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睁开眼,仰头看着微笑女孩的脸,感到大锤重重敲了第一下。
他又闭上眼睛,但那女孩的笑声和自己的头痛都没有消失。
他尝试回忆昨天晚上的情景。
洛斯克、地铁站的厕所、穿着阿玛尼西装的矮胖男子吹口哨、戴着一堆金戒指的手朝自己伸来、黑色的头发和小指上又长又尖的指甲。“嘿,哈利,我是你朋友赛门。”跟破旧的西装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一辆闪亮的全新奔驰车,车上的司机就像赛门的哥哥,有同样愉悦的棕色眼睛,手上同样戴满了金戒指,也同样长满了手毛。
车子前座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腔调里混合着挪威语和瑞典语,外加一种马戏团团员、卖刀的、传教士和舞团歌手的特殊口音。但他们没有真正说什么。“老哥,你好吗?”“天气真够烂的。”“老哥,这套衣服不错哦。要不要跟我换?”开怀的大笑和香烟打火机的闪动。哈利抽烟吗?俄国烟哦。抽一根吧,味道可能有点呛,但“自有它的好味道”。更多笑声。没人提到洛斯克的名字,或他们要去哪里。
原来目的地并不远。
过了蒙克美术馆以后,他们驶离马路,车子颠簸地开过坑坑洼洼的路,驶上荒凉、泥泞的足球场,停在足球场前方的停车场上。停车场的尽头有三辆露营拖车,两辆大而新,第三辆又小又旧,而且没有轮胎,车身架在轻质砖上。
一辆大拖车的门打开,哈利看到一个女人身影,几个小孩从她身后探头出来。哈利数了数,一共五个。
他说他不饿,只坐在角落看他们吃。拖车里有两个女人。年轻的那个端着食物出来,很快就被一扫而空,也没有饭前祈祷。那群小孩看着哈利,一边咯咯笑一边互相推挤。哈利对他们眨眨眼,笑了笑,觉得自己僵硬、麻痹的身躯慢慢有了感觉。这是好事,因为他将近两米的身躯,每一寸都在疼。之后,赛门给了他两条毛毯,在他肩上友好地拍了拍,朝那辆小拖车点了点头。“虽然不是希尔顿饭店,但在这里很安全,老哥。”
哈利体内的每一丝暖意,在进入那有如蛋形冰箱的拖车之后就消失了。他踢掉奥伊斯坦那双比他的脚至少小了两号的鞋,揉着双脚,想办法在短短的床上找地方放下一双长腿。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想脱掉身上湿透的裤子。
“嘻——嘻——嘻。”
哈利又睁开眼。那张棕色的小脸不见了,笑声来自外头,透过开着的门,一束阳光大大咧咧地射入车内,照上他身后的墙和钉在墙上的几张照片。哈利用手肘撑起身子看。其中一张是两个小男孩勾肩搭背地在他现在躺着的这辆拖车前方。两个男孩看起来很满足。不,不只是满足,他们很开心。也许正因为这样,哈利差点认不出年轻的洛斯克。
哈利的双腿跨出床外,决定不理会头痛。为了确保肚子没问题,他多坐了几秒钟。他经历过比昨天更糟、倒霉数倍的事。前一天晚上吃饭时,他差点就要开口问他们有没有更烈的东西可以喝,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在克制了这么久之后,或许他的身体现在可以接纳烈酒了?
这个疑问在他跨出车外时得到了解答。
那群小孩诧异地看着哈利靠着拖杆,对着棕色的草地呕吐。他咳了一声,又呸了几下,用手背擦过嘴角。他转身看到赛门站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好像倒出胃里的东西是一天开始最自然的事。“吃坏东西了,朋友?”
哈利咽了口口水,点头。
赛门借给哈利皱巴巴的西装、干净的宽领衬衫,还有一副大墨镜。他们爬进奔驰车,开上芬马克街,在卡尔柏纳广场的路口,赛门摇下车窗,对站在杂货店外抽雪茄的一个男子大喊。哈利隐约觉得见过这个人。根据经验判断,他知道这感觉通常代表这人有前科。那人大笑,喊了一句话回来,但哈利没听清。
“是熟人吗?”他问。
“线人。”赛门说。
“线人。”哈利跟着说了一遍,看着一辆警车在十字路口对面等红灯。
赛门转向西,向伍立弗医院开去。
“告诉我,”哈利说,“洛斯克在莫斯科的线人是哪种,竟然能在一座有两千万人口的城市里,一下子就找到人?”哈利打了个响指,“是俄国黑手党吗?”
赛门大笑:“也许。如果你想不出还有谁更会找人。”
“克格勃特工?”
“朋友,要是我没记错,他们已经不存在了。”赛门笑得更大声了。
“密勤局的俄国专家告诉我,前克格勃特工还在暗中操纵。”
赛门耸肩:“朋友,这是帮忙和报答。都是这样的。”
哈利的目光扫视马路。一辆小巴迅速驶过。他请泰丝——叫醒他的那个棕色眼睛女孩,到德扬区替他买一份《每日新闻报》和《世界之路报》,但两份报纸都没有警员遭到通缉的消息。那并不表示他就可以到处露脸,除非他判断得离谱,否则每辆警车里都会有他的照片。
哈利迅速走到门口,把洛斯克的钥匙插进锁孔,转了转。他尽量不在走廊弄出声音。阿斯特丽德·蒙森家门外有份报纸。一进入安娜的公寓,他立刻轻轻关上门,吸了口气。
别去想你要找的东西。
公寓里的空气很闷。他走进最里面的房间。自从他上次来过之后,这里的一切都没动过。灰尘在透窗洒人的阳光里飞舞,阳光照亮了那三幅画。他站着看画。那几个扭曲的头颅有种怪异的熟悉感。他走到画前,指尖摸过突起的油彩。即使画在对他说话,他也不了解它们在说什么。
他走进厨房。
这里有垃圾和油脂变质的气味。他打开窗户,查看厨房水槽里的盘子和餐具。这些东西冲了水,但没洗过。他用叉子戳了戳变硬的食物残块,弄下酱汁里的一小粒红色东西,放进嘴里。日本辣椒。
大平底锅后面有两个大酒杯,一个有细细的红色沉淀物,另一个似乎还没用过。哈利把鼻子凑进杯口,但只闻到杯子的气味。两个酒杯旁还有两个普通的水杯。他找来一条擦碗巾,以便举起杯子对光看而不留下指纹。一个杯子很干净,另一个有黏黏的一层。他用指甲刮了一下,吸吮着手指。糖。有咖啡的味道。可口可乐?哈利闭上眼。酒和可乐?不对。一个人喝水和酒,另一个人喝可乐,而不用酒杯。他拿擦碗巾把酒杯包起来,放进夹克口袋。接着,他一阵冲动,走进浴室,把马桶水槽的盖子转开,摸了摸里面。没有东西。
回到马路上,他看到云层从西边压过来,空气里有一丝寒意。他咬住下唇,下定决心,开始往威博街走去。
哈利立刻认出这家锁店柜台后面的年轻男子。
“早安,我是警察。”哈利说,希望对方不会要求看他的证件,因为证件留在斯勒姆达尔区薇格蒂丝·亚布家的夹克里了。
男孩放下报纸:“我知道。”
一时之间,哈利感到一阵惊慌。
“我记得你来过这里拿钥匙。”男孩开朗地笑了,“我记得每一位顾客。”
哈利清了清喉咙:“呃,我并不是真正的客户。”
“哦?”
“对,那把钥匙不是我的。但我并不是因为……”
“一定是啊。”男孩插嘴,“那是系统钥匙,不是吗?”
哈利点头。他从眼角看到一辆警察巡逻车缓缓驶过。“我就是想问系统钥匙的事。像这种系统钥匙,如特里奥芬钥匙,外人能不能拿到备份?”
“不能。”男孩以科幻漫画杂志读者那种信誓旦旦的语气说,“只有特里奥芬能做出有用的备份钥匙。所以唯一的办法是假造住户委员会的书面授权书。但就算那样也会被查出来,因为你来领钥匙的时候,我们会请你拿出证件,跟该公寓户主的名单比对。”
“可是我就拿到了一把系统钥匙,而且还是别人的。”
男孩皱眉:“不,我记得很清楚,你拿出证件,我还检查了名字。你说你拿的是谁的钥匙?”
哈利从柜台后方玻璃的倒影中,看到刚才那辆警车从相反方向过来。
“算了。要拿到备份钥匙,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没有。配这些钥匙的特里奥芬公司,只接受像我们这种授权经销商下的订单。而且我刚才说过,我们会检查证件,注意共享物业和住户委员会订购的钥匙。这个流程应该是有保障的。”
“听起来的确如此。”哈利不耐烦地揉了揉脸,“我前阵子打过电话来,你们说有个住在索根福里街的女人收到她家的三把钥匙。一把在她家里找到了;第二把她给了一位电工,要对方修理东西;第三把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但现在情况是,我不相信她订了第三把钥匙。能请你帮我查查吗?”
男孩耸肩:“当然可以,但你为什么不自己问她?”
“有人对她头上开了一枪。”
“哎呀!”男孩的眼皮连眨都没眨。
哈利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股轻微的打战,会不会是门口吹来的风?足以让你后颈的汗毛竖起。一阵迟疑的清喉咙声,但他没听到有人进来。他没转身,他想看那人是谁,但所站的角度却看不到。
“警察。”一个洪亮的尖嗓子在他身后说。哈利咽了一大口口水。
“什么事?”男孩说着视线越过哈利肩头。
“他们在外面。”那声音说,“说住十四号的那个老女人被闯空门了,她需要立刻更换新锁,所以警察问我们能不能马上派人过去。”
“嗯,那你跟他们去吧,艾夫。你也看得出来,我正在忙。”
哈利留神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远。“安娜·贝斯森。”他听到自己低声说,“你能不能查一下,她是不是亲自领取所有钥匙的?”
“不必查,她一定是亲自领的。”
哈利倾身靠向柜台:“但还是请你查一下,好吗?”
男孩用力叹口气,消失在后面的房间,不久拿着一本档案夹回来,翻阅着。“你自己看,”他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哈利认得这些送货单,就跟他之前帮安娜来领钥匙时签收的那几张一样。但这三张都是安娜签的名,他正想问他签的那张在哪里,目光却先看到了日期。
“这上面说,最后一把钥匙是在八月领走的,”他说,“但那是在我过来以前好久的事,而且……”
“怎样?”
哈利凝视着空气。“谢谢你。”他说,“我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了。”
到了外头,风增强了。哈利在瓦尔基力广场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
“贝雅特?”
两只海鸥迎风朝水手学校塔飞去,在塔上盘旋着。海鸥下方是已变成一片可怕的墨绿色的奥斯陆湾和艾克柏区,长椅上的两个人成了两个小点。
哈利已经说完安娜·贝斯森的事。说他们见面的时间,他对最后那个晚上的记忆,还说到洛斯克。贝雅特也对哈利说完他们成功追查到那台笔记本电脑的事。电脑是三个月前从罗马竞技场电影院旁的专卖店买的,质保书上的名字是安娜·贝斯森。连到电脑的手机则是哈利声称丢了的那台。
“真讨厌海鸥叫。”哈利说。
“你只有这句话可说吗?”
“在这种时候,对。”
贝雅特从长椅上站起来:“我不该来的,哈利。你不应该打电话给我。”
“可是你来了。”哈利放弃在风中点烟,“这表示你相信我。对不对?”
贝雅特的反应是生气地甩开手臂。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哈利说,“我甚至不敢说我没开枪打安娜。”
海鸥振翅飞起,在一阵强风中表演着优雅的回旋。
“再把你知道的事情跟我说一遍。”贝雅特说。
“我知道这人不知怎么拿到安娜家的钥匙,然后在谋杀案发生当晚开门进去。他离开时,拿走了安娜的笔记本电脑和我的手机。”
“你的手机为什么会在安娜家?”
“一定是那天晚上从我夹克口袋里掉出来的。我说过,那时我醉醺醺的。”
“后来呢?”
“他原来的计划很简单:杀人以后,开车到拉科伦,把刚才用过的那把钥匙放在阿恩·亚布的农舍,加上有AA缩写的钥匙圈,免得有人起疑。但是他后来发现了我的手机,就突然想到可以把计划稍微改变一下,让事情看起来像是我先杀了安娜,再嫁祸给亚布。然后他用我的手机连上埃及的服务器,开始用让人追查不出发件人的方式,寄邮件给我。”
“那要是追查得到,结果就会是……”
“我。不过,我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等收到挪威电信的账单之后才会发现不对劲。搞不好就算到那时我也不会察觉,因为我不会仔细看账单。”
“手机丢了以后也不会去停机。”
“嗯。”哈利从长椅上跳起来,开始前后踱步,“更难理解的是,他怎么进入我家地下室的储藏间的。你们没找到破门而入的迹象,我家那栋楼的人都不会让陌生人进来。换句话说,他一定有一把钥匙。事实上,他需要的只是一把钥匙,因为我们用一把系统钥匙就能开大门、阁楼、地下室和公寓,可是要拿到钥匙并不简单。安娜家的那把钥匙也是系统钥匙……”
哈利停步,看着南方。一艘载有两架大起重机的绿色货船正驶进峡湾。
“你在想什么?”贝雅特问。
“我在想要不要请你替我查几个名字。”
“最好不要,哈利。我刚才说了,我根本不该过来。”
“我也在想你的瘀青是怎么来的。”
她立刻把手放在脖子上:“健身。柔道。除此之外你以为还能有什么事?”
“对了,我在想你能不能把这个拿给韦伯。”哈利从夹克口袋取出用布裹住的酒杯。“请他检查上面的指纹,跟我的指纹比对。”
“他有你的指纹吗?”
“鉴定组有每一位去过犯罪现场的警员的指纹。你请他分析一下杯子里的东西。”
“哈利……”她用警告的语气开口。
“拜托了。”
贝雅特叹口气,接下那包东西。
“拉斯曼登锁行。”哈利说。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改变心意,想查名字了,可以去查拉斯曼登的员工名单。这是一家小锁店。”
她做出放弃争辩的表情。
哈利耸肩:“你如果能把酒杯给韦伯,我就很高兴了。”
“等韦伯有了结果,我要怎么跟你联络?”
“你真的想知道?”哈利微笑。
“我想知道得愈少愈好。你跟我联络好了。”
哈利拉紧身上的夹克。“走了?”
贝雅特点头,但没动。哈利扬起眉。
“他所写的,”她说,“有关‘只有复仇心最强者才得以存活’那段。哈利,你觉得是真的吗?”
哈利在拖车的短床上伸展双腿。芬马克街上的汽车声让他想起在奥普索的童年,他都躺在床上听汽车声。从前暑假时,他们在爷爷家,翁达斯涅镇上一片寂静,当时他唯一渴望的就是回到有汽车声的地方,那种规律、催眠的嗡嗡声,只会被摩托车、嘈杂的排气声和遥远的警笛声打断。
有人敲门。是赛门。“泰丝明天也想请你讲睡前故事给她听。”他说着走了进来。哈利已经对她讲过袋鼠学跳的经过,还得到每个小孩的晚安拥抱作为感谢。
两个人静静地抽烟。哈利指着墙上的照片。“那是洛斯克和他哥哥,对吧?叫斯特凡,安娜的父亲?”
赛门点头。
“斯特凡现在在哪里?”
赛门耸肩,对这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哈利知道这是禁忌。
“他们在照片上看起来像是好朋友。”哈利说。
“他们就像连体双胞胎,是好伙伴。洛斯克还替斯特凡坐过两次牢。”赛门笑了,“朋友,你好像吓到了。这是传统,你懂吗?能替兄弟和父亲受惩罚是一种荣誉。”
“警察可不会这样想。”
“他们分不清洛斯克和斯特凡。吉卜赛兄弟,要挪威警察分辨并不容易。”他冷笑一声,递给哈利一根烟,“尤其他们当时还戴了面罩。”
哈利长长吸了口烟,朝黑暗喷出。“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
“你说呢?”赛门睁开眼,做出夸张的手势,“当然是女人。”
“安娜?”
赛门没有回答,但哈利知道答案已经不远了。“斯特凡跟安娜断绝关系,是因为安娜遇上外地人吗?”
赛门捻熄了烟,站起身。“不是安娜,但安娜有个母亲。晚安了,史皮欧尼。”
“嗯,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赛门停步。
“史皮欧尼是什么意思?”
赛门呵呵笑了,“是日耳曼史皮欧尼的简称,意思就是德国间谍。但朋友你放心,这个词没有冒犯的意思。有些地方还拿来当男孩的名字。”
然后他关上门,走了。
风势减弱了,现在只剩下芬马克街上的车流声。但哈利还是睡不着。
贝雅特躺在床上,听着户外的汽车声。小时候,她经常听他讲话听到睡着。他讲的故事不在书本里,都是他临时编的。那些故事从来不重复,尽管有些有类似的开场,或有同样的人物:两个坏小偷,一个聪明的父亲和他勇敢的女儿。故事也总是以小偷被关进牢里作结。
贝雅特怎样也想不起看过她父亲读书。长大之后她才发觉,父亲得了一种叫阅读障碍的病。要不是这样,他早就当律师了,母亲当时这么说。
“我们也希望你当律师。”
但那些故事讲的并不是律师。当贝雅特告诉母亲,自己被警察学校录取的时候,母亲哭了。
贝雅特惊醒。有人按了门铃。她咕哝一声,双腿跨下了床。
“是我。”对讲机里的声音说。
“我说过不想再见你。”贝雅特说,穿着薄睡衣的她打着战,“走开。”
“我道完歉就走。是我失心疯了,我平常不会那样的。我……失控了。拜托,贝雅特,只要五分钟。”
她迟疑了。脖子还有僵硬感,还被哈利注意到瘀青了。
“我带了礼物来。”那个声音说。
她叹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迟早会跟他见面,在这里把话说清楚总比上班时要好。她按下钮,拉紧身上的睡衣,站在门口一边等,一边听着他上楼的脚步声。
“嘿!”看到她时,他微笑着说。一个灿烂、露齿的大卫·哈塞尔霍夫式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