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航天员

老人让哈利想起航天员。滑稽的小步伐、僵硬的动作、一对死气沉沉的黑眼珠,以及匆匆踩过木地板的鞋。好像唯恐一跟地面失去接触,就会飘进太空。

哈利看了看悬挂在出口白墙上方的时钟,下午三点十六分。窗外,波克塔路上满是行色匆匆的周五人潮。十月份低悬的太阳,映照在高峰时间车辆两侧的后视镜中。

哈利专心看着那个老人。亟须清洗的帽子和典雅的灰色外套,外套下是花呢夹克、领带和穿旧的灰色长裤,裤缝又直又挺;脚上的鞋擦得锃亮,鞋跟处有磨损。这样的退休人士在梅杰斯图恩区似乎多的是。这并非猜测,哈利知道奥古斯特·舒尔茨现年八十一岁,之前是服饰零售商,除了战时有段时间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待过一阵子,这辈子都住在梅杰斯图恩区。他每天都走过铃环街的陆桥去探望女儿,僵硬的膝盖就是在桥上摔过一跤的结果。他的手臂在手肘处弯成直角,伸向前方,更给人一种机器人的感觉。他的棕色拐杖吊在右前臂上,左手抓了张银行支票,准备拿给二号柜台后方的短发年轻人。哈利看不见银行员工的脸,但他知道那人凝视着老人,露出同情又不耐烦的表情。

三点十七分,终于轮到舒尔茨了。

丝蒂恩·格瑞特坐在三号柜台后方,她刚从一个头戴蓝色毛线帽的男孩手里接过一张汇票,正替男孩数出七百三十挪威克朗。每把一张钞票放上柜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就闪一次光。

哈利看不到,但他知道三号柜台前方有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女人前后摇着婴儿车,大概是想让自己分心吧,因为婴儿已经睡着了。女人等着布莱恩女士替她服务。布莱恩女士正大声对电话那头的男人解释,他不能从别人的账户拿钱,除非该账户持有人签署同意书。她还说,自己还在柜台值班,讨论或许该结束了。

这时门开了,两个男人大步走进银行。一个是高个子,另一个比较矮,都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丝蒂恩抬头。哈利看了看表,开始计时。男人冲向丝蒂恩所在的柜台,高个子走路的模样像是脚下有水坑;矮个子则步履轻快,仿佛身上容纳不了过度发达的肌肉。戴蓝帽子的男孩缓缓转身,一边走向出口,一边专心数钱,完全没看到那两个男人。

“嘿。”高个子的男人对丝蒂恩说,把一个黑箱子重重放在柜台上。矮个子推了推鼻梁上的反光墨镜,上前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箱子放在旁边。“钱!”他尖着嗓子,“开门!”

就像按下了暂停键,银行里的一切都冻结了,只有窗外的车流透露出时间并未停止,还有时钟的秒针显示已经过了十秒。丝蒂恩按下桌子下方的按钮。一阵电子蜂鸣声响起,矮个子男人用膝盖把柜台门顶在墙上。

“钥匙在谁那里?”他问,“动作快,我们时间不多!”

“赫尔格!”丝蒂恩回头喊。

“什么事?”声音从银行内唯一一间办公室敞开的门内传来。

“赫尔格,我们有客人!”

一个戴眼镜、打着领结的男人出现。

“赫尔格,这两位男士要你打开提款机。”丝蒂恩说。

赫尔格·克莱门森眼神空洞地望着两个穿工作服的男人。男人现在跟他在柜台的同一边。高的那个紧张地瞥了大门一眼,矮的那个紧盯着这位分行经理。

“噢,对,当然。”赫尔格倒吸了口气,好像刚想起错过的约定似的,又发出一阵洪亮的狂笑。

哈利一动不动,把这些人每个细微的行动和姿势尽收眼底。他继续看着门上的时钟,但余光仍能看见那位分行经理从里面打开提款机,取出两个长形金属盒,递给两个男人。整个过程都在安静中以极快的速度进行。五十秒。

“老兄,这些给你!”矮个子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两个模样差不多的金属盒交给赫尔格。分行经理咽了咽口水,点点头,拿起盒子放进提款机内。

“周末愉快!”矮个子说着挺直背脊,抓起箱子。一分半钟。

“等一下。”赫尔格说。

矮个子的身体一僵。

哈利吸着两颊,想让自己专心。

“收据……”赫尔格说。

两个男人瞪着这位矮小的灰发分行经理好一会儿,然后矮个子开始大笑。声音大而刺耳,还有些歇斯底里:“你真以为我们会没签名就走人?交出两百万却没收据!”

“呃,”赫尔格说,“你们其中一个上礼拜就差点忘记。”

“最近送货部好多新人。”矮个子说。他跟赫尔格分别在黄色和粉红色的表格上签字,然后交换表格。

哈利等到大门再度关上,才又看了看时钟。两分十秒。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白色的北欧银行运钞车驶离。

银行里的人继续交谈。哈利不需要数,但他还是数了。七个人。三个在柜台后,四个在柜台前,包括那个婴儿和一个刚进门的男人,男人穿工作服,站在房间中央的桌旁,正在支票收执联上写账号。哈利知道是写给阳光旅行社的。

“午安。”舒尔茨开始朝大门的方向移动。

时间是三点二十一分十秒。从这时起,一切都变了。

门开的时候,哈利看到丝蒂恩从文件中抬起头,又低下去。然后她又抬头,这一次速度慢了些。哈利的注意力移到大门。进来的那个男人已经拉下连身衣的拉链,抽出一把黑色和橄榄绿相间的AG-3自动步枪。一顶海军蓝的头罩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眼睛。哈利从零开始数。

头罩的嘴部开始动,像个大脚怪玩偶:“不许动,抢劫!”

他并没有提高音量,但在狭小密闭的银行大楼中,这句话就像发射了一门大炮。哈利仔细打量着丝蒂恩。在遥远的车流声中,他听到男人扣动扳机,上了油的金属发出一声流畅的咔嗒声。丝蒂恩的左肩垮了下来,不细看还不会发现。

勇敢的女孩,哈利想,或许她只是吓坏了。奥斯陆警察大学的心理学讲师奥内曾经告诉他们,人如果害怕到一定程度,就会停止思考,按之前设定好的模式行动。奥内说,多数银行员工会在惊吓中按下无声的抢劫警铃。他也引述抢劫后的讯问简报,表示很多人事后都不记得自己是否按过警铃。他们都进入了“自动导航”模式。奥内说,银行劫匪也一样,预先设定要对任何阻止他行动的人开枪。银行劫匪越害怕,别人让他改变想法的机会就越渺茫。哈利全身紧绷,盯着银行劫匪蓝色的眼睛。

劫匪解开一个黑色旅行袋,扔过柜台上方。黑衣男子走了六步到柜台门口,手往门上一撑,双腿越过门,站到丝蒂恩的正后方。丝蒂恩仍然坐着,表情空洞。很好,哈利心想。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不想盯着劫匪看,免得激怒对方。

她还没出现惊慌的反应,但哈利看出丝蒂恩的胸口在起伏,她的白上衣变紧了,衣服下面窄小的胸腔似乎挣扎着要吸气。十五秒。

她清了清喉咙。一次,两次,总算让声带发出声音:“赫尔格。提款机钥匙。”尽管三分钟前才说过类似的话,但此刻丝蒂恩的嗓音已经低沉沙哑得像变了个人。

哈利看不到他,但他知道赫尔格已经听到劫匪的说话声,而且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了。

“快点,不然……”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在一阵沉滞的停顿中,整个银行只有舒尔茨的鞋底在木地板上拖曳的声音,像两把刷子反复慢速擦过鼓面。

“……他会开枪杀我。”

哈利看着窗外。外面通常会有一辆没熄火的汽车,但他没看见。只有经过的汽车和行人模糊的影子。

“赫尔格……”她的声音在乞求。

快啊,赫尔格,哈利暗暗催促。他对这位老银行经理略知一二,知道他家里有两只纯种贵宾犬,还有妻子和最近被男友搞大肚子后被抛弃的女儿。他们已经收拾好,准备等赫尔格一回家,就开车去山上的小木屋。此时此刻,赫尔格觉得自己沉在水里,像身处慢动作的梦境中,不管多么想加快速度都没有用。然后他进入了哈利的视野。银行劫匪抓住丝蒂恩的头发一扯,站到她后方,自己则面对赫尔格。赫尔格像个必须喂马却又怕得要命的孩子,站得老远,整条手臂伸得直直的,手里抓着一串钥匙。面罩男在丝蒂恩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把步枪对准赫尔格。赫尔格踉跄地退了两步。

丝蒂恩清了清喉咙:“他说,打开提款机,把钱放进这个黑色旅行袋。”

赫尔格茫然地盯着对准他的步枪。

“你有二十五秒,之后他就会开枪。对象不是你,而是我。”

赫尔格张开嘴又闭上,好像想说什么。

“快点,赫尔格。”丝蒂恩说。

抢劫从开始到现在过了三十秒,舒尔茨已经快走到大门了。分行经理在提款机前跪下,看着那串钥匙。钥匙共有四把。

“还有二十秒。”丝蒂恩的声音响起。

梅杰斯图恩区警局,哈利想。巡逻车已经出发,相隔八条街,现在是星期五的高峰时间。

赫尔格发抖的手指取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插进一半就卡住了。他更用力地往里戳。

“十七秒。”

“可是……”他开口。

“十五秒。”

赫尔格拔出钥匙,换了一把再试。插进去了,却转不动。

“老天……”

“十三秒。赫尔格,用贴绿胶带的那把。”

赫尔格盯着钥匙,仿佛他从来没见过这串东西。

“十一秒。”

第三把钥匙插入、转动。他拉开门,转向丝蒂恩和那个男人。

“还有一个锁要开……”

“九秒!”丝蒂恩喊。

赫尔格发出一声呜咽,手指滑过凹凸不平的钥匙边缘,眼前一片昏花。他像盲人触摸盲文那样,摸索着钥匙边缘,想找出正确的那把。

“七秒。”

哈利仔细听着,还没听见警车鸣笛。舒尔茨握住了大门的把手。

一声金属的咔嗒声,整串钥匙掉到地上。

“五秒。”丝蒂恩低声说。

大门开了,马路上的声响涌进银行。哈利好像听到远方有熟悉的濒死哀号。那声音又响了。警车声,然后大门关上了。

“赫尔格,两秒!”

哈利闭上眼,数到二。

“开了!”赫尔格大叫。他打开第二道锁,半蹲着拉扯卡住的钱箱,“等我把钱拿出来就好!我——”

一声刺耳的尖叫打断了他。哈利看着银行的另一头,有个女人呆若木鸡地站着,望着那个一动不动、拿枪抵住丝蒂恩脖子的银行劫匪。丝蒂恩的眼睛眨了两下,一声不吭地朝婴儿车的方向点了点头,小孩的尖叫声更响亮了。

第一个钱箱松脱时,赫尔格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拉过那个黑色旅行袋,在六秒内把钱全扔了进去。赫尔格按照要求拉上袋口的拉链,站在柜台边。一切指示都通过丝蒂恩的嘴传达,现在她的声音听起来惊人的冷静。

一分钟零三秒。抢劫完成,钱全进了旅行袋。几分钟后警车就会抵达,四分钟内其他警车会挡在银行四周的逃跑路线外。劫匪全身的细胞一定都在大叫“他妈的该走了”。然后,发生了一件哈利想不通的事。完全不合理。劫匪不但没逃跑,还一把扯过丝蒂恩的头发,将她转了半圈,面向自己。哈利眯起眼睛。他这几天得去检查一下视力,但他还是看到了。丝蒂恩被迫望着面前那个看不见脸的施虐者,听进他对她低声说的话之后,她脸上呈现出缓慢、渐进的变化:两道纤细、修剪整齐的眉毛,在眼睛上方弯成了两个“S”,眼睛像要跳出眼眶似的瞪得老大,上唇向上扭曲,嘴角下垂成惨笑的表情。婴儿不哭了,这场啼哭来去都很突然。哈利用力吸了口气。因为他很清楚:这是冻结的画面,精湛的影像。刹那间,两个人被镜头捕捉,一个对另一个判决死刑。戴面罩的脸与无助的对手之间,有两只手掌宽的距离。死亡使者和他的受害人。枪对准她的喉咙,一条细链悬着一个心形金坠子。哈利看不到,但他仍然能感到在她纤细皮肤下跳动着的脉搏。

一阵模糊的声音响起。哈利竖起耳朵。但那不是警车,而是隔壁房间的电话。

面罩男转头,看了看吊在柜台后方天花板上的监视摄像头。他举起一只手,伸出戴着黑手套的五根手指,握拳,然后伸出食指。六根手指。多用了六秒。他又转向丝蒂恩,双手把枪握在腰际,枪口向上指着她的头,双腿微微分开好抵抗后座力。电话还在响。一分十二秒。钻石戒指在丝蒂恩半举着的手上闪烁,仿佛在向谁道别。

就在三点二十二分二十二秒时,他扣下扳机。枪声尖锐又空洞,将丝蒂恩的椅子打得后退,她的头在脖子上晃着,像个肢体残破的布娃娃。随后,椅子整个翻倒,丝蒂恩的头撞上了桌角,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消失在哈利的视野中。原本贴在柜台上方的玻璃隔板、写着北欧银行新退休方案的海报,也成了一片血红。哈利现在只听到愤怒、不肯妥协的电话铃声。戴面罩的劫匪拿起旅行袋。哈利得做个决定。

劫匪跳过柜台,哈利下定决心。他飞身离开椅子,跨出六步,抵达,接起电话:“有话快说!”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空当,他听到客厅电视中警车的鸣笛声、邻居家传来的巴基斯坦流行歌曲,还有走上楼梯井的沉重脚步声,好像是麦德森太太的。电话那边传来一声轻笑,笑声来自曾经的一次邂逅,尽管时间不算太久,却让人觉得遥远而陌生,就像哈利百分之七十的人生经历,不时以含混的谣传、完全虚构的事实,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过现在这个是他能够确认的往事。

“哈利,讲话还是这么有男子气概啊?”

“安娜?”

“哇塞,哈利,了不起。”

哈利感到一阵甜甜的暖意冲上胃部,几乎像威士忌,但只是几乎。他从镜中看到钉在对面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年幼的他和妹妹多年前在维斯顿市过暑假时照的。照片里的两人露出孩子的笑容,相信不会有不幸降临在自己身上。

“哈利,你星期日晚上都做什么?”

“嗯。”哈利听到自己自动模仿起她的声音:稍显低沉、拖着尾音。他不是故意的,至少现在不是。他咳了一声,改用更中性的音调:“做普通人做的事。”

“什么事?”

“看录像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