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好几本书,从没写过前言和后记,这是第一次。
我是老三届和新三届的成员之一,小时候赶上“文革”,当了“黑五类”子弟,初中没毕业就被赶出校门,当了九年工人,接受再教育和改造。改革开放后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考进大学重新读书。我属于三生有幸,硕士生导师山东大学王仲犖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谭其骧教授,都是著名学者。当学生一辈子能遇见一位名师已是足够走运,我能受到两位名师的教诲,更属罕见的好运。这也给我很大的压力。我总要传承学业,才对得起老师的栽培。命运有点阴差阳错,我毕业后,脱离了原来的中国古代史专业,穿上军装,到北京西山的军事科学院,当了一名百科全书编辑,一干就是15年。当师兄师弟都已成为国内知名学者时,我还是默默无闻。
然而,我却没有自卑感。因为我遵从师训,没有丝毫懈怠。到了军事科学院,从事一个全新的专业:中国军事史。军科是全军最高的科研机构,其特色就是收藏了丰富的军事档案。我原来以为自己很懂历史,在得到院内老首长和前辈的不断教导后,我发现自己学的历史和真实有很大的差别。过去看中国革命史,总觉得都是枯燥的说教。但是老同志如数家珍地给我讲述往事,我突然感觉如此精彩,如此惊心动魄。于是顺着他们指出的线索,我一头扎进图书馆,大量阅读那些发黄的历史资料。每天下班之后,晚上在办公室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不觉寒暑春秋。此时,能把专业和爱好结合在一起,用导师教给我的古代史的考证方法去研究现代史,经常有心得和发现,我感受到了做学问的快乐,其乐无穷。
从军队退休后,我被聘到上海交通大学工作。此时我无须为评定职称而去奔波忙碌,得到了相当大的自由空间,可以到处走走看看。研究军事,总要到实地看看,方才能避免纸上谈兵。到一些红色遗迹考察时,我突然发现历史资料与实地考察有很大的差异。把这些故事写出来,不是很精彩吗?经过这些游历之后,我一改文风,从学术性的研究历史到探寻真相,还原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这时我才懂得,司马迁的《史记》为何如此精彩,笔下的项羽、刘邦、韩信、张良为什么那么鲜活,就因为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当地人那里获得真实的故事,把它写进历史书中。我们现在的交通和信息条件,不知胜过太史公时期多少倍,为什么写不出那样生动的历史呢?
找到这个感觉之后,我只要有空,就出行游历,到那些红色故事的发生地去探查考究。在江西永新三湾村的大树下,我感受到毛泽东当年带着一支“筋疲力尽”的队伍,还不知道能不能在井冈山栖身。他改编队伍,支部建在连上,不是去落草为寇,而是要摸索出一条前人没走过的革命之路。走到这里的人,才是最坚定的战士。从井冈山到瑞金,今天走高速公路,一条条深深的隧道穿越一座座大山。想当年毛泽东和红军是用双脚一步步走过的,革命创业何等艰难,他却写出“踏遍青山人未老”的诗句,浪漫中蕴含的雄伟,让人敬佩不已。雄伟的太行山深处,至今还是道路崎岖,行车艰难。类似桃花源的黄崖洞,入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峡谷,进去是有田有水的田园风光,八路军就在这里办兵工厂,生产枪支手榴弹。为什么能持久抗战,就是共产党善于利用崇山峻岭,深山老林,让占据铁路公路的日军用不上现代的交通工具,只能望着大山叹息。
然而,历史的真实不全是光辉灿烂,我也有当年贾谊的感觉,历史中有可为痛哭者,可为流涕者,可为长太息者。小时候学过的课文《朱德的扁担》,扁担上究竟是写的什么字,几次更改?当事人范树德出面更正,井冈山纪念馆请他在扁担上写了“朱德扁担,不准乱拿”八个字,陈列于馆中。不料被人发现“乱”字写成了简体,不合历史真实。最近再去纪念馆,发现扁担又换了,上面写的“朱德的扁担”。历史就这样变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让你哭笑不得。那么,谁来恢复真正的历史呢?照司马迁的话做:“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所以,一边读书,一边行路,把考察和研究的结果写成故事。这不是轻松的旅游,而是肩负的责任。写了若干篇文章,承蒙梁由之先生提议,结个集子,并由他起名《历史的真面目》。所谓真面目,就是在历史档案和实地考察的基础上,经过重新的研究,用客观的态度还原历史。让历史给你多方面的感受,首先是感受它的真实。张万文先生为本书的出版费了很多心血,希望能让读者爱看。至于读后的感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的任务就是继续读书走路,不断写出一个个新故事让大家分享,这是我最大的快乐。
刘统
2014年底于上海交通大学