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外地人

“今天天气真好。”第二天早上,比雅尼·莫勒步履轻快地走进哈利和哈尔沃森的办公室。

“嗯,你当然清楚,你有窗户。”正在喝咖啡的哈利头也没抬,“还有一把新椅子。”看到莫勒一屁股坐进哈尔沃森的破椅子里,椅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哈利又补上后面一句。

“嗨,老兄。”莫勒说,“今天心情不好啊?”

哈利耸耸肩:“我快四十岁了,开始迷上赌博。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啊。对了,能看到你穿西装还挺不错的。”

哈利拉起外套的翻领,好像刚刚发现身上这件深色西装。

“昨天有个单位主管会议。”莫勒说,“你要听原始版还是精华版?”

哈利用铅笔搅拌着咖啡:“爱伦的案子得停止侦办了,对不对?”

“哈利,早就结案了。鉴定组组长说,你一直吵着要他们鉴定各种老证物。”

“我们昨天找到一名新的目击者,他……”

“哈利,新目击者经常出现。他们就是不想办这个案子了。”

“可是……”

“哈利,已经决定了。抱歉。”

莫勒转向门口:“去太阳下走一走吧,可能得等上好一阵子,才会再出现像今天这么暖和的天气呢。”

“听说今天出太阳。”哈利走进痛苦屋,看到贝雅特时说,“只是让你知道一下。”

“把灯关掉。”她说,“我有东西给你看。”

电话里的她听起来很激动,但并没有说原因。她拿起遥控器:“有人订资源回收箱的那天,我在录像带上没有发现,但你看看这一段,是抢劫案当天的录像。”

哈利看到屏幕上出现7-11,看到窗外的绿色资源回收箱,也看到店内的奶油餐包和前一天才跟他谈过话的那个露股沟男孩。他正在替一个女孩结账,女孩买了牛奶、《时尚》杂志和保险套。

“录像时间是下午三点零五分,差不多是抢劫案发生前十五分钟。现在你看。”

女孩拿了东西离开,队伍往前移动,一个穿黑色工作服,头戴尖顶帽、帽檐的遮耳片拉得很低的男子指了指柜台上的某样东西。他低着头,所以看不到他的脸,但腋下却夹着个叠着的黑色旅行袋。

“妈的!”哈利轻呼。

“他就是屠夫。”贝雅特说。

“确定?很多人都穿黑色工作服,而且劫匪也没戴帽子。”

“他离开柜台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他穿的鞋跟银行录像带上的一样。还有,他身体左边鼓起,里面就是那支AG-3步枪。”

“所以他把枪用胶带贴在身上。但他在7-11干吗?”

“等运钞车,而且他需要一个可以把风又不会显得可疑的地方。他事先查过这一区,知道运钞车会在三点十五分和三点二十分之间过来。在这五分钟内,他总不能戴着头罩到处乱走,暴露企图,所以他用帽子遮住大半个脸。你仔细看,他走到柜台时,你会看到一小点闪光,那是眼镜的反光。戴了墨镜吧,这个混蛋屠夫。”贝雅特的声音很低,说话速度却很快,语气里有种哈利从没听过的愤怒,“他一定也知道7-11里面有监视探头,所以才完全不露脸。看他检查角度的样子!说真的,我得承认他真的很会躲镜头。”

柜台后方的收银员给了他一个奶油餐包,拿起他放在柜台上的十克朗硬币。

“还有呢?”

“哦对。”贝雅特说,“他没戴手套,但他好像没碰店里的任何东西。这里,你可以看到我刚才说的反光。”

哈利没说话。

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人正准备付账时,那男人已经走出了店外。

“嗯,我们又得开始找目击者了。”哈利说着准备起身。

“我可没那么乐观。”贝雅特说,眼睛仍然看着屏幕。“记得吗?只有一位目击者说,在星期五的交通高峰看到屠夫逃离现场。劫匪的最佳藏身地点就是人潮。”

“嗯,那你有其他点子吗?”

“坐下,不然你会错过好戏。”

哈利瞥了她一眼,觉得有点窘,然后看着屏幕。收银员现在转向录像机,一根手指插进鼻孔。

“所谓的好戏还真……”哈利咕哝。

“看窗外的资源回收箱。”

窗台有反光,但他们还是看到了那个穿黑色工作服的男人。他就站在资源回收箱和一辆停着的汽车中间,背对摄像机,一手撑在资源回收箱的边缘。他一面吃奶油餐包,一面似乎在注意银行的动静。之前提着的旅行袋现在就放在柏油路上。

“这里是他把风的地点。”贝雅特说,“他订了资源回收箱,请人分毫不差地放在这个位置。这么简单的法子真亏他想得出来。他可以躲开摄像头,又能观望运钞车何时抵达。再看他的站姿:首先,因为那个资源回收箱,有一半的路人根本看不到他;看到的也只会看到一个穿工作服、戴帽子的人站在资源回收箱旁,以为他是建筑工、搬运工或是收垃圾的。简单来说,没有一样东西会在人的大脑皮层留下印象。难怪我们找不到目击者。”

“他在资源回收箱上留下几个清楚的指纹。”哈利说,“可惜上星期天天下雨。”

“但他吃了奶油餐包……”

“也把指纹一起吞了。”哈利叹气。

“……就会口渴。现在看这个。”

男人弯下腰,打开旅行袋,取出一个白色塑料袋,又从里面拿出一个瓶子。

“可乐。”贝雅特低语,“在你进来以前,我把静止影像放大看过了,那是一瓶有瓶塞的可乐。”

男人抓住瓶颈,拔开瓶塞,然后仰头,把瓶子高举空中,往喉咙里灌。他们看到最后几口可乐流出,但瓶盖遮住了男人张开的嘴和脸。然后他把瓶子放回塑料袋,绑好开口,正准备放回旅行袋,却忽然停下来。

“看仔细了。现在他在想。”贝雅特轻声说,声音是低低的独白,“那些钱会占去多大空间?那些钱会占去多大空间?”

男人打量着旅行袋,又看了看资源回收箱。然后他下定决心,手臂迅速一甩,就把塑料袋连同里面的可乐瓶一起丢了进去,袋子在空中画了个弧,落进打开的资源回收箱里。

“三分球!”哈利大叫。

“观众欢声雷动!”贝雅特也叫了起来。

“妈的!”哈利喊道。

“不会吧。”贝雅特沮丧地一头撞在方向盘上。

“他们一定才刚来过。”哈利说,“等一等!”

他猛地打开车门,门后的马路上有个骑自行车的人一转车头躲开。哈利跑过马路,冲进那家7-11,跑到柜台前方。

“资源回收箱是什么时候被运走的?”他问收银员,这男孩正准备把两个大汉堡包起来,交给两个大屁股女孩。

“拜托好不好,去后面排队啦。”男孩头也不抬地说。

其中一个女孩生气地叫了一声,因为哈利斜身挡住她要拿番茄酱的手。哈利一把揪住那男孩的绿色衬衫领口。

“你好,又是我。”哈利说,“现在给我仔细听好,否则这个大汉堡就会直接塞进……”

看到男孩惊恐的脸,哈利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他松开手,指了指窗子。从这里可以看到对街的挪威银行,因为原本挡住视线的资源回收箱不在了。“他们什么时候抬走资源回收箱的?快说!”

男孩咽了口口水,瞪着哈利:“就是刚才,没多久。”

“刚才是什么时候?”

“两分钟前。”他的眼睛开始湿润。

“他们开往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资源回收箱的事偶又不熟。”

“是‘我’。”

“什么?”

但哈利已经走了。

哈利把贝雅特的红色手机放在耳边。

“奥斯陆废弃物管理处吗?我是哈利·霍勒警探。你们收走的资源回收箱都运到哪里?对,是私人用的。梅托帝卡,好。那是在……亚纳布区的凡赛福里兰路吗?谢谢。什么?不然就是格鲁莫?我怎么会知道是哪……”

“你看,”贝雅特说,“塞车了。”

一堵无法穿越的车墙一路延伸到海德赫路的罗莉咖啡店前方。

“刚才应该走乌朗宁堡路的。”哈利说,“不然就是科肯文路。”

“可惜开车的不是你。”贝雅特说着把前轮开上人行道,按下喇叭,同时加速。行人慌忙跳开。

“喂?”哈利对着手机说,“你们刚才从波克塔路和工业街交叉口搬走了一个绿色资源回收箱。要送到哪里去?好,我等。”

“我们去亚纳布区碰碰运气。”贝雅特说,一转方向盘,开上电车前方的十字路口。轮胎在钢轨上打滑,最后总算开上了柏油路面。哈利忽然隐隐觉得,这情景以前也遇到过。

他们开到彼斯德拉街的时候,奥斯陆废弃物管理处的人才又拿起电话,说他们的司机没接手机,但那个资源回收箱应该是在前往亚纳布区的路上。”

“好。”哈利说,“你能不能打电话到梅托帝卡,请他们不要把资源回收箱里的东西倒进焚化炉,等我们……你们公司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午休?小心!不,我刚才是跟司机说话。不是,是我这边的司机。”

哈利在易普森隧道里打电话到警察总署,请他们派一辆巡逻车去梅托帝卡,但最近的一辆却在十五分钟的车程外。

“靠!”哈利把手机往肩后一丢,一只手重重敲在仪表盘上。

到了白波顿购物中心和广场饭店之间的圆环,贝雅特悄悄开进一辆红色公交车和雪佛兰货车中间,沿分道线行驶。她以每小时一百一十公里的速度开到俗称“交通机器”的高架路口,在轮胎尖叫声中演出一个精准的漂移,又开上奥斯陆中央车站靠峡湾那边的回转道之后,哈利发觉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追上。

“是哪个疯狂的混蛋教你开车的?”他边问边稳住身子,汽车在三车道公路上闪转腾挪,前往艾克柏隧道。

“我自己学的。”贝雅特回答。

在弗勒卡隧道中央的时候,一辆又大又丑、边开还边漏柴油的大卡车缓缓出现在他们前方,卡车慢吞吞地切到右线,车后方夹在两条黄色机械手臂中间的,正是一个写着奥斯陆废弃物管理处的绿色资源回收箱。

“好!”哈利大喊。

贝雅特车子一转,开到那辆卡车前,放慢车速,打开红色警示灯。哈利摇下车窗,伸出拿着证件的一只手,示意卡车开到路旁。

卡车司机对哈利要看资源回收箱一事没有异议,却不理解哈利为何不等车子开到梅托帝卡垃圾场再说,因为到那里就能把箱子里的东西都倒到地上。

“我不想让瓶子被压扁!”哈利吼叫着才能盖过卡车后方隆隆的车声。

“我是替你那套漂亮的西装着想。”卡车司机说,但那时哈利已经七手八脚地爬进资源回收箱。接着里面传来一阵当啷乱响,卡车司机和贝雅特听到哈利高声咒骂和翻找东西的声音。最后只听他喊了声“找到了”,然后人就出现在资源回收箱上,手里像拿着奖杯似的高举着那只白色塑料袋。

“立刻把瓶子拿去给韦伯,跟他说这是急件。”贝雅特发动车子的时候,哈利说。“也代我向他问好。”

“这样有用吗?”

哈利抓了抓头:“没用。就说是急件吧。”

她笑了。不是特别响,也没有多开怀,但哈利注意到了。

“你总是这么有激情吗?”她问。

“我?那你呢?为了这个证据,你刚才差点把我们送上西天。”

她笑着没有回答,只看了看后视镜,再次开车上路。

哈利看了看表:“可恶!”

“开会迟到了吗?”

“你能不能送我去梅杰斯图恩区的教堂?”

“好啊。你穿西服就是为了去那里?”

“对。是……一个朋友。”

“那你最好先把肩膀上那块咖啡色的污渍弄掉。”

哈利扭头去看。“被资源回收箱弄的。”他说着拍了拍,“好了吗?”

贝雅特递给他一条手帕:“吐点口水试试。是你的好朋友吗?”

“不是,也是……或许曾经是。不管怎样,换作是你也会去参加葬礼的吧。”

“是吗?”

“你不会吗?”

“我这辈子只参加过一次葬礼。”

车上的两人沉默了。

“你父亲的吗?”

她点头。

他们经过辛松区的路口。哈洛斯饭店下方的慕瑟伦登大草坪上,有个男人和两个小男孩在放风筝,三个人站着看着蓝天,哈利看到男人把风筝线给了身材比较高的那个男孩。

“我们还是没抓到杀他的那个人。”她说。

“没错。”哈利说,“但总有一天会的。”

“上帝赐予生命,也夺走生命。”牧师说,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几排长椅上,看着一个留小平头的高个子男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一声响亮、悲痛的啜泣响起,回荡在拱形的屋顶上,他等着声音散去。“但有时候你会觉得,神只是夺走生命。”

牧师加重语气说出“夺走”一词,说话的声响把这个词传到了教堂后方。啜泣声更响了,哈利看着这一切。他本以为,安娜这么活泼又外向,一定会有很多朋友,可是他却只数出八个人,六个坐在前排,两个坐在后排。八个。好吧,会有几个人出席自己的葬礼呢?看来八个已经算不错了。

啜泣声来自前排,哈利看到三个围了鲜艳围巾的头和三个光头的男人。另外两个人,坐左边那个是男的,坐中间那个是女的。他认出了留着爆炸头的阿斯特丽德·蒙森。

管风琴的踏板发出嘎嘎声,音乐响起。是圣歌。圣主恩典。哈利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好累。管风琴的琴音抑扬顿挫,高音像流水从天花板淌下,而微弱的声音又唱着原谅与慈悲。他真想让自己沉浸在温暖的、能够裹住身体的东西里。上帝将审判生者与死者。上帝的复仇。上帝是复仇之神。管风琴的低音让空长椅产生共振。一手拿剑,一手拿天平,惩罚与正义。或是没有惩罚,也没有正义。哈利睁开眼睛。

四个男人抬起棺材。哈利认出警官欧拉·李在两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后方,那两人穿着阿玛尼西装,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没扣。第四个人身材高得让棺材都倾斜了,西装松垮地挂在他瘦削的身子上,但他也是四个人当中唯一不像被棺材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这人的脸尤其吸引哈利的目光:他有张窄窄的脸,脸部线条柔和,一双盛满痛苦的棕色大眼深陷在眼窝中,一头黑发向后绑成辫,露出光亮的高额头。一张敏感的心形嘴巴上覆着梳理整齐的长胡子,仿佛基督从牧师身后的祭坛走了下来。还有一件事:很少有人的脸会让人用这个形容词,但这人的脸却的确给人发亮的感觉。这四个人来到走道尽头的哈利身边,他试着看出究竟是什么让那个人有这种表情。是悲痛吗?总不会是喜悦吧。还是善良?邪恶?

他们经过时,哈利的目光与他短暂相遇。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目光低垂的阿斯特丽德·蒙森,一个似乎是会计的中年男子和两老一少的三个女人,都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他们啜泣、哀号,不时双眼望天、双手握着,静静地伴着棺材走。

哈利站着不动,等这一小队人离开教堂。

“霍勒,这些吉卜赛人还真有意思,对吧?”声音回荡在教堂中。哈利转身。是穿黑西装打领带的艾弗森,脸上还挂着微笑,“我小时候,家里有个吉卜赛园丁。你知道,吉卜赛驯熊师会带着跳舞的熊到处旅行。他叫约瑟夫,喜欢音乐和恶作剧。但是死亡……这些人跟死亡的关系比我们都紧张,他们怕死了缪尔,也就是死者的灵魂,而且相信死人会回来。约瑟夫以前都会去找一个可以把鬼魂赶走的女人。显然这种事只有女人做得到。我们走吧。”

艾弗森轻碰了一下哈利的臂膀,哈利得咬紧牙关才抑制住甩掉这只手的冲动。他们一起走下教堂的台阶,科肯文路上的车流声盖过了教堂的钟声,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敞着后门,正在松宁斯街等候葬礼队伍。

“他们会把棺材送往维斯特火葬场。”艾弗森说,“火葬是他们从印度承袭下来的印度教习俗。在英国,他们会焚烧死者的拖车,但把寡妇锁在车上殉葬已经被禁止了。”他大笑,“他们可以把个人财产带进棺材。约瑟夫跟我说过,匈牙利有个吉卜赛家庭,从事爆破工作的一个男人死了,家人就把他的炸药放进棺材,结果把整间火葬场炸得飞上半空。”

哈利取出那包骆驼牌香烟。

“霍勒,我知道你为什么过来。”艾弗森说,脸上仍挂着笑容,“你想看看能不能在这个场合跟他搭上几句话,对不对?”艾弗森朝行进队伍歪了歪头,队伍中那个瘦高的男子缓缓跨步,另外三个快步想跟上他。

“他就是那个洛斯克?”哈利把香烟塞进唇间。

艾弗森点头:“是她叔叔。”

“其他人呢?”

“看来都是朋友。”

“家人呢?”

“他们不承认死者跟他们的关系。”

“哦?”

“洛斯克是这么说的。吉卜赛人都是说谎不打草稿的骗子,但他的话符合约瑟夫所说的思考模式。”

“什么模式?”

“家庭荣耀重于一切。所以她才被踢出来。洛斯克说,她十四岁时,跟西班牙一个说希腊语的吉卜赛人订了婚,但在完婚之前,她跟一个外地人跑了。”

“外地人?”

“就是非吉卜赛人。一个丹麦水手。没有比这更糟的了,她让整个家族蒙羞。”

“嗯。”哈利说话时,没点燃的香烟在嘴里上下晃动。“据我了解,你跟这个洛斯克已经混得很熟了?”

艾弗森作势拍散假想中的烟雾:“我们有过一次诡异的谈话,我会说那是个小争执。要等我们这边遵守约定了,交谈才会更具体。也就是说,要等他参加完葬礼之后。”

“所以目前为止他没说多少喽?”

“他没说什么对调查本案有影响的话,但他的语气很积极。”

“积极到我看见警察帮忙抬他的亲人去墓园?”

“牧师问欧拉或我能不能帮忙抬棺,因为他们还缺一个人。我觉得没关系,反正我们也要来这里监视他,而且会继续下去。我是指继续监视他。”

哈利眯起眼,看着刺眼的秋日阳光。

艾弗森转身面对他:“霍勒,我想把话说清楚。在我们跟洛斯克谈完以前,谁都不准打他主意。谁都不行。三年来我一直想跟这个什么都知道的人打交道,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我绝对不准事情被搞砸。我的话你听懂了吗?”

“艾弗森,既然现在是私下谈话,那请你告诉我,”哈利说着从嘴上抹去一根烟丝,“这件案子已经变成你我的竞赛了吗?”

艾弗森仰起脸对着太阳,嘿嘿笑了起来。“假如我是你,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他闭着眼睛说。

“怎么做?”哈利忍不住打破沉默。

“我会把西装送去干洗。你这样子好像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似的。”他把两根手指放在眉角,“午安。”

哈利独自站在台阶上抽烟,看着那口白色棺材一边高三边低地走过人行道。

哈利进来时,椅子上的哈尔沃森猛然转身。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有好消息。我……妈的,这什么味道!”

哈尔沃森捏住鼻子,以播报渔业气象的呆板音调说:“你的西装怎么了?”

“掉进垃圾堆了。你有什么消息?”

“哦……对,我想那张照片可能是索兰德的度假区,所以就把照片寄给东阿格德尔郡的所有警局。然后,bingo!一位里瑟尔市的警察马上打电话来,说他对那片海滩很熟。但你知道怎样吗?”

“当然不知道。”

“那地方不在索兰德,而在拉科伦!”

哈尔沃森满脸期待地笑看着哈利,等不到哈利做出反应,他又说:“在东福尔郡,莫斯市外面。”

“哈尔沃森,我知道拉科伦在哪里。”

“对,但这个警察是……”

“南方人也会度假好不好。你打电话到拉科伦了吗?”

哈尔沃森受不了似的翻了个白眼:“那还用说?我打电话到那个露营地和两个出租农舍的地方。还问了那边仅有的两家杂货店。”

“运气如何?”

“很不错。”哈尔沃森又露出笑脸,“我把照片传真过去,一个经营杂货店的男子知道她是谁。他们租了那一区最棒的一间农舍,他有时候就负责开车送货过去。”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薇格蒂丝·亚布。”

“亚布?”

“对,全挪威只有两个叫这名字的人。一个出生于一九〇九年,另一个现年四十三岁,跟阿恩·亚布住在斯勒姆达尔区的比约恩特拉克特路十二号。还有,这是他们的电话号码,老板。”

“别这样叫我。”哈利说着抓过电话。

哈尔沃森叹气道:“怎么?你心情不好?”

“对,但那不是原因。莫勒才是老板,我不是,好吗?”

哈尔沃森正准备回应,哈利急忙举起一只手:“亚布太太吗?”

当初建造亚布家肯定花了不少时间、金钱和空间,还有品位。或者在哈利看来,这房子充满着大量糟糕的品位。要是当初真有建筑师,那么他似乎想把挪威农舍传统融进美国南方农场风格中,还加了一抹粉红色的郊区气氛。哈利的脚陷进圆石铺成的车道,车道经过一处修剪整齐、长满装饰用灌木的庭园,和一只正在喷水池旁喝水的青铜雄鹿。车库的屋脊上有个铜质的椭圆形标志,标志上装饰着一面蓝旗,旗子上是黄色三角形叠在黑色三角形上的图案。

狗愤怒的叫声从屋内传来。哈利走上两个柱子之间的宽台阶,按了门铃,心想来应门的说不定会是穿白围裙的黑人阿姨。

“嘿。”门一开,她清脆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薇格蒂丝·亚布符合一种女人形象,是哈利晚上回家会在电视健身广告上偶尔看到的那种:露出一口白牙的笑容、芭比娃娃般的漂亮金发,还有一副结实、线条优美且属于上流社会的身材,裹在紧身慢跑裤和过小的上衣里。她还做过隆胸,但至少她没把尺寸做得太夸张。

“我是哈利……”

“请进!”她微笑,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化了无瑕的淡妆,眼角几乎看不见皱纹。

哈利踏进宽敝的门廊,里面众多又肥又丑的木雕怪物堆到与他的腰齐高。

“我正在洗东西。”薇格蒂丝解释说。她又露齿一笑,用食指小心地擦掉汗水,免得弄花眼影。

“那我还是脱鞋吧。”哈利说完才想起右脚拇指那里的袜子破了个洞。

“不必,真的,我不是在打扫房子,房子有人会扫。”她笑着,“但我喜欢自己洗衣服。总得限制一下让陌生人进入自家的程度吧,你不觉得吗?”

“对极了。”哈利含糊地说。他得加快脚步才跟得上她。他们经过一个漂亮的厨房,来到客厅。两扇玻璃拉门外是一个宽敞的露台,客厅主墙上有个大型的砖砌建筑,像某种介于奥斯陆市政府和纪念碑之间的房子。

“是培尔·胡默尔为阿恩的四十岁生日设计的。”薇格蒂丝说,“培尔是我们的朋友。”

“嗯,培尔他真是设计了……好一个壁炉。”

“你一定听过建筑师培尔·胡默尔吧?他设计了霍尔门科伦区的新教堂。”

“恐怕没有。”哈利说着把照片递给她,“能不能请你看看这张照片?”

他打量着她脸上越发惊讶的表情。

“这是阿恩去年在拉科伦拍的照片。你怎么会有?”

哈利确认她保持着真实而困惑表情之后才回答。

“我们是在一个名叫安娜·贝斯森的女人鞋里找到的。”他说。哈利看着薇格蒂丝脸上露出的一连串思考、推理和情绪起伏,就像一场快速播放的肥皂剧。先是惊讶,之后是纳闷和困惑,然后是直觉反应,先以不信的笑容来否认,冷静下来后似乎有种恍然大悟的领会,最后是一张绷紧的脸,上面写着:总得限制一下让陌生人进入自家的程度吧,你不觉得吗?

哈利把玩着刚取出的那包烟。一个大玻璃烟灰缸傲气十足地放在茶几中央。

“亚布太太,你认识安娜·贝斯森吗?”

“当然不认识。我应该认识吗?”

“我不知道。”哈利如实相告,“她已经死了,我很纳闷这样一张私人照片为什么在她的鞋子里。你有什么看法?”

薇格蒂丝想做出宽容的微笑,但嘴角却无法上扬。她只好用力摇头。

哈利等着,身子不动,放松。如同让鞋子陷进那些圆石,他让身体陷进那又深又白的沙发。经验告诉他,沉默是让人说话最有效的办法。两个陌生人面对面坐着,沉默就像吸尘器,会把话吸出来。他们这样对坐了漫长的十秒钟。薇格蒂丝咽了口口水:“或许是清洁工在哪里看到这张照片,就顺手拿走了,然后交给了这位……她是叫安娜·贝斯森吧?”

“对。亚布太太,介意我抽烟吗?”

“家里全面禁烟。我先生和我都不……”她迅速举起一只手去摸辫子,“而且我们最小的儿子亚历山大有哮喘。”

“真是遗憾。你丈夫平常都做些什么?”

她惊讶地望着他,原本已经很大的蓝眼睛现在睁得更大了。

“我是说,他的职业是什么?”哈利把香烟放回内侧口袋。

“他是投资人,但三年前把公司卖掉了。”

“什么公司?”

“亚布公司,替旅馆和公共部门进口毛巾和浴室地垫的。”

“那毛巾量一定很大了,还有浴室地垫。”

“我们在整个斯堪的那维亚都有代销点。”

“恭喜。你们车库上有面旗子,那不是领事馆的旗子吗?”

薇格蒂丝恢复了镇静,把发圈解了下来。哈利这才发现她脸上也做过整形,比例有点怪怪的。这表示整形整得完美了,她的脸几乎被人工整成完全对称的了。

“圣露西亚。我先生在那里当过十一年挪威领事。我们在那里有个缝制浴室地垫的工厂,也有一栋小房子。你有没有去过?”

“没有。”

“那个小岛美丽、漂亮又迷人,有些年纪较大的岛民还会说法文。虽然他们的法文我听不懂,但他们真的很迷人。”

“克里奥尔式法语。”

“什么?”

“我看过介绍。你想你先生会不会知道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在死者手里?”

“我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知道?”

“嗯。”哈利微笑,“这解释起来就跟一个人的鞋子里为什么会放了张陌生人的照片一样困难吧。”他站了起来,“亚布太太,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哈利写下阿恩·亚布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目光正好瞥到刚才坐过的沙发。

“嗯……”他开口时看到薇格蒂丝顺着自己的目光看去,“我掉进资源回收箱了。当然,我会……”

“没关系。”她打断他的话,“反正下星期沙发套就会送去干洗。”

来到屋外,她对哈利说她又想了想,能不能请他等到五点再打电话去找她先生。

“那时候他就回家了,不会那么忙。”

哈利没有回答,只见她的嘴角上下移动。

“那时候他和我就能……看看能不能帮你理出头绪。”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有车,而且他办公室就在我回去的路上,所以我就直接开过去了,看看能不能见到他吧。”

“好。”她带着勇敢的笑容说。

哈利走在长车道上,狗叫声一直没停。到了大门,他转过身。薇格蒂丝仍然站在那栋粉红色农舍的台阶上。她低着头,太阳照着她的头发和身上闪亮的运动衣,从远处看过去,像一尊小小的青铜像。

哈利找不到停车位,也没在维卡亚特雷饭店找到阿恩·亚布。只有一个接待员告诉他,亚布跟另外三位投资人合租了一间办公室,他正在跟银行经纪人共进午餐。

离开那栋大楼时,哈利在挡风玻璃的雨刷下面发现一张罚单。他拿起罚单,心情恶劣地来到“刘易斯号”。这不是一艘蒸汽船,而是位于阿克尔港的一家餐厅。跟施罗德酒吧不同的是,这里提供的食物还能吃,顾客群则是一批出得起饭钱的人,他们的办公室就在勉强可以称为“奥斯陆的华尔街”上。哈利在阿克尔港总觉得不自在,但那可能是因为他是土生土长的挪威人,而不是观光客。他跟服务生简短交谈了几句,服务生指了指靠窗的一张桌子。

“各位,抱歉打扰一下。”哈利说。

“啊,终于来了。”桌边三位男士中之一轻喊,一面把刘海往后拨,“服务生,你说这瓶酒是适饮温度吗?”

“我会说这是倒进教皇新宫殿瓶子里醒过的挪威红酒。”哈利说。

吓了一跳的刘海男打量起穿黑色西装的哈利。

“开玩笑的。”哈利笑着,“我是警察。”

惊讶转成了警惕。

“我不是来查环境犯罪的。”

放松转成了疑问。哈利听到男孩子般的笑声,吸了口气。他已决定了该怎么做,却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哪位是阿恩·亚布?”

“是我。”笑着的人回答。他身材瘦削,一头深色的头发又短又卷,眼睛周围有笑纹,这点让哈利知道他经常笑,而且比他原来猜测的三十五岁年纪更大。“抱歉,误会了。”他继续说,声音里仍带着笑,“警官,我帮得上忙吗?”

哈利打量着他,想先对他有点了解再开口。他的声音铿锵有力,目光坚定,闪亮的白色衣领上系了一条领带,打得既不太松,也不太紧。他并没在说“是我”之后就开始沉默,反而加上一句道歉和“警官,我帮得上忙吗?”还故意用些许挖苦的语气强调“警官”两个字,这表示阿恩·亚布如果不是非常自信,就是为了给人自信的印象而下过苦功。

哈利收敛心思,他不是专心考虑该说些什么,而是要注意亚布的反应。

“是的,你帮得上忙,亚布。你认识安娜·贝斯森吗?”

亚布那双跟他太太一样的蓝眼睛看着哈利,想了一会儿之后,用清晰、洪亮的声音回答:“不认识。”

亚布脸上所透露的表情跟他嘴上说的一样。倒不是哈利料到会这样,他已经不再相信天天跟谎言为伍的人能够识破谎言的神话。有个警察曾说,以他丰富的经验来看开庭审理,他知道被告何时说的是谎话。再度为被告发声的施德洛尔·奥内则说,研究显示每个专业团体识破谎言的能力都差不多,清洁工、心理学家或警察都一样好,也都一样差。在比较研究中,唯一得分高于平均值的是间谍。但哈利并不是间谍,只是个承受时间压力的奥普索男人,心情恶劣,而且判断力明显不足。在毫无怀疑根据的情况下,拿不太站得住脚的事去质问一个男人,还当着旁人的面,根本算不上有效率,也绝对不公平。因此哈利心知肚明他不应该这么问:“你知不知道给她这张照片的人可能是谁?”

三个男人都盯着哈利放在桌上的那张照片。

“不知道。”亚布说,“会不会是我太太?或者我的小孩?”

“嗯。”哈利寻找瞳孔的变化和脉搏加快的征兆,如出汗或脸红。

“警官,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既然你不嫌麻烦地来找我,我猜一定不是小事。或许等我跟这三位瑞典商业银行的男士开完会之后,我们私下再谈如何?如果你要等,我可以请服务生找一张吸烟区的桌子给你。”

哈利看不出亚布脸上的笑究竟是嘲弄,还是真心想帮忙。他连这都无法判断。

“我没时间。”哈利说,“如果可以现在就……”

“恐怕我也没时间。”亚布以冷静但坚决的声音说。“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所以我们只能等下午再谈。当然,这是在你仍然认为我帮得上忙的情况下。”

哈利咽了口口水。他毫无招架之力,而且知道亚布也看得出来。

“那就这样吧。”哈利自己都觉得这么说很无力。

“谢谢你,警官。”亚布微笑着点头,“还有你刚才对酒的形容可能是对的。”他转头看着瑞典商业银行的人,“斯坦,你刚才说奥普特康公司怎么样?”

哈利拿起照片,临走前不得不对那位有刘海的银行经纪人难以掩饰的笑容忍气吞声。

来到码头岸边,哈利点燃了一根烟,但一点味道也没吸到。他低吼一声,把烟丢掉。阳光照亮了阿克什胡斯堡垒的一扇窗,海面平静得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羞辱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结果却被人用丝质手套拎起来,轻轻撵了出去。

他转向阳光,闭上眼,心想是不是该回心转意,做点聪明事,比如把整个案子抛在脑后。一切都不合理,情况还是跟以前一样混乱、令人困惑。此时市政厅的钟声响了。

但哈利却不知道,莫勒说对了:这的确是今年最后一个暖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