到处在找他的时候,明目张胆地现身。你知道哈利跟洛斯克结盟吗?”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这件事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但贝雅特,我建议你坐下来,听我说个哈利和他朋友的小故事,你就会改变心意了。”
“汤姆,我的回答是不。出去!”
“就算你父亲在故事里也不?”
他看出她嘴角抽了一下,知道自己说到了重点。
“我的几个情报来源是……该怎么说呢,是普通警察接触不到的,也就是说,我知道你父亲在瑞恩区被射杀时的情景,也知道是谁开的枪。”
她目瞪口呆。
汤姆大笑。“你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对吧?”
“你说谎。”
“击中你父亲的是一把乌兹枪,他胸口中了六颗子弹。根据报告,他孤身一人,没带武器就走进银行谈判,这表示他没有谈判筹码,因此他只希望这么做不让劫匪紧张、激动。他大错特错,完全不明事理,尤其是你父亲这样的传奇人物。事实上,他还有个同事。这位前途看好的年轻警官很有抱负,是明日之星,但他以前从未经历真实的银行抢劫,更没见过真正会开枪的银行劫匪。
“他热切地想追随这位资深警官,那天下班后,他原本要载你父亲回家。
因此你父亲是搭车抵达瑞恩区的,但报告上却没提那辆车并不是他的。因为你接到消息时,他的车还在家里的车库,同你和妈妈在一起。对不对?”
他看出她脖子上的血管充血,变得愈来愈粗,颜色也愈来愈深。
“去你的,汤姆。”
“快过来听爸爸的小故事。”他拍了拍身边的软垫,“因为我要用很轻很柔的声音说,也诚心诚意地认为,你应该听这个故事。”
她迟疑地跨出一步,但不再往前。
“好。”汤姆说,“在这一天——贝雅特,那是几月的事?”
“六月。”她轻声说。
“六月,对。他们通过无线电听到消息,银行就在附近,于是那位年轻警官和资深警监开车过去,带武器占住了外面的位置。他们按规矩等待支援,或等劫匪走出银行,没想过要进入银行。直到其中一个劫匪出现在门口,枪口对准一位女员工。他叫着你父亲的名字,因为看到他们在外面,认出了隆恩警监。他喊着说不会伤害那个女人,但他需要有个人质。如果隆恩来代替,他们也可以接受。但他必须先放下枪,单独走进银行,一人换一人。你父亲怎么办呢?他想着。他必须想得很快。那女人受到相当大的惊吓,人会因为惊吓过度而死。他想起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母亲。六月,星期五,马上就要周末了。还有太阳……贝雅特,当天有阳光吧?”
她点头。
“他想着银行里会有多热。那种压迫和惊慌。然后他下了决心。他决定怎么样呢?贝雅特,他的决定是什么?”
“他进去了。”这句低语充满了感情。
“他进去了。”汤姆放低声音,“隆恩警监走了进去,年轻警员在外面等,等待支援,等那女人出来,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或告诉他这只是做梦或演习,他可以回家去,因为今天是星期五,又出了太阳。可是他却听到……”汤姆用舌头抵着上颚,做出嗒嗒嗒的枪声。“你父亲倒向前门,把门撞开,他半个身子在内、半个身子在外地躺倒,胸口中了六枪。”
贝雅特瘫进了椅子里。
“那位年轻警员看到警监躺在那里,知道这不是演习,也不是梦境。对方真的有自动武器,也真的会冷血地对警察开枪。他过去和此后都没有这么害怕过。他读过这种事,他的心理学成绩很好,但脑中似乎有什么碎裂了。他被惊慌淹没,而这还是他考试时作答得极为流畅的东西。他上了车,开走了。他一直开,一直开,直到开回家,他的新婚妻子见到他很生气,因为他错过了晚餐时间。他像个学生站着接受斥责,还答应以后不会再迟到,他们开始吃饭。饭后,他们一起看电视。记者说有位警察在银行抢劫案中被枪杀,你父亲死了。”
贝雅特把脸埋进手里。往事全都回来了,那一整天的情景。她好奇、惊讶地看着毫无意义的蓝天,看着蓝天里的那颗圆圆的太阳。她当时也以为只是做梦。
“劫匪是谁?谁知道你父亲的名字、知道整个银行的状况、知道站在外面的两名警察中,隆恩警监才是会带来威胁的那个?谁那么冷血、那么工于心计,知道能让你父亲处于两难的困境,还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好对他开枪,把那个受惊的年轻警员玩弄于股掌之间?贝雅特,那人是谁?”
泪水从她指缝间流下。“洛斯……”她吸着鼻子。
“我没听到,贝雅特。”
“洛斯克。”
“洛斯克,没错。只有他。他的同伙气死了。他们是劫匪,不是杀手,那人说。他笨得威胁说要去自首,指认洛斯克。幸好,他在洛斯克逮到他以前,离开了挪威。”
贝雅特还在啜泣。汤姆等待着。
“你知道这件事里最好笑的是哪一点吗?你竟然让自己被父亲的谋杀案拖下水。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贝雅特抬起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汤姆耸肩:“你要洛斯克指认凶手。他要追一个会在谋杀审判中威胁指认他的人。所以他怎么做呢?他当然会说是那个人。”
“列夫·格瑞特?”她擦干眼泪。
“有何不可?这样你才能帮他找到人。我看到报告,你们发现格瑞特上吊,说他是自杀的。我可不这么确定。要是有人在你们之前找到他,我也不会奇怪。”
贝雅特清了清喉咙:“你忘了几个细节。第一,我们找到一份遗书。列夫写过的东西不多,但我请他弟弟把列夫以前的学校作文本从雾村路上的阁楼里找了出来。我拿去给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笔迹专家金·休伊看过,确认那是列夫的笔迹。第二,洛斯克已经在坐牢了,还是自己去自首的。这点跟意图谋害他人以避免受罚并不符合。”
汤姆摇摇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但跟你父亲一样,欠缺对心理学的了解。你不明白犯罪心理。洛斯克并没有在监狱里,那只是他在波特森的暂时根据地,一个谋杀罪名就会推翻这一切。在那之前,他等于受到你和他朋友哈利·霍勒的保护。”
他倾身向前,一只手放在她手臂上。“如果这个事实让你痛苦,我很抱歉。但贝雅特,现在你知道了。你父亲并没有失败,而哈利却跟害死他的人合作。现在你怎么说?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找哈利?”
贝雅特揉了揉眼睛,挤出最后一滴泪水。然后她又睁开眼。汤姆取出手帕,她接了过去。
“汤姆,”她说,“我必须跟你解释一下。”
“不需要。”汤姆揉着她的手,“我明白。你觉得像是出卖了朋友。想想如果是你父亲会怎么做吧。这就叫敬业,不是吗?”
贝雅特打量着他。然后她缓缓点头,吸了口气。这时电话铃响了。
“你不接吗?”铃响了三声后,汤姆说。
“是我妈妈,”贝雅特说,“我三十秒后会回她电话。”
“三十秒?”
“我要用这三十秒告诉你,就算我知道哈利的下落,也绝对不会告诉你。”她把手帕还给他,“请你用这三十秒穿上鞋子出去。”
汤姆感觉到怒火像热锅炉蹿上颈背。他特地享受了一阵这种感觉,然后扯过她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下。她倒抽一口气,抗拒着,但他知道,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勃起,而且她很快就会张开那紧咬着的唇。
铃响六声过后,哈利挂了电话,离开电话亭,好让后面排队的女孩进去。他转身背对着科博街和大风,点燃香烟,朝停车场和那几辆拖车喷出一口烟。说来好笑,他所在的位置,距离鉴定中心、警察总署和另一个方向的拖车都只要十几步就能到,而他却穿着吉卜赛人的西装,还遭到通缉。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
哈利的牙齿咯咯打战。一辆警车迅速驶过车流汹涌但没有行人的大街,他半转过身。他这几天都没睡,没办法眼看着时间滴答溜走,自己却无所事事。他用鞋跟踩扁烟头,正准备离开,却发现电话亭又没人了。他看了看表。快午夜了,她不在家真奇怪。或许她睡着了,所以来不及接到电话?他又拨了她的号码。她立刻接起电话:“我是贝雅特。”
“我是哈利。我吵醒你了吗?”
“我……对。”
“抱歉。要不要我明天再打?”
“不用,现在可以说话。”
“你一个人吗?”
沉默。“为什么这么问?”
“你听起来好……算了,不说这个。你有什么发现?”
他听到她大口吸气,好像想缓过来。
“韦伯查了酒杯上的指纹,大多数都是你的。杯中残余物的分析几天后就会出来。”
“太好了。”
“至于你储藏室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我们发现里面有个特殊程序在运行,能让人设定寄发邮件的日期、时间。最后一次更改邮件的日期,是安娜·贝斯森死亡那天。”
哈利已经感觉不到刺骨的寒风了。
“所以你收到的那些信,都是早就写好、等着按照预定时间寄出的。”
贝雅特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的巴基斯坦邻居很久以前就看到你储藏室里的笔记本电脑。”
“你是说,电脑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自动运行?”
“只要连上电源,电脑和手机就可以自行运行。”
“妈的!”哈利一掌拍上前额,“但那就表示,排下寄件日期的人,预料到之后会发生的一切。这他妈的整件事都是木偶戏,我们是木偶。”
“看来如此。哈利?”
“我在,只是想消化一下。嗯,还是先忘掉好了,一下子要吸收这么多太难了。我给你的那家公司的名字呢?”
“公司,对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去查?”
“没什么,是你刚才说你查到那些事,我才想问的。”
“我什么都没说。”
“没错,但你的语气好像信心满满的样子。”
“是吗?”
“你查到一些端倪了,对不对?”
“我查到一些端倪。”
“快说啊!”
“我打给那家锁店的会计师,请对方把锁店员工的身份证号码给我。总共是四名全职和两名兼职员工。我把号码输入罪犯和社会安全数据库。其中五人的记录都是清白的,但另一个……”
“怎样?”
“我得拉动滚动条才看得完。多数是毒品前科,曾经因为兜售海洛因和吗啡遭到起诉,但只认了持有少量大麻的罪名。还因为闯空门和两起重大抢劫案坐过牢。”
“使用过暴力?”
“他在一起抢劫案中持有枪械。他并没有开枪,但枪里装了子弹。”
“太好了!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真是天使。他叫什么名字?”
“艾夫·古纳隆。三十岁,单身。索尔奥森街九号,似乎是一个人住。”
“再说一遍姓名和地址。”
贝雅特重复了一次。
“嗯。有这种前科,古纳隆还能在锁店找到工作,真了不起。”
“资料上的店主姓名是比尔格·古纳隆。”
“哦,知道。你那边真的没事吗?”
沉默。
“贝雅特?”
“哈利,没事。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去他家看看,也许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如果找到了,我就从他家打电话给你,好让你派辆车来,按照规矩扣押证物。”
“你什么时候去?”
“干吗?”
又是沉默。
“确保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会在家。”
哈利挂了电话,站着凝视着黄色圆顶般笼罩整个城市的多云的夜空。他听到电话那头的音乐了,不很清楚,但已经够了。是普林斯的《紫雨》。
他在投币孔里丢进一枚硬币,拨打查号台。
“我要查艾夫·古纳隆的电话。”
出租车像一尾静静的黑鱼滑过黑夜,穿过红绿灯、行驶过街灯和指向市中心的路标。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见面。”奥伊斯坦说。透过后视镜,他看着哈利穿上他刚从家里带来的黑色套头衫。
“有没有带铁撬棍?”哈利问。
“在后备厢。要是那家伙在家怎么办?”
“在家的人通常会接电话。”
“但要是你在他家时,他突然回家了呢?”
“那就照我说的做:轻轻按两下喇叭。”
“好啦,好啦,但我又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
“我不是说了,三十岁左右。看到那样的人走进九号,你就按喇叭。”
奥伊斯坦在“禁止停车”的路牌旁停车,地点是一条肮脏且交通拥塞的弯曲道路尽头。附近大众图书馆里那本尘封已久的书《城市元老第四集》,在第二百六十五页中写道,这条路是“极度乏味、毫无景点的路,徒负索尔奥森街之名”。但今晚这条路却非常适合哈利。那些噪音、路过的车辆和黑夜,都会掩饰他和那辆等待的出租车。
哈利把撬棍藏在袖子里,迅速走到马路对面。他欣慰地看到九号门牌外至少有二十个门铃。要是他编的借口唬不了人,这能多给他几次机会。艾夫·古纳隆的名字是右边第二个,他抬头看着大楼的右半边,四楼的窗户没有光亮。哈利按下一楼的门铃,一个满是睡意的女人应答了。
“嘿,我想找艾夫,”哈利说,“可是他们的音乐放得太大声,根本听不见我按铃。你肯帮我开门吗?”
“现在都过午夜了。”
“真对不起。我会叫艾夫把音乐关小声一点的。”
哈利等待着。吱吱声响了。
他一次跨三级台阶,来到四楼站住聆听,但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这里有两扇门可以选,一扇门上贴了张灰色卡纸,纸上用毡笔写着安德森,另一扇门上则什么都没有。
这是计划里最重要的一步。单一的一道锁或许可以在不惊动整栋楼的情况下打开,但如果艾夫用的是拉斯曼登锁行的多道锁,哈利就有麻烦了。他从上到下打量着那扇门,没有防钻安全孔、没有双锁芯的防盗双圆筒锁,只有旧式的耶鲁圆筒锁。太简单了。
哈利一拉袖子,接住掉下来的撬棍。他迟疑了一会儿,把撬尖插进锁下的门里。简直太容易了。但现在没空多想,也没别的选择。他并没破门而入,只用力把门撬向铰链处,把奥伊斯坦的存款卡插进门闩,让锁舌滑出门框上的锁盒。他用力把门稍微推开一些,一脚伸进下方的门缝。门的铰链咯吱作响,他推了推撬棍,让卡片滑过。他悄声进门,把门在身后关上。整个过程花了八秒钟。
屋里能听到冰箱的嗡嗡声和隔壁电视里情境喜剧的笑声。哈利一边在漆黑中听着,一边试着平稳地深呼吸。他听到户外的汽车声,感觉到一阵冷风,这说明这间公寓的窗子很旧。但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在家的声音。
他找到电灯开关。走廊绝对需要重新装修,客厅也需要重新上漆,厨房早已陈旧不堪了。公寓的内部陈设解释了安全措施为何如此不堪一击,更确切地说,屋内缺乏内部陈设。艾夫·古纳隆家徒四壁,连哈利要请他关小声一点的音响都没有。这里有人居住的唯一证据,就是两把露营椅、一张绿色茶几,到处散落的衣服和一张有被子没被套的床。
哈利戴上奥伊斯坦带给他的洗碗手套,把其中一把椅子搬到走廊。他把椅子放在顶部直达三米高的天花板的壁柜前,清空脑子里先人为主的思绪,一脚小心翼翼地踩上扶手。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哈利往旁边跨了一步,露营椅啪地合起,他应声跌到地板上。
汤姆·沃勒有不好的预感。情况缺少他一贯追求的清晰脉络。由于他的职业生涯和未来展望并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在他的同盟者手里,人为因素向来是他必须考虑的风险。不好的预感来自他不知道能否信任贝雅特·隆恩、卢纳·艾弗森或他最重要的收入来源——那个无赖。
当市议会开始对总警司施加压力,要求在格兰斯莱达街的银行抢劫案发生后,尽快抓到屠夫的消息一传入汤姆耳中,他就叫无赖躲起来。他们约好一个无赖以前就知道的地点。帕塔亚是东半球藏匿最多西方通缉犯之地,只要从曼谷往南开两小时的车就到了。身为白人观光客的无赖可以融进入潮中。无赖称帕塔亚是“亚洲的罪恶之城”,因此汤姆不理解为什么他又忽然在奥斯陆出现,还说自己再也受不了了。
汤姆在乌兰德街的红灯前停车,打开左转指示灯。不好的预感。无赖并未得到他的许可,就干出了最近这桩银行抢劫案,严重破坏了规矩。一定得做点什么阻止这种事才行。
他刚才打电话给无赖,但没人接。有很多种可能,比方说,这可能表示他在特雷芬湖的自家小木屋盘算他们之前讨论过的偷运钞车的细节。但这也可能表示他又故态复发,正坐在角落里打盹,手臂上还挂着一根针管。
汤姆慢慢驶进无赖住处那条漆黑、肮脏的小路。一辆等人的出租车停在马路对面。汤姆抬头看了看公寓的窗。奇怪,灯是亮着的。如果无赖又开始吸毒,那就大事不妙。进公寓应该不难,他家门上只有个烂锁。他看了看表。拜访贝雅特让他精神亢奋,他知道自己现在还睡不着。他得开车多兜一阵子,打几个电话,再看看情况。
汤姆把普林斯的音乐调得更大声,加速开上了伍立弗路。
哈利坐在露营椅中,头埋在手里,屁股疼痛,一丝艾夫·古纳隆是凶手的证据都没找到。他只花十分钟就把公寓里的几样私人物品检查了一遍,那些东西少得让人怀疑他是否住在别的地方。哈利在浴室发现一支牙刷、一管几乎快用光的牙膏,还在肥皂盒里发现一块难以识别的肥皂,外加一条本该是白色的毛巾。就这些了。他洗清罪名的机会仅此而已。
哈利好想笑,想用头去撞墙,想把一瓶威士忌的瓶口敲碎,和着碎玻璃喝下去。因为凶手一定是、一定是古纳隆。从统计学上来讲,在所有让他担上罪名的证据中,有样东西凌驾于其他的事上——他曾被起诉,有过前科。整件案子根本是在嘶吼着古纳隆的名字。他的记录里有缉毒警和枪支,还在锁店工作,可以按自己的需要订购任何一把系统钥匙,比方说,安娜家或哈利家的。
他走到窗边,纳闷自己怎么会一丝不苟地照着一个疯子的剧本兜圈子。但现在没有指示,对白里也没有台词了。月亮从云层缝隙中探出头,形状像颗被咬掉一半的氟锭,就连这都唤不起他的记忆。
他闭上眼。专心思考。他在公寓里看到什么足以让他产生联想的东西?他漏了什么?他在脑中细查整间公寓,一个地方也不放过。
三分钟后,他放弃了。结束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检查所有物品,确认都放在他进来时的位置,关掉客厅的灯。他走进厕所,站在马桶前,解开裤子纽扣,等待着。妈的,现在他连这都做不到。然后开始尿了,他疲惫地叹口气,按下把手,水哗地冲下,就在这时他僵住了。他是不是在冲水的哗哗声中听到一声汽车喇叭响?他走进走廊,关上厕所的门想再听清楚些。没错。马路上传来短而坚定的喇叭声。古纳隆回来了!哈利到了门口才想起一件事,而且是现在——来不及的时候才想到。冲水。教父。那把枪。那是我最喜欢的地点。
“靠!”
哈利跑回厕所,抓起水槽上方的旋钮,迅速把钮转松。那生锈的红色螺丝出现了。“快一点。”他低声说。他一面转,心跳愈来愈快,但那讨厌的金属棒咯咯吱吱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取不下来。他听到楼梯口传来的关门声。金属棒松了,他打开水箱盖。里面的水持续上涨,半明半暗当中只有陶瓷互相碰撞的刺耳回响。哈利伸手进去,手指沿着水槽滑溜的内面涂层摸着。怎么搞的?没东西?他把水箱盖翻过来,找到了。用胶带贴在里面。他深深吸了口气。闪亮的胶带下,那把钥匙的每道刻痕、每个凹口、每个凹凸不平的边缘都像是老朋友。钥匙能打开哈利家的大楼门、地下室和家门。一旁的照片也一样熟悉,就是镜子上少了的那一张:妹妹在笑,哈利在装酷,被夏日阳光晒黑的皮肤,幸福的无知。不过,有个塑料袋用三大段黑色电工胶带贴住,袋里装了白粉,这个哈利就不熟了,但他愿意下一小笔注赌这是二乙酰基吗啡,也就是俗称的海洛因。大量海洛因。至少得监禁六年,不得假释。哈利什么都没碰,只把水箱盖放回去,开始把螺丝转紧,同时聆听脚步声。正如贝雅特所说的,要是被人发现他没有搜查令就进来,证据就一文不值了。旋钮放回去后,他冲向门口。别无选择的哈利只好打开门,跨进楼梯平台。拖沓的步伐正在往上走,他轻轻关上门,从栏杆上方张望,看到一团又粗又乱的深色头发。五秒后他就会看到哈利了。哈利只要走三大步上五楼就不会被发现。
看到哈利在面前,那男人突然停步。
“嘿,艾夫。”哈利说着看了看表,“我等你好一阵子了。”
男人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张苍白、有雀斑的脸,周围是及肩的油腻头发,耳旁的头发剪成绿洲乐队主唱利亚姆·加拉格尔的遮耳样式。他没有让哈利联想到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他只是个害怕被修理的年轻小伙子。
“你想干什么?”男人用又大又尖的声音问。
“我要你跟我去警察总署一趟。”
男人情急之下立刻做出反应,他转过身,抓住栏杆,跳到下方的楼梯平台。“嘿!”哈利喊,但那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他跳过五六级楼梯的重重落脚声在楼梯间回荡。
“古纳隆!”
哈利听到的回答是楼下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
他伸手进夹克口袋,才发现自己没带烟。现在轮到骑兵出马了。
汤姆把音乐声调小,从口袋里拿出哔哔响的手机,按下绿色按钮,再把手机拿到耳边。他听到另一头传来迅速、紧张的喘气和车流声。
“喂?”那个声音说,“你在吗?”是无赖,他好像吓坏了。
“无赖,有什么事?”
“谢天谢地,你在。大事不妙了。你一定要帮我,快点。”
“我不一定非要帮你不可。到底什么事?”
“他们找到了。有个警察在楼梯上等我回家。”
汤姆停在铃环街的斑马线前。一个老人正踩着怪异的碎步过马路,好像要花上一辈子时间。
“那警察想干吗?”汤姆问。
“你说呢?我猜是来逮捕我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被捕?”
“我他妈的逃了啊,马上就开溜了。但他们在追我,已经有三辆警车开过去了。听到没有?他们会逮到我的,除非……”
“别在电话里喊。其他警察在哪儿?”
“我没看到别人。我直接跑掉了。”
“这么容易就让你跑掉?你确定那人是警察吗?”
“对,一定是他,不会错!”
“谁?”
“应该是哈利·霍勒,他最近刚去过店里。”
“你没跟我说。”
“那是锁店,一天到晚都有警察去啊!”
信号灯转绿,汤姆对前面那辆车按了按喇叭:“好,这个待会儿再谈。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电话亭,就在……呃,法庭前面。”他紧张地笑着,“我不喜欢待在这里。”
“你家里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没有,所有东西都在小木屋里。”
“那你呢?你身上有没有东西?”
“你明明知道我早就戒了。你到底来不来?妈的,我全身都在抖。”
“无赖,放轻松。”汤姆盘算着需要多少时间:特雷芬湖、警察总署、市中心。“就把这当成抢银行。我到了以后会给你一颗。”
“我说过,我已经戒了。”他迟疑着,“我不知道你还随身携带,王子。”
“那还用说。”
沉默。
“你有哪些?”
“洛喜普诺。我给你的杰里科手枪还带着吗?”
“当然了。”
“好。那你仔细听好:我们在集装箱转运站东边的码头见面。我离你有段距离,所以你必须等上四十分钟。”
“你在说什么呀?你他妈的一定要快来!现在就来!”
汤姆听着喘气声震动着耳膜,没有回答。
“如果被逮到,我会把你也拖下水,你得明白这一点,王子。要是可以脱身,我会按计划行事,但我他妈的可不会继续配合,要是你……”
“无赖,你太慌了,现在不要慌。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已经被抓了,只是在拐我上钩?你了解了吗?你一个人过来,站在路灯下,这样我到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无赖哀叫着:“该死!”
“怎么样?”
“好好好,带丸子来。他妈的!”
“四十分钟后在集装箱转运站。路灯下。”
“不要迟到。”
“等等,还有一件事。我会把车停在那条路上再过去一点的地方。我开口的时候,你就把枪举向空中,好让我看清楚。”
“为什么?你怀疑我还是怎样?”
“这么说吧,目前情况不太明确,我不想冒险。照我的话做。”
汤姆按下红色钮,看了看表。把音量控制钮转上一圈。吉他。美丽纯粹的噪音,美丽纯粹的愤怒。
比雅尼·莫勒走进公寓,带着不悦的表情打量着房间。
“舒服的小窝,对吧?”韦伯说。
“听说是个老朋友?”
“艾夫·古纳隆。至少这套公寓是在他名下。这里有一大堆指纹,得查查是不是他的。玻璃。”他指着一个正用一把细刷子刷玻璃的年轻人,“玻璃上的指纹最清楚。”
“既然你在采集指纹,我猜你们也找到其他东西了?”
韦伯指着地毯上的一个塑料袋和其他几样东西。
莫勒蹲下去,手指戳进袋子的裂缝:“嗯,味道像是海洛因。足有半公斤。这又是什么?”
“一张两个小孩的照片,我们还不知道是谁。还有一把特里奥芬钥匙,但显然开不了这间公寓的门。”
“如果是系统钥匙,特里奥芬马上就能查出钥匙的主人是谁。照片里的男孩很眼熟。”
“我也觉得。”
“梭状回。”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隆恩。”莫勒惊讶地说,“抢劫案组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是我接到线报,说这里有海洛因的。还要我打电话叫你们过来。”
“所以你在缉毒这块也有线人喽?”
“银行劫匪、吸毒,都是一家子。”
“线人是谁?”
“不知道。我是在上床睡觉以后,才接到他打来家里的电话。不肯说出姓名,也不说他怎么知道我是警察。但这条线索非常精确详细,我才有所行动,把警方律师叫醒。”
“哦。”莫勒说,“毒品。前科。有价值的证据可能会不见。我猜你立刻就得到了许可。”
“对。”
“我没看到尸体,为什么叫我来?”
“线人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哦,是吗?”
“艾夫·古纳格应该跟安娜·贝斯森有过亲密关系。他是安娜的情人和毒品源,后来安娜在他坐牢时,甩了他跟别人跑了。莫勒队长,你对这点有何看法?”
莫勒看着她。“我很高兴。”他不露声色地说,“比你想象中还要高兴。”
他继续盯着她,最后还是不得不垂下目光。
“韦伯,”他说,“我要你封锁这套公寓,把手下能找到的人都叫来。我们得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