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格蒂丝·亚布被外面格雷戈尔的叫声吵醒。雨打鼓似的在屋顶上敲,她看了看表。七点半,她一定是不小心睡着了。面前的酒杯是空的,家里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这并不是她计划里的模样。
她起床,走到露台门口,看着格雷戈尔。狗面对铁门,耳朵和尾巴都竖得笔直。她该做什么呢?把它送走?让它安乐死?就连孩子们对这只过度好动又紧张兮兮的动物都没什么感情。计划,对了。她看了一眼玻璃茶几上半空的琴酒酒瓶。现在该想个新计划了。
格雷戈尔的吠叫声撕裂了空气。汪,汪!阿恩曾经说,他觉得这个扰人的叫声让他很安心,给你一种有人警戒的模糊感觉。他说狗可以闻出敌人,因为心存不善的人散发出的气味跟朋友不一样。她决定明天打电话给兽医。
她厌倦了花钱养这只每次她走进房间都会叫的狗。
她一寸寸地打开露台门,聆听着。在狗吠和雨声当中,她听出碎石子被辗过的声音。她才拨了拨头发,擦去左眼眼影的抹痕,就听到门铃响起韩德尔《弥赛亚》乐曲的三个音,这是她亲戚送的乔迁礼物。她大概知道是谁。她猜对了。几乎猜对了。
“警官,是你?”她说,由衷地感到惊讶,“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台阶上的男人全身湿透,水滴还挂在他眉毛上。他的一臂靠着门框,看着她,没有回答。薇格蒂丝把门完全打开,眯着眼:“怎么不进来?”
她走在前边,听到他的鞋子发出啪嗒声跟在身后。她知道他喜欢眼前这副景象。他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外套都没脱。她注意到椅子的布料吸了水,颜色变深了。
“警官,要来杯琴酒吗?”
“有没有威士忌?”
“没有。”
“那琴酒好了。”
她取出水晶杯,那是亲戚送的结婚礼物,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请节哀。”那位警察说,用闪亮、发红的眼睛望着她。她看出这不是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谢谢。”她说,“干杯。”
她放下酒杯,看到他那杯只喝了一半。他坐着把玩酒杯,突然说:“是我杀了他。”
薇格蒂丝下意识地把手放在颈边的项链上。这是他们新婚时阿恩送她的礼物。
“我并不想让结果发展成这样。”他说,“但我愚蠢又粗心,让凶手找到了他。”
薇格蒂丝把酒杯放在嘴前,这样他就看不到她忍住大笑了。
“现在你知道了。”他说。
“哈利,现在我知道了。”她轻声说。她好像看到他眼里的一丝诧异。
“你跟汤姆·沃勒谈过了。”这话听起来不像疑问,更像陈述事实。
“你是指那个自认为是上帝赠礼的……嗯,对,我跟那个警探谈过了。当然,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哈利,我不该这样吗?”
他耸肩。
“哈利,我害你陷入僵局了吗?”沙发上的她把双腿收拢在身下,从酒杯后方用担忧的神情看着他。
他没回答。
“要不要再来一杯?”
他点头。“至少,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的目光谨慎地跟着她的手,看她把酒杯斟满,“我今天傍晚接到一封电子邮件,寄件人坦承他杀了安娜·贝斯森。当初就是这人耍了我,害我以为凶手是亚布。”
“太好了。”她说,不小心把琴酒洒到了桌上,“哎呀,一定是酒太烈了。”
“你不惊讶吗?”
“已经没什么事会让我惊讶了。老实说,我也不认为阿恩有杀人的胆子。”
哈利揉着后颈。“无论如何,现在我有了安娜·贝斯森遭到谋杀的证据。我晚上出门前,把这份供书寄给一个同事,对我来说,已经把所有的牌都摊在桌上了。安娜是我的前女友,我的问题是她被杀的那天晚上,我跟她在一起。我本该拒绝她的邀请,但我愚蠢又粗心,以为能靠自己侦破案子,同时确保自己不会被扯进去。我实在……”
“愚蠢又粗心。你刚才说过了。”她深思地打量他,看他抚摸着身边的沙发靠垫。“当然,这说明了很多事。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陪伴一个你想……陪伴的女人会是犯罪。哈利,这是怎么回事?”
“嗯,”他大口吞下那些发亮的液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懂了。”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向他,站在他面前,“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
他仰起头靠着沙发背,抬眼看她。“谁说是‘男人’了?”他口齿有些模糊。
她伸出纤细的手。他疑惑地望着她。
“脱外套。”她说,“然后去浴室洗个热水澡。我来煮咖啡,替你找几件干衣服。我想他不会介意的,他在很多方面都是个理智的男人。”
“我……”
“来吧,快点。”
被热水包围让他浑身舒服得打战。热水继续从大腿爬上他腰际,让他全身起鸡皮疙瘩。他呻吟了一声,然后全身都浸在滚烫的水里,身子往后靠。
他听见外面的雨声,也注意听薇格蒂丝的行动,但她放起了唱片。警察乐队。精选辑,以便一网打尽。他闭上眼。
音乐中歌手斯汀唱出求救呼喊“SOS”。说到这个,他想贝雅特现在一定看过那封信了。她会发出信息,猎狐行动就会被取消。酒精让他眼皮沉重,但每次他闭上眼,就看到两条腿和手工缝制的意大利皮鞋从热气蒸腾的浴缸里冒出来。他伸手到头后面摸索刚才放在浴缸边上的酒杯。他从施罗德酒吧打电话给贝雅特时,只喝了两大杯啤酒,那还不足以让他醉到不省人事。但那个酒杯到底到哪儿去了?不知道汤姆·沃勒是否会不顾一切地抓他,哈利知道他就想逮捕自己。但在所有细节安稳地各就各位之前,哈利绝不会自首。从现在起,他不能信任任何人。他会想出办法,只要先休息一下,再喝一杯。今晚就借用这里的沙发过夜,等头脑清醒。明天再说。
他的手碰到沉重的水晶杯,杯子在沉闷的哐当声中掉在瓷砖地上。
哈利骂了一声,站起来。他差点跌倒,幸好适时扶住了墙。他把厚厚的长毛浴巾围在腰间,往客厅走去。琴酒酒瓶还在茶几上,他从酒柜里取出酒杯,把酒斟到杯沿。他听见咖啡机的声音,走廊里有薇格蒂丝的说话声。他回到浴室,小心地把酒杯放在薇格蒂丝替他放好的那堆衣服旁。淡蓝色和黑色的整套比约·博格服饰。他用浴巾擦过镜子,在没被雾气蒙住的那块地方看着自己的双眼。
“你这白痴。”他低声说。
他坐在地上。一道红色的水顺着瓷砖间的缝无声地流向排水孔。他循着那道红水的痕迹看到自己的右脚,鲜血正从脚趾间淌出来。他从碎玻璃中央站起来。他根本没注意到,什么都没注意到。他又看了看镜子,笑了。
薇格蒂丝放下听筒。她不得不胡诌一气,虽然她最讨厌这样。事情脱离计划会让她觉得像生了病。她从小就知道,事情不会自动发生,计划是一切。她还记得自己念三年级的时候,全家人从希恩市搬到斯勒姆达尔区,她站在新同学面前做自我介绍,全班都坐着盯着她瞧,她的衣服和那只奇怪的塑料袋让几个女孩哧哧笑着、指着。上最后一堂课时,她写了一张名单,上面列出班上可能当她最好朋友的女生,可能冷眼看她的女生,哪些男生会爱上自己,哪些老师会选自己当最喜欢的学生。她回家时就把名单钉在床头,一直到圣诞节都没取下来。那时名单上的每个名字旁边都多了一个钩。
但现在不同。现在她得靠别人才能让生活重回轨道。
她看了看表。九点四十分。汤姆·沃勒说他们十二分钟内就会到这里,还保证会在进入斯勒姆达尔区以前关掉警笛,免得她担心吵到邻居。她根本没提到这点。
她坐在走廊等,希望霍勒已经在浴室里睡着了。她又看了看表,听着音乐。幸好这些烦人的警察乐队歌曲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斯汀的个人专辑,他那美妙、舒缓的嗓音唱着。关于雨……像星星的泪。歌曲好美,她都想哭了。
然后她听到格雷戈尔沙哑的吠叫声。总算来了。
她打开门,依照约定跑上台阶。她看到一个人影跑过庭院跑向露台,另一个人影绕到房子后面。两个身穿黑色制服、戴着头罩的男子,拿着小巧的手枪,在她面前停步。
“还在浴室?”其中一个戴黑色头罩的人低声说,“上楼后左转?”
“对,汤姆。”她轻声说,“谢谢你这么快就……”
但他们已经进屋。
她闭上眼,聆听着。脚步声跑上楼梯,露台上格雷戈尔凶狠地嚎叫,斯汀轻柔地唱着“我们多么脆弱”,浴室门砰的一声被踢开。
她转身进屋。上楼,走向发出喊叫声的方向。她得喝杯酒。她看到汤姆站在楼梯顶,已摘下了头罩,但他的面容扭曲,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他指着地毯上的什么,她低头看。一道血迹。她的目光顺着血迹通过客厅,来到敞开的露台门口。她听不见那个穿黑衣的白痴对自己大喊些什么。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计划,而这不在计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