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户外灯光的照耀下,雨把早已暗下来的十月天空划出一道道争先恐后的线条。哈利看到灯下的陶瓷招牌写着格瑞特一家:埃斯、丝蒂恩和特隆德住在这里。“这里”是雾村路上一栋带露台的黄色房屋。他按下门铃,打量着四周。雾村路上一块宽阔平坦的田野中央,有四排带露台的房屋,围绕在外的公寓区让哈利想起牧场上的拓荒者在遭遇印地安人攻击时,会占据的防守位置,或许就像这里。有露台的房屋在六十年代为迅速兴起的中产阶级而建,也许雾村路和特雷弗路上逐渐减少的工人人口早已知道这些人是新入侵者,会在这个新国家拥有领导权。
“好像不在家。”哈利说着又按了一下门铃,“你确定他知道我们今天下午会来?”
“不确定。”
“不确定?”哈利转身,低头看着在伞下瑟瑟发抖的贝雅特。她穿着裙子和高跟鞋,之前到施罗德酒吧接她的时候,他还觉得她这身打扮像早上要去喝咖啡。
“我打电话来的时候,特隆德跟我确认过两次今晚的会面。”她说,“可是他好像完全……心不在焉。”
哈利从阶梯上方探身,鼻子贴在厨房窗户上往里看。室内很暗,他只看到墙上有个北欧银行的白色月历。
“我们回去吧。”他说。
这时,邻居的厨房窗户砰的一声开了:“你们要找特隆德吗?”
这句话是清晰的标准挪威语,却带了卑尔根市的腔调,把r的卷舌音发得又重又长,像一列脱轨的中型火车。哈利转过身,看到一个棕色脸庞上有皱纹的女人。她正准备挤出笑容,同时又一脸肃穆。
“对。”哈利说。
“是家人?”
“警察。”
“噢。”女人说,脸上哀凄的表情不见了,“我以为你们是来致哀的。他在网球场,那个可怜人。”
“网球场?”
她指了指方向:“就在田野另一边。他四点就去了。”
“可是现在天都黑了。”贝雅特说,“还下雨。”
女人耸耸肩:“我想一定是在哀悼吧。”她清楚说出r的卷舌音,让哈利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在奥普索附近时,会把几片卡纸塞进自行车车轮里,让纸片拍打辐条。
“听起来你也在奥斯陆东边住过。”哈利说着跟贝雅特朝女人所指的方向走去,“还是我弄错了?”
“没错。”贝雅特说完就不想多谈。
网球场位于公寓区和露台房屋中间的路上。他们听到球拍线打中湿漉漉的网球,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在高高竖起的铁丝网围栏内,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迅速变暗的秋日傍晚发球。
“嘿!”他们接近围栏时,哈利大喊,但那男人没有回答。他们现在才看出男人穿着一件夹克、衬衫,还打了领带。
“你是特隆德·格瑞特吗?”
一颗球打进一摊黑水,弹起,又撞上围栏,差点溅得他们身上全是雨水,但贝雅特迅速用雨伞挡了下来。她拉着大门。“他把自己锁在里面了。”她低声说。
“我们是霍勒和隆恩警官!”哈利大喊,“我们约好要见面的,能不能……妈的!”他没看到球正往这边飞来,就在他面前几厘米啪的一声撞上铁丝网。他擦掉眼中的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全是肮脏、棕红色的水渍。哈利看到那男人又抛出下一颗球,立刻转过身去。
“特隆德·格瑞特!”哈利的喊声在公寓区间回荡。他们看着一颗网球飞出一个大弧,往公寓区的灯光处飞,被黑暗吞没,掉落在田野上。哈利再度看着网球场,却只听到一声嘶喊,看到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朝他冲过来。打球者撞上金属网,网子发出咯吱声,他四肢着地倒在地上,爬起来,助跑,然后又朝铁网冲来。倒下,站起,再冲。
“天哪,他疯了。”哈利咕哝道。他看到一张白脸和炯炯的目光朝他逼近,本能地退后一步。贝雅特扭亮手电筒,往特隆德身上照。特隆德现在挂在铁网上,湿淋淋的黑发贴着苍白的前额,好像在找什么目标,然后又像汽车挡风玻璃上的冻雨般滑下铁丝网,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贝雅特低声问。
哈利咬了咬牙,朝手掌啐了一口。他从手电筒的光里,看到红色的碎石子。
“你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去车里拿剪网钳。”他说。
“然后就帮他打镇静剂了,对吧?”安娜问。
哈利点头,喝了一口可乐。
坐在他们附近高脚椅上的,都是西城的年轻顾客,喝着烈酒、缤纷的鸡尾酒和健怡可乐。M就像奥斯陆大多数的咖啡馆,在城市风格中带有乡村、纯朴又讨喜的味道,让哈利想起以前学校里的同学“烤串”,他聪明又守规矩,后来大家发现他竟然做了一本册子,里面全是那些“出风头”小孩会用的俚语。
“他们把那个可怜人带到了医院。后来我们又去跟那个邻居谈,她说自从他太太被杀后,他每天傍晚都去那里打网球。”
“老天!为什么?”
哈利耸了耸肩。“在那种情况下失去亲人,发疯也不足为奇。有些人压抑痛苦,表现得好像死者还在世。那个邻居说,丝蒂恩和特隆德是很棒的混合双打组合,夏天时他们几乎每天下午都去球场练球。”
“所以他是在期待太太回来发球吗?”
“也许吧。”
“唉,天哪!请帮我拿瓶啤酒好吗?我去一下洗手间。”
安娜双腿一抬,下了高脚椅,摇曳生姿地走向房间另一头。哈利不想也不需要跟过去,他已经看到想看的了。她的眼角多了几条皱纹,乌黑的头发中多了几丝灰发,除此之外,她跟以前一模一样。同样的黑色眼眸,和眉毛下那丝警惕的神色;同样又高又窄的鼻子,下面却是丰满的嘴唇,瘦削的双颊似乎让她显出一副饥饿的表情。她或许称不上大美女,因为她的五官太有棱角、太直白,但她苗条的身材却曲线玲珑。哈利发现在她走过用餐区时,至少有两个男人的注意力被她吸引。
哈利点燃另一根香烟。离开特隆德,他们去找了分行经理赫尔格·克莱门森,但也同样没什么线索。他还是一副备受惊吓的样子,坐在凯尔萨斯路自家二层公寓的椅子上,看看在他脚边跑来跑去的贵宾犬,又看看在厨房和起居室走来走去、忙着弄咖啡和酥皮奶油牛角面包的妻子。那是哈利这辈子吃过最干的酥皮奶油牛角面包。贝雅特的穿著比哈利身上的褪色牛仔裤和马丁靴更适合克莱门森家的中产风格,尽管如此,大部分谈话仍发生在哈利跟精神紧张而且说话像连珠炮的克莱门森太太之间,他们讨论今年秋天不寻常的多雨和做酥皮奶油牛角面包的艺术,直到咚咚咚的脚步声和响亮的啜泣声打断他们的对话。克莱门森太太解释说,她可怜的女儿伊娜在怀孕七个月时,被男友抛弃了。这个男人还真会遗弃东西,果然是当水手的,现在他去地中海了。哈利差点把面包喷得满桌都是。这时贝雅特转过话题,问赫尔格:“你认为那劫匪多高?”赫尔格的目光已经不在那条狗身上了,因为狗从客厅房门走了出去。
赫尔格凝视着她,拿起咖啡杯举到唇边。由于他不能同时说话和喝咖啡,举到唇边的杯子就悬在那儿:“多高?大概两米吧。丝蒂恩总是那么一丝不苟。”
“克莱门森,他并没有那么高。”
“好吧,那一米九。而且她打扮得很得体。”
“他当时穿什么?”
“黑色的衣服,类似橡胶那样。今年夏天她头一次好好休假,去了希腊。”克莱门森太太吸了吸鼻子。
“类似橡胶?”贝雅特问。
“对。还有头罩。”
“克莱门森先生,头罩是什么颜色?”
“红色。”
这时贝雅特不再做笔记了。没多久他们就坐进车内,开车回城。
“要是法官和陪审团知道,目击者所描述的银行劫匪有多不可靠,他们就会拒绝让我们以此为证据。”贝雅特说,“我们脑子里重新创造出来的东西,真是错得离谱。好像恐惧让他们戴上了眼镜,把劫匪变高、变模糊,把枪变多,把每一秒都拉长了似的。这个劫匪只花了一分多钟,但人口旁收银柜台的布莱恩女士却说他在里面待了将近五分钟。他的身高也不是两米,而是一米七九。除非他穿了增高鞋,专业劫匪这么做也不奇怪。”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他的身高?”
“录像带啊。你用劫匪进门时的门框作为高度参照物。我早上去银行记下来了,拍了新的照片然后测量过。”
“嗯。我们犯罪特警队都把这种测量工作交给现场勘查组。”
“测量录像带中对象的高度听起来容易,实则不然。比方说,一九八九年卡德巴肯区的挪威银行抢劫案中,现场勘查组的测量就误差了三厘米。所以我倾向亲自去量。”
哈利眯着眼看她,心想不知道该不该问她当初为什么来当警察。但他只问她,能否载他去威博街的锁匠那里。下车前,他又问她有没有注意到在他们问话的时候,赫尔格拿着满到杯口的咖啡,却一滴都没溅出来。她没注意到。
“你喜欢这里吗?”安娜问,坐回她的高脚椅上。
“嗯,”哈利打量了一下四周,“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也不是我的。”安娜说着拎起包,站了起来,“去我家吧。”
“我才刚替你拿了啤酒来。”哈利对着起雾的玻璃杯点点头。
“一个人喝酒多无聊。”她说着拉长了脸,“放轻松啦,哈利。走吧。”
雨已经停了,雨水清洗过的冰冷而新鲜的空气令人心胸舒畅。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秋天我们开车去马里达伦谷的事?”安娜边问,边把手插进他臂弯,开始漫步。
“不记得。”哈利说。
“你一定记得的!我们开你那辆超烂的福特,座位还不能放平。”
哈利不自然地笑了。
“你脸红了。”她开心地说,“哦,那你一定也记得我们停车到森林里散步,林子里满地黄叶,就像……”她捏了捏他臂膀,“就像一张床,一张金子做的大床。”她大笑着推了推他。“后来我还得帮你推车,好让那辆老爷车发动。现在车子应该已经卖掉了吧?”
“这个嘛,”哈利说,“还在车库里。以后再说吧。”
“哎哟,你怎么说得像是得了肿瘤之类的病然后被送进医院的老朋友似的。”她又轻声加了句,“哈利,你不该这么快就放手的。”
他没回答。
“到了。”她说,“总之,你没忘记这里吧?”他们停在索根福里街上的一扇蓝色门前。
哈利轻轻地抽出手臂。“安娜。”他开口,想假装没看到她警告的目光,“我明天一大早得跟犯罪特警队的探员开会。”
“我什么都没说啊。”她说着打开了门。
哈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把手伸进外套,把一个黄色信封放到她手上:“锁匠那边的。”
“啊,是钥匙。没什么问题吧?”
“店里的人很认真地研究我的身份证,还要我签名,真怪。”哈利瞄了一眼手表,打了个哈欠。
“他们给人通用钥匙都很严格。”安娜很快回答,“整栋楼的门都可以用这把钥匙,包括大门、地下室、住户公寓,等等。”她紧张又敷衍地一笑,“需要我们的业主委员会写书面申请书,他们才能多配一把备用钥匙。”
“我懂。”哈利说,前后摇晃着身子。他吸口气,准备说晚安。
她没让他得逞。她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哈利,只是喝杯咖啡。”
大起居室中,同一盏吊灯高挂在天花板上,下方是同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哈利以为当年墙壁是浅色的——白色或黄色之类的,但他不确定。现在墙壁却是蓝色的,房间似乎变小了。或许安娜想换个格局吧,毕竟一个人要住在有三间客厅、两间大卧室和层高三米半的公寓而不觉得空,实在不容易。哈利记得安娜曾经说过,她奶奶也独自住一间公寓,却不常在家,因为她是有名的女高音,能唱的时候都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
安娜进了厨房,哈利打量着起居室。这里空空的,没几件家具,只有一个跟冰岛小马一样大的鞍马,架在往外伸展的四只木脚中央,后方还有两个突出的圆环。哈利走近,摸了摸上面光滑的棕色皮革。
“你开始运动了吗?”哈利高声问。
“因为那匹马?”安娜在厨房里喊着回应。
“这不是给男人的吗?”
“对。哈利,你真的不要来杯啤酒?”
“不。”他喊,“但是说真的,你为什么把这东西放在家里?”
听到她的声音出现在自己背后,哈利吓了一跳:“因为我喜欢做男人会做的事。”
哈利转身。她已脱了毛衣,站在门廊,一只手放在腰际,另一只手高举,扶着门框。哈利在最后一刻把自己想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的目光压住了。
“我在奥斯陆健身俱乐部买的。这会是件艺术品,一件设备,就像‘握手箱’,这个我想你也没忘吧。”
“你是指桌上那个可以把手从帘子里伸进去的箱子?箱子里有很多可以让人握住的假手?”
“也可以摸、挑逗或拍掉。那些手里面装了加热器,保持在人体的温度,结果畅销得很,不是吗?大家以为有人躲在桌子下面。跟我来,我有些东西想让你看看。”
他跟着她走进最里面的一间房,她拉开拉门,牵起他的手一起走进黑暗。灯光亮起时,哈利开始只盯着那盏灯。这盏镀金的落地灯是女人造型,它一手拿着天平,一手拿着把剑,三个灯泡分别装在剑、天平和女人的头旁边。哈利转过身时,发现每个灯泡都照着一幅油画。其中两幅画挂在墙上,第三幅显然还没完成的则搁在一个画架上,左边墙角钉了个调色盘,上面有几块黄色和棕色的颜料。
“这些是什么画?”哈利问。
“肖像画。你看不出来吗?”
“哦。这里是眼睛?”哈利指了指,“那边是嘴巴?”
安娜歪着头:“随你怎么看。里面有三个男人。”
“我认识吗?”
安娜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哈利,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不,我想不,但如果你愿意,或许可以跟他们认识一下。”
哈利更仔细地端详着那三幅画。
“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我的邻居拿着雪橇,看到在我快走的时候有个男的从锁匠那边的小房间出来,我也看到M那里的服务生,还有电视名人培·斯戴尔·隆宁。”她大笑:“你知不知道,视网膜会把一切都反过来,所以你的头脑先接受到的是镜像画面?如果你想看清事物的真实面貌,就必须看镜中的影像。那么你在里面就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她的双眼发光,哈利实在不忍心反驳,告诉她视网膜并没有把影像左右对调,而是上下颠倒。“哈利,这将是我最后的大作,后人会因为这幅画而记住我。”
“你说这些肖像画?”
“不,这些只是一件作品的其中一部分。还没完成呢,你等着看吧。”
“嗯,作品有名字吗?”
“《涅墨西斯》。”她低声说。
他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她,两人四目相接。
“名字灵感来自那位女神,你知道的。”
影子落在她的侧脸上。哈利转过头,他看够了:她的背部曲线在乞求舞伴,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方,仿佛不确定该往前还是往后,她的胸腔起伏着,细细的脖子上分布着血管,哈利好像看到血管在跳。他觉得好热,还有点头晕。她刚才说什么?“你不该这么快就放手。”他会放手吗?
“哈利……”
“我得回去了。”他说。
他从她头上脱掉外套,她笑着倒在白床单上。笔记本电脑上的屏保是摇曳的棕榈树,土耳其蓝的屏幕光在床头板那些小魔鬼和张着嘴的恶魔雕刻上摇晃,她在灯光中解开他的皮带。安娜说这是她外婆的床,已经放了快八年了。她咬着他的耳朵,用陌生的语言轻声说起甜言蜜语,然后她停止低语,骑到他身上,一面喊着、笑着、哀求着,召唤着外在的力量,而他只希望能继续。就在他快到达高潮时,她忽然停止动作,双手捧起他的脸,轻声问:“永远只属于我?”
“想得美。”他大笑,把她翻了个身,换成自己在上边。木头的恶魔对他邪笑。
“永远只属于我?”
“对。”他呻吟,然后射了。
笑声停歇时,他们满身是汗地躺着,他们身体在床单上紧紧缠在一起。安娜说这张床是一位西班牙贵族送给她外婆的。
“一九一一年,她在塞维利亚开完演唱会后人家送她的。”她说着微微抬起头,好让哈利把点燃的香烟放在她唇间。
这张床上了埃伦诺拉号,在三个月后抵达奥斯陆。机缘巧合之下,埃伦诺拉号的丹麦船长,叫什么贾斯博的,应该是跟她外婆在这张床上睡过的第一个情人,虽然不是她一生中的第一位情人。贾斯博显然是个热烈的男子,根据她外婆的说法,这就是床上那只装饰马没有头的原因。贾斯博船长在狂喜中,一口咬掉了马头。
安娜大笑,哈利微笑。然后烟抽完了,他们开始做爱,西班牙马尼拉木发出咯吱与呻吟声,让哈利觉得自己像在一艘无人掌舵的船上,但那无关紧要。
那是好久以前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外婆留给安娜的床上,清醒地过夜。
哈利在狭窄的铁床上扭了扭身子,床头柜上的收音机闹钟刺眼地亮着三点二十一分,他咒骂了一句。他闭上眼,思绪又缓缓滑到安娜身上,还有那年夏天,她那张铺着白床单的床。当时的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但他还记得那几个粉红而曼妙的夜晚,像一张张色情明信片。就连夏天结束时他分手用的理由,都是庸俗而热情的那套:“我配不上你。”
那时的他严重酗酒,人生朝一个方向坠落。在某一次稍微清醒的时刻,他下定决心不再拖累她。她用陌生的语言咒骂,发誓有一天会向他复仇:从他身边夺走他最爱的东西。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段关系只维持了六个星期。那之后,他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一家酒吧里,她泪眼汪汪地走来请他离开,他照办了;另一次是在哈利带妹妹一起去参观一场展览会的时候。他答应会打电话给她,但他根本没打。
哈利翻过身,又看了看时钟。三点二十二分。那天晚上,他吻了她。等他安全地出了她家那扇有着凹凸玻璃的大门,他俯身过去想拥抱她说晚安,那个拥抱变成了一个吻。简单又美好。总之,说简单总是没错。三点三十三分。妈的,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连跟旧情人吻别、道晚安都觉得愧疚?哈利做了几次有规律的深呼吸,把心思放在从波克塔路到工业街的脱逃路线上。吸,呼,再吸。他仍然闻得到她的香水味,感觉得到她身体的甜蜜压迫,以及从她舌头上传来的狂野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