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说过,自杀是哲学上唯一真正的大问题。”奥内说,鼻子朝波克塔路上方的灰色天空一扬,“因为决定生命是否值得活,正是哲学最根本问题的答案。其他的一切,如世界是不是立体、心灵有九个区还是十二个区,都是那之后的事。”
“嗯。”哈利说。
“我有很多同事都在研究人为什么会自杀。你知道他们发现最常见的原因是什么吗?”
“我正指望你告诉我。”哈利得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左闪右拐地避开人潮,才跟得上这位胖胖的心理学家。
“答案是他们不想再活了。”奥内说。
“这答案可以得诺贝尔奖。”哈利前一天晚上打电话找奥内,说今天九点会到他在斯博维斯街的办公室接他。他们经过北欧银行分行,哈利注意到那个绿色资源回收箱还在马路对面的7-11门外。
“我们常会忘记,自杀通常是有理性的人在理性思考后,认为再也无法从生命中得到什么之后所做的决定。”奥内说,“比方说失去另一半,或是身体不再硬朗的老人。”
“这个女人年轻又充满活力。她会有什么理性的原因?”
“首先,你必须定义什么叫作理性。当忧郁的人选择以结束生命的方式逃离痛苦,你就必须假设痛苦的当事人已估量过生死两种选择。话说回来,在正常情况下,很难把自杀看成理性行为,因为患者已经在走出阴霾的路上,而他们只在那时才有动力做出主动行为,也就是自杀。”
“自杀有没有可能是完全冲动的行为?”
“当然可能。不过更常见的是先有几次尝试,尤其以女人为多。根据统计,美国的女人十次自杀尝试中,就有一次真的死亡。”
“自杀尝试?”
“吞五颗安眠药是求救信号,的确够严重,但如果床头柜上还有半瓶没动,那我不会称之为自杀。”
“这女的拿枪自杀。”
“那就是阳刚式自杀了。”
“阳刚式?”
“男人自杀比较成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男人会选择比女人更激烈而且致命的办法。用枪或从高楼跳下,而不是割腕或吃药。女人举枪自尽非常罕见。”
“罕见到应该起疑的地步?”
奥内仔细打量哈利:“你有理由相信这不是自杀吗?”
哈利摇摇头:“我只想更确定。我们得在这里右转,她家就在转弯后再过去一点。”
“索根福里街?”奥内嘿嘿一笑,眯起眼抬头看着飘过天际的乌云,“当然。”
“当然?”
“索根福里是海地国王克里斯多夫的宫殿名称,国王被法国人抓走之后就自杀了,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SansSouci,也就是无忧。无忧路。索根福里街。你可知道,他把炮火对着天空发射,向神报复。”
“呃……”
“我想你也知道那个作家奥拉·鲍尔是怎么说这条路的吧?我搬到了无忧路,但这样也没多大帮助。”奥内笑得连双下巴都抖了起来。
哈尔沃森站在门外等。“我离开警局的时候遇见莫勒了。”他说,“他以为这件案子已经结案了。”
“我们只想澄清几个小疑点。”哈利说着用电工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门。
警察贴在门口的封条已经取走,尸体也运走了。除此之外,一切就跟前一天晚上一模一样。他们走进卧室,那张大床上的白床单在微光中发亮。
“我们要找什么?”哈尔沃森问正要拉上窗帘的哈利。
“这套公寓的备用钥匙。”哈利回答。
“为什么?”
“我们认为她有一把备用钥匙,是她给电工的。我调查过,系统钥匙不是随便哪个锁匠都能配,必须请制造商向授权过的锁匠定做。由于系统钥匙能打开大门和地下室,这栋公寓大楼的业主委员会会加以管控,公寓住户想配新的钥匙,必须先向委员会提出书面申请。根据委员会的同意书,授权的锁匠有义务列举每一把发给住户的钥匙。我昨晚打电话给威博街的拉斯曼登锁行,他们给了安娜·贝斯森两把备用钥匙,所以钥匙总共有三把。我们在公寓找到一把,电工有一把,那么第三把在哪里?除非找到那把钥匙,不然我们不能排除她死亡时有人在场、那人出去时又把门锁上的可能性。”
哈尔沃森缓缓点头:“哦,第三把钥匙。”
“第三把钥匙。哈尔沃森,你从这里开始找好吗?我想请奥内帮我看个东西。”
“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找到我的手机,不必惊讶。我昨天晚上忘在这里了。”
“你不是说你前天就丢了吗?”
“后来我找到了,然后又丢了,你也知道……”
哈尔沃森摇摇头。哈利带奥内进了走廊,往接待室走去:“我要听听你的意见,是因为我只认识你这么一个会画画的人。”
“可惜,这么说稍嫌夸张了。”刚爬完楼梯的奥内还有点喘不过气。
“没错,但你懂一点艺术,所以我希望你能给点意见。”
哈利拉开最远端房间的滑门,打开电灯,往里一指。奥内倒吸一口气,看的不是那三幅画,而是走到那盏三向落地灯旁。他从花呢夹克内袋取出眼镜,俯身研究起沉重的底座。
“哇!”他满怀热情地喊,“格瑞莫灯的真品。”
“格瑞莫?”
“就是贝托·格瑞莫啊,世界知名的德国设计师。除了其他东西以外,他还设计了凯旋门,也就是希特勒在一九四一年在巴黎建起的那一座。他本来可能成为我们这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但在他生涯最高峰之时,却发现自己有四分之三的吉卜赛血统。他被送进了集中营,名字也从设计过的数栋建筑和艺术作品中剔除。格瑞莫活了下来,双手却在吉卜赛人工作的采石场上受了伤。大战后他仍持续创作,却因为手伤而再也无法重回巅峰。不过我敢打赌,这个灯一定是二战后期的作品。”奥内拿下灯罩。
哈利咳了一声:“其实我是想请你看那些画。”
“初学者。”奥内轻哼,“还是专心看这座高雅的女人塑像好得多。涅米西斯是贝托·格瑞莫在战后最喜欢的主题,就是复仇女神。有意思的是,自杀者常以复仇为动机。他们觉得人生不顺遂是别人的错,就用自杀的方法把这种罪恶感加于别人身上。格瑞莫的妻子有了外遇,他在杀害妻子后也自杀了。复仇,复仇,复仇,你知不知道,人类是唯一会复仇的生物?复仇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
“奥内!”
“噢对,那些画。你是要我解释吧?这跟罗氏墨渍测验倒是挺像的。”
“就是你给病人看,要他们说出联想的那些画?”
“对。这里的问题是,如果我解释这些画,说出的可能多半是我的内心生活,而不是她的。只不过,反正没人相信罗氏墨渍测验了,所以管它呢?我看看……这些画的色调都很暗,或许画里的愤怒多、忧郁少。其中一幅显然还没画完。”
“说不定本来就该这样,也许这样三幅画才形成一个整体?”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也许因为那盏灯上,三个不同灯泡的光都正好各照在一幅画上。”
“嗯。”奥内把手臂横放胸前,食指轻点嘴唇,“对哦,当然了。哈利,你知道吗?”
“什么事?”
“这些画对我毫无意义。原谅我的措辞,但真的屁用也没有。可以走了吧?”
“好。噢,对了,既然你会画画,我还有一件小事。你看,调色板是在画架左边,这样不是很不方便吗?”
“对,除非你是左撇子。”
“了解。我要去帮哈尔沃森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我知道。我会在下笔账单上多加一小时的钟点费。”
哈尔沃森查完了卧室。
“她的个人物品不多。”他说,“好像在搜旅馆房间一样。只有衣服、化妆品、熨斗、毛巾、床单等等,没有家人照片、信件或个人文件。”
一小时后,哈利完全明白了哈尔沃森是什么意思。他们找遍了整间公寓,再度回到卧室,却仍然连一张电话费账单或银行账单都没找到。
“我从没遇过这么稀奇的事。”哈尔沃森说着在哈利对面的写字台边坐下,“她一定整理过了。也许她想让死亡把所有东西,包括她整个人都一起带走。你懂我意思吧?”
“我懂。你有没有看到笔记本在哪?”
“电脑吗?”
“对。”
“你在说什么?”
“你没看到这边的木头上有块颜色稍淡的方形吗?”
哈利指着他们面前的书桌。“看起来像是原本有台笔记本电脑,后来被拿走了。”
“会吗?”
哈利感觉到哈尔沃森质疑的目光。
他们站在马路上,抬头望着这栋淡黄色建筑门面上属于她的那扇窗。
哈利在外套内袋里找到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然后抽了起来。
“这家人的事挺奇怪的。”哈尔沃森说。
“什么事?”
“莫勒没跟你说吗?他们找不到她父母、兄弟姐妹或任何家人的地址,只有一个在坐牢的叔叔。莫勒得亲自打电话给殡仪馆,请他们抬走这个可怜的女子。好像她还死得不够孤单似的。”
“是啊。哪家殡仪馆?”
“桑德曼。”哈尔沃森说,“她叔叔希望把她火化。”
哈利吸了口烟,看着烟雾上升又消散。这个过程从农夫在墨西哥田野播下烟草种子开始,种子在四个月内长成跟人一样高的烟草,两个月后采摘,经过筛选、晾晒、切丝、包装,然后运到弗罗里达或德克萨斯的雷诺烟草公司,摇身一变成为装了过滤嘴的香烟,再装进黄色骆驼牌的真空包装袋,放进纸盒,运往欧洲。一片原本在墨西哥艳阳下一株绿色植物上的叶子,在八个月后,在一个醉汉走下楼梯、下出租车,或因为不敢打开卧室房门面对床下的妖怪,只好拿外套披在身上当被子的时候,掉出他的外套口袋。然后,等他终于找到这根皱巴巴、缠在一堆口袋棉屑里的香烟,把它的一端放进有口臭的嘴里,在另一端打火点燃。那些干燥、切碎的烟草叶被吸入他体内,带来短时间的喜悦后,又被呼了出去,终于自由了。自由消散、化为空无。被人遗忘。
哈尔沃森轻咳了两次:“你怎么知道她跟威博街的锁匠订了钥匙?”
哈利把烟屁股丢到地上,拉外套裹住自己。“奥内好像说对了。”他说,“马上就会下雨。如果你要直接回总署,就顺道带我一程。”
“哈利,奥斯陆肯定有上百家锁匠。”
“没错。我打电话到业主委员会,问他们副主席克努特·阿恩·瑞格斯的,他人挺不错。他们二十年来都请同一家锁匠制锁。可以走了吗?”
“你来了真好。”贝雅特看到哈利走进痛苦屋时说,“我昨晚有了新发现。看看这个。”她倒转录像带,按下“暂停”钮。屏幕上出现一闪一闪的静止画面,画面上丝蒂恩的脸转向劫匪的头罩。“我把部分影格放大了,因为我想让丝蒂恩的脸愈大愈好。”
“为什么?”哈利倒进椅子。
“你看计时显示,就会发现现在是屠夫开枪前八秒……”
“屠夫?”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私下都这样叫他。我祖父有个农场,所以我……
嗯。”
“在哪里?”
“萨得斯达村的山谷。”
“你在那里看过动物被屠宰吗?”
“对。”那是不欢迎别人多问的语气。贝雅特按下慢速播放键,丝蒂恩的脸开始有了变化。哈利看到她以慢动作眨眼、动嘴唇。他正担心会看到开枪那一幕,贝雅特忽然暂停影片。
“看到没有?”她兴奋地问。
几秒钟过后,哈利才明白。
“她在说话!”他说,“她在被杀的前几秒说话了,但录音没录到。”
“因为她在说悄悄话。”
“我怎么没注意到?可是为什么?她说了什么?”
“希望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已经从聋哑学院找到一位唇语专家了,他现在正赶过来。”
“太好了。”
贝雅特看了看表。哈利咬住下唇,吸了口气,低声说:“贝雅特,我以前……”
他直接喊她的名字,她全身一僵。“我以前有过一位同事,叫爱伦·盖登。”
“我知道。”她急忙说,“她在河边被杀了。”
“对。她跟我一起办案碰到瓶颈时,会用几个办法来打开尘封在潜意识里的信息。算是联想游戏吧,把词句写在纸片上之类的。”哈利不安地笑了笑,“听起来或许不靠谱,但有时候还算有效。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也试试看。”
“可以啊。”哈利再次感觉到,贝雅特在专心看录像带或电脑屏幕时,比平常更有自信。现在她看着他的样子,好像他刚才是提议玩脱衣扑克牌。
“我想知道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感觉。”他说。
她紧张地笑着。“感觉嘛,嗯。”
“暂时把冷冰冰的事实忘掉。”椅子里的哈利俯身向前,“别当聪明女孩,你不需要对说出的话负责。只要把你的直觉说出来就好。”
她盯着桌子。哈利等待着。然后她抬眼直视着哈利的眼睛:“我全押在二。”
“二?”
“足球赛博彩,客队总是赢家。那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是我们永远无法解开的。”
“好。为什么会那样?”
“简单的算术。如果想想我们没抓到的那些笨蛋,一个像屠夫这样的人,三思而行,又知道警察的办案方式,他赢的几率就很大。”
“嗯。”哈利揉了揉脸。“所以你的直觉会心算?”
“不只如此。他行动的方式也很特别,很果断,好像是被什么驱使着……”
“被什么驱使?是钱?”
“我不知道。根据统计,劫匪的主要动机都是钱,第二是追求刺激和……”
“贝雅特,别管统计。你现在是警探,你要分析的不只是录像画面,还要用潜意识来诠释你所看到的东西。相信我,这是一位警探最重要的线索。”
贝雅特望着他。哈利知道自己正在把她诱出躯壳。“说啊!”他鼓励她,“是什么在驱使屠夫?”
“情感。”
“哪种情感?”
“强烈的情感。”
“贝雅特,哪种强烈情感?”
她闭上眼睛:“爱或恨。是恨。不,是爱。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开枪杀她?”
“因为他……不对。”
“尽管说,他为什么开枪杀她?”哈利把椅子朝她挪近。
“因为他非这么做不可。因为这是预定好的……”
“很好!为什么是预定好的?”
有人敲门。
哈利宁可聋哑学院的弗列兹·别克动作没那么迅速,还骑单车横跨市区来协助他们,但人家现在已经站在门口了。这位温和、矮胖的男人戴着圆边眼镜,还有一个粉红色的自行车头盔。别克并不聋,更不哑,为了让他尽可能把丝蒂恩的唇部位置弄清楚,他们播放了录像带的前面那部分,也就是可以看见丝蒂恩说话的那一段。视频播放时,别克说个不停。
“我是专家,但其实每个人都能读唇,即使我们听得见别人说什么。正因如此,提早或延后百分之一秒的电影配音才会给人这么不舒服的感觉。”
“是吗?”哈利说,“以我来说,我根本读不出她说了什么。”
“问题在于,只有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话语能够直接透过读唇看懂。要弄懂其他部分,就必须研究脸部和肢体语言,利用你本身的语言学直觉和逻辑去填补缺少的词汇。思考就像视觉一样重要。”
“她现在开始低声说话了。”
别克立刻闭上嘴,聚精会神地看起屏幕上小得难以辨别的唇部动作。贝雅特在劫匪开枪前停止播放视频。
“好。”别克说,“再来一次。”
之后他说:“再来一次。”然后是:“拜托再来一次。”
七次之后,别克点点头表示看够了。
“不知道她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别克说。哈利和贝雅特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我想我知道她说了什么。”
贝雅特几乎是跑着才能追上哈利。
“他是全国这领域里最顶尖的专家。”她说。
“那有什么用。”哈利说,“他自己都说他不确定。”
“但要是她真的说了别克看出来的话呢?”
“那就不合理了。他一定漏读了一个否定词。”
“我不同意。”
哈利停步,贝雅特差点撞上他。她带着警戒的神情抬头,一只眼睁得老大。
“很好。”他说。
贝雅特满头雾水,“什么很好?”
“不同意是好事。不同意代表你看到或明白了什么事,即使你并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有件事我就不懂。”他又迈步起来,“先假设你是对的好了,这样我们就能探讨接下来会怎样。”他停在电梯前,按下按钮。
“你现在要去哪里?”贝雅特问。
“去查几个细节。我一小时内就回来。”
电梯门打开,艾弗森跨了出来。
“啊哈!”他一脸笑容,“大警探出动啦。有什么新发现吗?”
“独立调查小组的目的就是不需要一天到晚报告,不是吗?”哈利说着从他身边绕过,走进电梯,“假如我对你和联邦调查局的理解没错的话。”
艾弗森灿烂的笑容和眼神仍然没变,“重要消息当然得互相分享。”
哈利按下一楼的按钮,但艾弗森用身体挡在门中间,“所以呢?”
哈利耸耸肩,“丝蒂恩在被杀以前,对劫匪低声说了一句话。”
“哦?”
“我们相信她说的是: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对。”
艾弗森皱起眉头:“不对吧?如果她说的是不是我的错,还算合理一点。分行经理把钱放进旅行袋时多花了六秒钟,那并不是她的错呀。”
“我不同意。”哈利说着故意看了看表,“有一位在这领域顶尖的国内专家前来协助我们,贝雅特可以把详细经过告诉你。”
艾弗森靠着电梯一边的门,门不耐烦地一直推挤着他的背:“不然就是她心里一急,漏说了一个‘不’字。贝雅特,你们就进展到这里?”
贝雅特脸红了:“我才刚开始研究科肯文路的银行抢劫案录像带。”
“有什么结论?”
她的目光从艾弗森转向哈利,又回到艾弗森身上,“目前还没有。”
“没有啊。”艾弗森说,“那有个好消息可能会让你们高兴哦。我们已经从叫来讯问的人里找出了九名嫌犯,也终于想出了让洛斯克开口的办法。”
“洛斯克?”哈利问。
“洛斯克·巴克斯哈,下水道鼠王。”艾弗森说,手指扣着皮带扣。他吸口气,把裤子往上一提,露出开心的笑容:“或许待会儿贝雅特可以把详细经过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